2025年6月17日 星期二

穀莊紀事(15,16)


 

 

15

 

  妃伶心事很多,她最擔心的還是這個喜歡亂放炮的溫和,雖然民族救星已經魂歸西天據說是由龍護送,但他的餘威仍在,輿論管制得很嚴,她怕這個不受教小兒子闖出大禍。她小時候,潘家就有人喜歡亂放砲,不止喜歡亂放砲,而且好管閒事,導致潘家一次又一次被操家。古代操家是誅九族,九族怎麼算他不知道,幸好時代進步了,有了人道思想,只是到家裡翻箱倒櫃,把想要的東西帶走,不過很恐怖,她受夠了。

  因此家裡出了一個會惹事的孽子,祈求老天寬容,不要讓這種事再度發生在張家,拜託!拜託!

  可是老天從來不從人願,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老天早就不管事了,正如李賀說的「天若有情天亦老,」老頭子就是個老頭子,已經耳目不聰不明了。

  有一天她婆婆去接女兒放學回來,只有她一個人在家準備晚餐,幾個便衣(不止一個)帶著一隊軍人帶著長槍,上刺刀,衝了進來,便道樓上樓下,翻箱倒匱搜查,連她父親的手稿,不知從哪個抽屜,翻出來,連看帶撕,把稿紙撒落滿地。等那些人離去後,妃伶才撿起幾張稿紙,上面踩著鞋印,她細心地把它整理好,捲了起來,用保鮮膜包好,拿在手上,坐在椅子上,全身發抖。等她婆婆帶著她小女兒回來,她已經把凌亂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還有些東西沒有收拾好,

  等她婆婆回來,他婆婆眼尖,一眼就看出來家裡有人來搜過,這種事他婆婆也許司空見慣了,還是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嚇得時麼話都說不出話來。

  溫和放學回來,便躲進他的房間,溫淑上樓叫他下來吃飯,她說小哥哥在睡覺。

  一家人圍着餐桌,少了一個人,她公公突然大聲罵道:「孩子吃飯不吃飯,睡什麼覺。」

  她婆婆說:「溫和晚上念書都念到半夜,他才從學校回來,大概累了,就讓他睡一會兒,等他睡飽了,起來再吃。」

  「妳就是這樣把孩子寵壞了。」

  「下午便衣才帶人來搜,當時只有妃伶一個人在家,把她嚇壞了,你都沒有說一句安慰她的話,吃飯就吃飯,還罵東罵西。」

 「妳知道誰惹了大麻煩嗎?妳寶貝孫子在周記上亂寫東西,出事了,我不知道他母親潘家有什麼好寫的,他卻把他外曾祖父寫得像穀莊的土地公,今天他導叫我去學校面談,他說,前幾天他才有一個學生被抓去關,被打得慢死;他不希望他又有第二個學生重刀覆轍,他是好意,也看在我曾經當過鎮長,而且張家是地方上的望族,他把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他把周記拿給我看,特別強調說『我不想往上報,就把周記帶回去,如果我往上報,接下來的事情很難處理,請你回去好好管教溫和。』」

  聽這番話,在餐桌吃飯的人,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

  妃伶很緊張,低著頭,把飯含在嘴裡,沒有咀嚼,就想趕快吞下去,卻卡在喉嚨,嗆到了,飯粒噴出來,噴得滿桌都是。

  張觀厭惡地看了他一眼。

  妃伶想哭卻不敢哭,忍著,她大兒子溫順問道:「媽,妳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這個念醫學院醫科的大孫說話ˋ,阿公不再罵了,這時屋便叫克明扶他被罵的妻子上樓回去房間休息;但克明上樓,沒多久立刻又下樓來,回坐到他原先坐的位子,聽他父親訓話。

  張觀並沒有再說話,接下來室溫說:「媽整天忙著家事,太累了,最近天氣很不穩定,她可能是感冒。」

 克明看她父親臉色不好看,怕她大兒子多說話,刺激到他父親,趕快說: 「媽身體沒有什麼大礙,休息一下就好了。」

  張觀看大家只關心妃伶,對他的一言一雨豆不理睬,他今天遇到許多事,溫和的事已經讓得很煩惱;稽徵處來查帳,搞得公司的人一團亂;他回到家,而他到家回來又聽到有人來家裡搜查,到底今天他犯了什冲?張,他滿肚子牢騷,吃飯吃不下,又看到妃伶那樣的吃相,哪裡是書香家庭教出來的閨秀,沒有教養。他突然冒出一句話說:「娶了一個媳婦帶屎氣。」

  秀屋聽了很生氣吼起來:「帶什麼屎氣?」

  他才驚覺到說錯話,一言既出駟馬,連愛國飛彈飛彈也追不上了。解釋沒用,她老婆不聽。

  「我沒有說什麼啊!」張觀說。

  「怎麼沒有,你是在罵妃伶帶屎氣,我們娶了一個姓潘的媳婦,」秀屋說載載

  「我沒有這個意思,老區長對我恩重如山,只是潘家受到迫害,我想救,無從救起,生殺大權在人家手哩,要殺要剮,有任人宰割了。你可憐 妃伶,我也跟妳一樣,我從來了沒有嫌過她,我跟妳一樣,從小看他長大,妳疼她,我也疼她。」

  「口是心非。」

  「我不是那種人!」

  「偽君子!」

  張觀沒有辯解,秀屋卻繼續說:「我跟你那麼多年,你是什事麼樣的人,難道我看不出來嗎?你就是這樣對待我。說的一套,做的另一套,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對得起老區長,對淂起妃伶的父母親對你的恩情?不要裝了,你在外面幹了什麼?我不好在孩子面前說出來,專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早晚會被爆出來。」

  這些話可能挖到張觀的痛處,臉色立刻變了,但他不敢對他老婆從發脾氣,把筷子往桌上一丟,站起來,便往外走,走出了大門。

 秀屋不吭聲,看著她老公走了,而兒子克明也不敢說話,長孫溫順更不敢說話,只默默地吃著飯,吃完了,他便先行離席,克明看溫順離席,他也離席,上樓去陪他妻子妃伶,秀屋看他們離席,只剩下她和孫女溫淑,他便覺溫淑幫她收拾碗盤,拿去廚房沖洗,她把餐廳整理乾淨,然後帶著溫淑回房間休息。

 從這些細節,我們可以看出來,張觀跟秀屋早就不同房很久了,在這棟房屋哩,張觀沒有他自己的房間,本來他睡的防件被溫順佔了,他跟家人吃過晚餐,便離開家,不在家裡過夜。其實他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克明說,他老爸白天在公司,晚上還得應酬,回家跟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很少。

 那天 妃伶到了半夜起床,偷偷地跑去溫和的房間,門是關著,從門縫看,還漏出一點燈光;她沒有敲門,便開門走了進去。

  溫和在看書,不是念課本,是在看雜誌,冷不防被她搶過來,是一本黨外雜誌,她大發雷霆,一把掌打下去,把溫和打得莫名其妙。

  「死囝仔,書不念,看這些害人的東西,你知道今天軍警到家裡搜查嗎?原來是你在看禁書。」

  溫和這個孩子挨了母親打,不痛不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看他母親,妃伶突然抱著他痛哭失聲。

  睡在樓下另一個房間的溫順,聽到他母親的哭聲音,立刻匆匆地跑上樓,把他母親帶出來;這時他父親也走出房間,把他母親帶進房間。

  溫順留在溫和的房間。那天晚上,兩個兄弟談了整夜。

  第二天早上妃伶起床,兩個兒子早就出門了,她沒有起來做飯,他們沒沒有帶便當,她便急忙地進走進餐廳,看到她婆婆陪著溫淑吃麵包,她覺得很抱歉,還沒有說話,她婆婆帶著溫淑離開,趕去上學。這時她丈夫還在睡覺,而她公公也沒有起床,後來才發現她公公昨晚沒有回家過夜。

  她又回到臥房,看到她丈夫已經醒了,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她問他說:「你不去公司嗎?」

  「晚一點去。」

  「現在工程不是正在趕工嗎?」

  「是啊!」他把她拉了過來,讓她坐在床緣,然後對她說,「豬頭孔死後,對我們家並沒有好處,換了另一個便衣一天到晚待在公司,很討厭,到底要幹什麼?搞不清楚,但不能趕他走,趕他走可能麻煩更大!以前豬頭孔在的時候,他要什麼?爸已經把他的需求摸得很清楚,可是新來的這個傢伙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喜怒不形於色,很嚇人。我不是在替爸說話,我只是告訴你,爸有爸的苦衷,他從當了鎮長以來,受到各種壓迫、辱罵、恐嚇,他都忍耐住,不敢反抗,不敢向任何人說,說了反而會惹事,被抓到一點點把柄,就故意放大把妳說得萬惡不赦,甚至叫做臺獨。我第一次聽到到臺獨,覺得很新鮮,讓臺灣獨立起來不是很好嗎?後來才知道,蔣家政權最怕臺灣獨立,臺灣獨立,臺灣人要求當權,外省人就沒得玩了。後來我才知道媽的二哥我的二舅林傑二是臺獨,流亡海外,回不了故鄉。現在臺獨指的是台獨分子,指的是革命分子,指的是叛國者,如果被人家冠上臺獨,那就麻煩了,「二條一」唯一死刑。犯不得的,所以爸心理壓力很大。昨天吃晚餐的時候,溫和沒又下樓吃飯,剛好觸到爸的痛處,昨天早上才被溫和的導師叫去學校談話回來又遇到那個便衣,產的他煩死了。他看到妳吃飯嗆到把飯粒噴得滿桌,一時怒氣衝上來,亂炸人他不是罵妳,他只是把心裡的牢騷發洩出來,……」

  克明再說下去,妃伶已經不聽了,最後她說:「爸不是跟豬頭孔很要好嗎?」

  「不可能。」

  「那為什麼治喪委員名單中有他的名字,而且又是主任委員呢!」

  「那是人家把他安上去的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爸昨晚沒有回來過夜,你知道嗎?」

  「脽也管不了他,哪是他們兩個老人的問題。」

  「好啦!起床上班去上班了,不要晚上你也不回來。」

  克明起床,報了一下妃伶,換好衣服,就出門了。

  張觀離家後,仍然掛念著小孫子溫和,他以為導師說的話可信,結果沒多久溫和就被抓了。

 

 

16

 

  溫和被抓,家人都很緊張,還好關了幾天,就放了出來。這招很有效,溫和從此嘴巴就被封住了。張觀覺得這樣也好,溫和不說話,省掉替他擔心又會被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知道光復後有一個作家,當過公論報的主編,有一天警總請他去喝咖啡,兩天而已,放回來,什麼屁都不敢放,他是「祖國與同胞」得獎的,那麼愛國,也難免此厄,這位偉大的作家,在文壇上,從不見蹤影。溫和在念高中的時候,很喜歡這位作家的作品,導師知道他喜歡看小說,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溫和被抓可能跟看小說無關,不管什麼理由被抓,被抓,等於把他的舌頭割掉了,他不但不跟人家說話,連寫東西都寫不出來。他不想去學校,見到導師也不想見到同學,阿公勸他至少把高中念完,怕他逃學,把他叫到身邊一起住,好監督他。 

  阿公的女人對他很好,光復前,她丈夫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不算富家,但娶妻生子養得起,所以他在穀莊婦也跟其他良家婦女一樣生活得很體面。蘆溝橋事件後,日軍攻打中國軍隊勢如破竹,但兵源不夠,便修改了法律,台灣人也得當兵,她丈夫就這樣被拉去當日本兵,攻打長沙,攻克了他看到老百姓被日軍煣戀的慘狀,他也跟日本人一樣對婦女施暴,沒有得意多久,日本投降了,他被送回台灣,不是凱旋歸鄉,而是以戰俘的身分回家見妻子,命是保住了,也該慶幸。沒想到,才團圓幾天,國民政府立刻把他徵召入伍,他們這一批剛送回來的戰俘,上過戰場,打過戰不必訓練,立刻送去打共匪,聽說這批台灣兵很猛勇,打過不少勝戰,可惜國軍畏戰,蔣介石逃討到臺灣,大撤退,大陸淪陷了,這些臺灣兵沒有撤退,就把它們當作投共,一個也沒有回來。政府並不認為臺灣兵為國犧牲,不給撫恤金,因此阿公的女人生活發生問題了,還有一個剛出生的女兒要養。她本來是富家閨秀,富家閨秀有什麼,光復後,他娘家自顧不暇,哪管嫁出去的女兒,俗語說,嫁出去的女兒,撥出去的水,覆水難收,遭遇到這樣的變化,他找張觀求救,張觀本來是她丈夫的好朋友,出於同情,關心她,兩人就這樣搞上了。

  秀屋知道了,很不高興,但她能說什麼?只能把恨吞下肚子。

  溫和不懂阿嬤的恨與無奈,他覺得阿公疼他,叫他住來一起住,他就去了,還以為這樣是對阿公孝順,至於他這樣做,惠那對阿嬤怎麼樣,他才不管呢,他覺得阿嬤還有溫淑可疼,踏在不仔家,阿嬤部會在乎!

  阿公的這個女人也是阿嬤級的老太婆。她女兒早就出嫁了,可能也有孫子,但不來往,身邊沒有親人,所以對溫和,就把他當作孫子看待,很疼他,所以溫和住在這裡,就如同住在家裡一樣,很自在。他很聽阿公的話,阿公叫他不要看黨外的雜誌,看黨外雜誌會惹事,他不看了;阿公告訴他,他會被抓去關是因為他在周記亂寫東西,導師不得不往上報,檢舉他,他不恨他導師,但他對同學的友誼也大大的改觀。他念完了高中,繼續念大學,都很順,在穀莊,他考大學,別人考不上,他考上。表面上看起來,人家很羨慕他,其實嫉妒死了,在背後說盡壞話,無傷,錄取就錄取,除了學校貼出榜來,全國各大報也會登了出來,因此學校只好照單全收,不敢打折扣,表示公平,公正。

  他進去大學後,才發現大學所以難考,不但學校少,錄取名額少,真正能上大學的學生除了考進來的錄取生之外,還有大半的名額是保留給僑生,給現役軍官,還給一些特務。溫和在高中已經有被檢舉的經驗,他知道明哲保身,但還是跑不掉同學的陷害。他記得很清楚,迎新會的那天,大家圍成一圈,沒有表演節目,叫每個人站起來自我介紹。有一個同學說:「我姓賴,賴皮的賴,」大家聽了都鼓掌,以後見面都叫他賴皮。另一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竟然把自己的抱負說出來:「我想當總統。」這下慘了,回去學校宿舍,那天晚上就被抓了。這位同學他和只見過一次面,後來也不知道這位同學有沒有再回來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