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海誓
明咸一當兵就立刻被派去馬祖的最前線的北竿,那時八二三砲戰結束不久,兩邊只打宣傳彈,單打雙不打。他剛到陣地,聽到砲聲嚇昏了,砲彈是不長眼睛的,偶爾也會掉落到老百姓的房子,把人軋死了。
平常他沒事便站在山頂上看海,看臺灣來的船隻,盼望船隻帶來立屏的信,然而他左等右等,等了將近半年才接到一封信,他利用晚點後,熄燈前,拿出來一次又一次地看;鞏叔一直都沒有寫信給他,而讓他老掛念著,不知他母親過得怎麼樣?。
明咸剛踏上這個小島的時候,就遇到戰事,幸好他在指揮部當小參謀,躲到碉堡裡,外面砲彈飛舞,他都沒有感覺,不過戰況最激烈的時候,他卻被派出去做些危險的任務,生死都在一髮之間,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日子反而過得快。等情勢平靜下來,論功行賞,上級認為他有功,特別准他回到臺灣休假一個禮拜。這意外的獎賞,令他高興得要命,於是他歡歡喜喜地上了船。從馬祖出發的那一天,天氣良好,有二級風,不過船經過臺灣海峽的時候,這個有名的黑水溝,海上面並不平靜,波浪很大。他會暈船,吐了又吐,整個晚上都沒睡好,到了基隆已經是清晨五點多了。他下了船,正好可以搭上火車,到了臺北,然後轉公車,便直奔九畹町。
山上霧很大,迷迷濛濛。他沿著那條斜坡道路走上山,到了圍牆的大門前面,稍微調息了一下才按電鈴。出乎他意料之外,很快就有人出來開門,開門的是一位挺著大肚子的少婦,看到他有點驚訝地叫起來:「你回來了。」
「沒想到吧!」明咸說著想抱她,卻隔著一道門檻,手上又拿著兩瓶大麴酒,不方便。
「進來,進來,」立屏高興地說。
明咸正要跨過門檻的時候,突然看見遠遠地站著一位穿軍服的上校軍官;他愣住了,隨即把已經踏進裡邊的那隻腳縮了回來,僵直地站到門外。
立屏察覺到狀況有異,回轉過頭,看到她夫婿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她便大聲喊著,「阿騰,這是我的家教老師王老師,他剛從馬祖回來,你過來打個招呼。」
那位上校軍官像一隻準備戰鬥的公雞,昂首闊步,向他們這邊走過來,那種威武的樣子,使他不由得肅然起敬,軍人的制式反應,他立正,向長官敬禮。
上校軍官回禮後,忽然伸出手來跟他握手,非常親熱,握得他的手都覺得發痛。
「坐船回來的嗎?」上校軍官問道。
「是,」少尉軍官回答說。
「那很辛苦。會不會暈船?」上校軍官又問道。
「還好,」少尉軍官同樣簡短地說。
「我也是剛從馬祖回來的,不過我是坐飛機,很快就到了。」
「是。」
廢話!明咸心裡罵著。誰不知道坐飛機又快又舒服,這分明是在藐人嘛!
明咸把兩瓶從馬祖帶回來的大麴酒交給立屏,再向長官敬禮,轉身沿著斜坡道路走下去。走著走著,腳發軟,覺得這條斜坡道路好長好長哦!等他走到公車招呼站的時候,再回頭向山上看了一眼,霧已經散了,可以看到那濃鬱的樹林,把整個建築物都掩蓋住了。
他心灰意懶地回到家,見到母親,表面上裝得很高興的樣子,內心卻有一股難忍的酸痛。
「我會等著你回來!」立平說,海誓山盟,言猶在耳,事情可變化得真快,他想都沒想到會看到目前的這種情景。
「明咸,你回來了,待會兒該去九畹町看看倩蓮阿姨,她很想念你,經常來這裡打聽你的消息,」母親一見面就這樣對他說。
「媽,我會去的,」他不敢說他已經去過了,只是隨便敷衍,應了一聲。
母親從來不外出,也不看報紙﹝中文看不懂﹞,對家庭以外的事物漠不關心,而鞏叔從來不會跟她談時事,她根本不知道都林公司發生了什麼事?
「你有沒有寫信給立屏,說你要回來?」母親還懵懵懂懂地問他,她只知道立屏是他未來的妻子,他應該立刻去見一下面,這是表示愛情永在,不因環境改變,而淡薄,而消失了。
他也胡亂應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下軍服,又出來對母親說:「媽,我想出去一下。」
「記得去看立屏哦!見到倩蓮阿姨也替我問候她一聲。」
他走到街上,覺得一片茫然。去找莊教授?不行,他一定會問起劉家的事。那麼去逛書店吧!沒興趣,不想看書,想來想去,還是去看老同學俊鵬,他不必當兵,留在母校外文系當助教。
走進校園,椰林大道兩旁的大王椰垂著枯黃的葉子,像再造紙被撕得一片一片,隨風顫抖著,而花圃到處開著鮮明紅色的杜鵑花。明咸的來訪,卻令俊鵬頗為驚訝。
「你不是在外島當兵嗎?怎麼可以回來?」
「長官放我特別假。」
「是不是回來結婚?」
「不是啦!我要跟誰結婚?」
「不要裝蒜,你的事我很清楚。我看你八成是等不及了!」
俊鵬揶揄地說著話,像田蛙叫著,又呵呵地笑起來,把整個研究室震得格格地響。
「你聽誰說的?」
「老同學還隱瞞什麼?我連你女朋友的名字都叫得出來,她叫做立屏,姓劉,是都林公司總經理的大女兒,很有人的大小姐呢,你要大富大貴了!」俊鵬明確地說了出來,「沒錯吧!」
「沒有那麼一回事!」明咸矢口否認。
「放心,我不會搶你的女朋友的!」
明咸被俊鵬問得很難堪,女朋友變心,不能講,千不該萬不該,跑錯了地方,活該忍受這個大嘴巴追問。
「談談你的羅曼史吧!不要老說我的。最近你有沒有再換新馬子了?」明咸故意把話題轉到俊鵬身上,讓俊鵬談他自己泡妞的事。
「膩了,想定下心來。」
「現在已經老僧入定了嗎?」
「沒有那麼乖,而我又不吃素,即使我吃素,我也只吃到肚臍頂。現在我找到了一個老婆了,待會兒我叫她來,我們一起去吃個飯。」
「真難得,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
「喝喜酒倒很容易,但得等我留學回來再說。我已經申請到學校了,大概今年七月初我就要出國,到時候,我不曉得我老婆該怎麼辦?」
「一起出去呀!」
「她還沒有畢業呢!」
老同學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兩人談到中午。俊鵬說:「我老婆就在隔壁教室上課,我去找她。」
明咸也很好奇,想看一看那位能使俊鵬定下心來的女孩子到底長得怎麼個樣子?
俊鵬出去一會兒又進來,對明咸說:「我們先去餐廳,隨後她會跟著來。」
他們走出文學館,沿著椰林大道往校門方向走去,沿路有很多學生跟俊鵬打招呼。出了校門,橫過馬路,進入一條狹窄的小巷子,到一家由公寓改裝的餐廳,裡面只擺了四張桌子,客人一坐,幾乎就擠滿了店面。他們來得比較早,裡面還沒有客人。兩人才坐下來不久,門口就出現兩位女生。俊鵬趕快過去迎接,明咸也站起來,恭敬地等她們進來。
「這位就是我經常跟妳們提起的王明咸,是我高中最好的同學,綽號叫做大牛。」
俊鵬自以為很風趣,第一次就在明咸陌生女孩子面前介紹的時候,連綽號都叫了出來,覺得很不好受。
「這位是康林公司董事長的千金洪燕玲小姐,我以前的女朋友。這位才是我老婆李欣君小姐,我這樣介紹妳們可以嗎?」
「還早呢,老婆,老婆,叫個不停,」欣君也很大方地說了俊鵬。
四個人各自坐下來。俊鵬叫老闆娘過來點菜,之後,整個餐廳都聽他一個人在說話。
「大牛是去年高考、職業考雙料狀元!」
兩個女生,一個坐在左邊,一個坐在右邊,都朝著明咸看,讓他覺得很不自在。
老闆娘把菜端過來,一盤蔥爆牛肉,一盤竹筍炒肉絲,一盤滑蛋蝦仁,和一盤石斑魚,接著他們就開始吃了起來。
「大牛,我知道你喜歡吃竹筍炒肉絲,我特別為你點的,多吃一點。但是我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吃魚?石斑魚不錯哦,嚐嚐看。兩位小姐都是自己人啦,不必客氣。」
大家默默地吃著飯菜,欣君終於停了下來問明咸說:「聽說你在馬祖當兵?」
俊鵬馬上插嘴說:「大牛是回來看他女朋友的。」
明咸注意到燕玲也放下了碗筷,想要聽他說話,等了一會兒,他沒有開口,欣君便故意把話題扯開了。
「據說派到外島的阿兵哥是沒有休假的,王先生,你怎麼可以回來臺灣?」
「那是愛情的力量呀!」俊鵬又插嘴說。
「你少廢話?不要老是開口閉口就是愛情,難道除了愛情之外,就沒有別的事情好談的嗎?」欣君不讓俊鵬說話,這個自稱愛情聖手的小助教卻大聲吟頌一首即興胡縐的英文詩:
Look! How great is the power of love.
With this miraculous power
Even if the wind and waves are high, we are not afraid of the danger.
The journey back home is so far away.
But in his heart he was led
你看!愛情的力量多偉大,
憑藉這股神奇的力量,
即使風大浪高,也不畏艱險。
歸鄉的路途是那麼遙遠,
但在他的心卻被那夢魂縈繞的美人所牽引。
俊鵬吟詠這首詩的目的,不是要回應欣君的問話,而是要現他的才華,他能夠在系裡當助教不是蓋的,的確有一手。就在這個時候,旁邊桌的人都轉過頭來看,害得明咸很不好意思,俊鵬反而表演慾更加熱烈,聽的人越多,他越興奮,弄得全餐廳都是他的聲音。
突然欣君打斷了俊鵬的話,正經八百地問了明咸說:「聽說你女朋友叫做劉立屏?」
全餐廳的人都聽到了,明咸臉紅了起來,很久沒有回話。俊鵬代他回答說:「我告訴妳,大牛還在唸書的時候,劉立屏每晚都會提著一鍋人蔘雞,站在宿舍門口等他,有一次他竟然沒出來拿,讓劉立屏等了好幾個鐘頭,等到半夜。」
「真的啊!」欣君叫了起來。
燕玲兩眼瞪著明咸,表情很奇怪,卻沒有出聲。
「那次我身體不舒服,躺在床上睡著了。你們都知道,宿舍的門禁很嚴,沒有人通報,我怎麼知道她來了呢?」
「你看,他自己招了,」俊鵬覺得挖人家的糗事很開心。
「這次你回來,有沒有見到劉立屏?」欣君很關心地問明咸道。
俊鵬又搶著說:「我勸他早一點結婚,他卻說不聽,說等當完兵回來再說。我看等他當兵回來,女朋友可能跑了。」
「你不要胡說,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像你說的那樣,」欣君喝住了俊鵬。
「李小姐,妳認識劉立屏嗎?」明咸問欣君,很想從她的嘴裡多聽一點立屏最近的消息。
「我認識她,從小就再一起。」
「最近有沒有見過她?」
「沒有,我們好久沒再一起啦!」欣君不敢說出真象,故意閃避他的問話,同時瞟了燕玲一眼,表情很詭異。
燕玲一直看著明咸,似乎入神了,沒有聽他們說話。俊鵬大聲叫著燕玲:「妳應該跟劉立屏很熟吧!」
燕玲嚇了一跳問道:「你在說誰呀?」
欣君笑著說:「剛才俊鵬在問妳,認不認識劉立屏?」
燕玲一臉錯愕,問道:「你說我跟劉立屏怎麼了?」使俊鵬和欣君都笑歪了嘴,笑得令燕玲覺得很不好意思。
明咸問欣君說:「俊鵬說他七月初就要出國了,妳有什麼打算?」
「我還是留在臺灣,等他唸完碩士,回來接我出國,」欣君興奮地說。
這是一種承諾,立屏也說過同樣的話,但世事多變,欣君滿懷希望是不是可以實現呢?明咸很懷疑。
俊鵬又開始賣弄英語,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堆別人聽不懂的話。突然燕玲說,有事要先走,便站了起來。餐廳裡面都坐滿了人,她左看右看,兩邊都過不去。明咸便站起來幫她開路,順利地送他到門口,然後很有禮貌地向她敬禮,說聲再見。
回到座位的時候,俊鵬開玩笑地說:「大牛,沒想到,你對女孩子很有一套。」
「我看她出不去,替她開路而已,」明咸解釋說。
「我看你對她蠻有意思的,」俊鵬調侃他說。
「王先生是老實人,你不要老尋他開心,」欣君實在看不下去俊鵬的戲謔,忍不住說。
「我才不會像他那樣送燕玲到門口,告別的時候,還要向她行大禮!」
「好了,俊鵬,今天你有點不正常,人家有事要走,得罪了你什麼,我看你追不到她,心裡還有點酸哩!」欣君故意在明咸面前損了俊鵬一下。
「我看妳也被大牛迷住了。」
燕玲離去後,俊鵬和欣君在言語之間,就開始有些齟齬。俊鵬看一看手錶說:「我該回系館簽到,欣君,妳陪明咸一下,我馬上回來。」
「不必啦!我也該走了,」明咸說。
三個人一起離開餐廳,走出巷口,明咸就向他們告辭了,然後看他們兩人走過馬路,女的高,男的矮,相差一個頭,很不相配。他想,就如俊鵬說的,愛情的力量真偉大,可真把別人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他希望他們能夠好好珍惜這段情緣,不要像他那樣,跟立屏才不過離開了幾個月,感情就變質了,馬上嫁給別人了。
2
回到家,明咸才一踏進門,立鳳立刻跑過來要他抱。她才六歲多,兩頰紅紅的,像蘋果,很逗人喜愛。他一手抱她起來,走到倩蓮阿姨和他母親坐的地方,找張椅子坐下來,把她擱在膝上。
「明咸,倩蓮阿姨在這裡等你,已經等了好久了,你去哪裡啦,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去找同學。」
「找同學找了一整天?你也真是的,」母親責備他說。
他不好回答,低下頭,拉著立鳳的手玩弄著。
「沒關係,我來這裡,也是來看你媽媽,」倩蓮阿姨說著綻開了她那迷人的笑容。
「妳們什麼時候來的?」他又抬起頭來問道。
「我們沒來多久,」倩蓮阿姨溫柔地說。
「大家都好嗎?」他又問道。
「還是老樣子。對了,永清去臺中出差,不知道你回來了,不然他一定趕回來看你。」
「你們兩人真疼他,」他母親感激地說。
倩蓮阿姨客套地回應了他母親幾句,馬上又問他說:「聽說你早上去過九畹町,我剛好不在家。下午我回來的時候,立屏就告訴我了。但我沒有馬上趕過來,是在等立鳳放學回來,帶她一起過來看你。」
其實她們早來,他也不在,不過他聽了很感動,只是說不出話來,拉著立鳳的小手又在玩。
大家沉默一會兒,還是倩蓮阿姨先開口說:「你在前線,生活過得還好吧?」
「還好啦!剛去的時候,遇到幾次小戰鬥,都是在海上打的,現在兩邊都平靜無事。」
「本來我想給你寫信,一來忙,二來用日文寫,怕給你惹麻煩。」
「其實寫不寫都一樣。媽說鞏叔寫給我三封信,半年了,我只收到一封,其他兩封,不知道能不能收到?」
「這次你怎麼能回來?」
「運氣好,打戰的時候,立了一點小功勞,指揮官特別放我一個禮拜假。」
「很好,這次回來我該替你補一補。走!我帶你去泰來閣吃日本料理。」
「倩蓮,不要這樣寵他,我去煮點東西,一起在家裡吃就好了,」母親說著很想挽留倩蓮阿姨下來。
「明咸喜歡吃香魚,臨時不好準備。芳蘭姐,妳也一起去嘛!」
「不行,鞏叔還沒有回來。」
「妳留一張條子在桌上,請他回來也去泰來閣,我一直都沒見過他本人呢!」
「他這個人不會去的,謝謝妳就是了。」
雖然倩蓮阿姨一再邀請他母親,但他母親就是不肯跟著去。倩蓮阿姨只好帶著他和立鳳,慢慢地走出巷口。
在那個年代,臺北還沒有計程車,他們要坐三輪車。由於明咸體重太重,所以只好叫了兩部三輪車,分別坐上去,馳向延平北路。
當年的延平北路算是臺北市最熱鬧的地方,兩旁的商行林立,騎樓很亮,逛街的人不少,但馬路車輛很少,也很暗,只有公車偶爾駛過,車燈照在黑色的柏油路上,亮了一下,又暗了下來。
在途中,立鳳天真地問他說:「王老師,你當兵好不好玩?」
「我覺得很無聊,」他說。
「你不愛國,」她叫了起來。
「無聊跟愛國有什麼關係?」
「姊夫說,愛國的人當兵不應該覺得無聊。」
「他是軍人!」
立鳳只是愛問話,其實他怎麼回答,她都不在乎。話題一下子又換成別的了。
「軍人都有槍,你有槍嗎?」
「沒有。」
「當兵沒有槍怎麼打仗?」
「我是枝仔冰,不必有槍。」
「嘻嘻。」
又是一種戲謔。
「姊夫肩上有三顆梅花,你有幾顆?」
「一條槓。」
「姊夫比你大,是不是?」
「是,這是秘密,不能跟別人講哦!」
他們之間的秘密可真多,每次他告訴她一件事,或者她告訴他一件事,總是貼在耳朵悄悄地說,「這是秘密哦!」然後兩人打鉤鉤,保證不會洩密。如果有別人在旁邊問她說:「你們在說什麼?」她一定回答:「不告訴你。」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這個秘密只有她能享有,別人不能知道。
這時他用手摀著她的嘴;她看了他一眼,聳聳肩,伸長了舌頭,然後撒嬌地把身體投入他的懷裡。
「姊姊愛不愛姊夫?」他問道。
「愛啊!她快要有小寶寶了,」她天真地回答。
「小寶寶生出來,妳就要當阿姨了。」
「我不想當阿姨,我想當媽媽。」
「那麼小怎麼當媽媽?」
「我可以生小寶寶呀!」
「等妳長大找一個妳喜歡的男人結婚才行啊!」
「那我就找你好不好?」
「找我幹嘛?等妳長大了,我已經是老阿公了!」
「老阿公會長白鬍子,我阿公就長白鬍子。」
「是呀!像妳阿公長白鬍子,就不能再生小寶寶啦!」
「你會不會生小寶寶?」
「男人不會生小寶寶的,女人才會生。」
「為什麼?」她疑惑地問。
這個問題,又把他問倒了。他回答:「我不知道。」
「你好笨哦!還當老師?」
「我不是老師。」
「你是姊姊的家教老師。」
「現在不是了。」
「那麼當我的老師好了。」
「妳不是說我很笨,怎麼當妳的老師?」
「嘻!嘻!我喜歡你。」
她的個性就是靜不下來,一下子坐在他旁邊,一下子爬到他膝上,三輪車晃動得很厲害,他怕她甩出去,緊緊地抱著她。
終於到了泰來閣,他抱她下來,看見倩蓮阿姨已經等在餐廳門口了。
餐廳經理看到倩蓮阿姨進來,馬上過來迎接,很恭敬地問道:「夫人,將軍沒來。」
「他有事不能來。」
明咸聽得有點迷糊,誰是將軍?
餐廳經理親自引路,帶他們上了二樓,進入一間日式的小房間。地板是鋪著榻榻米,中央有一個坑,擺了一張方形桌,人坐在週邊,腳可以自然地垂下來,不像以前日本人的生活習慣,女人吃飯都要用跪的。
「賴經理,這兩位都是我的孩子,你忙你的,不必留在這裡侍候。謝謝,」倩蓮阿姨說,看起來她蠻有派頭的。
賴經理離開的時候,順便把紙門帶上。
他把立鳳放下來,然後各就各位,圍著桌子坐。
「明咸,剛才你說休假有多久?」
他終於可以面對面跟倩蓮阿姨談話了。
「只有一個禮拜,但要看船期。」
「那表示至少有一個禮拜。」
他還來不及回答倩蓮阿姨的話,就看到立鳳趴在桌上睡著了,趕快抱起她,放到榻榻米上躺著,脫下自己穿的薄夾克幫她蓋在她身上。
「你真疼她,」倩蓮阿姨說,顯露出母親慈愛的笑容。
「著涼了不好,」他說。
「立鳳今天沒有睡午覺,聽說你回來了,興奮得要命,一定要跟我來看你。」
「她沒有吃飯怎麼辦?」
「沒關係,醒來再說。」
「立剛、立勤,最近好嗎?這次我回來怎麼都沒見到他們。」
「我把他們送出國了。」
「他們怎麼忽然想當小留學生?」他驚訝地問道,心裡也在想,男孩子都有兵役問題,而且高中不准出國,他們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子弟,家裡再有錢,也沒有這種特權。
當倩蓮阿姨正要回答的時候,紙門開了,賴經理又出現了,後面跟著兩位端菜的小姐。賴經理看見立鳳躺在榻榻米上,關心地說:「小妹妹睡著了,我看帶她去四樓房間床上睡比較好。」
倩蓮阿姨笑著對賴經理說:「就讓她躺在這裡睡好了,不然等一下醒來,看不到我們,她會哭的。」
兩位小姐把三碗味噌湯和三盤香魚分別擺在桌子的三邊,然後中間擺著一盤壽司,一盤生魚片,一盤冷竹筍和一盤冷韭菜,還有一瓶白蘭地酒和兩隻酒杯。兩位小姐把菜和餐具擺好了之後,就離開了。賴經理說:「夫人,不知道還有什麼吩咐?」
倩蓮阿姨再次向賴經理道謝,賴經理才把紙門又拉上,離開了。
「早上我去九畹町的時候,見到立屏的先生,」明咸儘量裝著無所謂的樣子,淡淡地說。
「你見到阿騰了,立屏替你介紹了嗎?」倩蓮阿姨聽了很驚訝地問道。
「他剛好站在前院的走道上,立屏叫他過來。」
「見過面就好了,」倩蓮阿姨用筷子剝開香魚的魚肚,挾了一塊魚肉往嘴裡送。
「他長得很帥,」他說。
「很多人都這樣說,但阿騰的年齡可不小了,做立屏的老爸都足足有餘!」倩蓮阿姨笑著說,臉上的表情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
他也開始吃起香魚來,然後挾了一塊生魚片,塗滿了芥茉,往嘴裡送。他就喜歡那種芥茉衝鼻的感覺,塗了很多,記得第一次跟劉家去日本料理吃東西的時候,立屏就當面笑他說:「那麼土!連芥茉怎麼吃都不知道。」倩蓮阿姨立刻正色地罵立屏說:「王老師愛怎麼吃就怎麼吃,那有什麼關係。」然而這一次卻沒有人笑他,生魚片塗了太多芥茉,不只衝鼻,可衝到後腦去了,很難受,等那辣味過去了之後,倩蓮阿姨才開始笑著跟他說話。
「在外島你大概看不到臺灣的報紙吧!」
他放下筷子,愣住了。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他回答說:「那邊只有馬祖日報,報導都是戰地的新聞。」
「去年十月初,這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可把我們害慘了!」
「什麼事?」他關心地問道。
「有人檢舉康林公司私製槍砲,警備總司令部派軍隊和警察包圍工廠,搜查到一批剛從軍工廠標到的廢鐵,說這就是證據,立刻抓人查辦,」倩蓮阿姨說著情緒激動了起來。
「劉叔被抓走了嗎?」他直覺地聯想到這件事。
「他們先去抓董事長,董事長夫人立刻打電話過來求救,永清傻傻地趕過去自投羅網。」
「後來劉叔被抓走了嗎?」
「沒有。永清到臥龍山莊的時候,聯合小組已經走了,回過頭來,正向九畹町這邊過來,永清躲過了。然而董事長夫人見到他,卻緊抓著他,號啕大哭。後來聯合小組又上山來,她居然拖著他不放,像溺水的人一樣,連一根草都要抓。永清看情況不對,掙脫了她,逃向後花園,翻過牆,躲到後山的樹林裡。過了幾天,他實在受不了饑寒之苦,自己出來自首」
倩蓮阿姨開了一瓶白蘭地酒,斟了一杯酒,問他要不要喝一點?他不喝酒,說不,她不勉強。
「怎麼會惹出這種事來?」
「最近阿騰才告訴我,他查出來公司裡有內賊,故意栽贓,製造事端。」
「誰那麼壞心?」
「左仲深,」倩蓮阿姨那麼篤定咬住這個人不放,他覺得真不可思議。
「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妳怎麼不告訴我?」
「我不能告訴你,一來你在前線,信要檢查的,怕連累你;二來你知道了,也於事無補,又增加你的擔憂。你知道,私製槍砲是叛亂罪,二條一,唯一死刑。」
「我知道。」
「立屏為了救她父親,出了不少力。你還記得跟你打架的那個高罡嗎?他父親就是赫赫有名的高揚,有了他的幫忙,我才能見到這位權傾一時的將軍,請求放宗榮和永清出獄。」
「現在劉叔是不是已經沒事了?」
「他還在待罪之中。他的罪,除了私製槍砲之外,加上拒捕逃亡。還有他在審訊的時候,不曉得講錯了什麼話,被嚴刑拷問得不成人形。幸好阿騰利用高揚的威望,及時以保外就醫的名義,把他弄出來。」
「高罡不是已經去唸軍校了嗎?」他的意思是說,軍校管理很嚴,高罡哪來的自由,讓立屏想見他就能見到他?
倩蓮阿姨善體人意,立刻領會了他的疑問解釋說:「你知道高罡那個孩子的個性,軍校哪是他待得下去的地方。他去唸了一個月就回家了。你不在的時候,他經常來找立屏。」
倩蓮阿姨的坦率,頗令明咸感到不快,不過他想一想現在的立屏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他幹嘛嫉妒人家呢?
他挾起一大把韭菜往嘴裡送。
韭菜又冷又韌,他嚼了又嚼,嚥不去,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它吃進肚子裡去。
倩蓮阿姨也沉默下來,自斟自酌,喝了一陣子,然後才繼續說:「幸好高罡能夠同情立屏的哭訴,答應立屏,引薦我們去見他父親。等我見到他父親的時候,才發現高揚人很和氣,不是傳說中的神秘而可怕的人物。畢竟我們的觀念已經被塑成了,當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看到他坐在特製的沙發椅子上,威嚴很重,說話慢斯條理的,我一直都在發抖。我鼓起勇氣向他申訴,他靜靜地聽著,明白我們的冤情之後,立刻叫他的副官去軍獄所查問案情。不久就有了好消息,當天永清就被弄出來了。」
「那位副官叫什麼名字?」
「就是阿騰。」
這時他不自覺地把整條香魚連頭帶尾都送進嘴裡,嚼著骨頭還無所謂,咬一咬就碎了,但魚肚很苦,不像平常一小塊一塊吃,細嚼慢咬,苦中帶甘,這一下可苦得差一點吐出來。
倩蓮阿姨仍然耐心地等他把東西吞進肚子裡,才又開口說:「永清回到家裡,病得差不多半死。阿騰說,這件事不能張揚出去,怕左秘書的人知道了,節外生枝。永清的病不敢延醫治療,我到中藥店瞎掰病情,居然蒙對了,永清在家休養了幾天,漸漸地恢復過來。他卻忘不了他哥哥,一再懇求我再去見高揚。那時我很怕見到高揚,可是我為了救人,還是硬著頭皮去了。這次是阿騰帶我去。我把來意說了,然後戰戰兢兢地向他道謝,沒想到他送我到門口,還跟我握手告別,叫阿騰送我回家。
「幾天之後,阿騰又來載我去見高揚,這次會面的地方,並不在辦公室,是在他的住處,一個頗為雅緻的小客聽。高揚變了一個人,對我很親切,還關心地問起永清的身體狀況。我很感謝他。然後我們的話題便繞在家庭瑣碎的事情上面。他說他想讓高罡出國深造,問我想不想讓立剛、立勤也一起出去?彼此有個照應。這突如其來的邀約,使我整個人都傻住了。」
「妳是不是也很想讓孩子出國?」
「當然是這樣,不過高揚跟我見面,前後才不過三次,居然會像知心的朋友那樣,提出這類問題。當時我想到的是救人,孩子出國的事情,我想都沒有去想。我很緊張,不曉得該怎麼回答。然而他卻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拉著我的手說:『妳國語說得很好,是從哪裡學來的?』
「我說:『光復後,我又唸了兩年高中,是中國教育。』
「『那妳所受的日本教育只唸到高女?』
「『是的。』
「『我是在日本留學的。』他坦誠地告訴我說。
「『那你日語一定講得很好啊!』
「『還可以,』他謙虛地說。
「接著我們就用日語談了起來,他稱讚我儀表舉止落落大方,很有氣質。」
說到這裡,倩蓮阿姨顯得有點得意,當然在那種情況,她能夠受到權高位重的大人物讚賞,內心的興奮,可想而知,她繼續說:
「回家途中,阿騰就對我說,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來看,高揚好像很喜歡我,但我不曉得怎麼回答?如果我說是,怕會引起他的嫉妒;如果我說不是,又怕他回去向高揚報告。他們兩人我都不能得罪。」
接著倩蓮阿姨又吃了一點東西,喝了一杯酒,好像借酒壯膽,把她心中的積鬱向明咸傾訴。
「阿騰告訴我,根據他的調查,都林事件根本與叛亂無關,主要是一群特務人員想要藉機接收民營事業,使出來的鬼計。主謀人就是左仲深的後臺老闆。」倩蓮阿姨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高揚曾經跟我說過,這個人相當可怕,陰險狡詐,城府很深,惹到他,被他抓到把柄,會死得很慘。如果高揚想辦法把宗榮放出來,那麼都林事件就變成子虛烏有,那些捏造事實,參與做案的特務人員,就得扛起擾民的責任。高揚為了我,冒險做了一件事,叫阿騰去承辦這個案子,先把董事長定罪,然後送到一個秘密的執行監獄關起來,故意洩漏風聲,說董事長已經被槍決了。然後偷偷地把他釋放出來。那時我不知道風聲是假的,我哭了,永清也哭了,我還責怪高揚騙我。」
倩蓮阿姨斟了一杯白蘭地給明咸,自己也斟了一杯,但他沒喝,她只好一個人獨斟獨酌,整瓶白蘭地都被她喝光了。她接著說:
「宗榮釋放出來,永清才回去上班。公司已經被左秘書搞得亂七八糟,人事問題,經營問題,財務問題,都很頭痛。公司養了一大批光領薪水不做事的寄生蟲。原本關係良好的廠商,都被他們給嚇跑了。生意這個東西很現實,一旦廠商跑了,很難再拉回來,不是不可以拉回來,只是很難。比較嚴重的是,永清的魄力不比當年,受偵訊的時候,被嚇壞了,看到特務人員怕得要命,尤其對左秘書的恐懼更不用說。
「由於害怕左秘書,永清經常藉口出差,一出門就半把個月才回家。我擔心公司沒人管,會搞垮的。其實公司垮了,劉家只是少掉一點點財產而已,可是幾千名員工,此後要靠誰吃飯?因此我勸永清振作起來,沒想到,他越聽我勸,他心越煩,我勸多了,他就發起脾氣來,說我嫌他沒有男子氣概,保護不了妻子兒女,怪罪我把立剛、立勤送出國,還逼立屏嫁給阿騰,害他沒臉見你(指明咸)。說著說著,開始罵我不守婦道,孩子不在身邊,胡作非為。唉!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我百口莫辯。」
倩蓮喝完了酒,阿姨開始喝冷了的味噌湯,然後吃點壽司和生魚片充充饑。雖然她的臉敷白粉,畫眉毛,塗口紅,但她喝酒,臉還是脹得緋紅,有如戲裡的花旦。
終於她醉得撐不住了,趴在桌上睡了。
明咸仍然默默地坐著,這趟回來,他看到的倩蓮阿姨已經變了一個樣子。
餐廳要打烊了,賴經理又過來打招呼,看到倩蓮阿姨趴在桌上一點也不驚訝,說:「四樓有房間,少爺,請您帶夫人上樓休息!」
賴經理稱呼倩蓮阿姨夫人,明咸一點都不驚訝,他心裡明白他的身分改變了。他把倩蓮阿姨抱起,跟著賴經理上樓,走進一間佈置很典雅的套房,把她放在床上,接著又下樓把立鳳也抱上樓來。賴經理一直守候在門口,等著他把她們安置好之後,才非常恭敬地說:「少爺,請問還有別的吩咐嗎?」
「沒有了,謝謝,」明咸也很大方說。
「那我要下班了,有事就請到樓下找歐媽媽,她睡在櫃臺旁邊的小房間裡。我走了,晚安!」
「晚安!」
明咸送走了賴經理,把門關上,回到床前,看到倩蓮阿姨仰躺著,而立鳳則側睡在她母親的身旁。他很小心地把壓在她們身體下面的被衾拉了出來,幫她們蓋上。
好啦!飯也吃飽了,話也聽夠了,現在輪到他休息的時候了,他想到哪年哪日,人家稱呼過他少爺?不覺暗自笑了起來。
他走到窗前,拉開粉紅色的布簾,往外看,月光朦朧地照著一片夜景。近處是淡水河;遠處是黑抹抹的稻田,到了盡頭,就是那座山形柔美而靜穆地躺著的觀音山。
他放下布簾,坐在一張沙發椅上,靠著椅背,好奇地觀看這間房間內部的裝潢。
房間的格局雖然很小,但很華麗,牆壁的下半部是用紅檜木直板拼貼的,上半部是米色底有紅色細花的粉牆,並且在床頭的這面牆壁,有一面很大的鏡子。
「鑲了這麼大的一面鏡子在這裡幹嘛?」他正想著,無意間從鏡子裡看到倩蓮阿姨的頭髮散亂地覆蓋著臉部,像一朵盛開的黑色鬱金香。雖然她的身體隱藏在被衾底下,但他仍可以想像她那柔美的體態。他定一定神,忽然覺得趁人家睡覺的時候偷看是很不禮貌的事;因此他趕快把視線移開,勉強朝上看,眼睛卻落在懸掛在白色的天花板下的那盞花式吊燈所發出璀燦的光芒,弄得眼花撩亂。於是他站了起來,把燈熄掉,然後摸黑回到沙發椅坐下,閉起眼睛,心想該睡了,但思潮洶湧,久久無法入眠。
天還沒亮,立鳳就起床,跑過來吵醒他。
「王老師,我肚子餓死了。」
他帶她下樓,到櫃臺邊的小房間敲門。一個睡眼惺忪的老婦人出來開門,她就是歐媽媽,她問:「有什麼事嗎?」
「我妹妹肚子餓了,想吃東西。」
老婦人可能才躺下來睡不久,就被吵醒,有點不高興,但賴經理有交代,她也不敢太怠慢。
「吃的東西都送進冰箱鎖起來了,我沒有鑰匙,不能弄東西給小妹妹吃。我看你帶她去外面吃吧!從正門出去,向右轉,到了第一條巷子,走進去,就有一家豆漿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
明咸謝了她,看她渴睡的樣子,感到很抱歉。
街道上冷清清的,行人很少。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只有路燈還照亮著。他們走在騎樓,踏著一根一根柱子的倒影,走到第一條巷子的巷口,便看到歐媽媽說的那家豆漿店的燈亮著,外面獼漫著飄逸的白色煙霧。
「我們去吃豆漿饅頭,」他說。
「阿公不吃豆漿饅頭,」立鳳說。
「那妳吃不吃?」他問。
「王老師,你呢?」她反問他說。
「我在軍中早上都吃豆漿饅頭。」
「我問你喜不喜歡豆漿饅頭?」
「喜歡。」
「我也喜歡。」
立鳳不習慣吃豆漿、饅頭,勉強吃了半個饅頭,喝了幾口豆漿就不吃了。他只好把她吃剩的吃下去,然後牽著她的手,回到泰來閣。
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週遭開始有些嘈雜聲,但倩蓮阿姨還在睡夢中。
「日頭曬屁股了,」立鳳大聲叫著,想吵醒母親。
「不要吵媽媽。」
明咸坐在沙發椅上,立鳳立刻爬到他的膝上,兩人開始玩著遊戲。他張開手掌,讓她把掌心貼著他的掌心比大小。然後姆指對著姆指,食指對著食指,一個一個指頭輪流地對過去,就這樣玩過一次又一次。接著他捏著她的鼻子,她再捏回去,兩人捏來捏去,玩得很開心,終於他們的嬉笑聲把倩蓮阿姨吵醒了。
「玩什麼玩得那麼開心?」倩蓮阿姨說,仍然一副愛睏的樣子,下了床,逕自走進去浴室。
浴缸水龍頭的放水聲嘩啦嘩啦地響著,接著是洗澡的潑水聲,最後安靜下來。
明咸又和立鳳玩了很久,才聽到浴缸排水的聲音。終於倩蓮阿姨走出了浴室,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內襯直裙,頭髮有一點濕,臉上的化妝全都卸除了。她坐到床緣看著一個大男人和一個小女孩在做遊戲。
「媽,我和王老師出去吃豆漿饅頭。」
「這麼早就有豆漿饅頭吃?」
倩蓮阿姨還沒有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說了些話,沒有人回答,坐了一會兒,又往床上躺了下去,一直睡到中午時分才起來。那時樓下的餐廳已經開始營業了。當他們下樓的時候,賴經理又走過來向他們問安。
「夫人,睡得還好嗎?本來我想上樓問候,但怕打擾你們。」
「昨晚酒喝多了,睡過頭了。」
「要不要用餐後再走。」
「不必啦,晚上我會再來。」
「要不要幫妳叫車子?」
「謝謝,我帶孩子到西門町逛一逛。」
當他們走出泰來閣的時候,賴經理還是送到門口。明咸牽著立鳳的手,走在倩蓮阿姨的旁邊,沿著延平北路,慢慢走向北門,到了鐵道的平交道,正好有一部火車隆隆地經過,震得地面碰碰地跳。
3
倩蓮阿姨帶他們去西門町圓環旁邊一家很大的餐廳,裡面差不多有一百多張桌子,圍繞著一個半圓形凸出的伸展臺排列著。他們來得太早了,下午五點以後,才會有歌舞表演,因此,現在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張桌子有人用餐,可是明咸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進來這種地方;他好奇地看著裡面的格局,幻想著歌星在舞臺上輕歌曼舞的情景,這個有如虛幻的世界,離他太遙遠了。
吃飯的時候,倩蓮阿姨很少說話,心都放在立鳳身上,半哄半勸地餵她食物。明咸曾經對倩蓮阿姨說過,立鳳這麼大了,不能老是這樣寵她,不想吃東西,就讓她餓,但做母親的,還是不忍心照他的意思去做。
立鳳只顧玩,吃了一點東西,就不吃了,嫌在這裡無聊,吵著要去圓山動物園看大象。
現在已經下午兩點多了,他們搭乘公車到臺北車站,然後轉車到圓山動物園,花了將近一個鐘頭。倩蓮阿姨說,她晚上六點鐘,必須趕回去延平北路的泰來閣,高揚有個晚宴,她必須到場。
雖然時間不多,但倩蓮阿姨仍然陪著他們進入動物園,心情愉快,臉上不時綻出笑容,跟著她女兒一起奔跑。有時就放慢腳步,跟明咸並肩走著,讓立鳳獨自在人群中穿梭,不過一旦離開視線,她就大聲呼叫。立鳳是個乖巧的小女孩,隨時會回過頭來看,等他們走近了,才會再往前跑。
倩蓮阿姨說,以前國小的遠足,有分年級和路程的遠近。她六年級的時候,遠足就從北莊徒步走到圓山,來的時候很興奮,大約走了三個多鐘頭,不覺得累。在動物園裡面玩了三、四個鐘頭,又得走回去,那時才覺得很辛苦。同學的腳底都磨破了起泡。有的同學乾脆脫下膠鞋,赤腳走,一拐一拐地走到北莊,大概多花了一個多鐘頭。
其實赤腳走路很危險,那時年紀小,又沒有人提醒這種事情,只覺得脫了鞋子,輕鬆多了。
「我級任老師看我走不動,就過來揹著我,其他同學看了都很羨慕,而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
倩蓮阿姨說著似乎沉醉在回憶中,喃喃自語,「郭老師一直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他。他這個人,雖然長得不好看,但確實很有才華,不只是畫畫得很好,而且懂的東西也很多。他教我唸俳句,寫俳句,到現在,我能背得出來的俳句還是很多,可惜我寫的俳句都散失了。每當我看到成群的孩子,穿著花花綠綠的服裝,不管是在廣場,在公園,或是在野外曠地裡,蹦蹦跳跳,東奔西跑,我就想起荒木田守武(Arakida Moritake 的一首俳句。)於是她用日語吟詠著:
落花枝に
かへると見れば
胡ちょかな
倩蓮阿姨的聲音清脆,帶有磁性,相當動聽;明咸不僅聽懂了她吟詠詩句的意思,而且非常了解她的心思。
繁花落盡,
抬頭一看,
花朵好像又回到了枝頭,
原來是蝴蝶。
守武寫的這句俳句,筆法頗似宋祈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只是後者充滿了生命的喜悅,而前者卻滿懷死亡的哀傷。接著她若有所思地說:「我很喜歡動物園,到這裡可以看到很多不曾見過的動物,可是我老覺得這些動物很可憐,人類為什麼非把牠們關在籠子裡不可。」還好她不是哲學家,不想繞著這個問題談論下去,換了話題,談起她第一次到動物園參觀的觀感,明咸不吭聲,都是她在說話,雖然她有在聽,眼睛卻一直盯著立鳳,他看她已經分心了,不再管小女兒亂跑。
「我小時候來動物園,就看到阿旺,如果阿旺是我當年所看到的那頭大象,牠的年紀可不小了。其他的動物如獅子、老虎、猩猩、蟒蛇等,後來空襲頻仍,怕籠子被炸毀,跑出來傷人,通通電死,製成標本,現在標本館裡還能看到展示,我們不要去標本館參觀,我看了那些小時候看到的動物,會很傷心,看來,現在只剩阿旺倖存下來。」
倩蓮阿姨只是假設阿旺是她小時候看到的那一頭大象,很為牠慶幸。她說:「不要說動物,連人都被炸死了,能活下來並不容易。」
最近阿旺要娶新娘,報紙大肆刊登,小朋友一窩風湧進動物園要看牠。
太陽很曬,天空飄著幾片淡淡的雲,他們跟隨著人潮慢慢地移到動物園的其它地方。
「我在唸高女的時候,動物園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一隻大蟒蛇偷偷地鑽進隔壁小猩猩的鐵籠子裡,把小猩猩吞進肚子裡。這則消息傳開來後,我和思敏跟著大家一起來這裡湊熱鬧。那隻大蟒蛇偽裝牠是受害者,細長的身體,肚子大大的,好像病懨懨地繞著一個圓形的塊狀物捲曲著。我不曉得那隻大蟒蛇侵入小猩猩的的籠子裡,有沒有和牠的獵獲物做過激烈地毆爭鬥?但我們去看那血腥的謀殺者的時候,現場卻顯得平靜如常。小猩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靜靜地藏臥在兇手的腹中,開始被支解而消化掉。我心裡很是難過,好久、好久,不能平復!」
這是倩蓮阿姨多愁善感的一面,她的心很細,細到像一根細絃,別人的不幸,常常激起她的同情,心絃老是振動不已。
天氣晴朗,遊園的人很多。他們一邊走著,一邊聊天,不過明咸的眼睛還是盯著立鳳在前面奔跑。立鳳看到喜歡的動物,就站在欄杆前面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用手招呼他們,「來,來,快來看啊!」
他們走近了,立鳳卻只叫明咸一個人:「王老師,你看!孔雀開屏,」對兩人的親密關係,倩蓮阿姨習以為常。
鐵籠外面圍了一大群小朋友,又叫又跳,鐵籠裡面的孔雀,嗤!嗤!嗤地張開牠那翡翠色而有圓形黑圈的尾屏,冠肉聳立著,昂起頭,兩旁的腮肉也賁張開來,射出紅光。
「難得看到這幕景象,」明咸說著突然察覺到倩蓮阿姨把手勾在他腋窩裡。立鳳回轉過頭來,用奇異的眼光看著他們,然後笑一笑,又轉過頭去看孔雀開屏。
隨著人潮移動,看過了臺灣黑熊,又看過了孟加拉老虎和大蟒蛇。當他們來到猴子區的時候,立鳳趴在磚砌的欄杆看著小島上幾十隻臺灣獼猴在活動。一隻大猴王靜靜地坐在石頭上,旁邊圍著小獼猴;小獼猴也看著這邊觀賞牠們的人,眼睛溜溜地轉動著。
立鳳說:「王老師,你看,那隻猴王好大哦!」
相對來說,那隻猴王的體形確實比起其牠的母猴大上一倍。
立鳳問:「有些猴子怎麼臉紅紅的。」
這個問題明咸不敢正面回答,隨便胡謅地說:「大概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吧!」
旁邊有一個小男孩聽到了他這樣說,立刻大聲喊著:「媽,天氣太熱,猴子的臉變紅啦!」這個小男孩話一出口,接著好幾個小朋友都這樣說,害得始作俑的他很窘,趕快拉著立鳳的手離開那裡。
倩蓮阿姨跟在後面,明咸察覺到她注意到他的表情,令他更覺得耳根發熱,看樣子他的臉一定變紅了。
他並非不知道母猴臉變紅的道理,倘若他說那是發情,接下來小女孩問什麼是發情,那他就很更難解釋這種令人難以開口的問題。
再往前走,立鳳看到了阿旺,便掙開他的手向前奔跑,站在欄杆前面高興得又跳又叫。這時倩蓮阿姨從他身旁越過去站在立鳳背後,雙手抓住女兒的臂,怕立鳳一高興,靠得太近,被阿旺的鼻子給捲了過去。
明咸也趕快站過去,過了一會兒,立鳳注意到阿旺的前、後腳都被鐐銬拴住,仍然左擺右擺著龐大的身體耍寶,討好小朋友想要點東西吃。立鳳很驚訝地轉過頭來問明咸說:「王老師,阿旺的腳為什麼要用鐵鍊鍊著?」
這次他不敢再回答了,剛才的無心之過,令他到現在還懊惱不已。
立鳳沒追問下去,卻被阿旺的滑稽動作給吸引住了。這時明咸看到倩蓮阿姨在照顧立鳳,沒有人打擾他,心理卻想起母猴變臉的事。
記得她看過一本書上是這樣寫的:「當猴王老邁的時候,年輕的母猴會唆使年輕力壯的小猴王起來革命;革命免不了一場殘酷的鬥爭。當革命成功後,新猴王就開始處死懷有老猴王胎兒的妻妾。有些年輕的母猴為了保住性命,會把臉變紅,偽裝自己還是清純少女,正在懷春呢!」
唉!動物與人類的殘忍程度,不分軒輊,你爭我奪,只是牠們不會像人類假仁假義,裝成好人而已。
從猴子的革命想到阿騰的強奪,傾刻之間,他變成了一位哲學家,開始思索著人類背後所隱藏的原始驅策力。記得以前唸過叔本華的作品,認為性是戰爭的主要原因,也是和平的主要目的;一切嚴肅的言行、嬉笑、機智、幻想、以及所有神秘的暗示,均與它息息相關。
他想起阿騰搶奪了他的未婚妻,居然他還得向他敬禮,忽然火冒三丈,感到又羞又辱。昨天早上他看到阿騰的時候,為什麼他會顯得那麼懦弱而恭順,一點男人的氣概都沒有了。以前他跟高罡打架,毫無畏懼,現在見到阿騰,居然變成了龜孫子。
孩子們一陣歡呼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看到阿旺豎起鼻子,前後跺著腳,好像軍人就地跑步一樣,就是這一景象使他也跟著笑了起來。他的怒火因而也漸漸地熄滅了。這兩天來,他聽到的事情太多了,他的失戀比起劉家的災難,根本小之又小,他應該抑制自己的傷痛,付出一點關懷,多安慰劉家的人。
立鳳看過了阿旺之後,還不過癮,想到隔壁的兒童樂園去玩,但倩蓮阿姨已經沒有多少時間陪她了,便把立鳳託給他,獨自一個人匆匆地往動物園的出口那個方向走去。
兒童樂園就在動物園的隔壁,只隔一道牆,有一道門不必再買入場券就可以過去,只是玩遊戲要買票。立鳳看到摩天輪、旋轉飛機、碰碰車、龍船等,什麼都想玩,而且玩得很瘋,一直玩到了天黑才肯離開,把他好幾個月的軍餉儲蓄都玩光了。
他不敢帶她回九畹町山上,怕再見到阿騰,就把她帶到朱厝崙。當他們回到家的時候,鞏叔已經下班了,看到他帶著一個小女孩回來,感到很驚訝,問:「這小女孩從哪裡來的?」
「倩蓮阿姨的小女兒。」
「哦,…」鞏叔沒再說什麼,摸一摸立鳳的頭,表示歡迎。
忽然立鳳叫鞏叔爺爺,惹得鞏叔笑歪了嘴。他母親說:「鞏叔,你有這麼老嗎?」
「連妳都叫我鞏叔,她不叫我爺爺才怪呢!」
他母親把立鳳帶到後面廚房吃東西。鞏叔問明咸說:「這兩天你去哪兒?」
「陪倩蓮阿姨和立鳳。」
「吃飯了沒有?」
「還沒有?」
鞏叔去廚房把剩菜剩飯端到前面來,放在角落的書桌上,然後坐在旁邊陪明咸吃飯。
「鞏叔,你聽過康林事件嗎?」
「有啊!這是轟動一時的大新聞啊!我把報紙都留下來了,待會兒你自個兒去翻來看。」
「媽知道這個事件嗎?」
「她不知道。」
「那就好了。昨天我一下船,就直奔九畹町,沒想到立屏嫁人了。」
「昨晚你媽也提到這件事。她說,是不是我們太窮,人家看不起。我說不會的,其中必有緣故。不要用這種心去猜疑人家。」
「她怎麼會知道立屏嫁人了?」
「一定是倩蓮阿姨告訴她的。」
明咸把筷子放下來,心頭很悶,吃不下麵。
「倩蓮阿姨為什麼要告訴媽這件事?」
「我想,她有她的苦衷。」
「有什麼苦衷?只是她女兒等不及我回來娶她,不甘寂寞又去嫁給別人而已,何必找藉口自圓其說。」
「即使是這樣,你也不必動氣。人生就是這樣,很多事情是勉強不得的。我常說,無論多大的痛苦,日子久了,時間就會沖淡一切。」
明咸又端起碗來,想要喝湯,咂了一口,又把碗放了下來。他說:「鞏叔,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叫做蔡什麼騰的上校軍官?」
「姓蔡的上校軍官那麼多,你這樣沒頭沒腦地問我,我怎麼答得出來呢?」
「他是高揚的副官……。」
鞏叔笑著說:「你說的是蔡雲騰啊!他不是高揚的副官,他是軍法官。你問他這個人幹什麼?」
「他就是立屏的老公。」
「怎麼會是他?他不年輕了,可有四十多歲了,」鞏叔很驚訝地說。
「你認識他?」
「何止認識。我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他是跟我同一所大學的留學生,我們還曾經住在同一棟宿舍裡。」
「天下事怎麼會那麼巧,現在你還跟他有來往嗎?」
「十多年沒有見過面了,現在見了面,恐怕也不認識。你確定是他嗎?」
明咸來不及追問下去,他母親帶著立鳳從後面廚房走出來。立鳳一看到明咸,馬上又爬到他的膝上坐著。她已經吃過東西了,但他挾菜給她吃,她還是吃了。
鞏叔看他被立鳳纏住,就回房間休息。
現在問題來了,立鳳到底要睡到哪間房間?他的床太小,容納不了兩個人睡在一起,只好把她安置在床上,自己睡到客廳。
等大家就寢了後,明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開始翻閱舊報紙,看到一些不可思議的報導,例如「這些不法集團,製造了大量槍炮,準備造反。幸賴我方工作人員及時偵破,否則將釀成一場不可收拾的叛變。」同時還有很不人道的描寫,例如「當天抄廠的時候,有兩名匪諜,被英勇的戰士就地正法,而這家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也都一一逮捕歸案。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據倩蓮阿姨說,那兩名被就地正法的匪諜,根本不是匪諜,只是兩名值班的員工,這些殘暴的士兵見人就殺。幸好那天晚上廠裡的人不多,不然死亡的人數會更多。
他把報紙蓋在身上,頭枕在椅臂上,腳跨在另一頭椅臂,閉起眼睛來。昨晚他沒有睡好,今天又在動物園和兒童樂園走得很累,該睡了,但他的腦海裡還有很多事情在翻騰著,靜也靜不下來。
舊型的掛鐘滴答地響著,鐘鎚敲了三響,而他卻還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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