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20日 星期四

蕃薯

 


蕃薯


  女兒喜歡吃蕃薯。

  我們住在臺灣的時候,那時她還是個小學生,每次看到巷口賣蕃薯的老人出現,一定吵著要買。

  那個賣蕃薯的老人是個退伍軍人,不像一般臺灣賣蕃薯的小販,手拿著一個竹筒做的叫鳴器,轉得呱呱地叫著,以便招徠客人;而他卻只是不聲不響,定時出現在固定的地點,然而小孩都很清楚,自動跑過來圍著他,叫著:「爺爺,我要買蕃薯。」他的臉圓圓的,濃眉大眼,嘴唇很薄,他那堅毅的神情,卻敵不住歲月的無情的摧殘,一條一條皺紋橫在他的額頭,眼角也明顯出現幾條魚尾巴。他仍舊理著平頭,穿著一件無領、短袖、灰色的軍用襯衫,露出曬得發紅而變黑的頸部和胳脖,皮膚已經顯出乾燥皺疊的現象。他步履蹣跚,推著一部銹得可以拖去廢棄場丟棄的推車,上面擺著一個烤蕃薯的大甕子,像行軍一樣走遍我家附近的大街小巷。

  他從來不跟我們講話。女兒一走過去,他只問要買幾條蕃薯,便翻開大甕子的蓋子,伸手到裡面去抓。我探頭一看,底層是燒紅了的木炭,旁邊圍著一圈鐵絲,蕃薯就用鐵鉤掛在那圈鐵絲上面。我猜想甕裡的溫度一定很高,但他卻神情自若地從裡面掏出蕃薯,用手捏一捏,然後抽掉鐵鉤,把蕃薯放在磅稱上,他說多少就多少,不容討人家跟他討價還價,也不許說他蕃薯烤得太焦,或說這條蕃薯太小,想換另一條大一點的,他會立刻板起臉孔,把秤好的蕃薯又用鐵鉤鉤住,放進大甕子裡悶,不賣給你了。我看過好幾次他是這樣對付帶著孩子來買蕃薯的媽媽,即使孩子哭鬧著要買,他也不理,繼續照顧下一個顧客。這時媽媽只好自討沒趣,罵一罵自己的孩子:「死囝仔,再吵,打死你!」,拉著孩子悻悻然離去,走遠了,大聲說,「他的蕃薯有什麼好吃,下次我帶你去別的地方買。」

  幾天後,我看到同一位媽媽又帶著孩子,低聲下氣地站在推車旁邊等候賣蕃薯的老人從甕子裡掏出蕃薯來,不管番薯是不是烤得太焦,或者賣給她的蕃薯太小,她都不敢吭聲,買到了番薯交給她的孩子,看起來,她就喜形於色。

  我一向買東西就不會討價還價,說多少就給多少,經常被陌生的小販「抓糊」,然而賣蕃薯的老人對我來說,算是熟人,他卻不把我當熟人,常拿了一些烤得像木炭的蕃薯給我,女兒發現不能吃,我只能叫她拿著回家,丟進垃圾桶。

  有一天賣蕃薯的老人顯得心情特別愉快,見人便談,我看他跟一個年輕人談得很開心,還拍拍對方的肩膀。那個年輕人帶著一個小男孩,買了幾條蕃薯,臨走的時候,還互相握手,互相擁抱,非常親密。他看到我帶著女兒站在旁邊等他賣給我番薯,他忽然問我說:「府上哪裡?」

  我覺得很奇怪,這種問題已經很久沒有人在問了,我怔了一下,回答說:「臺灣啊!」

  不知道我是不是說錯了話?他立刻把甕子的蓋子一蓋說:「蕃薯賣完了。」

  我女兒的高度還夠得上看見甕子裡的東西,她說:「還有啊!」

  我意識到情況不妙,顧不得我女兒願不願意,拉著她的手,二話不說,儘快離開了。


2025年2月9日 星期日

乞丐 莫泊桑 作 陳垣三譯



乞丐

莫泊桑 作  陳垣三譯


    儘管他現在身體痛苦、體弱多病,但他曾經經歷過美好的日子。 

    在他 十五歲的時候,不幸雙腿在瓦維爾公路上被一輛馬車壓斷。從此,他就以乞討為生,拄著拐杖,拖著身子沿著道路穿過農家院,將肩膀抬到耳邊。他的頭看起來就像被夾在兩座山之間。

    這個乞丐名字叫做尼可拉斯‧杜桑特 (Nicholas Toussaint) 是個棄兒,萬聖節前夕,他被萊比萊特 (Les Billettes) 的神父從溝渠裡撿到,受了洗禮。

    有一段日子,阿瓦里男爵夫人允許他睡在城堡旁農場家禽場附近一種鋪著稻草的凹室裡,如果他非常需要的話,會讓他進廚房得到一杯蘋果酒和一塊麵包皮。此外,老太太也經常從窗戶向他丟幾枚硬幣。但她現在已經死了。

    在村莊裡,人們幾乎不給他任何東西——因為他太出名了。四十年來,每個人都厭倦了看到他日復一日地用木拐杖拖著畸形、破爛的身體挨家挨戶走訪。但他無法下定決心去其他地方,因為除了這個國家的這個特定角落,除了這三四個村莊,他不知道哪裡,還可以讓他度過悲慘的一生。他已經限制了自己的乞討行為,無論如何也不會超越自己慣常的界限。

    他甚至不知道除了一直擋住他視野的樹木之外,這個世界是否還延伸到更遠的地方。他不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農民們厭倦了經常在田野或小路上遇見他,便喊道:「你為什麼不去其他村莊,而總是在這裡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他沒有回答,只是偷偷溜走了,心裡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那是一個可憐的人的恐懼,他害怕上千種事物——新面孔、嘲諷、侮辱、不認識他的人的懷疑目光,還有路上成雙成對的警察。當他看到它們來臨時,他總是本能地避開,躲在灌木叢中或石堆後面。

    當他在遠處看到他們時,發現他們的製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突然變得異常敏捷——就像一頭尋找巢穴的野獸一樣敏捷。他扔掉拐杖,像一塊柔軟的抹布一樣倒在地上,盡可能地縮成小身子,像一個赤身裸體的人一樣蹲在掩體下,他破爛的衣服與他蜷縮在下面的泥土融為一體。

    他從來沒有和警察發生過任何衝突,但是避開警察的本能已經融入他的血液中。他似乎從他從未見過的父母那裡繼承了這種能力。

    他無處可藏,無處棲身,沒有任何遮蔽之處。夏天,他睡在戶外;冬天,他則以非凡的本領悄悄地溜進穀倉和馬厩。他總是在被發現之前逃走。他知道所有可以鑽進農場建築的洞,拄著拐杖的他手臂肌肉發達,經常憑藉手腕的力量爬上乾草棚,有時他會在那裡一呆就是四五天,前提是他事先儲存了足夠的食物。

    他的生活和野獸一樣。他置身於人群之中,卻不認識任何人,不愛任何人,在農民心中激起的只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蔑視和強烈的敵意。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貝爾”,因為他掛在兩根拐杖之間,就像教堂的鐘掛在支架之間一樣。

    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現在沒人給他任何東西了。每個人對他的耐心都耗盡了。女人們看見他來時,就站在門口喊道:

    「滾開,你這個沒用的流浪漢!三天前我給過你一塊麵包,又來了

    他拄著拐杖走向下一戶人家,在那裡他也受到了同樣的接待。

    女人們站在門口互相說:

    “我們總不能一年到頭都養活那個懶惰的畜生吧!”

    但這「懶惰的畜生」每天都需要食物。

    他走遍了聖伊萊爾、瓦爾維爾和萊斯比萊特斯,卻沒得到一個銅板,甚至連一塊乾麵包皮也沒有。他唯一的希望在圖爾諾勒,但要到達這個地方,他必須沿著公路走五英里,而他感到非常疲憊,幾乎無法向前走一碼。他的肚子和口袋都空了,但他還是繼續上路。

    那是十二月,一陣寒風吹過田野,呼嘯著穿過光禿禿的樹枝;烏雲在漆黑、陰沉的天空中瘋狂地翻騰。瘸著腳拖著身子慢慢地往前走,費力地一次又一次舉起拐杖,用僅存的一條扭曲的腿支撐著自己。

    他不時坐在溝渠邊休息一會兒。飢餓正在蠶食他的命脈,在他混亂、遲鈍的大腦中,他只有一個想法——吃東西——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又繼續了三個小時的痛苦旅程。最後,看到村莊的樹木,他又重新煥發了活力。

    他遇見的第一個農民,向他乞求施捨,回答說:

“原來又是你啊,老流氓!難道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你嗎?”

    於是「貝爾」繼續上路。每到一處門口,他聽到的都只是難聽的話。他走遍了整個村子,卻沒有得到半個便士。

    然後,他來到附近的農場,在泥濘的土地上辛起討,累得幾乎無法將拐杖從地上抬起來。他到處都受到同樣的接待。那是寒冷、淒涼的一天,人的心都冰冷了,人的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伸手也不願意伸手給錢,也不願意伸手給食物。

    當他走訪完所有他認識的人家後,「貝爾」便倒在了穿過奇凱特農家院子的一條溝渠的角落裡。他的拐杖滑落到地上,一動也不動,飢餓折磨著他,但他幾乎沒有足夠的智慧去充分意識到他那難以言喻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卻懷抱著那種無論發生什麼,人類心中始終存在的模糊的希望。他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風中,在農家院的一角等待著來自上天或人類的某種神秘的援助,卻絲毫不知道這種援助將從何而來。許多隻黑母雞四處奔跑,在養育一切生物的土地上尋找食物。它們不時用嘴叼起一粒玉米或一隻小昆蟲;然後他們繼續緩慢而堅定地尋找營養物質。

    「貝爾」起初只是看著他們,什麼也沒想。隨後,一個想法出現在他的胃中而不是腦海中——他認為如果把這些家禽放在枯木火上烤熟,會很好吃。

    就在他靠近那頭鮮紅色頭的小黑身體時,他的背部遭到猛烈一擊,他被迫鬆開握著的拐杖,並被擊飛出十步遠。農夫奇凱勃然大怒,像一個被搶劫的農民一樣,對著這個強盜拳打腳踢,而「貝爾」卻毫無還手之力地躺在他面前。

    農場工人也趕過來和他們的主人一起毆打這個跛腳乞丐。然後,當他們厭倦了毆打他時,他們就把他抬走並關在柴棚裡,然後他們去找警察。

    「貝爾」半死不活地躺在地板上,渾身是血,餓得要命。傍晚來臨,然後是黑夜,在過來是黎明。但他還是沒吃飯。

    大約中午時分,警察趕到。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木棚的門,擔心乞丐會反抗,因為農夫奇凱堅稱自己遭到了乞丐的攻擊,而且很難自衛。

    但「貝爾」卻無法動彈。他盡力用拐杖支撐自己,但沒有成功。警察以為他是假裝軟弱,就用力將他拉起來,並用拐杖扶住他。

    恐懼感籠罩著他——他天生就害怕制服,害怕在運動員面前比賽,害怕老鼠害怕貓——但透過近乎超人的努力,他成功地保持了直立。

    「向前!」警官說。他走了。農場裡的所有人都目送他離去。女人們向他揮舞拳頭,男人們則嘲笑並侮辱他。他終於被抓了!再見!他從兩名警衛中間走了過去。他鼓起足夠的力量——絕望的力量——拖著自己直到晚上,他太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太害怕了,無法理解。

    路上遇見的人們都停下來看著他經過,農夫們嘀咕著:

一定是小偷。」

    傍晚時分,他到達了鄉鎮。他以前從來沒有去過這麼遠。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會遇到什麼事情。過去兩天發生的所有可怕的、意想不到的事情,所有這些陌生的面孔和房子,都讓他心裡感到沮喪。

    他一句話也不說,因為他什麼都不懂,所以什麼也說不出來。此外,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任何人說話了,幾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的想法也太過模糊,無法用語言表達。

    他被關在鎮監獄裡。警方沒有想到他可能需要食物,所以他被單獨留在那裡直到第二天。但當他們在清晨來檢查他時,發現他死在地板上。多麼令人驚奇的事啊!



2025年2月7日 星期五

偶見



明  徐禎卿(1479-1511)

 

偶見

 

深山曲路見桃花,馬上匆匆日欲斜。

可奈玉鞭留不住,又銜春恨到天涯。 


春恨春愁是一種情緒問題,唐   孟郊斬釘截鐵地說 


春物與愁客,遇時各有違。

故花辭新枝,新淚落故衣。

日暮兩寂寞,飄然亦同歸。


唐  秦韜玉〈獨坐吟〉說得比較含蓄:「客愁不盡本如水,草色含情更無已。又覺春愁似草生,何人種在情田裡。」

最能解釋明  徐禎卿〈偶見〉這首詩的意思是清  丘逢甲,他把抗日的軍糧捲走,逃去中國,致使劉永福想繼續抵抗,無糧,無奈也棄甲逃走了,留下了一些殘軍敗將,任日軍屠殺。

 丘逢甲在中國羈留期間,心懷臺灣,寫了六首詩,我把它錄在這裡



將行矣,草此數章,聊寫積憤,妹倩張君,請珍藏之,十年之後,有心人重若拱璧矣,海東遺民草。

 

其一

 

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扁舟去作鴟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

 

其二

 

虎韜豹略且收藏,休說承明執戟郎。

至竟虯髯成底事,宮中一炬類咸陽!

 

其三

 

捲土重來未可知,江山亦要偉人持。

成名豎子知多少,海上誰來建義旗?

 

其四

 

從此中原恐陸沉,東周積弱又於今。

入山冷眼觀時局,荊棘銅駝感慨深。

 

其五

 

英雄退步即神仙,火氣消除《道德》編。

我不神仙聊劍俠,仇頭斬盡再升天。

 

其六

 

亂世團圓骨肉難,弟兄離別正心酸。

奉親且作漁樵隱,到處名山可掛單。


他還把兒子命名丘念台,每到春天,愁就來了,他說: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

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 


我們再看一看宋  陸遊的《春愁》 

 

春愁茫茫塞天地,我行未到愁先至。

滿眼如雲忽複生,尋人似瘧何由避。

客來勸我飛觥籌,我笑謂客君甘休。

醉自醉倒愁自愁,愁與酒如風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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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桃花


唐  白居易 

下邽庄南桃花


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

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為誰開。


崔護

 

題都城南莊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另外一首桃花是崔護的〈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的故事很多,也很動人,我在這裡不想再囉嗦 ,請自己觀賞。







 


2025年2月6日 星期四

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

 


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

 

The free bird leaps

on the back of the wind

and floats downstream

till the current ends

and dips his wings

in the orange sun rays

and dares to claim the sky. But a bird that stalks

down his narrow cage

can seldom see through

his bars of rage

his wings are clipped and

his feet are tied

so he opens his throat to sing. The caged bird sings

with fearful trill

of the things unknown

but longed for still

and his tune is heard

on the distant hill for the caged bird

sings of freedom The free bird thinks of another breeze

and the trade winds soft through the sighing trees

and the fat worms waiting on a dawn-bright lawn

and he names the sky his own.


自由的鳥兒跳躍

順風而行

順流而下

直到盡頭

展翅而飛

沐浴在橘色的陽光下

自以為擁有這片天地。然而有一隻

跟蹤到

他的狹窄的籠子

並不甩他

 

在柵欄內憤怒之情

他的翅膀被剪掉

他的腳被綁住

這就是籠中鳥兒所以放開嗓子

帶著恐懼的顫抖的聲音

歌唱未知的事物

但他仍然渴望

他的歌聲能被聽到

能被遠處的山上尋找他的鳥兒聽到

他歌唱自由 

自由的鳥兒想著另一陣微風

輕輕吹過嘆息的樹林

肥胖的蟲子在黎明明亮的草坪上等待他啄食

而它能夠把天空視為自己的天空。 


2025年2月4日 星期二

白駒之夏 威廉‧ 沙洛楊 作 陳垣三 譯

 


白駒之夏

 

威廉‧ 沙洛楊    陳垣三 

 

    回想起我九歲時的那段美好日子,世界充滿著各種難以想像的憧憬,生命仍然是一個令人愉悅而神奇的夢,而我的堂哥莫雷,是個怪胎,除了我之外,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很瘋。有一天大清早約四點鐘左右來到我家,輕敲著我房間的窗櫺,把我喚醒。

      阿郎!他喊著。

     我從床上跳下來,往窗外觀看。

     我不敢相信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天還未亮,不過這是夏季,不多久就要破曉了,外面已經夠亮,讓我確信,我不是在做夢。

    莫雷堂哥騎著一匹美麗的白馬。

    我把頭伸出窗外,揉擦著眼睛。

    真的,這是一匹馬,你不是在做夢,他用亞美尼亞語說。如果你想騎的話,動作快一點。

    我很清楚莫雷堂哥比任何一個因錯誤而投胎到這世上的人更會享受生活,眼前呈現的這件事就令我不敢信。

    在我記憶裡最早想到馬,就是最最渴望弄一匹來騎一騎。

    想到這一點很令人興奮。

    我們都很窮。

我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我們都很窮,沒有錢。在這世界上,我們這個家族的人都很窮,加羅蘭尼安家族的每一個支系,都活在令人難以想像卻頗富喜劇性的貧困之中。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們從那裡掙錢來維持生計,就是家中老一輩的人也不知道箇中道理。雖然如此,我們這個家族卻以誠信出名,這點最為要緊。我們以誠信著名的歷史已經有一千一百年之久,即使那時候,我們認為我們所住的地方就是我們的世界,即使當我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家庭的時候也是如此。但我們很自尊、很誠實、也很明白是非,我們之間沒有一個人想佔人家的便宜,更別說去偷了。

    因而,即使我看到這匹馬是如此壯麗;嗅到牠的氣味是如此的可愛;聽見牠的呼吸是如此令人激動,我還是不敢相信這匹馬跟莫雷堂哥,跟我,或者跟我們家中的任何一個人,不論他們是睡著,或是醒著,有任何曖昧關係,我知道莫雷堂兄根本買不起這匹馬。如果他買得起這匹馬的話,一定是偷來的,不過我絕不相信他會去偷一匹馬。

     我們加羅蘭尼安人不可能有人會做賊。我先凝視著堂哥莫雷,然後我凝視著那匹馬,他們之間有一種宗教上的肅穆和幽默,這種態度,一方面令我愉快,一方面又令我害怕。

    莫雷!我說。你從哪裡偷來的這匹馬?

    如果你想騎的話,就趕快從窗口跳出來,他說。

   居然 這是真的,他偷了這匹馬是毫無疑問的。現在他來邀我,要不要騎就隨我了。

    好吧,反正我覺得偷一匹馬來騎,跟偷別的東西(比如說金錢)來用,並非同一回事。就我所知,也許這根本算不上偷。假若你也著迷於馬匹,就像我和莫雷堂哥著迷的程度一樣;那你也會認為這不算偷,除非我們賣掉那匹馬才構成偷竊行為,我知道我們當然不會幹這種事。

    等我穿點衣服,我說。

    好,他說,不過要快一點。

    我急忙把衣服套上。

    我從窗口跳到院子裏,又跳上馬背,坐在莫雷的後面。

    那一年我們住在核桃街靠近市郊的那一端。我們房子後面就是田莊,那裏有葡萄園,果園、灌溉溝渠和鄉村小路。不到三分鐘,我們就上了橄欖街,於是馬就開始快跑起來。

    早晨的空氣呼吸起來非常清新可愛,馬快跑的感覺也十分奇妙。堂哥莫雷是我們家族成員中被認為最為瘋狂的人當中的一個,他開始唱歌了。

    我是說,他開始嘶聲吼叫了。

    每個家庭某方面多多少少都有一點瘋狂的氣質,莫雷就被認為是我們家族中這種氣質的自然繼承者。在他之前,是我們的叔叔霍斯洛夫,他是個體格魁偉的人,頭特別大,而且滿頭黑髮,在山‧約金谷內以大鬍鬚聞名。他是易於暴怒和沒耐心的人,常以吼叫來阻止任何人的談話。無關緊要,甭管他!

    無論人家說什麼話,他總是安上這句話。有一次他自己的兒子亞賴,氣喘吁吁地跑了八排房屋到理髮店,他正在修剪鬍鬚;亞賴說,我們家的房子着火了,霍斯洛夫這個傢伙坐在椅子上動都不動,大聲吼著:不要緊,甭管他。理髮匠說:你兒子說你家的房子着火了。霍斯洛夫咆哮著說,夠了,我說不要緊就是不要緊。

     其實堂哥莫雷的父親叫做左賴‧莫雷,是一個務實的人,沒有什麼名氣,人家大多不認識他,所以堂哥莫雷就被認為是這位叔叔的後代。這種怪事會發生在我們家族中的原因是,一個人可以是兒子肉體的父親,不見得是兒子精神上的父親。

    我們倆騎着馬,莫雷唱着歌。任何人都知道,我們並沒有離開老家多遠,至少一直在鄰居的範圍內,讓馬隨心所欲地跑,愛跑多遠就跑多遠。

    最後堂哥莫雷說,下去,我要一個人騎。

    讓我一個人騎好嗎?我說。

    那就得看馬肯不肯讓你騎。堂哥說:下去。

     這匹馬一定願意讓我騎,我說。

    等著瞧吧!他說。別忘了我有對付馬的方法。

 

    嗯!我說,你有對付馬的方法,我也有。

    為了你的安全,他說。我希望如此,下去。

    好吧!我說,但記住,你一定得讓我一個人騎。

    我下了馬。莫雷堂哥用他的鞋跟踢了馬的肚兜一下,吆喝著:跑!馬便蹬起後腳,鼻孔嘶嘶地鳴著,突然暴烈地向前衝,速度很快,然而奔跑的姿態美極了。莫雷堂哥騎著馬在荒野一直奔馳到灌溉溝渠,然後躍過灌溉溝渠,五分鐘後又奔馳回來,全身濕透了。

    這時太陽升起來了。

     現在該輪到我騎了吧!我說。

    莫雷堂哥跳下馬來。

   騎吧!他說。

    我跳上馬背,就在那瞬間,難以想像的恐懼攖住了我,馬就是不動。

    用力踢牠一腳,莫雷堂哥說。你在等什麼?我們得在這裡的人起來幹活之前把馬送回去。

    我用力踢馬。再一次馬躍立起來鳴叫著開始奔跑。我卻不知所措。

  馬橫過田野跳過灌溉溝渠,沿著道路跑到狄克蘭‧哈拉賓的葡萄園,開始跳過葡萄叢藤,在我從馬上跌下來之前已經跳過七個葡萄藤充匆叢,馬繼續向前跑。

    我並不擔心你,他吼著。我們得找到馬,你走這邊,我走那邊。如果你找到牠,要溫和一點。我立刻就過來。

    我繼續從這條路走下去,莫雷堂哥從穿過枯草田向灌溉溝那邊去。

    大約半小時,他才把那匹馬找回來。

    好,他說。跳上來,現在整個世界都醒了。

   我們拿這匹馬怎麼辦?我問他。

    呃,他說,我們可以把馬送回去,也可以把馬藏起來,等明天再騎。

    因為他一點都不耽心,所以我知道他會把馬藏起來,不會送回去,至少暫時如此。

    你準備把馬藏到什麼地方呢?我問道。

    我有個好地方,他說。

    你偷這匹馬多久了?我問道。

    我突然了解到他作這種晨間的騎馬的運動已經有一段時間,今天早晨才來叫我,只是想看看我多想騎馬?

    誰說我偷馬?他說。

     我說,那麼我問你,你每天早晨騎馬已經騎多久了?

    我今天才開始,他說。

   說真的?我問道。

   不想騙你,我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他說。不過,如果我們被發現,你就得這樣說。我不希望我們兩人都被當作說謊的人,況且今天你才知道的這件事。

   懂了,我說。

    他把馬靜靜地帶進一個荒蕪了的萄萄園裡的馬房,這個葡萄園是屬於費瓦禎的,他曾經一度是一個殷實的農夫。馬房裡有些燕麥和紫苜蓿。

    然後我們就步行回家。

     要讓馬就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說。雖然剛開始,馬很狂野,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有辦法對付馬。方法很簡單,我能讓馬聽我的話。

     你怎麼做到的?我問道。

     我對馬很了解,他說。

    嗯!到底是那種了解?我說。

    一真誠,他說。

    喔!我說,我怎麼知道讓我跟馬彼此了解。

    你還是個小孩子,等你到了十三歲,你就知道了,他說。

    我回到家,吃起早餐胃口很好。

    那天中午叔叔柯斯羅夫來我們家喝咖啡,抽煙。他坐在客廳裡,一邊喝咖啡,抽煙,一邊回憶著家鄉。那時又來了另一位客人,是一個名字叫做約翰‧拜洛的農夫,他是亞述人,由於無親無朋,想學一點亞美尼亞話。我母親給這孤單的客人一杯咖啡和一些煙草,他自己捲成香煙,便在那兒吞雲吐霧。最後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說,我那匹白馬上個月被偷了,仍然毫無線索,一籌莫展?

    我叔叔柯斯羅夫聽了很生氣,大聲叫起來,丟了一匹馬又怎麼樣?我們的家園不全都丟了嗎?區區丟了一匹馬有什麼好哭喪著臉呢?

    對你來說,丟了一匹馬有什麼關係,你這個城裡的人,約翰‧拜洛說,但我的四輪馬車怎麼辦?沒有馬,四輪馬車還有什麼用?」

    管它有什麼用?我叔叔柯斯羅夫咆哮著。

    你倒說得輕鬆,我到這裡來走了十里路,約翰‧拜洛說。

    你有腳啊!我叔叔柯斯羅夫大聲說。

    我的左腳痛,農夫說。

    那是你家的事,我叔叔柯斯羅夫咆哮著。

    那匹馬花了我六十塊錢!農夫說。

    我討厭錢,我叔叔柯斯羅夫說著,站起來,昂首闊步地走出屋外,把紗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我母親解釋說:

    這個大個兒想念家鄉,其實他心腸很軟。

    等農夫回去以後,我就趕快跑去堂哥莫雷家。

     他正坐在一棵桃樹下,替一隻不能飛的小知更鳥醫治受傷的翅膀;不斷的向鳥說話。

    有什麼事?他問我說。

    一個名叫約翰‧拜洛的農夫,剛來我們家,他正在找他的白馬。你偷這匹馬有一個月了,我希望你暫時不要把牠送回去,直到我學會騎以後再說,我說。

    這可要花你一年的時間才行。莫雷堂哥說。

    我們可以藏牠一年,我說。

    莫雷堂哥跳了起來。

   喂!他大聲叫了起來。你要我們加羅朗家族的成員做賊?這匹馬必需回到牠真正的主人。

    什麼時候?我說。

    至少六個月,他說。

    他把那隻鳥丟向空中,那隻鳥使命地拍打雙翅,有兩次差點掉下來,但最後終於飛走了,直衝飛上去飛得很高。

    有兩個禮拜的時間,每天一大早,莫雷堂哥和我就會從藏馬的荒廢葡萄園把馬牽出來騎。而且每天早上,輪到我一個人騎的時候,跳越葡萄藤,或小樹叢,即使按照莫雷堂兄的指示,還是摔下來,而馬自己跑掉了。

    有一天早上,我們把馬牽回費特瓦揚的話荒廢葡萄園的路上,遇到了農夫約翰‧拜羅,他正要去鎮上。

    讓我來說話,堂哥莫雷說,對付農夫我有一手。

    早啊!約翰‧拜洛,堂哥莫雷說。

    農夫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那匹馬。

    早,我朋友的兒子,他説,這匹馬的名字叫什麼?

    我的心,堂哥莫雷用阿美尼亞話說。

    好個漂亮的名字,約翰‧拜洛說,很配這匹漂亮的馬。我敢發誓這匹馬是我半個月前丟失的那匹馬,能不能讓我看一看牠的牙齒?

    當然可以,堂哥莫雷說。

    這農夫仔細察看馬嘴裡邊。

    怪了,每顆牙齒都跟我的馬一樣,他說,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的父母的話,我會發誓說這匹馬是我的。你們家的誠信美譽是公認的,不過這匹馬像極了我的那匹馬,多疑的人通常只相信他的眼而不會相信他的心,再見吧!我的年輕朋友。

    再見,約翰‧拜洛,莫雷堂哥說。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把馬送回約翰‧拜洛的葡萄園的馬房裡。有幾隻狗跟在我們旁邊卻不吠不叫。 

    這些狗,我低聲地向堂哥莫雷說,我想牠們會叫的。

    牠們對某種人是會叫的,他說,不過我有對付狗的方法。

    莫雷堂哥用他的手臂綰著馬,把他的鼻子貼近馬的鼻子,輕輕地撫拍著牠,然後我們才走開。

    那天下午約翰‧拜洛坐著他那四輪馬車到我們家來,給我母親看他那匹被偷而又找回來的馬。

    真不可思議,他說,這匹馬比以前壯多了,脾氣也好多了,我真感謝上帝!

    我叔叔霍斯洛夫就在客廳裡,聽了很生氣,大聲吼起來,別囉嗦啦,老兄,你的馬已經找回來,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