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9日 星期日

乞丐 莫泊桑 作 陳垣三譯



乞丐

莫泊桑 作  陳垣三譯


    儘管他現在身體痛苦、體弱多病,但他曾經經歷過美好的日子。 

    在他 十五歲的時候,不幸雙腿在瓦維爾公路上被一輛馬車壓斷。從此,他就以乞討為生,拄著拐杖,拖著身子沿著道路穿過農家院,將肩膀抬到耳邊。他的頭看起來就像被夾在兩座山之間。

    這個乞丐名字叫做尼可拉斯‧杜桑特 (Nicholas Toussaint) 是個棄兒,萬聖節前夕,他被萊比萊特 (Les Billettes) 的神父從溝渠裡撿到,受了洗禮。

    有一段日子,阿瓦里男爵夫人允許他睡在城堡旁農場家禽場附近一種鋪著稻草的凹室裡,如果他非常需要的話,會讓他進廚房得到一杯蘋果酒和一塊麵包皮。此外,老太太也經常從窗戶向他丟幾枚硬幣。但她現在已經死了。

    在村莊裡,人們幾乎不給他任何東西——因為他太出名了。四十年來,每個人都厭倦了看到他日復一日地用木拐杖拖著畸形、破爛的身體挨家挨戶走訪。但他無法下定決心去其他地方,因為除了這個國家的這個特定角落,除了這三四個村莊,他不知道哪裡,還可以讓他度過悲慘的一生。他已經限制了自己的乞討行為,無論如何也不會超越自己慣常的界限。

    他甚至不知道除了一直擋住他視野的樹木之外,這個世界是否還延伸到更遠的地方。他不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農民們厭倦了經常在田野或小路上遇見他,便喊道:「你為什麼不去其他村莊,而總是在這裡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他沒有回答,只是偷偷溜走了,心裡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那是一個可憐的人的恐懼,他害怕上千種事物——新面孔、嘲諷、侮辱、不認識他的人的懷疑目光,還有路上成雙成對的警察。當他看到它們來臨時,他總是本能地避開,躲在灌木叢中或石堆後面。

    當他在遠處看到他們時,發現他們的製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突然變得異常敏捷——就像一頭尋找巢穴的野獸一樣敏捷。他扔掉拐杖,像一塊柔軟的抹布一樣倒在地上,盡可能地縮成小身子,像一個赤身裸體的人一樣蹲在掩體下,他破爛的衣服與他蜷縮在下面的泥土融為一體。

    他從來沒有和警察發生過任何衝突,但是避開警察的本能已經融入他的血液中。他似乎從他從未見過的父母那裡繼承了這種能力。

    他無處可藏,無處棲身,沒有任何遮蔽之處。夏天,他睡在戶外;冬天,他則以非凡的本領悄悄地溜進穀倉和馬厩。他總是在被發現之前逃走。他知道所有可以鑽進農場建築的洞,拄著拐杖的他手臂肌肉發達,經常憑藉手腕的力量爬上乾草棚,有時他會在那裡一呆就是四五天,前提是他事先儲存了足夠的食物。

    他的生活和野獸一樣。他置身於人群之中,卻不認識任何人,不愛任何人,在農民心中激起的只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蔑視和強烈的敵意。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貝爾”,因為他掛在兩根拐杖之間,就像教堂的鐘掛在支架之間一樣。

    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現在沒人給他任何東西了。每個人對他的耐心都耗盡了。女人們看見他來時,就站在門口喊道:

    「滾開,你這個沒用的流浪漢!三天前我給過你一塊麵包,又來了

    他拄著拐杖走向下一戶人家,在那裡他也受到了同樣的接待。

    女人們站在門口互相說:

    “我們總不能一年到頭都養活那個懶惰的畜生吧!”

    但這「懶惰的畜生」每天都需要食物。

    他走遍了聖伊萊爾、瓦爾維爾和萊斯比萊特斯,卻沒得到一個銅板,甚至連一塊乾麵包皮也沒有。他唯一的希望在圖爾諾勒,但要到達這個地方,他必須沿著公路走五英里,而他感到非常疲憊,幾乎無法向前走一碼。他的肚子和口袋都空了,但他還是繼續上路。

    那是十二月,一陣寒風吹過田野,呼嘯著穿過光禿禿的樹枝;烏雲在漆黑、陰沉的天空中瘋狂地翻騰。瘸著腳拖著身子慢慢地往前走,費力地一次又一次舉起拐杖,用僅存的一條扭曲的腿支撐著自己。

    他不時坐在溝渠邊休息一會兒。飢餓正在蠶食他的命脈,在他混亂、遲鈍的大腦中,他只有一個想法——吃東西——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又繼續了三個小時的痛苦旅程。最後,看到村莊的樹木,他又重新煥發了活力。

    他遇見的第一個農民,向他乞求施捨,回答說:

“原來又是你啊,老流氓!難道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你嗎?”

    於是「貝爾」繼續上路。每到一處門口,他聽到的都只是難聽的話。他走遍了整個村子,卻沒有得到半個便士。

    然後,他來到附近的農場,在泥濘的土地上辛起討,累得幾乎無法將拐杖從地上抬起來。他到處都受到同樣的接待。那是寒冷、淒涼的一天,人的心都冰冷了,人的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伸手也不願意伸手給錢,也不願意伸手給食物。

    當他走訪完所有他認識的人家後,「貝爾」便倒在了穿過奇凱特農家院子的一條溝渠的角落裡。他的拐杖滑落到地上,一動也不動,飢餓折磨著他,但他幾乎沒有足夠的智慧去充分意識到他那難以言喻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卻懷抱著那種無論發生什麼,人類心中始終存在的模糊的希望。他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風中,在農家院的一角等待著來自上天或人類的某種神秘的援助,卻絲毫不知道這種援助將從何而來。許多隻黑母雞四處奔跑,在養育一切生物的土地上尋找食物。它們不時用嘴叼起一粒玉米或一隻小昆蟲;然後他們繼續緩慢而堅定地尋找營養物質。

    「貝爾」起初只是看著他們,什麼也沒想。隨後,一個想法出現在他的胃中而不是腦海中——他認為如果把這些家禽放在枯木火上烤熟,會很好吃。

    就在他靠近那頭鮮紅色頭的小黑身體時,他的背部遭到猛烈一擊,他被迫鬆開握著的拐杖,並被擊飛出十步遠。農夫奇凱勃然大怒,像一個被搶劫的農民一樣,對著這個強盜拳打腳踢,而「貝爾」卻毫無還手之力地躺在他面前。

    農場工人也趕過來和他們的主人一起毆打這個跛腳乞丐。然後,當他們厭倦了毆打他時,他們就把他抬走並關在柴棚裡,然後他們去找警察。

    「貝爾」半死不活地躺在地板上,渾身是血,餓得要命。傍晚來臨,然後是黑夜,在過來是黎明。但他還是沒吃飯。

    大約中午時分,警察趕到。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木棚的門,擔心乞丐會反抗,因為農夫奇凱堅稱自己遭到了乞丐的攻擊,而且很難自衛。

    但「貝爾」卻無法動彈。他盡力用拐杖支撐自己,但沒有成功。警察以為他是假裝軟弱,就用力將他拉起來,並用拐杖扶住他。

    恐懼感籠罩著他——他天生就害怕制服,害怕在運動員面前比賽,害怕老鼠害怕貓——但透過近乎超人的努力,他成功地保持了直立。

    「向前!」警官說。他走了。農場裡的所有人都目送他離去。女人們向他揮舞拳頭,男人們則嘲笑並侮辱他。他終於被抓了!再見!他從兩名警衛中間走了過去。他鼓起足夠的力量——絕望的力量——拖著自己直到晚上,他太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太害怕了,無法理解。

    路上遇見的人們都停下來看著他經過,農夫們嘀咕著:

一定是小偷。」

    傍晚時分,他到達了鄉鎮。他以前從來沒有去過這麼遠。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會遇到什麼事情。過去兩天發生的所有可怕的、意想不到的事情,所有這些陌生的面孔和房子,都讓他心裡感到沮喪。

    他一句話也不說,因為他什麼都不懂,所以什麼也說不出來。此外,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任何人說話了,幾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的想法也太過模糊,無法用語言表達。

    他被關在鎮監獄裡。警方沒有想到他可能需要食物,所以他被單獨留在那裡直到第二天。但當他們在清晨來檢查他時,發現他死在地板上。多麼令人驚奇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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