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薯
女兒喜歡吃蕃薯。
我們住在臺灣的時候,那時她還是個小學生,每次看到巷口賣蕃薯的老人出現,一定吵著要買。
那個賣蕃薯的老人是個退伍軍人,不像一般臺灣賣蕃薯的小販,手拿著一個竹筒做的叫鳴器,轉得呱呱地叫著,以便招徠客人;而他卻只是不聲不響,定時出現在固定的地點,然而小孩都很清楚,自動跑過來圍著他,叫著:「爺爺,我要買蕃薯。」他的臉圓圓的,濃眉大眼,嘴唇很薄,他那堅毅的神情,卻敵不住歲月的無情的摧殘,一條一條皺紋橫在他的額頭,眼角也明顯出現幾條魚尾巴。他仍舊理著平頭,穿著一件無領、短袖、灰色的軍用襯衫,露出曬得發紅而變黑的頸部和胳脖,皮膚已經顯出乾燥皺疊的現象。他步履蹣跚,推著一部銹得可以拖去廢棄場丟棄的推車,上面擺著一個烤蕃薯的大甕子,像行軍一樣走遍我家附近的大街小巷。
他從來不跟我們講話。女兒一走過去,他只問要買幾條蕃薯,便翻開大甕子的蓋子,伸手到裡面去抓。我探頭一看,底層是燒紅了的木炭,旁邊圍著一圈鐵絲,蕃薯就用鐵鉤掛在那圈鐵絲上面。我猜想甕裡的溫度一定很高,但他卻神情自若地從裡面掏出蕃薯,用手捏一捏,然後抽掉鐵鉤,把蕃薯放在磅稱上,他說多少就多少,不容討人家跟他討價還價,也不許說他蕃薯烤得太焦,或說這條蕃薯太小,想換另一條大一點的,他會立刻板起臉孔,把秤好的蕃薯又用鐵鉤鉤住,放進大甕子裡悶,不賣給你了。我看過好幾次他是這樣對付帶著孩子來買蕃薯的媽媽,即使孩子哭鬧著要買,他也不理,繼續照顧下一個顧客。這時媽媽只好自討沒趣,罵一罵自己的孩子:「死囝仔,再吵,打死你!」,拉著孩子悻悻然離去,走遠了,大聲說,「他的蕃薯有什麼好吃,下次我帶你去別的地方買。」
幾天後,我看到同一位媽媽又帶著孩子,低聲下氣地站在推車旁邊等候賣蕃薯的老人從甕子裡掏出蕃薯來,不管番薯是不是烤得太焦,或者賣給她的蕃薯太小,她都不敢吭聲,買到了番薯交給她的孩子,看起來,她就喜形於色。
我一向買東西就不會討價還價,說多少就給多少,經常被陌生的小販「抓糊」,然而賣蕃薯的老人對我來說,算是熟人,他卻不把我當熟人,常拿了一些烤得像木炭的蕃薯給我,女兒發現不能吃,我只能叫她拿著回家,丟進垃圾桶。
有一天賣蕃薯的老人顯得心情特別愉快,見人便談,我看他跟一個年輕人談得很開心,還拍拍對方的肩膀。那個年輕人帶著一個小男孩,買了幾條蕃薯,臨走的時候,還互相握手,互相擁抱,非常親密。他看到我帶著女兒站在旁邊等他賣給我番薯,他忽然問我說:「府上哪裡?」
我覺得很奇怪,這種問題已經很久沒有人在問了,我怔了一下,回答說:「臺灣啊!」
不知道我是不是說錯了話?他立刻把甕子的蓋子一蓋說:「蕃薯賣完了。」
我女兒的高度還夠得上看見甕子裡的東西,她說:「還有啊!」
我意識到情況不妙,顧不得我女兒願不願意,拉著她的手,二話不說,儘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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