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9日 星期日

因為我們太窮了 墨西哥 Juan Rulfo 作 陳垣三譯



     因為我們太窮了    

墨西哥  Juan  Rulfo

 

 

    近來每樣事情變得越來越遭。

    上個禮拜哈辛達姑媽死了,禮拜六埋葬她的時候,並沒什麼不好的徵兆,可是從那天起,老天開始下起雨來,令我老爸很懊惱,大麥收割後,需要有陽光晒,雨卻來得大快了,根本來不及收藏,只能將它堆成斜斜的一堆,眼巴巴地看著大雨毀壞了莊稼全部收成。

    就在昨天,我妹妹妲赤亞才剛好過十二歲生日,我老爸送給她的那一頭牛又被河水沖走了。三天前的破曉時分,河水就開始上漲。當時我正在酣睡中,河水沖擊堤岸的喧嘩聲把我吵醒。我手抓著蓋被跳下床來,彷彿夢見屋頂塌了下來。待我弄清楚是河水聲,便又回到床上,很快又睡著了。

    當我起床時,天空已佈滿了烏雲,河水喧嘩聲更響,更近了。我已嗅到洪水的臭味,就像焚燒垃圾的氣味一樣。

    我走出去眺望,河水已漫過了堤岸。它還在慢慢地上漲,沿著大街,流進那個叫做「咚咚鼓」的女人家裡。你可以聽見水花拍擊畜攔門扉的聲音。「咚咚鼓」匆匆忙忙地跑前跑後,把她飼養的小雞拋到街上,以便遷移到沒有淹水的地方。

    對岸哈辛達姑媽的家,靠近河的灣流處,畜欄旁那棵羅望子樹,大概是被洪水沖走了,因為你已看不到它了,它是這村子中僅有的一棵。每個人都可以看出,這場洪水是幾年來罕見的。

    妺妹跟我在下午又去看河水。洪水更加混濁,它快要漫過那座橋。我們停留了幾個鐘頭,一點也不感覺疲倦。我們沿著峽谷走著,聽聽人家在說什麼。走下山坡,走向河畔,喧嘩的水聲使你祇能看到他們的嘴巴在動,但一句話也聽不清楚。他們望著河水沿著峽谷上漲,心裡盤算著會造成多大災害。我在那裡才知道河水捲走了雪賓汀娜,那是一頭母牛的名字,我老爸送給坦赤亞的,牠生有一隻白耳朵與一隻紅耳朵,以及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我不明白這頭母牛為什麼想渡河,牠一定曉得河水跟平常不一樣。雪賓汀娜是從不肯休息的,即使連睡覺時也在走動。讓牠這樣溺死實在沒道理。每天早晨,我都會去開畜欄的門放牠出來。如果我不去開門,牠就會整天閉著眼睛,在畜欄裡打轉,跟一般母牛睡覺的方式一樣。

    大概這就是為什麼,牠會有這種下場的緣故!我想牠一定是在走路時睡著了,而當牠意識到洪水沖擊牠的肋骨時,才醒過來。牠睜開眼睛一看,面前的情況使牠嚇慌。牠想轉回頭去,可是被洪水一次又一次地沖倒。我猜想牠必定吼叫著求救,祇有天曉牠曾怎樣吼叫過。

    我碰到一個男人,他親眼看到牠被洪水沖走。我問他是否也見到牠身邊還有一頭小牛,他說沒留意。他祇記得好像有一頭牛,渾身有斑點,肚子脹得大大的,從他面前漂過,而後便沉了下去了。他正忙著打撈漂流的樹幹和樹枝,以便當做燒柴用的,沒工夫去管牠是否再浮起來。

    因此,我們無法知道小牛是否仍然活著,或者已隨母牛沉到河裡去了。求求老天救救牠們吧!啊,我家所遭遇到的麻煩,總該會過去的吧!祇是我妺妹妲赤亞,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的意思是說,我老爸辛苦工作,才買下了雪賓汀娜。那時牠還不過是一頭小牛,是買來送給坦亦亞做生日禮物的。其實這頭小牛,是要作為她將來嫁妝的本錢用的,希望她長大了之後,不會重蹈覆轍,步上她那兩個姐姐的後塵,去當妓女。

    依照父親的看法,兩個姐姐之所以變壞,是因為我們太窮的緣故。她們倆一向不滿足。還是小姑娘時,就常常對生活抱怨。後來便跟鄰近的壞男人來往,很快學會了一切壞事。她們聽得出半夜裏男人在外面召喚她們的囗哨,以後甚至在白天也會公然跑出去。白天,她們隔不多久,便要去河邊汲水,但有時你會吃驚地看見,她們正躲在畜欄內,裸露著身體,跟一個男人在地上翻滾,或是那個男人壓在她身上。

    後來我老爸在屋裡捉到她們,使勁地提著她們,走了好遠,才把她們摔在街上。從此她們便離家去珂育特拉,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我不大清楚。不過我知道她們是變得更壞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老爸替坦赤亞操心。不要她像她兩個姐姐,要她長大後,正正當當地嫁個好男人。那頭母牛雪賓汀娜就是她婚姻的保障,只要想到那頭美麗的母牛,任誰都有勇氣娶她。如今那頭母牛失去了,想想,我們的處境是多艱難呀!

    現在僅剩下的希望,是那頭小牛是否仍然活著。求求老天不要叫牠也陪伴著母牛葬身河底。假若小牛溺死了,妺妹妲赤亞難保不變壞,這更加深我老母的不安。

    我老母常說,老天不曉得為什麼要這樣懲罰她,給她生了這樣的女兒。她說從她老祖母起一直到現在,她們家從末有過壞女人。她們都是虔誠地信奉神,敬畏神的人。她想,她會接二連三地生出妓女的女兒來,一定是她以前做過什麼壞事、犯過什麼罪,只是記不起了,因此她每次想起這些不愉快的事,便一邊哭泣一邊說:「神會寬恕她們的。」

    但我老爸說,想念她們是沒有用的,她們本來就很壞,現在應該操心的是妲赤亞。她發育得太快了,乳房看起來像姐姐一樣,顯著地高聳著,使人看了便心神不寧。

    「就是這樣,」父親說,「每個男人都開始注意她啦,她很惹眼。等著瞧吧!到頭來她也會像她那兩個姐姐那樣下流。」因此妲赤亞成為父親最大的隱憂。

    妲赤亞這時哭得很傷心。她知道洪水已殺害了雪賓汀娜。她穿著玫瑰色的衣裳,站在我身旁,注視著河水,哭泣她的牛。兩行骯髒的眼淚氾濫在她的臉上,你會認為她驅體內的洪水也是洶湧澎湃的。

    我將手臂圍繞著她,安慰她,但她渾然不覺,祇是放聲大哭。哭聲像河水沖擊岸堤般的喧嘩,她哭得全身發抖。河水仍然上漲,混濁的水花從河裡濺上她的臉,她的胸脯頂著一雙乳頭,隨著哭泣起伏著,顯然她心中有什麼開始在膨脹,也開始在毀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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