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跫音
陳垣三
一、《臺美文藝》
最近我看到《臺灣文學評論》裡有一篇文章,是孔震村的回憶錄(註),談到臺灣蓬萊米之父磯永吉教授的事蹟。日本領臺期間,日本政府一直想把日本種的水稻,引進臺灣種植,卻無法結出稻殼。後來發現「這是水稻感光性的問題,……,而不是遺傳性的品種問題,於是磯教授解決一連串的技術問題,而奠立日本米在臺灣生產的基礎。」
這件史實給我最大的感受是,到了國民政府統治期間,凡是日本人,即使這些日本人對臺灣有很大的貢獻,也一概抹殺,提都不能提,我覺得這種作為,是由於一種根深蒂固的「非我族類」的偏狹觀念在作祟。同時我也想到,我們在海外所創造的臺美文學作品,恐怕在臺灣本島的人眼裡,也是用幾斤幾兩去評量,甚至連瞄都不瞄一眼。據我所知,在臺灣,從來沒有一本雜誌報導過臺美人的文學活動,即使有,頂多是臺美人自己投稿的作品被發表出來,附加一條小註,表示這是邊疆文學而已。換句話說,臺美作家早晚會像磯永吉教授那樣,被臺灣文壇有意地忽略掉。
其實臺美人當初移民到美國時,所遭遇到的種種困境,就像當初日本種的水稻移植到臺灣時的情形一樣,有適應上的問題,他們也是經過多年的調整,才在此地開花結果。既然臺美人是一個族群,每一個族群都有每一個族群特有的文化,文學作品就是這種特有文化的具體表現。
有鑑於此,臺美人筆會不顧一切困難,毅然出版了一本《臺美文藝》,彙集了會員多年的心血力作,分成小說、散文、詩和評介四部份。其中不乏名作家,和頗有潛力的新進作家,他們的作品,主題涵蓋的範圍,有婚姻問題,戀愛故事,死亡探討,憶舊、以及懷鄉等等,水準不低,值得細心品嚐。
我相信臺美人筆會的這項活動,若能喚起全臺美人的重視,必能使臺美文學像臺灣蓬萊米一樣,對人類做出重大的貢獻。
註:孔震村,〈一個早期臺灣留美學生的回憶〉,臺灣文學評論
Vol, 4 No.2,2004, p212。
探討臺美人的婚姻生活
二、蠻荒探險──
鄭炳全在他的一篇叫做〈蠻荒探險〉的小文章裡有一段很妙的描述:
住在加州的人簡直身處西方極樂世界,除了自尋的煩惱,不知足的營求外,無風無浪,有何蠻荒可探險?有何原始居民可親近?對了,我所知道偉大的探險家大半還沒結婚成家,極少帶太太一起冒險犯難的。婚姻的生活,在廚房,在臥室,隨時都有暴風雨,大地震的可能,有時驚險萬分,又何必迢迢千里去尋猛獸險地?
本來他是要介紹徐仁修著的蠻荒探險文學,卻筆鋒一轉,談到夫妻之間的微妙關係。他說有一天他去小臺北看書展,買了幾本書,叫他內人先帶回去,等他回到家,他內人早已埋首快讀。
臨睡前,她猶抱著尼加拉瓜的《月落蠻荒》想看完再睡,並講了一兩段給我聽,來證實作者徐仁修的大膽冒險,我應了一句:「是真的嗎?他不見得比我勇敢,二十幾年來我陪著一隻母獅子睡,手無寸鐵……」當然挨了兩下腳踢,活該。翌日早起,我隨手拿一本北婆羅洲的《赤道無風》,真的引人入勝,加上作者親自拍的照片,就像深入熱帶雨林,隨作者的超人膽識,處處化險為夷。
從上面所引述的兩段文字,我們可以看出,臺美人的婚姻生活,顯得驚險萬狀。其實不然,細讀之後,這一對夫妻的感情還是很濃密的,才經得起這種玩笑,否則老早就分道揚鑣了。
鄭炳全在運思行文之際,處處顯露出自我調侃的幽默,我們再來看他的〈快樂的2002〉,也要抱持這種心情,才能享受閱讀的樂趣。妻子的蠻橫無理,其實是出於吃醋。這篇文章很短,可以當做散文讀,也可以當做小說讀。如果當做小說讀,它應該屬於散文式的小說,在情節佈局上,比較平順而不曲折,但要欣賞它的敘述方式。故事的高潮是在新年的時候,理應接到的電話是賀年,結果不是。
「請問妳是誰?哦!寫書的李翠霞?當日報記者的李翠霞?有什麼事嗎?要向林藥師拜託給幾粒藥?等一下我叫他聽。」
林藥師的妻子對李翠霞是那號人物,老早了然於心,故事一開始,就描繪出夫妻之間的冷戰,雖然冷戰未必與李翠霞有關,但他們的婚姻生活確實平淡到了極點。
「今天可以去那裡玩?」
「下午四、五點翁先生家請吃飯,早上你要去郊外走走或想去藥局加班,我都可以帶你去。」
她想不出陰天的年初一可以去那兒遊山玩水,認真工作賺錢二十年後,這兩年她沒興趣加班了,連帶對性事也由冷感轉入休止符。
就在這種情況,半路殺出了個李翠霞,往日所積壓的怨氣一下子爆發出來。
女人與女人的鬥爭是很微妙的,李翠霞的妹婿是癌症末期的患者,需要幾粒安眠藥,晚上才能安眠。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林藥師的妻子就開始對李翠霞刁難。很明顯,其中一定有很深的心結在,只是在小說裡,作者沒有講出來,請讀者自己去揣摸。
總歸一句話,這是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說,作者利用李翠霞打來的那通電話,把故事帶進一個糾葛,正如亞里斯多德在〈詩學〉裡說的,有了糾葛,就必須解決。「所謂糾葛,我指自故事的開始到英雄的命運的剛要轉變的那一點;所謂解決,則指自轉變之始到結束。」作者都做到了。
三、內在美的家眷
新移民的家庭剛踏上這塊新大陸,由於語言、思想、生活習慣,乃至於道德觀念的的差異,產生了不少問題。廖清山的〈聚〉就描寫這樣一對夫妻所經歷的事情。很多臺美人為了下一代,寧願放棄在臺灣優裕的生活,遠渡重洋,到美國尋覓一處讓孩子能安身立命的樂土,結果發現謀生不易,最後還是丈夫回臺灣,妻子、女兒留在美國。下面的一個片段就是描寫這家人在洛杉磯國際機場候機室,分別時的情景。
(他)強抑著傷情,抖簌著唇端,告訴瑪莎:
「乖,妳可得好好聽媽媽的話,爸爸要回臺灣去賺錢,等賺夠了,再來陪妳們。」
那時候,瑪莎天真無邪地,睜著覆蓋在長髮下面的兩顆大眼睛,問他:「什麼時候你才能賺夠錢?」
「很快,我就可以賺到足夠的錢,搬來和妳們一起住。」他不加思索的回答。
在這時候,其實真正感到離別之苦的是站在旁邊的妻子,當然她的最大願望是丈夫能夠儘快賺到足夠的錢,回到她身邊。
然而天不從人願,一年拖過一年,丈夫永遠沒有賺到足夠錢的一天。妻子面對著空房,夜深人靜,難免胡思亂想。首先她對丈夫對女兒的親熱態度,引起無謂的醋意;接著聽多了閒言閒語,又疑心丈夫乘她不在的時候養小老婆;最後女兒長大了,不再依賴她的照顧,遂使她生活失去了重心。由於寂寞,她養成了亂吃東西的習慣,吃得肥肥胖胖的,於是她開始減肥,去健身房瘦身,也就因此交到一個白人男孩子菲利浦。交往了一段時間,日久生情,在一種迷亂而又醉人的情境下,兩人終於發生了關係。
廖清山選取這個題材,無非只是想呈現一種社會現象,無關乎道德。當然我們也可以說,也許他有一種道德使命感,不過從這篇小說裡,我們看不出他有半點評論,只是提出一個問題,讓讀者去思考。
廖清山在他另一篇作品〈火〉裡,就是在探討小留學生的問題。故事內容敘述一位來自臺灣的小女孩,與她外婆住在一起,因為管教的問題,起了衝突,小女孩為了洩恨,縱火燒屋。這是一則真實故事,廖清山把它改寫成小說。同樣,類似〈聚〉中的人物,以及故事的發展,在我們臺美人的聚落裡,也時有所聞。以我的推測,他在選取材料寫作時,也應有所本。不過寫小說,並非要反映現實(reality),而是將現實透過作者的想像,把事實(fact)的真相(truth)更確切地呈現出來。
在〈聚〉的這篇小說裡,廖清山提出一個大問題:女兒為了挽救父母的婚姻,故意搶奪了母親的情人。錢鴻鈞(註)覺得廖清山在處理這一幕爭奪戰時,應該多花一點篇幅描寫母女的心理掙扎;而廖清山則說:他只想利用電影蒙太奇的手法,把母女之間的感情糾葛影像化。換句話說,廖清山寫的不是心理分析的小說,而是比較接近電影形式的小說。
現在我們再回到本文的主題。
記得我年輕時,在臺灣曾經看過一部電影叫做《畢業生》,是由霍夫曼主演的。他飾演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畢業生,回到家鄉,由於前途茫茫,無所事事,於是搭上了一位可以當他媽媽的女人,後來這位女人的女兒從別處回來,兩個年輕男女相遇,頓時冒出愛情火花。本來這位女孩是要嫁給另外一位男孩的。當結婚典禮正在進行的時候,男主角衝進教堂,搶走新娘,整齣戲就到此結束。
當時我只覺得這齣戲是鬧劇,並未深思道德問題,直到來了美國,看了廖清山的〈聚〉之後,才又起了一個疑問:「難道美國人容許這種亂倫嗎?」
《臺美文藝》出版之後,我問朋友看了沒有?他回答說,只看過我寫的〈閒聊 略談廖清山的小說〉和廖清山的〈聚〉,於是他告訴我,就他在美國幾十年的所見所聞,像〈聚〉的情節,並不誇張,他說:整個故事的佈局和描寫都很好,生動有力。
註:錢鴻鈞是真理大學教授,《鐘肇政全集》主編。這些話引自錢鴻鈞和廖清山私人信函。
四、容光未銷歇
歡愛忽磋跎
男歡女愛本來就如孔子所說的「食色性也」,它是發乎情,順乎性的自然現象。可是由於社會環境,道德觀念等因素,限制了他們的行為,有情人未必成為眷屬,《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就是一個很有名的例子。不過陳芳銘的〈沒有琉璃的天空〉要講的故事,雖然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的類型相同,但情境卻相異。阻止男女雙方結合的障礙,不是顯赫家族的仇恨,而是既成的婚姻制度和傳統的婚姻觀念。我在這裡必須說清楚一點,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兩篇作品的故事雷同,而是說如果讀者能把兩篇作品併在一起看,一定會得到更大的樂趣和收獲。
〈沒有琉璃的天空〉的故事是發生在美國的一個海邊城市(帕莎迪那),這個城市由於一年到頭受到霧氣和廢氣的籠罩,「天空總是灰灰茫茫的一片,」即使放晴,也是由於陣雨的洗滌,才使天空暫時顯得蔚藍。這是頗有象徵意味的寫法,霧氣、廢氣是生活的常態,而陣雨、蔚藍只帶來了一時的快感。當然作者在故事開展之後,利用男方女方各自不同的觀點,交插呈現男女在戀愛時的心理狀態,描繪得很細膩,讀者細心品嚐,一定會被它的詩情畫意所吸引。
這篇小說的女主角叫做姿瑩,帶著女兒隨夫婿移民到美國;前三年沒有工作,跟朋友一起到一家證券公司做一點小投資,因而認識了當時在投資部的藍經理。事情就那麼巧,沒想到,她有一天居然會在這家證券公司上班,這時藍經理已經升為副總經理。
這個機緣是男女雙方,在公司碰頭的時候,會相互關注的原因。
由於業務關係,姿瑩必須上夜班。而藍副總每天早上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熬夜辛苦地工作,心裡不自覺的心疼起來,這種奇妙的感覺,作者這樣寫著。
起初只是有一股想描繪她的漪念,不久這種重覆的意象浸染到他心底深處,自己認為保護的很好的某個地方。一天天,在他靜下來的時刻,同樣一張臉孔與感覺,很自然的飄浮在他的想念裡,任憑他怎麼努力,也揮之不去。於是對於(她)那一份美的幻想,就十分猖狂而輕易的擄獲他,再也不去理會(他)心裡逐漸淡去的抗拒。
這可能是姿瑩有著「潔靜到幾乎完美的臉龐與十分迷人的笑靨,」「皮膚白皙到可以見著皮下血管的透明膚色,」而身材的自然曲線更是令人讚賞不已,因此藍副總對姿瑩的愛慕之情,油然而生。
作者對男主角心理刻劃得很深,我們透過他筆下男主角的觀察,可以很清晰地映現出女主角的模樣。當然除了她的外表之外,還有心靈上的默契,而又有與他相同的喜好,因而勾起他對自己婚姻生活的不滿。
前面我們已經提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戀情,在這裡我們不妨引用莎士比亞在他劇本中描寫羅密歐第一次看到茱麗葉是怎麼樣的感覺。
羅密歐: 攙著那位騎士的手的那位小姐是誰?
僕人: 我不知道,先生。
羅密歐: 啊!火炬遠不及她的明亮;
她皎然懸在暮天的頰上,
像黑奴耳邊璀璨的珠環;
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間!
瞧她隨著女伴進退周旋,
像鴉群中一頭白鴿蹁躚。
我要等舞闌後追隨左右,
握一握她那纖纖的素手。
我從前的戀愛是假非真,
今晚才遇見絕世的佳人!
我們都知道無論男女哪一方,一旦墮入情網,便不能自拔。羅密歐忽然覺醒過來,「我從前的戀愛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見絕世的佳人!」等到舞會散後,他一個人便溜走了,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他的朋友到處找他不著。莎士比亞借用兩個朋友的嘴巴,說出羅密歐瘋狂的行為。
班伏裏奧: 羅密歐!羅密歐兄弟!
茂丘西奧: 他是個乖巧的傢伙;我說他一定溜回家去睡了。
班伏裏奧: 他往這條路上跑,一定跳進這花園的牆裏去了。好茂丘西奧,你叫叫他吧。
茂丘西奧:
不,我還要念咒喊他出來呢。羅密歐!癡人!瘋子!戀人!情郎!快快化做一聲歎息出來吧!我不要你多說什麼,只要你唸一行詩,歎一口氣,把咱們那位維納斯奶奶恭維兩句,替她的瞎眼兒子丘匹德少爺取個綽號,這位小愛神真是個神弓手,竟讓國王愛上了叫化子的女兒!他沒有聽見,他沒有作聲,他沒有動靜;這猴崽子難道死了嗎?待我咒他的鬼魂出來。憑著羅瑟琳的光明的眼睛,憑著她的高額角,她的紅嘴唇,她的玲瓏的腳,挺直的小腿,彈性的大腿和大腿附近的那一部分,憑著這一切的名義,趕快給我現出真形來吧!
班伏裏奧: 他要是聽見了,一定會生氣的。
茂丘西奧: 這不致於叫他生氣;他要是生氣,除非是氣得他在他情人的圈兒裏喚起一個異樣的妖精,由它在那兒昂然直立,直等她降伏了它,並使它低下頭來;那樣做的話,才是懷著惡意呢;我的咒語卻很正當,我無非憑著他情人的名字喚他出來罷了。
班伏裏奧: 來,他已經躲到樹叢裏,跟那多露水的黑夜作伴去了;愛情本來是盲目的,讓他在黑暗裏摸索去吧。
茂丘西奧 愛情如果是盲目的, 就射不中靶。此刻他該坐在枇杷樹下了,希望他的情人就是他口中的枇杷。——啊,羅密歐,但願,但願她真的成了你到口的枇杷!羅密歐,晚安!我要上床睡覺去;這兒草地上太冷啦,我可受不了。來,咱們走吧。
班伏裏奧: 好,走吧;他要避著我們,找他也是白費辛勤。(同下。)
羅密歐竟然溜到人家花園裡去,對著朱麗葉的窗口說:「沒有受過傷的才會譏笑別人身上的創痕。」講了一大堆癡人夢話之後,聽得朱麗葉的心癢癢的,感動得嘆了一口氣說:「唉!」
這聲「唉!」可不是怨嘆,而是交心。不過在〈沒有琉璃的天空〉中,我們看不到的老羅密歐藍副總這樣唉聲嘆氣過,因而他也不敢爬牆攀樹,偷入人家閨房,去一親芳澤。他只心裡默默地戀著,
姿瑩是一個外表與氣質均美的合乎他幻想的異性。對於喜歡繪畫的他,自然有不可形容的吸引力。可是脫離那個不存在的幻境,兩人生活的社會與道德的處境,是不能允許她對他的吸引力。因此他必需自己找出一個有力的藉口,來保護自己陷於誘人的陷阱。
然而藍副總無論怎麼樣克制自己,姿瑩的美使他情不自禁地想念著她。即使十一月的早上,天氣寒冷,他也覺得身體發熱,自己所設的藩籬,終於被她雪白的手的想像給推倒了。他「在夜裡見到的潔白的櫻花,緩緩的離開層層黑霧的包圍,朝他微笑的走來。」
突然他覺醒過來,結婚二十多年,並非出於愛而結合,那時僅靠媒妁之言,卻沒有注意到兩人個性相差太大,如今兩人的感情陷入低潮,幾乎已達到非分開不可的階段,只是為了幼小的稚子,勉強婚姻關係。
幾年來,他不敢去想這些問題。只好自己把自己好像纏在裏腳布裡的小腳一樣,一層又一層,厚厚的重覆包紮起來,不讓任何人觸摸到他的傷口。每天只是專注那些股市變動的數字,心裡卻活在另外一個心境裡。那個世界,是一個深藍色的海洋,遁游著一個白色貧血的幽魂。每次畫出來,竟然是一艘白色無助的小船,或一段乾竭的枯樹。他茫然的望著隔著桌子的姿瑩,在她美麗的臉孔看到了那麼多青春、自信的活力。可是沒有料到在這麼一個美的事實的背後,卻也縈繫著一顆孤寂幽幻的心。
愛情的力量真偉大,他居然可以穿過時空去感召他心中默念的人。這種無須用言語傳情的神力,卻也令對方心涇笙搖蕩。
每天她都不自覺的想聽到藍副總的聲音。自己沒有相信上帝,可是她卻常常祈禱,當她上班的日子,可以偶而遇見他。這種衝動,在她換到白天上班以後,更是強烈而且不斷的襲擊她。
因此當她丈夫在親近她,擁抱她的時候,腦海裡卻浮出另一張臉孔,以抑鬱的眼神盯著她。
她不像朱麗葉只會嘆氣。她「想了很久,決定把這種不安定,危險的感覺告訴藍副總。」
問題就出在心底的話不能隨便表白,感情的事,越表白,糾葛越難排解。於是他們想越過老天所設防的那道藩籬,偷偷地約好幽會地點,因此悲劇發生了。
作者是一位醫生,他喜愛寫詩及畫畫,寫小說是新的嘗試。有了這一層認識,我們便可以領悟到,他為什麼可以對男女主角的心理,刻劃得如此精準?同時我們也可以理解到,他的文字為什麼迷漫著一股詩情畫意?特別是,他的小說的每一單元,就像立體畫的每一面色組,雖然顏色一樣,但組合起來,便成了一幅八面玲瓏的圖畫。
故事的結局,是男主角發生車禍,作者以平和的筆調,描繪出他在神智昏迷之前,見到女主角的幻境。然後他
耳邊的警笛聲好像更加接近他,眼前紅色的液體由他的頭上不斷的流了下來。
然而我們看到莎士比亞在處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的時候,卻用自戕來製造戲劇性的高潮。讀者可以逕自比較這兩種情景,看哪一種情景會令我們的感受更為深刻?
五、萬花筒
看跳水表演的時候,最受觀眾激賞的是,跳水者在空中翻了幾翻,然後以海鷗俯衝之勢,切入水面,而不激起很多水花,這種神乎其技的動作,這就是謂的美。
同樣寫短篇小說的時候,就像跳水表演一樣,也要有適當的切入點。艾迪斯‧華頓說:「寫短篇小說的人,不僅要知道,從哪個角度來說故事,……而且也要知道,為什麼從這個特別的角度,會比從其它角度切入來得正確。」換句話說,作者必須把他的話題,用不同的方式,呈現出最美的人生經驗來。例如栽種果樹,盡心培植,目的也是想要讓它結出最成熟的果實來。
再進一步來看這個問題。既然選擇了適當的切入點,也就是說要有一個角度。寫短篇小說的時候,這個角度就是觀點。
寫小說就是講故事,故事怎麼講,是一種技巧。當年亨利‧詹姆斯提出「觀點」的問題,還惹來G.
H.威爾斯的一陣筆伐。曾幾何時,「觀點」已變成小說中不可或缺的寫作技巧之一。
「觀點」的寫作方法有好幾種,許永華在〈人在空中〉,採用的是一種有限制的觀點寫法。說故事的人在敘述一件事的時候,不能超出他所能知道的範圍。如果超出他所能知的範圍,那就是不真。不真會使讀者覺得作者是在胡說八道,通常讀者不喜歡作者說真話。
據許永華自己說,這是他寫的第一篇小說,以前都寫政論。沒想到,他一出手就有這種成績,實在難能可貴。
故事一開始是敘述一個經常坐飛機,往返美國臺灣兩邊跑的商人﹝筆者猜想﹞。他正在假眠,卻被空中小姐吵醒了,問他要「喝點什麼飲料嗎?咖啡或果汁?」但他還是迷迷糊糊……
他突然清醒過來:」請來杯咖啡。」想想,咖啡來得正好。」糖和奶粉。」
我覺得「糖和奶粉」就是這則故事的隱喻,讀者不妨順著這個思路去解謎。作者這樣寫著:
糖和奶粉,用湯匙,把它攪在一起,看看咖啡在杯子裡轉動的漩渦,越轉越深,湯匙拿掉,渦就沒有了。李洋覺得跟幾天前在台北喝的咖啡一樣,沒有糖,不甜;沒有奶粉,就沒有奶色。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想到在台北喝的咖啡,令他又想起喝咖啡的那天,又想起了她。
終於敘述者的姓名出現了,他就是李洋。我們經由他的冥想,認識了女主角,認識了她的情人朱科長,也認識了她和朱科長所生的女兒。
我們再來看李洋和女主角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兩人好像頗為知己,但作者並沒有說出來。女主角的她,剛開始的時候,敘述者故意隱瞞她的姓名,(也許叫做林妙),就連她的情人朱科長,也不讓讀者知道姓名,只是李洋和女主角對談的時候,不小心才洩了底。
我們常說「以管窺天」叫做管見,頗有鄙視見識狹窄的意思。其實天文望遠鏡就是以管窺天,結果我們就靠這種管見,慢慢地去了解宇宙的奧秘。同樣顯微鏡也是管見,我就靠這種管見「見微知著」。
小時候,我們常玩一種玩具,叫做萬花筒,是把三片平面鏡塞在一個紙筒內部,紙筒的一端,放些有色碎紙,用透明紙封住。我們從另一端看,那些有色碎紙,會譜出美麗花樣,我們將紙筒稍微一轉,又換成另一種花樣,千變萬化,蔚為奇觀。
通常喜歡看小說的人,也會有這種童稚的好奇心,能欣賞萬花筒裡有什麼好看的。
事實上,許永華在萬花筒裡放進去的不是碎紙,而是倫理上的一些素材,我們把紙筒轉一轉,便可以看到社會上人生百態中的一幅圖像。
自從亨利‧詹姆斯提出觀點問題之後,全觀點的寫作方式,那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無所不知的小說,漸漸地被人揚棄,至少在美國如此。但我們要寫一篇短篇小說,從頭到尾觀點一致,誠非易事。例如我們閱讀〈人在空中〉時,就發現觀點有一點不連貫,李洋在空中回想起以前和女主角的對話時,不可能知道她內心在想什麼?除非她告訴他,可是下面的敘述卻巧妙地把觀點一下子由他轉移到她。
「啊!現在的人對這種事情都知道了,而且孩子長大了,也可以瞭解了。」她接著說。李洋聽了,心裡有點不習慣,但沒說什麼。
可是她卻不加注意,繼續說:」隔日,他請我,我的大女兒、小女兒一起吃飯。我和我的大女兒就一直看著他,可是他不太敢看我們,他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看他。」
講完,她卻靜下來,低頭不講話。一時她又想起那麼多年前,那時她已經懷孕,肚子大起來了,朱科長還找她的時候,她肚子裡面的那個孩子,就是這個女孩子。現在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快二十歲了。有這麼久嗎?那個時候,他看到她大肚子,特別有興趣,還是要;喜歡摸摸她的肚子,順著肚子摸下去,不知道怎麼做比較好,從後面?從前面?或是讓她在上面。大肚子的女人,也許在男人的眼裡看起來倍加嫵媚。她曾經聽過人家這樣說。她那時覺得有點奇怪,他怎麼不知道怎麼做?在那個時候她自已也覺得特別有意思。
「妳在想什麼?怎麼突然不講了?」李洋覺得她怎麼突然不講話了。
「想什麼!還不是那些我向你講過的事情。叫我怎麼不去想它!」她對李洋說。
她又說:」我想,其實朱科長也是故意裝的,裝著不知道我們母女在看他。他也稍為知道我們母女在想什麼。他不時地看看我的女兒,趁著別人不注意的時候。自從我告訴他,『其實說起來這個也是你的女兒』那個時候起,他就說要請我們母女吃飯。他應該也想要看看他的這個女兒長得什麼樣子了。他看了又看,大概也在想:原來她肚子裡的那個嬰兒就是這個女孩子,長得像不像吧!」
如果我們只光看一個片斷,敘述倒是很清楚,觀點轉移也不會產生閱讀上的困難,可是再把它還原到整篇故事裡頭去,讀者恐怕就無法順著單一思路繼續唸下去。換句話說,有一點突兀的感覺。
這就是詹姆斯式的小說之所以難寫的癥結所在。不過有人會說,寫作技巧有千萬種,何必斤斤計較這種雕蟲小技。我只能這樣回答:「人各有志,高興怎麼寫,悉聽尊便。」或者說:「您說的也是!」
不過,在這裡我要特別強調我的感覺,〈人在空中〉確實是一篇非常好的作品,讀者若能耐心地閱讀下去,一定會獲得很大的樂趣。
六、純純的愛
許多人在年輕的時候看過斯托姆的《茵夢湖》,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直到了老年,還是不能忘懷那份純純的愛。現在讓我們再來回味一下《茵夢湖》的情景。故事的開端是描寫一位老人散步回來,坐在椅子上,天漸漸地黑了,月光透過玻璃窗射進屋裡來,落在牆頭的油畫上。「明亮的月光緩緩移動,老人的眼睛也跟著一點一點轉過去。這當兒,月光正好照著一幅嵌在很樸素的黑色框子裏的小畫像。‘伊莉莎白!’老人溫柔地輕輕喚一聲;喚聲剛出口,他所處的時代就變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這是很妙的時刻,好像變魔術一般,兒時的回憶,使老人喚回了他失去已久的東西。
轉眼間向他跑過來一個模樣兒可愛的小姑娘。她叫伊莉莎白,看上去五歲光景;他自己年齡則比她大一倍。小姑娘脖子上圍著條紅綢巾,把她那雙褐色的眼睛襯托得更加好看。
「萊因哈德,」她叫著,「咱們放假啦!放假啦!今天一整天不上學,明天也不上學。」
我想秋林在寫〈初戀〉的時候,那種心情一定和《茵夢湖》這部小說裡的老人一樣,只是「她」不叫做伊莉莎白,「她」一定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可惜他不知道。他想起他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在操場上玩,「遠遠地看到一位穿著紅紅綠綠的美麗女孩,像穿花蝴蝶在人叢中到處跑,……」這個印象,深深地印在他心裡,時時浮現在他眼前。
我們看詩的時候,有人常提到「意象」這個詞。秋林簡短的幾個字,就是要喚起讀者對這個小女孩在他心目中所產生的意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強調「詞以境界為最上」,其實他所謂的「境界」,就是筆者在這裡所說的「意象」,例如「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雲破月來花弄影,」「紅杏枝頭春意鬧,」等詞句,其實是這些詞句在詩人心中所產生的意象,換句話說,就是詩人所描畫的境界。可是我們在寫小說的時候,不能像在寫詩那樣,刻意用一個字,例如「破」、「鬧」,來呈托出意象來。我們看小說的時候是整句整句讀,是從前後文句法的排比,激發想像,並且營造出的意象來。因此王國維所說的「詞以境界為最上,」也是我們欣賞小說的一道法門。
我回過來看秋林的〈初戀〉,「他」為什麼那樣感念已經在現實中失去了的「她」?除了在「他」心中天長地久,無法磨滅的愛戀之外,還有兒時的一些回憶一併湧現出來。
碰巧就是那一天,是
一年一度四月四日的兒童節的遊藝會,我們一年級排出的節目是跳舞。居然在十對中,跟我的「她」排在一起。實在掩不住心中的高興。一整天,話特別多,挨了老師們好幾次臭罵。跳舞的時候,大家臉上都塗胭抹粉,聞起來很香。但最喜歡的,還是那又溫暖﹑又柔軟的雙手。跳完舞後,都還拉著,捨不得放開。
小孩子的天真,根本無法掩飾「他」對「她」的愛戀。秋林就在這短短的一小段把它表露出來。我們回頭去重讀《茵夢湖》,斯托姆也是借著五歲的伊莉莎白喊叫聲,「咱們放假啦!放假啦!今天一整天不上學,明天也不上學。」把整個童年的回憶點燃起來。
我在編輯這本《臺美文藝》的時候,就有人以一種很不屑的語氣批評說,我不應該把〈初戀〉放在小說這一單元裡面。殊不知,正如亨利‧詹姆斯說的「小說有很多窗。」我們何必開門見山,直說山有多壯麗。其實開門見水,何嘗不是又見到另一種境界?
秋林的文筆平淡無奇,但他的功力就在這裡。一件平凡的戀愛故事,藉由他的回憶,娓娓道來,不禁令我們勾起深藏在心底深處的一些童年往事。我記得四、五十年前,讀過朗費羅的一首詩,叫做〈箭與歌〉,胡適有翻譯,可惜我目前找不到譯文,只好勉為其難,把原詩的大意寫在這裡:
我向天空射出一支箭,
但箭飛得太快,
目力無法跟得上,
它落在何方,我不知道。
我向天空唱出一首歌,
雖然歌聲嘹喨,
但目力無法捕捉,
它落在何方,我不知道。
有一天,我終於找到了那支箭,
它插在一棵橡樹上。
我也找到了那首歌,
它深深印在一位朋友的心坎裡。
幸好那枝箭不是邱比特的箭,那棵橡樹也不是我。我只是秋林所唱的情歌,深深印在心坎裡的那位朋友。
七、借問酒家何處有
如蓮在《臺美文藝》新書發表會的席上說:《上酒家》這篇小說,寫的是五十年代臺灣農村生活,希望透過文字的描述,提供給海外下一代年輕人一個可以了解上一代老年人生活背景的管道。誠如她所說的,她是用寫實的筆法,把當年她在農村所見所聞,忠實地記錄下來,是一篇相當難得的寫實作品。
然而文章發表之後,卻有人問她說:「酒家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聽到她這麼一說,起初我感到很驚訝,接著想了一想,原來臺灣的教育只注重課本的知識,至於其它課外的東西,一概不知。每個孩子都唸過杜牧的「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把酒家美化成疲倦的旅客歇腳的地方,殊不知如蓮的〈上酒家〉裡的酒家,比詩裡的酒家,更令人迴心蕩腸,只不過真實的情況,沒有那麼浪漫。
五十年代臺灣的社會是怎麼個樣子,作者借用一個高中女生的眼睛去看,除了很生動地刻劃出她父親的那副德性之外,還描畫出當時農村社會的某一階層的生活圖像。
故事發生在一個農村的小鎮上,那時某些人可能覺得上酒家是一件很體面的事,就像女主角蓮華的父親那樣,半夜喝醉酒回來拿支票,還要女兒陪他去酒家付賬。
蓮華扶著走路踉蹌的父親到巷口,一輛三輪車已在那兒等候。
「蓮華,我扶妳上車。」永禮一面口齒含糊地說著,一面抬高右腿,結果腳跨空,險些跌倒。蓮華趕緊扶他上三輪車,自己也上了車。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來回兩趟的車錢,我等一下一起付給你,我的口袋裡多的是鈔票。」永禮猶如一位富豪以紳士派頭的語氣對三輪車夫說。
「先生,要到哪兒去?」
「再到二十四番去,我剛才上車的地方。」
二十四番是一條巷子的名稱,巷裡全是酒家和妓女戶。
「甚麼?你三更半夜要帶這個女孩子去酒家?她是你的甚麼人?」三輪車夫驚訝地問。
「這是我的女兒呀!」
「看不出你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兒!慢著!你這個沒良心的禽獸!你怎麼可以帶你的女兒去妓女戶?」三輪車夫氣急敗壞地抗議。
「別胡說!我的女兒堂堂是台中高女第一名的學生,怎麼會去當酒家女?」永禮辯白後,隨即呼呼大睡。蓮華側坐身子,雙手用力托住父親向她斜靠的額頭。
我們從上面這段苗述,可以看出女兒在父親的心中,有相當的地位,至少她唸的是有名的高女,又是第一名,他真的以她為榮呢!我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個父親,在酒家喝酒聊天的時候,可能有意無意中拿自己的女兒來炫耀一番,說她多會唸書,長得多漂亮。因此他回來拿支票,並且要女兒陪他回去酒家,可能真正的目的,一則守信用,一則想讓女兒亮相。
不過愛面子的父親,卻無法了解女兒的感受。女兒並不覺得那種地方是她該去的地方,況且父親喜歡裝闊,打腫嘴巴充胖子,頗使她不能忍受。等坐三輪車回到家的巷口的時候,
(她)急忙從巷口跑回家中向母親取錢付車費。
「媽媽,支票開了八百二十元,我們的戶頭有那麼多存款嗎?」
「蓮華,你不要耽憂,我們可以籌出那筆錢的。」
其實這家人生活並不寬裕,而母親卻不埋怨父親無謂的浪費,這種「出嫁從夫」「以夫為天」的婦德,看在女兒的眼裡,實在令人心酸。
第二天蓮華上學要用「鐵馬」,卻被父親騎去酒家,沒有騎回來。以致於放學回來,她還得再一次「上酒家」」,而這次卻在大白天。
下午五點,蓮華背著書包離開學校,一路上她心慌意亂,耽心被同學或其他認識的人看到她在夕陽西下後步入妓女村。她先遐想女扮男裝、戴面具或裝扮成妓女;接著又悔恨自己的愚蠢和不合邏輯。
蓮華到了二十四番附近的一家雜貨店門口,躲在走廊柱子後面,左顧右盼,俟機行動,終於潛入妓女村,拔腿直奔巷尾。對於無數好奇的眼光和竊竊私語,她裝聾作啞,僅以完成母親的囑咐為念。
跑到《醉花樓》門口,蓮華煞然停止腳步,看見阿桃坐在櫃台後面,於是上前求助:
「阿桃小姐,我是永禮先生的女兒,我來牽我爸爸的鐵馬。」
「妳爸爸的鐵馬?我不知道。」
「那麼,請問……」蓮華猶豫,不知「老娼頭」何姓何名。
要把「鐵馬」牽回來,又得經過了一番折騰。就在等待老娼頭回來的那段時間,蓮華看到酒家女阿桃應付雜貨店老闆收賬的本領,和對待各種上酒家的人那副阿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嘴臉。其實作者在描寫阿桃的時候,從文字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並沒有存一點鄙夷的意思,反而把焦點集中在蓮華的心理掙扎。同時也想起大姑、二姑的遭遇。
大姑是祖母的養女,起初也在酒家上班,她品貌端莊,蓮華深信她「賣面不賣身」。後來她被一位年齡相近的卡車司機贖身,生兒育女,是賢慧的家庭主婦。
二姑也是祖母的養女,賣身到酒家執壺,被一個大她三十歲的男人看上,替她贖身,納為小老婆。
二姑丈的大老婆高貴賢淑,可惜不育,二姑丈以之為藉口,……。二姑生了兩個男孩後,棄子離家,重操舊業,後來梅毒病發,遍體癰瘡,全身腫脹。當她來家裡求助時,父親在異鄉工作,蓮華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白天去瓦窯做工,晚上和蓮華磨石磨,做糯米糰賣給一位賣麻薯酥的伯伯。二姑病重,她們無力求醫。二姑躺在鋪於客廳的草蓆上,母親天天煮茶,以之拭擦二姑的癰瘡,再塗藥膏。二姑痛苦地呻吟,那種悽慘景象,歷歷在蓮華眼前。
約過一個星期,二姑出走,下落不明。
其實蓮華也是養女,她在孩提時代雖然還得挑水、推磨、做家事、綁標籤、賣龍眼,但她仍可以上學,不像大姑、二姑,年輕的時候都得當酒家女,後來從良。為此,蓮華很感念養父母的「恩惠比天長」。
最近我在《科學新聞》看到一篇報導,敘述一位目前在Stanford大學任教的人類學教授Arthur Wolf,1957年到過臺灣,在一個叫做Hsin-ch’i-chou的村莊裡,遇到一位飽經風霜的老太婆。她告訴他說,幾十年前她生了五個男兒,五個女兒,她把五個女兒,全部送給別人領養,同時她也領養了五個養女,後來兒子、養女都長大了,如她所願,一對一對順利「送做堆」,這樣省了她十個兒女婚嫁時所需的聘金和嫁妝。這件事深深地影響了他對母愛的看法。後來他又在高雄醫學院做過不少調查,更讓他堅信,在臺灣這是很普遍的現象,因而激起他更嚴肅地用科學方法,去做這方面的理論探討。他不禁深有所感地說:
「Don’t take a mother’s love for granted.」﹝不要把母愛當作理所當然的事。﹞
從Wolf教授所舉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臺灣這個地方重男輕女的觀念深植人心,很多家庭對女兒視如糞土。我小時候常聽到長輩這樣說:「生個女兒,就像拉一朵大便。」難怪他們把女兒送給人家當養女,長大了之後,被養父母賣去當妓女的大有人在,但親生父母卻視若無睹,也不得過問。
如蓮的〈上酒家〉比起黃春明的〈看海的日子〉來得真實而生動,她描寫蓮華滯留在酒家時,內心的羞愧和恐懼,入木三分。甚至蓮華對父親、對母親的敬愛,也溢於言表。總而言之,讀者藉由這篇小說,一定可以了解到,五十年代某一個階層的人是如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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