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慌逃亡
1
永清用盡了心思想挽回即將破裂的婚姻,眼看大勢已去,不再好言相勸,他知道秦揚隔天會親自來接倩蓮,永清覺得很受不了,便跑去臺中找他喜歡的公關小姐悅晴。他在特約旅館待了老半天,悅晴請假,讓他一個人在特定的房間睡了一個晚上,他很受不了,一早便匆匆地開車趕回臺北,結果在自家的圍牆外面,按了門鈴,卻沒有人出來開門,他只好回到車上拿鑰匙,開門進去,一下子便衝到樓上自己睡的臥房,以為倩蓮會在裡面;卻看到被衾整齊地舖在床上,沒有人睡過,顯然倩蓮昨晚並沒有回家。樓上房間很多,他懷疑她躲在另外的房間裡,不曉得哪一間房間,綺弘曾經向他告狀,她哥哥錦隆去日本之前,經常上山來找倩蓮,就躲在其中的一個房間做愛,雖然錦隆早就不在台灣了,他還是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打開,到裡面查看。
他變得疑心重重,下樓,從廚房的後門走出去,看到後院久沒整理,雜草叢生,一大片菅芒擋住了通路,他不敢穿過去,怕被那利如刀片的細葉割傷;繞了一大圈,才回到前院。
坐在涼亭內的石板凳上,想到妻子被他這樣一激,可能不想回來了,心裡又氣又急,該怎麼辦呢?
他抬起頭,看到那塊大石頭在陽光照耀下昂然矗立著,覺得有點不自在。他仰首看著蔚藍的天空,遠處堆積如肥皂泡沫的雲彩被夕陽餘暉給染得通紅。
「天色很快就會暗下來,立鳳應該放學了吧!」他突然站了起來,跑出去開車,想去帶小女兒回家。
車子開下山,先在綺弘家門口停下來。
丁遜已經下班回到家,坐在客廳裡的沙發椅上看報紙,小玉則在旁邊的小桌子寫功課,正巧小松從後廳走出來,看到他,便大聲叫著:「劉伯伯,您好。」
丁遜聽到兒子的叫喊,立刻放下報紙,站起來迎接大老闆。
永清先對小松說:「你是不是已經唸高中了?」
丁遜替他回答:「董事長,小松已經在唸研究所了。」
時間過得真快,阿舅過世後,小松才生下來,那時永清兼任北莊銀行的董事長,還替小松辦過滿月活動,丁遜對永清還是改不了口,稱呼永清董事長。
「小松唸哪方面的?」
「企管。」
「那很好,畢業後就去銀行做事。」
「謝謝董事長照顧。」
「這麼優秀的人才不用很可惜,要去我們的銀行做事絕對沒有問題。」
大老闆說的話,一諾千金,對丁遜來說,好像吃了定心丸。
「董事長來這裡有事嗎?」
「我在找立鳳。」
小玉插嘴說:「劉伯伯,立鳳今天沒來上學。」
綺弘聽到永清的聲音趕快從後廳走出來,叫了一聲姊夫,然後說:「以前立鳳放學回來都會去隔壁冰果店玩,要不要我去隔壁看看。」
永清急著找立鳳,聽綺弘這麼一說,立刻轉身走出去,丁遜也跟在後面。
冰果店老闆見到永清,好像見到什麼大人物似的,卑躬地歡迎他。
「老闆,請問你有沒有看到我笑女兒來這裡?」永清也很恭敬地問老闆說。
「早上我看到夫人帶著小姐在對面等公車,不像是去上學,要上學應開在這邊等。」
冰果店老闆說得很肯定。
這個線索很明確,永清向冰果店老闆說了一聲謝謝,立刻上車,丁遜站在路旁送他把車子開走。
永清猜想倩蓮一定帶立鳳去北莊找他父親,把小女兒丟在那邊,就可以放心地去找那個高官。車子出了市區,經過臺北大橋,沿著白色的縱貫道路行駛。到了葉厝,天色已經暗了,他把車子開進竹圍內,停在三合院正廳前面的稻埕上,車燈照到窗玻璃,反射過來的光線正好投射在他的眼簾,他把熄燈掉的那一剎那,覺得前面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他看到戶亭頭站著一個人。他下了車,聽到阿仁哥對他說:
「小少爺,你這麼忙,還趕過來看我,真不敢當。」
永清有點錯愕,搞不清楚阿仁哥怎麼知道他會來這裡?不過老朋友見到面,總是很高興。他爬上石階,熱烈地握著阿仁哥的手。
「下午在路上遇到倩蓮,我才說,好久沒見到你,怎麼說你,你就到了。」
「人家不是說,說曹操,曹操就到。阿仁哥,其實我也很想念你啊。」
阿仁哥聽了很感動,把手握得更緊。
「近來好嗎?」
「種田的人能好到哪裡去?」
「不過你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
真是胡扯,阿仁哥背對著屋裡射出來的燈光,臉部一片模糊,永清哪能看出對方的氣色。
「身體要顧好。錢是身外物,賺了就有了。」
阿仁哥鬆開手對他說:「要不要到裡面坐坐?」
「謝了,我得去看我老丈人。」
永清轉身下了石階,走向西廂,就聽到立鳳的嘻笑聲,總算他沒有白跑。一進門,立鳳便大聲叫嚷:「爸,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永清卻問她說:「媽呢?」
立鳳回答說:「媽帶我來找阿公,但沒有留下來,立刻就走了。」
「那我們回家吧!時間太晚了,妳明天還得上學呢!」
「我不想上學,明天我還要陪阿公去市場賣菜。」
「不行,」永清很嚴厲地說。
老丈人靜靜地坐在那張破床上,看著永清站在灶旁那張方桌子後邊,並沒請他坐。
立鳳不肯走,黏著阿公。父女兩人僵持著,阿公說:「立鳳,聽老爸的話,回去吧!」
永清繞過那張方桌子,拉著立鳳的手,硬把小女兒拖出稻埕。阿仁哥還站在那裡,永清不好意思地把手鬆開,她自己打開車門,鑽了進去,乖乖地坐在後座。
永清對阿仁哥說:「外面露氣太重,趕快進去裡面,不然著了涼不好。」然後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開了車燈,發動引擎,然後倒車,調整方向,開走了。
上了縱貫道路,永清才想起沒有跟阿仁哥道別,但離開葉厝已經有一段路了,他覺得今天做事老是忘東忘西,算了,失禮就失禮,不要去想它。
「對了,媽去哪裡有沒有告訴妳?」永清問他小女兒說。
他小女兒沒有回答,他看了一下後視鏡,她睡著了。
縱貫道路的兩旁都是稻田,路燈沒有照到的地方一片昏黑,從後視鏡看都看不清楚。車子的窗沒關好,風颼颼地響著。
「我何必問小女兒,倩蓮去哪裡,用膝蓋想就知道了。」
進入了市區,經過延平北路的時候,他看到兩旁的商店還開著,人來人往,很熱鬧。以前還在唸書的時候,他經常帶倩蓮到這個地方逛街,看電影,吃東西,那段美好的日子很短,就像開車一樣,很快就走完了這條道路。
離開市區,開始往山上爬,道路倒是相當寬敞,車輛少,他並沒有放慢速度,不久就到了九畹町。車子轉進斜坡,看到屋子裡有燈光,他心頭一振,莫非又有人要來抓他?
雖然阿騰一再向他保證,康林事件已經沒事了,世事難料,往事歷歷如在眼前,誰敢保證一個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就不會有牢獄之災,臺灣每年都有颱風,都有地震,再堅固的樓房,難保不會受損,不會倒。康林事件後,他心理造成了恐懼,「一日被蛇咬,他日見草驚」,每次回到家,只要覺得有風吹草動,就想逃。
只有倩蓮在才能使他免於恐懼。
「不會有人來抓我吧!」他強自鎮定。
車子開進前院,停在靠近玄關的地方,讓立鳳先下車,自己隨後走進屋子裡面。
客廳的燈全亮著,他仍然提心吊膽;看著小女兒上樓,他也跟著上樓。小女兒進入她的臥房,沒事,他便小心翼翼地打開自己的臥房,嚇了一跳,倩蓮竟然在家,趴在床上哭泣。
他想呼喚她,聲音卻咽住了頭,他想走過去接近她,卻往相反方向,轉身離開了。他走出臥房,把門關了,下樓把客廳的燈也關掉了,再摸黑上樓,卻到另一個臥房睡覺。
2
第二天永青下樓,看到倩蓮陪著小女兒坐在餐桌上吃早餐,他說了一聲早,卻沒有人理他。本來他想坐到妻子那邊,想一想,還是選擇坐在小女兒這邊。
「今天妳怎麼起得這樣早?」他問小女兒。
「我醒來就起床了,」小女兒回答。
他看到桌上擺著一鍋稀飯,又問:「稀飯是妳煮的嗎?」
小女兒笑著說:「我哪裡會煮?」
「妳長大了,該自己做點事。」
他說這樣的話,並沒有要酸妻子的意思,後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不該在這種場合說這種話;小女兒笑了一笑,又扒了一口飯吃了下去。
直到現在,妻子還是不開口。他便從桌上用手捏了一小撮醬菜往嘴裡送,這個動作才惹妻子說話:「要吃就去拿碗筷來吃,在孩子面前這種吃相很難看。」
立鳳放下碗筷,看著父親,而母親催促她說:「快一點吃,不然,上學來不及了。」
「不用急,慢慢吃,爸開車送妳去學校,」父親這樣說。
立鳳又扒了幾口,把碗裡的飯吃乾淨,想站起來,不敢動。
「不吃就走吧!」父親催促著,而母親並沒有阻止。
永清便牽著立鳳的手,一起上樓去拿書包。
「今早妳怎麼起得這麼早?」他又問小女兒一次。
「昨晚媽陪我睡。」
「以前妳不是不要媽陪著睡嗎?」
「那是明咸哥叫我不能讓媽陪,說我長大了,要學習獨立。」
「的確妳長大了,我該學習獨立,不過我不認為一個人睡跟獨立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
父親笑了,小女兒也跟著笑了。
「妳不是常做噩夢嗎?」
「是啊!」
「難道一個人睡的時候,妳不怕噩夢纏著妳?」
「怕什麼?我做噩夢醒來就跑去明咸哥的房間告訴他,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就說:『把它寫下來。』」
「妳真的把它寫下來嗎?」
「我把它寫下來,厚厚的一本,爸,你要看嗎?」
「我當然要看,但得等我有空。」
「你哪天有空?」
「總是有一天吧!」
「明咸哥說,我寫得很好。」
「那當然囉!」
永清幫小女兒拿著書包,又牽著她的手走下樓,看到倩蓮坐在客廳,守在電話機旁邊,經過她面前的時候,她看都不看他們父女一眼。
「昨天妳怎麼不想去上學,是媽叫妳不要去嗎?」父親故意在母親面前問小女兒。
「是我自己不想去的!」
「妳怎麼會想去找阿公?」
「媽說我不想去上學,那就去找阿公,我說好啊!」
「真的是妳自願去的嗎?還是媽強迫妳去的?」
「爸,什麼叫做強迫?」
「別問我,我說不上來,等妳明咸哥回來,妳再問他好了。」
「那可要等好久啊!等他回來,我是不是已經老耉耉了?」
永清被小女兒這樣一問,連想罵倩蓮的勇氣都沒了。他看了妻子一眼,心裡罵道:「真癡!人家是跟妳玩的,是不是妳被甩了?」
小女兒向母親說:「媽,我去上學了。」
妻子像被吵醒說夢話似地叮嚀女兒:「立鳳,妳可要聽老師的話哦!妳是模範生。」
在車上,小女兒問父親說:「爸,什麼是模範生?」
「模範生就是好學生的意思。」
「我本來就是好學生啊!綺弘阿姨說,模範生是用錢買來的。爸有錢,用錢買,要買什麼,就有什麼。」
「模範生又不是物品,哪能用錢買到。」
「我不懂。」
「譬如說,妳功課好,品行好,老師選妳當模範生,老師會選功課壞,品行壞的小玉當模範生嗎?」
「爸,小玉沒有那麼壞啦!」
「老師為什麼不選她當模範生?」
「她愛說話。」
「那就對了,她不聽老師的話。」
「是啊!」
「當模範生的道理就這樣簡單。」
談話停了一會兒,小女兒又問:
「爸,明咸哥說,不要說人家的壞話!說人家的壞話嘴巴會爛掉,是真的嗎?可是你就喜歡說人家壞話,嘴巴卻沒有爛掉,我看你一定不是模範生?」
「我說誰的壞話?」
「說媽的壞話!」小女兒天真地說,不怕父親生氣。
「我哪裡說媽的壞話。」
「你老是大聲罵媽把劉家的臉丟光了。」
「我很生氣!我說的是實話,」
「那你一定不是模範生。」
「爸不是。」
「那媽呢?」
「大概也不是吧!」
「明咸哥是模範生。」
「妳怎麼知道他是?」
「這是欣君姊姊說的。」
「只要妳說,他是模範生我就相信他是模範生。當模範生是很光榮的事,妳不要再生綺弘阿姨的氣了,小玉比不上妳,她不是模範生,妳管她說什麼?」
立鳳說:「小玉笨死了,考試考不好經常被老師打。」
「不要說人家笨,她功課不好,妳要幫她啊!這樣才是模範生。」
「可是小玉不要我幫忙,我要幫她,她就罵我雞婆,說她媽媽是幼稚園園長,比誰都棒,用不著我來教她。」
「那妳就不要教她,讓她媽媽教她。」
到了學校時間還太早,校門口還沒有老師站崗,立鳳下了車,自己走進學校,轉過身向她父親招手,然後蹦蹦跳跳,跑進教室。永清看著那可愛的模樣出了神,好久,才意識到學童越來越多,不能停留在這裡,會妨礙交通,於是趕快把車子開走了。
回到家,他看到倩蓮仍然坐在原來的位子,他關心地問她:「妳還在等電話啊?」
突然她站了起來,跑上樓去,碰的一聲把臥房的門關上。他趕緊跟著上樓,打開門,看她又趴在床上哭泣。
「妳哭什麼?哭個不停,昨天哭,今天也哭,到底要哭到什麼時候妳才不哭?」
永清站在床邊想坐下來安慰倩蓮,看她趴在床上哭的樣子,像一條被翻爛的鹹鰱魚,有一股臭味從她身體散發出來。他轉身離開了。
下樓後,他覺得很悶,這兩、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會不會被高揚甩了?在客廳裡來回踱了一會兒,聽到電話鈴聲響,他不想接,也沒看到她從樓上奔下來,就讓電話鈴聲響到停了。
「我得去公司一趟,」他自言自語地走進車庫,又聽到電話鈴聲響起,便折了回來,想去接,一轉念,又不想接了,毅然走進車庫,把車開走了。
在車上,他想起每次電話鈴聲一響,她就搶著去接,聽完了電話,還哼著黃梅調,上樓洗澡;他在旁邊,她也無視於他的存在。
接著又想起,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把小女兒送去老丈人那邊,是不是準備私奔,離開他,離開這個家?那就隨她啦!他不會強留她的。
想到像倩蓮這樣死腦筋的人,迷上了人,著魔似的,勸也勸不聽。他只好勸自己,她要走,就讓她走,彼此夫妻一場,沒有什麼好惋惜的。
然而他心裡還是很害怕,萬一她關係沒有搞好,高揚不痛快,不再保護他,他會不會再被抓?
車子進入公司,下了車,走過穿堂,進入電梯,處處都在防備。上了十樓,進入總經裡辦公室,秘書對他說,立屏找他,可是程副總早就等在那裡,接著張副總也進來了,公事談了很久,等公事談完了,他看看時間,已經下午五點了,得趕去接立鳳,沒回立屏的電話,立刻離開公司。然而待他趕到學校,學生早就放學走光了。
回到家,看到立鳳正在跟立屏的兩個兒子玩樸克牌,玩得很入迷。還聽到立鳳很權威地對兩個小孫子說:「阿姨告訴你,……」指使這個,指使那個。
立屏滿臉驚慌地迎面走過來,對父親說:「早上打電話到家裡,沒有人接,又打電話去公司,爸還沒來上班。欣君說,等見到你,會叫你回電,可是我等了老半天,等不到電話。」
「我在忙。」
「媽去哪裡?」
「我怎麼知道,妳問我這個幹嘛?」
「高伯伯被抓了,昨天阿騰也被抓去審問,今天才放出來,回來什麼話都不說,躺在床上悶著頭睡覺,後來起床才叫我趕快找媽。」
「阿騰有事嗎?」
「要看後續的調查,我也不曉得以後會怎樣?」
永清以為這件事再查下去一定查到都林事件,連阿騰都會牽涉進去,恐怕難逃一死。她哭著說:「阿騰常對我說,軍人不是死在戰場,就是死在牢裡,然而他希望他能死在家裡。」
「他會自殺,」他這樣想。
「媽去哪兒?」她又問了一次。
「妳在說什麼啊?」他已經害怕到大女兒在問他話,他都聽不進去。
「爸,你有沒有看到媽在哪裡?」
「她不是在家嗎?」
「爸,你一點都不關心媽。倘若媽被抓了,恐怕你也逃不掉。」
立屏說完了就去打電話,永清害怕起來,偷偷地溜到車庫裡把車開走了,離開九畹町越遠越好,換句話說,他開始逃亡了。
3
到了臺中,下了交流道,在市區繞著。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永清打了一通電話給悅晴,約她出來。
「不行,」她斷然拒絕。
「我想妳,我從臺北過來,就是想看妳,為什麼妳不能出來呢?」
「我老公在家!」
「妳有老公啊!」永清第一次聽到悅晴有老公,很驚訝,嚇呆了,他是在逃亡,再惹麻煩,怕馬上就被逮到。
想到悅晴不肯出來,也是好事,便掛斷電話,把車開上高速公路。往南走,到了臺南已經是凌晨三、四點了。路口有臨檢,他真的很害怕,想這下完了,可能是要緝拿他,緝拿他的通報早就傳遍了各個縣市,遲早他會被逮到的。
警察擋下了他,要他酒測,幸好他沒喝酒,還耍幽默地對警察說:「下班後,我請你喝一杯。」
警察只多看他一眼,沒對他怎樣,就放他走了。
過關後,他突然壯起膽來,對自己說:「怕什麼?抓不到我!」
天色還是灰矇矇的,路況不明。三十多年前,他曾經在臺南待過,現在環境變了很多,沒有一個地方他熟悉的,他把車停在一個看起來好像他熟悉的市場前面,下車去吃早點。雖然舊市場沒有改建,但規模比以前小多了。時候還早,攤子都是空著,只有旁邊一家早餐店已經在賣早餐了。
早餐店有一個櫃臺,裡面有兩個女人在工作,一個在鐵板煎蛋餅,一個在烤吐司,其中在鐵板煎蛋餅的,他覺得很面熟,就走進店裡面找個位子坐下來。
點完了早餐,他又傻傻地朝著在鐵板煎蛋餅的那個女人看,越看越像阿卿(水龍的妻子)。他心裡明白,阿卿的年紀少算也有四十多歲了,不可能那麼年輕,但他對阿清的想念還在。
煎蛋餅的那個女人把早餐端過來,正面看起來更像阿卿,他真想問她是不是阿卿,但怕問話,暴露了身分,接過早餐,低下頭,三兩口就把蛋餅吞下肚子,再吃鮪魚三明治,喝了幾口奶茶,就站了起來付帳。
要離開早餐店的時候,他又想問那個女人是不是阿卿,最後還是不敢開口,立即轉身去開車。
太陽已經出來了,路上的車多了起來,他要往那裡開去呢?他想,就往善化吧!至少那個地方他曾經住過,有地緣關係,比較容易藏躲。他把車開到善化,同樣環境變了很多,道路寬闊,高樓聳立,以前那些平房已經不見了,再也認不出王仔頭住的地方。
其實他心裡明白,他離開這裡已經三十多年了,即使認出王仔頭住的地方,這個老人想必早就不在人間了。記得有一年,王仔頭的小女兒來臺北找他,要他幫忙找房子,他盡了地主之誼,資助她學費、生活費,一直唸到大學畢業,又送她出國。
車子開過了鬧區,往較偏僻的羅厝那個方向開過去,約莫半個鐘頭,這條新開闢的柏油道路,一直向前開展,就是碰不到那座金龜子山,他想,是不是方向弄錯了?忽然他覺得很累,打起盹來,便把車子停在路邊,把座椅往後一仰,半躺著睡著了。
他夢見阿卿被一個軍官挾持著走,向他呼救,指著她肚子裡所懷的孩子是他的種,他想追過去,卻被那個軍官開了一槍,把他嚇醒了。
看看週圍,道路旁邊是荒地,幾間平房,錯錯落落,散佈得很開,不知道槍聲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看看自己的身體,並未受傷,那麼大的音響,難道是夢嗎?
他還想睡,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在昏睡的狀態下,他似乎又聽到碰!碰!的聲音,很輕,是有人在敲他車子的玻璃窗,但他醒不來,接著又聽到有人在說話,最後有人用工具把車門撬開了。
「先生,請你把駕照拿出給我看看。」
他的神智仍然不清,昏昏沉沉,不知道說話的人是什麼人物?
「駕照……」
警察看過他的駕照後,卻很客氣地對他說:「路邊最好不要停車。」並沒有開罰單,他趕快把車開走了。
上了高速公路,往北走的時候,他忽然害怕起來,今天凌晨剛進入臺南市區的時候就遇到臨檢,只是酒測,沒有查駕照。這次在路邊停車,警察看了駕照,也沒看出他是通緝犯。
開了十幾個鐘頭的車子,很累,到了臺中,下了交流道,看看附近有沒有警察佈哨,確定沒有,便直接把車開進去他常住的那家旅館。
他很累,一進去房間就躺下來睡,沒睡多久,醒來看到旁邊躺著一個女人,懷疑會不會又是一個抓耙子;他不敢起床,把眼睛閉起來佯睡。他就這樣躺著,不敢動,心理的恐懼比肉體受到酷刑更難以忍受。
他動了一動身體,那個女人立刻反撲過來,使出了她那一行慣有的技倆,開始挑逗他,等他興奮起來,便不由自主地跟她來,發現這個女人對他無害,放心了,但還怕旅館裡來來往往的人雜,怕有眼線,不敢踏出房間一步,也不讓那個女人離開他,要吃東西,就叫在旅館裡他信得過的人送進房間。
就這樣,縱慾過度,身體出了問題。
旅館的人叫悅晴來把他帶走。悅晴把他安置到她家照顧。
永清自從認識了悅晴之後,不只在旅館裡幽會,而且帶出去遊山玩水,絕不去百貨公司,或委託行,購買名牌衣服,或金飾,或鑽石,只給錢。有時永清會去她家住,跟悅晴的兩個女兒處得很好。永清一直以為悅晴是寡居,才會去特約呂官當公關小姐,他很同情她,也把她的兩個女兒當作自己親生的女兒看待。
永清住在悅晴家已經好幾天了,身體逐漸好轉起來。她仍然要去上班,兩個女兒放學回來,就跑進來房間陪他,唱歌跳舞,逗他樂。
有一天他在臥房裡聽到外面說話,是男人的聲音,有點熟悉,卻無法辨認出到底是誰?他很害怕,想起床,找一個地方躲藏,但頭很暈,起不來,只好躺著,讓人來抓他。
不久,悅晴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男人,一看,令永清嚇了一大跳,沒想到,竟然是都林公司被左秘書硬拉出去大門的甘丁,那時他剛復職,一個總經理卻保不住一個老員工,一定會記仇
悅晴卻溫柔地用手摸一摸永清的額頭,對甘丁說:「沒有發燒了,」然後兩人一起離開了房間。
「那個男人是誰?」永清問陪在他身邊的小女孩說。
「是我爸爸。」
居然他搭上一個有夫之婦,這下可麻煩了,丈夫出現在眼前,而他又是在逃人犯,沒打他,可能會去報警,那更慘!
他又待了幾天,驚惶不已,有一天甘丁確實帶人來抓他了。
來抓他的人不是警察,也不是軍人,是阿騰。阿騰是他女婿,不是被高揚牽連而被抓去關嗎?阿騰來抓他,是不是想將功贖罪?救他又害他,認了吧!
事實上,沒有人要抓他,是一場誤會。立屏趕來九畹町,是要告訴他,高揚出事了,罪名是兵變,雖然阿騰被叫去問,但他從軍法官調職後,跟高揚不再有從屬關係,因此問一問就放出來了。立屏擔心的倒是她母親,到現在還不知道下落!
阿騰扶起了丈人,甘丁也一起來幫忙,悅晴不放心,跟大家一起坐上車,陪著永清進駐九畹町。
永清平安回到家,立屏覺得都是她的錯,讓她父親虛驚一場,她便帶著兒子跟阿騰一家人默默地回去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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