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1日 星期三

01 《在地人 》 神話──劉阿舍的情史



神話──劉阿舍的情史

 

 

  茶餘飯後,北莊人最喜歡談論的是有錢人的八卦,都林公司董事長洪宗榮的身世最常被人家提起。他的戶籍上明明寫著父親是洪田,母親是郭氏阿春,就是有很多人喜歡加油添醋,衍生出很多傳聞。

  不過有些傳聞並非完全空穴來風,是有事實根據的。

  洪田是從外地來的,祖先是誰?沒有人知道。他在北莊落籍後,向大地主劉阿舍承租了幾分地。那時田租是以每季收穫的八成歸地主所有。如果他把幾分地都用來種稻,篤定養不活妻子,於是他把一大部分的田地,用來種植蘿蔔、甘藍、南瓜、冬瓜之類需要長時間才能收成的蔬菜,收成後,賣給大批發商;同時把一小部分的田地,用來種植芹菜,小白菜、莧菜之類三、兩天就可以收成的蔬菜,天天摘一點,上街挨家挨戶去賣。由於他的勤奮和曝光率頗高,洪田這個人的名字,在北莊,倒是家喻戶曉。

  洪田的妻子叫做阿春,年輕的時候長得相當標緻,面貌輪廓很明顯,眉毛濃黑,眼睛晶亮,體態婀娜,見人的神情像是從身體散發出來一陣迷魂香,令人神魂顛倒。在她來到北莊之前,已經生了一個女兒,只是當年一般人的觀念重男輕女,女兒一生下來就被抱走,一直到兒子發跡之後,女兒才找上門來相認。

  阿春除了生了這兩個孩子(女兒和兒子)之外,還養了一個童養媳,想給兒子「送做堆」,但兒子是由劉阿舍收養,婚娶由不得她作主,童養媳長大後,就有人來牽線,帶去南部謀生,臺語叫做「落下港」。

  兒子宗榮後來成了大器,俗語說:「人怕有名,豬怕肥。」親戚朋友便一個一個找上門來,雖然他很慷慨,但不見得每個人都得到他的照顧,受他照顧的人,得到好處,便離開了,自謀發展;沒有受她照顧的人,怨聲載道,把他不願人知的事情揭露出來,說得很不堪。因此,北莊有一種傳說,他是劉阿舍的私生子。

  劉家的祖先是有史可稽的人物,從滿清時代開始,就有幾位太祖太宗當過地方官,俗語說:「升官發財』並沒錯,劉家當官的祖先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累積了不少財富。到了日治時代,劉家仍然擁有淡水河以西到大海的一大片土地,和北莊街上大部分的房產。

  北莊是個很小的村鎮,那裡只有一條小街,住了幾十戶人家。劉阿舍的老家就在廟口一棟兩層紅磚樓房,他的名字叫做劉貴,當地人都稱呼他劉阿舍。劉阿舍生性好玩,到了四十多歲還不想結婚。每年有一半時間,住在佃農家;他喜歡一家一家地住下去,一邊收租,一邊玩女人。老一輩的人都知道,他在田莊撒了不少野種。

  據說劉阿舍年輕的時候,相當蠻橫,喜歡穿著黑色的長袍馬褂,坐著兩人抬的轎子,威風凜凜地往田莊收租。他的規矩訂得很苛,哪家沒有完租,不是送官,就是收回田租。佃農看到他很怕。那時他並不喜歡田莊,只消花上一個禮拜,收完租,便趕回街上的老家,享受他豐碩的成果。

  劉阿舍有一個老管家替他掌管財務,還有一個老姑媽照顧他生活。平常他喜歡到隔壁的茶樓和朋友聊天,但絕不跟那些喜好吃喝嫖賭的人交往。他小時候,親眼看到他堂哥的下場。他伯父才剛過世不到一年,上百甲的良田,全被他堂哥吃喝嫖賭揮霍蕩盡,最後得了梅毒,死相很難看。劉阿舍一個一個記清楚害死他堂哥的損友,他不是傻子,北莊那麼小,那些人是誰,他瞭若指掌。

  然而劉阿舍也有他親密的朋友,他喜歡聽他們談論天下大事,談論左鄰右舍發生的狗彘蹈灶的小事,不過他喜歡聽的還是談論新奇的東西。有一天有一個朋友告訴他,最近臺北出現了一種新型的人力車,車輪很大,座位很高,兩根把手又細又長,像一張搖椅,人坐在上面一晃一晃,看起來很舒服。劉阿舍就被說得心裡癢癢的,立刻叫朋友替他打聽在哪裡可以買到這種新進口的洋式人力車。朋友很熱心幫他找,沒多久,就替他買到了一部洋式人力車。

  劉阿舍請了一個老車夫,身體並不健壯,不過拉起洋式人力車來,步伐穩健。北莊的街道很短,從街頭跑到街尾不過二十幾分鐘,劉阿舍坐在上面,向街上的人打招呼,很風光,不過來回坐了幾次,興趣就漸漸地銳減下來。

  有一天劉阿舍到隔壁茶樓,看不到親密的朋友,便走到街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向他打招呼,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跟他談話。他看看天氣晴朗,一時心血來潮,回家叫老車夫載他去田莊兜風。

  田莊的道路不像街上鋪有柏油,路面是泥石,經過雨水沖刷,東露出一塊大石頭,西露出一塊大石頭。老車夫跑了一段路已經累得頭昏眼花,一不小心,車輪輾過一塊大石頭,顛了一下,由於力道不夠,抓不穩把手,湊巧又遇到一陣強風吹過來,把人力車給弄翻了。就在那危險的時刻,劉阿舍驚慌地從座位站了起來,想跳車,來不及,結果從車上飛了出去,栽到田裡。幸好田裡才插過秧,有水,泥土鬆軟,掉下去,就像掉在軟墊上。沒有受傷,只是滿身污泥,吃了幾口水而已。

  老車夫趕快到田裡把他拉起來,揹他到附近竹圍。剛好洪田坐在農舍的大廳和阿春談話,看到劉阿舍那副狼狽相,趕快跑出來幫忙,把他扶進屋子裡。

  劉阿舍驚魂未定,手抖腳軟,站都站不穩。洪田讓他坐在籐椅上。他的長袍馬褂都弄濕了,黑黑髒髒的,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堆泥巴攤在那裡。田莊農舍沒有浴室,阿春叫洪田和老車夫把他扶到廚房,親自幫他洗澡。洗完澡後,找不到適合他穿的衣服,叫他穿婦女的直裙,暫時遮蓋一下身體。

  老車夫看到劉阿舍那副模樣,很害怕,不敢帶他回家,懇求洪田讓老爺留宿一個晚上,讓他回去稟告老總管,明天再派轎子來接。

  洪田是佃農,新承租戶,沒有見過劉阿舍,只聽人家說,這個頭家不好惹,不過他還是心地對侍這位落難的大老爺。

    農舍太小,只有一間客廳,一間臥房,一間廚房。如果讓這位貴賓住下來,他們夫妻就不知道要睡到哪裡?

    阿春腦筋動得挺快,叫她老公睡到客廳去,把臥房騰出來,讓頭家住,由她來侍候。

  第二天老車夫就帶了兩個健壯的轎夫,抬著一頂轎子,來接劉阿舍。老總管也請了一位大夫一起跟著來,帶了半頭豬肉、麵線和許多食物。

    當時劉阿舍還在睡覺,阿春便從臥房出來接收禮物。然後她又進去臥房,過了很久,劉阿舍和阿春才慢慢地走出來。

  大夫見到他出來,老朋友見面,第一句話便笑著吟詩說:「紅爐畫閣新裝遍,錦帳美人貪睡暖,羞起晚。」劉阿舍聽了不好意思說什麼?

    大夫幫他把脈,看他的氣色很好,說:「老總管怕你摔壞了,我看你沒事,不用吃藥啦!」

    「那我們回去吧!」劉阿舍說。

  「不在這裏多住幾天?」大夫說。

  「不行啦!打擾人家不好。」

  老總管包了一個大紅包,送給洪田作為謝禮。洪田不曾有人送過禮,不知道該不該收下,傻愣愣地站在旁邊看著劉阿舍,覺得眼前的這位頭家,待人和氣,一點也不苛刻,跟他聽到的傳說完全不一樣?

  阿春看洪田沒有動作,便趨向前去,毫不客氣地收下大紅包,還笑嘻嘻地向劉阿舍道謝,逗得劉阿舍樂不可支。

  劉阿舍回到家,又恢復了他以往的生活方式,每天上茶樓和老朋友聊天。有一天又有朋友告訴他,臺北城內流行一種兩輪車子,叫做孔明車,騎在上面用腳踩,不必車夫,可以騎著到處跑。這件新玩意兒又引起劉阿舍的好奇心,他請朋友幫他弄一部來玩玩。他開始學習腳踏車,要朋友幫他抓住車身,跟在後頭跑。等他練了一段時間,即使沒人扶,自己可以上路。他玩得很瘋,整天在街頭街尾騎著跑,最後居然壯起膽來,騎著孔明車向田莊找阿春去了。

  劉阿舍在洪厝做客是件大事。洪田為了侍候這位大老爺,每天都得到田裡挖土蚌,到溝裡抓泥鰍,到河裡捕鯽魚;而阿春則在家裡殺雞宰鵝,盡其所能,把食物弄得很豐盛,消息傳遍了整個北莊,人羨慕。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不久阿春生了一個兒子由劉阿舍命名叫做洪宗榮,北莊人謠傳,這個孩子是劉阿舍的親骨肉。

  劉阿舍把宗榮帶到家裡撫養,由老姑媽照顧,他自己則喜歡上田莊的生活。老佃農也跟洪田學樣,當劉阿舍來收租的時候,想盡辦法留他住宿。當年佃農的生活非常貧苦,養童養媳不是養來給兒子做妻子的,養到十三、四歲,便有人來買人,帶去南部茶室賣春。然而自從劉阿舍與阿春的情事,變成了家家所期待的好事。現在他們不肯把童養媳賣了,只等待劉阿舍來的時候用來侍候他。

  劉阿舍到了五十多歲,老總管、老姑媽和老車夫都相繼過世。他開始感到孤獨寂寞,一些親密的朋友,走的走了,散的散了,而他對田莊的姑娘也漸漸地失去了興趣,突然想要有個家,娶了一個小他三十多歲的妻子阿秀,不久便生了一個兒子,叫做永清。

  劉阿舍到了晚年,很念舊,即使結了婚,還是經常叫阿春來家裡陪他,而且非常疼愛宗榮。人家說這個孩子,天庭寬闊,鼻樑又高,生性聰敏,一定是一世英才。

  的確宗榮在求學過程中,表現得非常優異,一直唸到高等工業學校,在北莊是絕無僅有的。舉人張煜廷與秀才李桂根說:「這個兒子可比科舉時代的進士。」劉阿舍覺得很有面子,便在大廟前一連演了一個多月的歌仔戲,謝神,而且也在自家前面的戶亭長廊上,擺了桌子,辦流水席,誰都可以隨時坐下來吃。

  劉阿舍對阿春有一份特別的感情,除了給她不少金飾之外,還送她幾十甲良田,這件事立刻引起了北莊人議論紛紛,可憐的洪田因此變成了眾人嘲笑的對象;他上街賣菜的時候,經常被人當面恥笑,罵他烏龜,但他並不生氣,只是悶不吭聲,繼續做他的生意。

  劉阿舍死後,劉氏宗親不認姓洪的子孫,在出殯的行列中,不讓大兒子宗榮捧米斗,而由姓劉的小兒子永清頂替,這件事表明劉阿舍的遺產大兒子宗榮沒有分,令宗榮大失所望,從此w他遠走他鄉,二十多年都未曾回來過北莊。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也不會相信-----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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