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女朋友就是這麼一回事
1
從北莊到臺北只有一條縱貫道路,公車班次很少,早上學生都得搭最早的那一班公車去上學;下午放學的時候,也差不多搭同一班公車回來。永清每天都會碰到思敏,不過當時的風氣很保守,在公眾場所,男女授受不親,根本沒有機會說話。一年的時光就這樣虛度過去。北莊又有人考上了中學。一個是男生,一個是女生。
那個男生叫做莊瑞和,是莊厝的人;那個女生叫做董倩蓮,住在葉厝。雖然上學的時候,公車上多了兩個中學生,但仍然壁壘分明,男女不敢坐在一起。
永清看到瑞和為了上學,一早就得走很長的路,趕來北莊車站,搭乘六點半的第一班公車去上學,真的動了慈悲心,便邀這個小學弟來家裡同住。
瑞和是阿仁嫂的親弟弟,很快就跟永清親密得像親兄弟一樣,連睡覺都要跟他擠同一張床,而且做完了功課,老是喋喋不休地跟他說些倩蓮的事。
到了冬天,天氣很冷。他們較早就寢,有一天永清走進臥房,看到瑞和已經躺在床上睡了,忽然坐了起來,像在做夢似地對他說:「小少爺,你想不想交個女朋友?」
「你問我這個幹什麼?」
「在公車上,我每次跟你說話,你都沒聽,眼睛老盯著思敏看。」
「你胡說什麼?」
永清上了床就仰臥著,把頭枕在肘上,不讓瑞和靠得太近。
「倩蓮說,她也注意到你對思敏有意思。」
「你們這些人喜歡造謠。」
「你的心裡在想什麼,我們都看得很清楚。」
「你越說越離譜。」
「你的行為很奇怪,我想雅惠和筱雲也都看得出來你在想什麼?」
「不要再亂扯了,我想睡覺。」
瑞和才不理永清說什麼,轉過身來側躺著,在他耳邊細聲說:「你想不想追思敏?」
永清閉起眼睛來,假裝睡覺。
瑞和繼續說著:「小少爺,你愛誰就追,追女朋友沒有什麼好丟臉的。」
「你追過女孩子嗎?等你自己有女朋友再說吧!」永清忍不住地轉過身來對瑞和說。
「我不是老早跟你說過,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嗎?」
「你是說你的女朋友是董倩蓮。」
「是啊!」
「我真小看你啦!你怎麼追到她的?」
「我們是青梅竹馬。」
「你倒真有一手,我可要請教你了。」
「感情的事,不要騙自己,如果你喜歡思敏的話,我可以叫倩蓮幫你。」
「不要說了,睡覺,明天還得早起。」
於是永清轉過身去,背對著瑞和,閉起眼睛來。
鐘擺的滴答聲響著,不久,就開始報時了,敲了一聲,接著又敲了一聲,一直敲到第十二聲才戛然停止,頓時四週靜寂下來,只有街上賣米茶小販的氣笛聲,由小變大,再又由大變小,漸漸地消失在寒冷的黑夜裡。
永清無法入睡,心裡想著思敏,確實很愛她,正如瑞和所說的,他應該趁她還在唸書的時候,趕快追她,不然,時機一錯過,恐怕後悔莫及了。
2
永清等待了很久,以為瑞和會叫倩蓮幫他向思敏傳遞愛意,可是每天搭上公車,他就注意思敏有什麼反應,然而思敏卻一點改變都沒有,他只有乾等著奇蹟出現。
新學年又開始了,北莊又添增了兩位高女的學生,一位是李雅惠,一位是黃筱雲。李雅惠是李記藥行阿根叔的孫女,小時候阿根嬸經常帶她來他家,他也曾經幫她補習過一段時間;而黃筱雲是北莊郵局局長的女兒,他不熟。這兩位湊在一起,話特別多,嘰嘰喳喳,早上第一班公車上的氣氛也變得很熱鬧。到了臺北車站,四個女生,由思敏帶領,浩浩蕩蕩地向高女那個方向走過去。
瑞和一直沒有實現諾言,永清只好自己想辦法。放學的時候,永清儘快從高商趕到臺北車站,看他能不能遇到思敏。有一天他看到四位唸高女的女生一起在排隊,按照年級的高低,思敏在最前頭,其次是倩蓮,然後是雅惠和筱雲。他就排在最後面。他眼睛一直盯著思敏的背影,心想,用什麼方法來親近她,大家在排隊,他不能插隊,不過他能出聲叫她嗎?正在躊躇的時候,倩蓮突然轉過身來,朝著他微笑,好像要跟他打招呼,這個動作立刻引起了雅惠和筱雲的好奇,也轉過頭來。雅惠看到永清,突然喊著:「永清哥,原來是你呀!」接著筱雲也趁機插嘴說:「小少爺,你也是在這個時候放學啊?」
永清故意提高嗓子說:「今天妳們四位都在一起啊?」他的目的是想引起思敏的注意,可是思敏並沒有回頭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使倩蓮覺得不好意思,趕快轉身,假裝若無其事地看著前方。
雅惠和筱雲可逮到這個機會,跟永清談起話來,可惜班車不久就來了,大家依序上車,隨著排隊的人群向前走,上了車之後,各自找座位,彼此坐遠了,不能再繼續談話。
晚上永清就跟瑞和談起今天的巧遇,瑞和開始臭屁起來,自稱是愛情專家,要永清剖析自己。永清說他的缺點就是把思敏看得太過高貴,以致不敢親近她。
「問題就出在這裡,」瑞和像個醫生診病,很權威地說。
「什麼問題?」永清有點驚慌地問道。
「男孩子想交異性朋友,其實女孩子也是一樣,那你就直截了當地對思敏說:『我愛妳!』那不就萬事OK了嘛!」
「你瘋了,真有人敢這樣對女孩子說嗎?」
「小說都這樣寫的,」瑞和解釋說。
「真服了你。我還以為你真有本事,你曾經這樣對倩蓮說過?」瑞和被逼問得急了,只好承認他也沒有這種膽量,「原來你也只是嘴巴說說而已。」
瑞和還是最硬,「不是我在吹噓,我和倩蓮的愛情是自然發生的,是雙方都有意,一點都不必勉強,可是你的情況就不同,你是暗戀著思敏,是單方面的,問題是出在你不知道人家愛不愛你?事實上,你有很多機會接近她,但你對自己沒有信心。你們之間確實存在著一道鴻溝,除非你提起膽量去跨越它。」
「萬一我跨越不過去那道鴻溝,那怎麼辦?倘若跨越不過去,掉下去不就死得很慘。」
「男子漢大丈夫,還說這種話,」瑞和嘲笑他說。
「那你說說看,我怎麼追?」
「追女孩子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有錢,第二、有閒,第三、要臉皮厚。」
「說了老半天,我老早聽過了。」
「就算你早聽過了,但你做不到,那有什麼用?」瑞和激動地說。
「說點實際的,你不是說要叫倩蓮幫我介紹嗎?」
「你們早就認識了,還用人家介紹!」
「那你以前說的是假的!」
瑞和有點賭氣,不想說了,永清也不想聽,然而瑞和過了一會兒,氣消了,又嘰嘰嘰喳喳地對永清說了起來:「我看這樣好了,你可以透過雅惠去邀請思敏出來玩,只要她肯出來,事情就好辦了。」
永清覺得這個點子行得通,總算是一個開始,不妨試一試。
在那個年代,男女約會必須有親友作陪。永清終於透過雅惠成功地約思敏出來,於是瑞和,雅惠和筱雲三個人就當起電燈泡來,兩男三女,約在臺北車站碰頭。
永清聽到思敏果真要來,興奮得不知所措,接著就得看瑞和如何導演?
搭乘公車分兩批人馬,分別不同班次,在約定的地方會齊了之後,才由永清帶頭,浩浩蕩蕩地走向新公園。永清走在最前頭,雅惠和筱雲緊跟在旁邊,思敏只好落在後頭,由瑞和陪伴。走進新公園,永清又開始亂了手腳,搞不清楚該怎麼辦?在公園裡他帶著大家直繞著圈子,一圈又一圈,走得很累,而雅惠和筱雲老纏著他不放。瑞和看情形不妙,建議找一個地方坐坐。
「我帶你們去吃東西,」永清說。
「去吃西餐!」雅惠老喜歡敲永清的竹槓。
「西餐很貴哦!」瑞和想要阻止,但永清已經答應了。
「走吧!」
這位大財主又帶領著一隊人馬,走出新公園,往西門町的方向走去,來到一家兩層樓歐式餐廳,看到外面站著兩個纏著白色頭巾,穿紅色制服的印度人,其中一個印度人替他們開門,而另一個印度人用手勢請他們進去,永清從未來過這種地方,很怕出糗,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衝了進去。他看到裡面的裝潢那麼豪華,真的心驚肉跳。接著他又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制服,戴著高帽的服務生走過來,領他們爬上二樓。永清在爬樓梯的時候,看到牆壁燼是畫著雲朵,一朵一朵白雲在四週飛舞,有如在空中飄浮。
二樓的場地比較寬廣,有一張西方宴會用的長桌子,瑞和安排永清坐在主人位子,而思敏則坐在正對面的女主人位子,其他的三個人分別坐在兩邊。
「要吃什麼自己點,」永清對大家說。
雅惠和筱雲兩人點了套餐,思敏看一看菜單,摸不著頭腦,乾脆跟進,而瑞和不懂又愛面子,點了一份別人沒點的德國豬腳,而永清想奉承思敏,看她點什麼,他也跟著點什麼。
菜都上桌了,永清開始發言,想要說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話,可是說來說去,連自己都不曉得在說什麼?很氣。
大家只顧用餐,沒有人理會他。
雅惠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開口說:「永清哥,能不能不說話,讓我們安安靜靜地吃東西。」她說話的時候,把刀叉丟進盤子裡,站在旁邊侍候的服務生以為她不吃了,立刻把盤子收走。
雅惠莫名其妙地叫了起來:「我還沒吃呢!」她想把盤子搶回來,可是來不及了,服務生動作很快,已經把盤子端走了。她欲哭無淚,嘟著嘴,看著大家。思敏想笑,卻不敢大聲笑出來。筱雲則緊握著刀叉,拚命地吃著。
「再叫一份,」永清很大方地說。
「規矩真多,」雅惠終於罵出口來。
「少說話為妙!」瑞和調侃她說。
雅惠瞪了瑞和一眼。
永清以為瑞和在暗示他閉嘴,他不再說話了,大家靜靜地吃著,像在演啞劇,只有動作,沒有聲音。
回到北莊,瑞和馬上承認這次約會失敗。失敗的責任由他一肩挑起來,並且自我檢討,很令人感動。
「思敏肯出來,算是一個好的開始,我們再接再厲吧!」永清很有風度地安慰瑞和,好像追求思敏是他們兩人共同的事。
「雅惠和筱雲到底跟你是什麼關係?老糾纏著你,不讓你跟思敏接近,」瑞和對她們兩人的攪局很痛心。
「雅惠從小就常來我家,跟阿娟一起玩;筱雲則是第一次在一起。」
「這樣好了,下次我請倩蓮去約思敏出來,不要這兩個小女生作陪。」
第二次約會是去爬草山,大家約在北莊車站會合,一起搭同一班公車到臺北車站,然後再轉火車,去新北投,由此爬坡去草山。他們約莫走了十來分鐘,在小徑旁邊,看到一家小旅舘,是日式的建築物,深藏在滿庭院細細小小粉紅色花瓣的桃花林背後,這時正是桃花盛開,微風吹拂,輕輕地搖著樹枝,像一群舞妓婆娑起舞。
「多美呀!」永清驚嘆地說。
思敏卻毫無反應,瑞和想藉此引起話題說:「如果我擁有這一片林地的話,我會想在這裡隱居。」可是永清卻不知好歹,質問瑞和說:「難道你不想唸書了嗎?」
「小少爺,我的意思是說,這裡的環境相當幽雅,是個唸書的好地方,況且離火車站很近,坐火車到臺北很方便,我幹嘛不把書唸完?」
「那你說要隱居,隱居不就要躲在家裡足不出戶媽?天天到臺北那樣繁華的地方,算哪門子的隱居。」
在思敏面前,永清很愛表現,本來瑞和是好意,想讓思敏也能說話,卻被永清說得不想回話。這時倩蓮插嘴說:「這個地方風景的確很美,如果我有錢的話,也很想把它買下來。」
永清立刻誇下海口說:「我買下來送給妳。」
「真的啊!」
瑞和趁機罵倩蓮,同時也損永清一下:「這又不是辦家家酒,說買就買,人家憑什麼買下來送給妳?真沒想到,一個那麼臭屁,一個那麼天真!」
永清倒不認為他是說著玩的,被罵,很不甘心,很想帶大家進去旅舘,立刻找老闆談交易。
可是瑞和卻催促上路,大家便沿著小徑再往上爬。永清只管領先,不管其他人有沒有跟上來。
「停一停,」瑞和在後面大聲叫著。
永清稍停下來,回過頭,看到思敏緊跟在他後面,便伸手拉著她往上爬,等爬到了最高處才停下來,放開她的手,面對面站著喘氣。
瑞和與倩蓮落後幾百公尺,這時永清應該趁機向思敏表示愛意,卻開不了口,好像他又看到阿廷叔的幽靈站在她的背後。
「累死了。」他掙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出這句話。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倩蓮說:「思敏,妳爬得真快,我趕都趕不上。」
思敏並沒有回話,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小少爺,你不會累嗎?」瑞和喘著氣問道。
「平常你不運動,才會累成這個樣子。」
「好啦!誰像你是個運動健將,能不能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四個人都上來了,找到了一處可以坐下來用餐的地方,才準備把帶來的食物從背包裡拿出來;霎時天空烏雲密佈,遮住了陽光,開始下起毛毛雨來。永清看過登山手冊說,山上天氣變化莫測,他顧慮到大家的安全,下令收拾起東西來,於是一隊人馬又饑又渴,提心吊膽,趕下山。等他們回到新北投,坐在火車站候車室,一坐下來就不想再站起來。
「我帶你們去吃點東西,」永清好心地說。
「吃、吃、吃,每次都是吃,我想回家!」這時思敏突然發起脾氣來。
為了思敏,永清只好坐上火車直奔臺北。到了臺北,思敏吵著要回家,大家只好忍著饑餓,轉車回北莊。
兩次約會都是失敗收場,瑞和很不甘心,三番兩次勸永清再來第三次的約會,可是永清已經沒有信心了。
「算了,約來約去,還不是都一樣。」
「無三不成禮,第三次一定包你成功,」瑞和頗有自信地說。
「可是我對自己並沒有信心,思敏對我很有成見,再約,也不會有什麼進展的。」
「你不能半途而廢呀!一個人做事要有恆心,追女孩子就像作戰一樣,有輸有贏,兩次約會,只算是遭遇戰,第三次是大會戰,輸贏定江山,馬上就分曉了。」
「我沒興趣,請不要再說了。」
阿娟就在書房裡,這個書呆子還說個不停,教訓老大哥說:「不行,你做事這種態度,我很不欣賞。」
「改天再說好不好?」永清還是好聲好氣回答說,其實他也很怕阿娟知道他們在爭論什麼。
「你這個人怎麼這個樣子,一下子叫我幫你忙,一下子又把我踢開,我看你一定是請了別人當你的軍師了?」
「沒這回事!」
「那你怎麼不肯再約會?」
「我不想玩了。」
「你這樣沒種,以後別想再找我幫忙。」
瑞和悻悻然離開了書房,無意中冒出了一句「沒卵葩」,惹得永清大動肝火,跳起來罵瑞和是「狗頭軍師」,兩人就越罵越難聽,結果鬧翻了。
當天晚上瑞和就揹著書包,跑回莊厝去了。
事情搞成這個樣子,永清很無奈,也不想慰留瑞和。
第二天早上搭第一班車的時候,永清看到瑞和已經坐到別的座位,表示不跟他坐在一起,又看到思敏那副目中無人的表情,使他情緒激蕩得很厲害,才一個多鐘頭的車程,他就很難熬。下午放學的時候,他乾脆晚一點離開學校,免得冤家碰頭,彼此沒好臉色看。從此他就天天晚歸。
有一天他很晚才到臺北車站,竟然看到倩蓮那麼晚了也在候車室排隊等車。他提起膽子,走到她的背後,低聲地叫她董小姐。
倩蓮轉過頭來,驚喜地叫道:「是你啊!」
「妳怎麼也這麼晚才回家?」
她沒正面回答,卻問他同樣的問題。他說他在圖書館看書。
「好用功啊!」她叫了起來。
「沒有啦!只是不想早回家,」他靦腆地笑了一笑。
「我也是剛從圖書館出來,不過我不是去看書,」她說,特地解釋一下,怕他以為她那麼用功。
「不是去看書,那去圖書館幹什麼?」
「打掃呀!」
「幹嘛去圖書館打掃,抓公差?」
「不是抓公差,是被罰。」
「妳幹了什麼壞事,被罰?」
「我把借來的書弄壞了,賠不起,管理員罰我打掃圖書館。」
「怎麼打掃了那麼久?」
「我得等大家走了,館裡沒有人才能工作。」
「吃飯了沒?」
「還沒有。」
「那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
她倒是很爽快,立刻跟著他走了。
臺北車站附近的商店都關門了,街道昏暗,行人也少。他們走到北門,然後轉向通往大橋那一條街道,過了鐵道,不久就到了第一劇場附近,他就帶她進去一家日本料理店。
「妳想要吃什麼?」
她接過菜單,翻了一下,裡面列出來的菜色,她都看不懂,只好承認她從來沒有在外面吃過餐廳。
「隨便點一樣菜。」
她實在沒辦法,看看鄰桌到底在吃什麼?
「我就吃他們吃的,」她說。
「勝丼,」他說。
他並沒嘲笑她,可是她臉卻紅了起來。
「是的,勝丼,」她說。
「不多叫一點別的東西嗎?」
「夠了,吃不了那麼多。」
他也跟她一樣叫了一碗勝丼。
點完了東西,就隨便聊了起來,談功課,談其他三個唸高女的學姊學妹。他好奇地問她,最近在公車上怎麼沒看到她跟思敏坐在一起?
「她對我有誤解。」
「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什麼。」
「聽說那次草山玩回來之後,思敏很不高興,把氣都發在妳身上。」
「她的脾氣就是那個樣子,過一陣子就好了。」
「聽說雅惠和筱雲也都不理妳?」
「她們說,你跟思敏第一次約會是她們促成的,結果第二次約會當電燈泡卻沒她們的份,說是我耍的詭計,排擠她們。」
「她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找誰去玩是由我決定,跟妳有什麼關係?」
「筱雲就認為我是菜販的女兒,沒有資格唸高女,她本來就不喜歡我跟思敏坐在一起,這次給她逮到機會,唆使雅惠一起向思敏說我壞話。」
「她們會這樣對妳都是我的錯,讓妳很委屈。」
「我不在乎。」
「她們知道不知道妳被罰掃地嗎?」
「不會知道。」
倘若這件事被她們知道,鐵定不多久,消息立刻傳開來,北莊一定鬧得沸沸揚揚。
不過聽她這麼一說,他也就放心了。
終於他們點的東西端來了。擺在面前的是兩個漆著紅色精緻的木製碗,她掀開碗蓋,碗面滿滿地覆蓋著一層褐色的炸豬肉,她呆住了,不知道怎麼吃?抬頭看著他,微笑著。
他覺得她的樣子很可愛。
他若無其事地掀開碗蓋,把它放在桌上,再把碗裡的炸豬肉夾到蓋子上面,便露出了一大片白米飯來。
她就學他,然後端起碗來,開始扒著白米飯吃。
「不要光吃白米飯,配著炸豬肉一起吃,」他說。
她就聽他的,夾了一小塊炸豬肉先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著。
「這種日式炸豬肉,酥酥的,跟臺灣式的紅燒肉味道不一樣,」他又說。
她點一點頭,繼續吃著。
「這麼晚了還未回家,家人會不會擔心妳在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她放下碗,禮貌地回答說:「不會的,等我回到家,爸媽早就睡了。」
「他們對妳倒很放心。」
「他們半夜就得起床,趕去田莊收購蔬菜,然後裝上手推車,再送到永樂市場賣,一直要忙到傍晚才回家。每次我放學回到家的時候都看到他們在睡覺。」
「家裡沒人管妳嗎?」
「誰會管我?」
永清不好意思再問下去,第一次在一起就問人家的家內事,好像在探人隱私,於是他默默地吃著。突然倩蓮停下來問他說:「你是不是很愛思敏?」
永清被問得有點難為情。
「我不曉得該怎麼說?」永清放下碗筷,勉強回應了一下。
「以你們兩家的關係,何必靠瑞和幫你拉線,你可以直接跑去張家找她,根本不必約她出來。」
「我就是不敢這樣做才會被瑞和嘲笑。」
倩蓮愣了一下,又低下頭來,猛吃白米飯。
「我說錯話了嗎?」他注意到她的反應,神經兮兮地問道。
她沒反應,努力扒著飯吃。
過了一會兒,他才問她說:「妳是不是跟瑞和很要好?」
「很要好倒是沒有,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多少有一點感情。」
「他說妳是他的女朋友。」
「亂蓋。」
「難道妳不愛他嗎?」
「我根本不可能愛他!」
她又端起碗來,把裡面的白米飯清得乾乾淨淨,而蓋子上的幾小塊炸豬肉碰都沒碰。
「把蓋子上面的炸豬肉吃掉,」他說。
他看她吃著,又從自己蓋子上面,夾了幾小塊炸豬肉給她。
離開日本料理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附近的商店都關門了,戶亭的地面,只有從路燈投射進來而被柱子截成一塊一塊的光和影。走在裡面,一下子現身,一下子隱沒。路上見不到行人,他大膽地把手挽著她的腰。
她細聲地問他說:「你怎麼會跟瑞和吵架?」
「我沒跟他吵架,我只說了幾句他不中聽的話,他就不高興了。」
「他這個人容不得人家批評。」
「不能怪他,他很自負!」
「那你還請他當軍師!」
「沒辦法呀!北莊就那麼小,唸書的人才不過那麼幾個。雖然他年紀比我小,但他點子很多。」
「你知道嗎?瑞和一向很雞婆,我們同學都叫他雜菜姆仔。」
「雞婆、雜菜姆仔不是都指女生嗎?他又不是女生,怎麼會有這樣的稱號呢?」
「雞婆就是雞婆,不分男女;雜菜姆仔不也是這樣嗎?你不曉得,他什麼事都要插一手,往往把事情弄得更糟。」
晚上街道很安靜,他們說話的聲音,在戶亭的迴廊裡迴響著。
「你和思敏的事,瑞和都跟我說過了。」
「他真多嘴。」
「我不曉得為什麼,有關你的事他都會跟我說。」
「他愛妳才會這樣。」
「我們的關係並沒有你說的那樣親密!」
「他很愛妳,難道妳沒有感覺嗎?」他忍不住又問她一次。
她又不說話了。
兩人默默地走著,接近石橋的橋頭,戶亭長廊就斷了,只好走到街道上來,暴露在燈光下;過了石橋,便橫過街道,走進另一邊樓房的戶亭裡,而隱沒在黑暗之中。
終於她忍不住地向他表白:「瑞和很自負,又喜歡胡扯,我很不喜歡他這個個性。我們會經常在一起,是他唸國小的時候,家裡沒有人照顧,他母親在街上幫傭,而他父親晚上從臺北回來才到葉厝接他回家。」
「我知道,」他說。
「雖然阿仁嫂很疼弟弟,但她必須到田裡工作,也沒空照顧他,我們兩人在正廳的飯桌上寫功課,由阿壽伯督促,等功課做完了,他老人家才會放我們去稻埕上玩。」
「阿壽伯人很好。」
「他很疼我和瑞和,經常對鄰居說,我們是一對『金童玉女』。」
「妳知道『金童玉女』是什麼意思嗎?」
「管它是什麼意思,反正阿壽伯只是稱讚我們是美好的一對就是了。」
「阿壽伯很想把你們兩人送做堆。」
「你又想歪了。」
「好啦!我問妳,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都玩些什麼?」
「你真好奇,我告訴你,我們不談戀愛!稻埕沒什麼好玩的,我們就到水溝裡用畚箕捕魚。」
「那一定很好玩。」
「你沒捕過魚嗎?」
「我在河裡摸過魚,但沒在溝裡用畚箕捕魚。」
「在河裡摸過魚也很好玩啊!」
「記得有一次我要求阿祥哥帶我去田裡,他怕我衣服弄髒,說不行。後來又有一次田裡正在收割,他婉拒不了我的要求,答應帶我去田裡拾穗,我覺得拾穗很好玩,妳拾過穗嗎?」
「我當然拾過穗,不過我拾穗不是為了好玩,大人忙著割稻打穀,小孩子就在旁邊揀掉落下來的零穗,一天揀下來,可以揀到一斗稻粒。」
「那可以吃好幾餐啦!」他對一斗稻粒可以吃多久並沒有概念,只是胡說一通。
「何止好幾餐,每年有兩期稻作,我只揀阿壽伯田裡的稻穗,家裡整年都不用糴米。」
「妳沒到過別人的田裡拾穗吧?」
「那怎麼行,人家可不讓你隨便揀稻穗,你去揀,會被打的。」
「那妳有沒有在田裡抓過泥鰍?」
「怎麼沒有。稻子收割後,田裡是乾的,泥鰍就躲藏在稻根底下,我們把短莖連根拔起來,土裡還有點水,泥鰍躲在裡面,不過動彈不得,我們就可以用揀的,不用去抓。」
「很好玩。」
「在田裡不只有泥鰍,還有田蚌。你看到田裡有個小孔,就用食指去挖,可以挖到很大的田蚌。」
「很可惜!阿祥哥就不會帶我去田裡。如果我早一點認識妳,我們就可以一起玩,現在談起話來,不是更有趣嗎?」
「阿祥哥在的時候,我還很小,搞不好你來葉厝玩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就在這個時候,一列火車從他們前面鐵道隆隆地駛過,等火車漸行漸遠,蒸汽機的聲音漸漸地消失在遠處,他想再繼續剛才所說的話,已經忘了從哪一頭接下去,只好默默地走著。到了北門,看到城樓上方掛著一眉月芽,塊狀的雲塊像白色玫瑰花瓣鋪張在天空。過了鐵道,再走幾分鐘就到臺北車站了。
「我們像不像一對情人?」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她說。
「很像,」她順著他的意說。
「這麼晚了,妳不怕被熟人撞見?」
「看到就看到有什麼關係?」
「北莊人很會造謠。」
「隨他們去說。」
時間拿捏得很準,他們及時趕上了最後一班公車,除了司機先生和車掌小姐之外,就只有他們兩個乘客,因此他們毫不避嫌地坐在一起;一路上,兩人輕聲細語,快到北莊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問她說:「下個禮拜天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好嗎?」
3
回到家裡已經半夜了,阿秀嬸和阿娟都已經上床睡了,天氣涼了,永清不敢在中庭洗澡,而選在廚房裡面,弄得滿屋子乒乒乓乓地響。由於他還很興奮,上了樓睡覺的時候,仍然回味著今晚的豔遇,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
第二天起得晚了,他匆忙趕上早上第一班公車,五個學生都已經坐在車上了。他看到思敏坐在原來的位子,而倩蓮則坐到最後一排去了,到底她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瑞和跟他吵架,不肯跟他坐在一起,跑到最前面去跟司機並坐,他能夠理解。可是昨天晚上倩蓮還高高興興地談著思敏,怎麼一夕之間,兩人的關係忽然變成這個樣子,令他很驚訝。整個車箱才不過六個學生,由於互相不和,弄得座位分崩析離,很不像話。
車子在縱貫道路上奔馳,外面的霧很大,白濛濛的一片,從窗玻璃往外看,就像畫家用簡單的幾筆,勾勒出一幅農舍和樹木的淡墨畫。過了將近半個鐘頭,東方才露出一輪紅色的太陽,光芒四射,好像撒出一些細碎的金黃色微粒來,於是霧漸漸地散了,田野露出一片翠綠的稻秧,遠處的觀音山橫躺著,給人一種安諡的感覺。
到了臺北車站,學生都下車了,只有永清一個人還坐在車廂裡發呆。
「先生,下車啦!」車掌小姐以清脆的聲音催促著他,他才從出神的狀態中醒了過來。
「謝謝,」他說著匆忙地下了車,走了幾步便停下來,站在路旁,回過頭看著那四個高女的女生,思敏、雅惠和筱雲走在一起,而倩蓮跟在後頭,一個人走著,像落單的孤雁,忽然他心頭好酸啊!
放學的時候,永清希望能再遇到倩蓮,按照昨天的時間趕到臺北車站,結果落了空。
他終於嚐到了思念的滋味,等待約會的第一天就那麼難熬,往後還有兩天,不知道該怎麼挨?晚上他幫阿娟溫習功課的時候就出了狀況,連簡單的算術題目都算錯了。阿娟一眼就看出來,指正他,令他很難堪。
「啊,老了,不行啦!」他說。
「小少爺,你不專心嘛!你說老,是不是想要娶某?」
阿娟一向機伶,卻還很天真,然而她即使童言無忌,永清也知道她不是隨便說說的。
「妳自己做功課好啦!我想回房間休息。」
他說著便站了起來,立刻離開了書房,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
永清在學校,不管在課堂或在圖書館,總是想著倩蓮。回到家,腦子裡也只有她的倩影。有人吵他,他就很煩,乾脆躺在床上,讓思想像一匹狂馬在廣闊的草原馳騁,但想的還是她。
禮拜六只有半天課,他下午回到家,便先睡了一會兒,然後再起來督促阿娟唸書,這個小精靈卻劈頭就問:「小少爺,阿嬸在問,最近你都很晚才回到家,到底在幹什麼?」
「我在圖書館唸書啊!」
「家裡不能唸嗎?」
阿娟像個管家婆,但稚氣很重,永清疼她,並不以她直言為意,況且他知道她所提的問題只是替阿秀嬸傳達意旨而已,他想生氣也生氣不起來。
「今天不必唸書了,妳下樓去陪阿嬸,我很累,想休息一下。」
「你是豬哦?才剛睡醒,又要睡了?」
「當豬也蠻好的,」永清藉故回去臥房,躺在床上,又開始想起倩蓮來。
第二天永清趕去北莊車站的時候才八點半左右,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半鐘頭。他在候車室等待的時候,遇到很多熟人,人家問他怎麼不上車?他尷尬地說在等朋友。公車一班一班開走了,熟人也一個一個走了,每個熟人都問他同樣的問題,問多了,他不只是尷尬,差一點連實話都說出來。他想一想,乾脆走到外面路口等她。
將近十點的時候,他才看到她穿著一件白色圓領的短袖襯衫,配上一條深褐色的百褶裙,步態輕盈,好像一朵雲似地沿著縱貫道路飄了過來。他趕緊回到候車室排隊等候上車,不久她也來到了候車室,就站在他的後面。
班車來了,旅客陸續上車,兩個情侶仍然不敢打招呼。到了臺北車站,各自走了一段路,一直到北門,過了鐵道,他才從後面追趕上她,然後兩人並肩走向大稻埕。
早場的電影是趕不上了,下一場的電影是下午一點二十分。他們就在附近的街道閒逛。
淡水河靠近大稻埕這邊有一個碼頭,以前河水很深的時候,大帆船可以從淡水直航到這裡,不過那種千帆林立的景象已經成為歷史,只留下一些遺跡。他們沿著河邊的水泥道路,手牽手漫步著,低聲細語,談些身邊的瑣事。
太陽很曬,碼頭樹木很少,只有一個破舊的涼亭。他們站在那裡逗留了一會兒,便又走回第一劇場。時間還早,他想起有名的江山樓,以前大稻埕商業鼎盛,商賈文人都去那裡聚集,便帶著她過街,沿著另一條街道往那邊走。他有點炫躍地對她說:「聽說我老爸經常來這裡聽藝妓吟詩。」
倩蓮很驚訝地問:「你說的到底是什麼年代的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妳想想看,我老爸生我的時候已經六十多歲了。而他有這種雅興的年紀大概不會超過三十歲吧!算來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老阿爸是不是很有學問?」
「我不曉得。」
「聽思敏說,她阿公是舉人。」
「是舉人沒錯,但是武舉人,」他特地更正。
「雅惠也說她阿公是秀才。」
「是啊!」他說。「聽我阿舅說,日本人來臺之前,他們兩人都很神氣,整天在我家隔壁的酒樓吟詩作對,我老爸覺得很煩,不想跟他們在一起,就往田莊跑,寧願跟那些目不識丁的莊稼漢在一起。後來日本人來了,我哥哥也出生了,我老爸不想再到處亂跑,就叫阿丁叔到我家門口擺麵攤,每天晚上,我老爸便帶著我哥哥坐在那裡吃麵。那時一些北莊有頭有臉的人,都從酒樓移到麵攤來,大家聚在一起不再吟詩作對,只是聊天。」
「你老爸是個怪人,」她說。
「只是他個性很率直,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別人看起來很荒唐。」
「不過聽說他是個大善人。」
「也許吧!他有錢,幫了很多人。」
當然有人稱讚他老爸是個大善人,他覺得很高興,於是他謙虛地說:「聽我阿舅說,我老爸並沒有什麼學問,只唸了幾年私塾,科舉沒考上,就不想唸了。後來日本人來了,別人學習日語,好做事,但他就是不肯學,說年紀大了,再學也學不會,何況他不需要做事,不過我老爸看我哥哥受日本教育,功課非常好,又考上了二中,人家都恭維他,出了一個狀元兒子,竟然把北莊的舉人、秀才都比了下去,他聽了當然很神氣。」
「聽芳蘭姊說,大少爺考上二中的時候,你老爸在大廟口連演了一個多月的戲,並且還在你家附近戶亭的長廊上辦流水席,任誰都可以上桌吃喝,可想而知,當年你老爸有多高興。」
「相較之下,阿廷叔和阿根叔就很憋,改朝換代之後,他們這批舊士紳的社會地位就低落下去,阿財哥和阿龍哥公學校畢業後就不唸了,只做生意,也跟日本政府脫勾。然而像我阿舅就勤學日語,有機會,當起街長來了,現在過得很榮耀。」
「思敏曾經對我說過,她阿公在日本人登陸之初,曾經是個呼風喚雨的抗日英雄,但唐景崧逃跑了,他也就銷聲匿跡,過了一陣子潛隱的生活,還改名換姓,只做生意,過得很屈辱。」
「是呀!人總得要活下去,難道改朝換代之後,就得殉死嗎?」
「雅惠的阿公一直不讓她阿爸受日本教育,直到她阿爸十幾歲進公學校,由於年紀太大,學習語言困難,到現在日語還是說得很拗。」
「可是她阿爸的漢學底子相當不錯,我很少聽到有人會說出那麼漂亮的臺語。」
「我很好奇,後來雅惠考上了高女,她阿公不曉得會怎麼想?」
「阿根叔早就死了!」
「世間的事,總是是是非非,處在這樣的時代,誰也搞不清楚該怎麼做才算正確。」
他們談著,又走到這條街道的盡頭,江山樓就在分叉路口的三角地帶。這座建築物貌似一頂皇冠,然而並非他想像的那麼宏偉,而門市又相當冷清,跟他聽說的盛況相差很遠,他感歎地說:「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她就這樣回應了他:「可能是戰爭的緣故吧!」
「是的。」
然後她好奇地問道:「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人會吟漢詩?」
「恐怕沒有了,即使有,也沒有人會去欣賞。」
「你唸過漢文嗎?」她又問他說。
「小時候,阿根叔教過我《論語》,但沒教我多久,就停了。」
「很可惜!」
「我阿舅說,唸那些東西幹什麼?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老媽就聽我阿舅的話,不讓我再去找阿根叔學習。」
「雅惠的阿公不是很氣嗎?」
「他罵我阿舅是漢奸,是日本走狗。」
「你有沒有唸過《三字經》?」
「唸過了,是在家裡跟我老媽學的,到現在我還記得一些呢!」
「我也是。」
「背背看。」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她開始背誦起來;他也跟著唸;然而他愛獻的個性又顯露出來,聲音大了些,結果唸到「人不學,不知義」的時候,卻唸成「人不學,不知道」,被她抓包了。
「那裡錯?」
她理直氣壯地指正了他。
「我老媽就這樣教我的。」
「可能她沒有拿書本教。」
「我老媽不識字。」
「難怪。」
「那妳看得懂漢字嗎?」他質疑地問她。
她點點頭。
這種半嬉戲的爭論,誰是誰非,並不重要;她懂漢字,看過《三字經》讀本,當然她唸的比較正確,他只好承認他錯了。
再往回走,到了第一劇場的時候,電影院已經開始售票了,但還不能進場,只好又在附近的小巷子裡逛一逛,他們站在路旁看小孩子做追逐遊戲,追來追去,看起來很樂。
電影院終於可以進場了,一大群人爭相湧進裡面,搶位子坐。還好,他們也搶到後排左邊的角落,有兩個相鄰的空位,但視野不好。當電影上映的時候,他看了一會兒就無心看了,坐立不安,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手放在椅臂上,卻碰到她的手,她並沒有縮回去,他便大膽地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面。
雖然他的眼睛看著銀幕,但他的腦筋卻在動別的念頭,劇情一直在變化,他沒在看,直到終場,心就一直跳得很厲害。
出了電影院,他們準備走回臺北車站,搭車回北莊。在路上,她不停地談著電影裡的故事情節,他卻無法適當地回應,她忍不住地問他說:「你到底有沒有在看電影?」
「當然有啊!」他支吾其詞地回答說。
「那麼你說說看,故事在說什麼?」
他答不出來。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他不好意思地問她說:「妳是不是還在圖書館打掃?」
「沒有了,現在改在辦公室打雜。」
「平常都幾點才離開學校?」
「放學就走了。」
「難怪這幾天碰不到妳。」
兩人走到了北門,時間還早,不急著回北莊,於是轉向右邊的道路,穿過舊公園,經過日本人的住宅區,到了西門圓環。那裡有時髦的服飾店,她很想進去看一看,他卻一味找餐廳。
「我記得這附近有一家日本料理店,」他說著牽著她的手橫過街道。
「又要吃日本料理!」
「不然我帶妳去吃西餐。」
「聽說吃西餐的規矩很多,動不動就把盤子收走。」
「不會啦!大概妳是聽雅惠說的吧!那次她的確被嚇到了。」
「還是去吃日本料理好些,」她說著就往日本料理店走去。
為了讓她多嚐些日本人的菜餚,他點了一尾鯛魚,一盤冷竹筍,一盤冷韭菜,和一盤炒牛蒡;還想多點一些別的,卻被她勸阻了,「光那條鯛魚就夠四個人吃的!」
他吩咐老闆把那條鯛魚一部分切成生魚片,一部分煮湯。生魚片先端了上來,她又面臨同樣的問題,不知怎麼吃法?他教她,她卻不太聽話,挾了一塊生魚片,塗滿了芥茉,再沾一點醬油,整塊就往嘴裡吞了下去,結果鼻子被嗆得眼淚都洴了出來。
「喔……」
她張開嘴巴,用手掌煽著。
「喝一口綠茶。」
她啜了一口綠茶,臉上表情才舒緩下來。他再叫她用熱毛巾擦一下臉。
她又挾了一塊生魚片,這次沾了更多的芥茉,不過先在醬油裡浸了一下,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吃著。看樣子,她已經嚐到吃生魚片的味道了。
接著他教她冷竹筍沾著美奶滋吃。
「竹筍我倒是吃了很多,但沒這樣吃過,在家裡我只把它切片煮湯,頂多加一點豬肉。你知道,阿壽伯在厝後種了一大片綠竹仔,我經常去那裡挖竹筍,把它用豆瓣醬醃了起來,帶便當,蠻好吃的。」
「妳去偷挖竹筍,不怕阿壽伯把妳抓起來打,」他打趣地說:
「我哪裡是去偷,不要說得那麼難聽。」
「綠竹仔又不是妳種的,妳去挖人家的竹筍,不是偷,那是什麼?」他故意誇張地笑出聲來,讓她知道他是說著玩的。
「你這樣說很傷人哦!阿壽伯把我當作女兒看待,疼我疼得要命,我挖他幾隻竹筍,他高興都來不及了,還會把我當小偷看待?」她正色地說。
「的確,像妳這樣可愛的女孩,我看了都喜歡,阿壽伯怎麼忍心把妳當作小偷。」
「真是的,你還想污蔑我?」
「對不起,」他嬉皮笑臉地道了歉。
「你真會欺負人!」
「好啦!哪天我到妳家,妳煮竹筍給我吃。」
「有那麼一天再說吧!」
然後她吃冷韭菜,吃炒牛蒡,喝鯛魚湯,都是第一次嚐到的,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吃了之後才跟著挾起來吃。
這一餐吃得很開心,可是剩下來的東西太多了,卻不能帶走,很可惜。
離開了日本料理店,還不想回北莊,就在西門町一帶,轉來轉去,最後走向新公園,在博物館後面的樹蔭下,選了一張椅子坐了下。
他們談到那次去草山爬山的事情,她又問他喜不喜歡思敏。他只好把他一直會跟思敏約會的緣由說出來,他說:「這都是瑞和惹起的。」
她倒沒有立即回應。
這時他抬起頭來,看到樹上有一隻小鳥在跳躍著,騷動了枝葉,打亂了從細縫篩下來的陽光,讓他覺得眼睛有點眩,於是他低下頭來,看著地面好一會兒,然後他對她說:「那次我們去爬草山,本來早上天氣好好的,可惜天公不作美,到了中午突然下起雨來,把原先的計劃弄亂了。很奇怪,我跟思敏約會老是碰到這種事,真是狗屎運。」
「臺北的天氣本來就是陰晴不定,那天,其實你不急著下山,大家淋一點雨也是蠻好玩的。」
「可是思敏淋不得。」
「你顧慮太多!我不相信她怕雨怕到這個樣子。」
「她一淋雨就生病。」
「不會那樣嬌嫩吧?」
於是永清轉過頭去看不怕淋雨的倩蓮,散碎的光影正投射在她的臉上,晃來晃去,有一種飄浮不定的感覺。忽然他很想要抱住她,怕她隨風飄去,可是周圍不時有遊客經過,他只好雙手往左右伸開,放在椅背上,就這樣坐著。
樹上鳥兒啁哳,而他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話語,就讓這小精靈去訴說。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公園的路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亮了,該走了,他想,於是帶她走出公園,慢慢地走向臺北車站。他們在附近的餐館吃了點東西,回到北莊,時候已經很晚了。
縱貫道路兩旁都是稻田,白天就很少有人行走,到了晚上更是不見人影,他執意要送她回家。今晚沒有月光,但天氣晴朗,北斗七星像勺子狀規律地排列著,而牛郎織女星也很明顯地隔著銀河相望。螢火蟲在他們面前飛舞著,田蛙咯咯的叫著,這是夏天夜晚的景色。
到了葉厝的竹圍入口,他才低聲地對她說:「下個禮拜天我們去海邊玩。」
她卻不置可否,默默地走進竹圍,到了稻埕中央,忽然站住了,轉過身來,看著他,似乎想要向他說什麼?看到這個情景,他衝動地跑過去緊緊地抱著她,很久很久,才意識到竹圍裡還有人家,說不定有人正從窗口窺視著他們,因此他不得不放開了她。
「下個禮拜天再見,」她低聲地說。
於是他轉過身走開了,才走到竹圍的出口,卻又停了下來,回頭去看她,發現她仍然站在稻埕中央,再次向他招手,她才轉過身去,慢慢地走向她家的門口。他癡癡地看著她,直到她推開門進去,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沿著縱貫道路,又跳又叫,興奮地跑回家。
4
等待的日子真是難熬,雖然永清每天都能見到倩蓮,但見面的時候比不見面更為難受,兩人在車上就是不能坐在一起談話。
約會的日子總算到了。
天還未亮他就醒來,一看時鐘,還是清晨四點多,太早了,只好又半睡半醒地躺著,不知又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菜販的叫賣聲,很吵,猛然跳下床來,匆匆忙忙地盥洗後,穿上衣服,等不及阿娟起來煮早餐,便急著趕去北莊車站。
大廟口已經聚集了很多買賣的人,看樣子時候不早了!他三步併兩步走,趕到車站,倩蓮老早坐在候車室的椅子等他了。
他照樣不敢公開跟她打招呼,先去排隊等車,她仍然坐著,直到班車來了才站起來,排在隊伍的最後面。乘客很多,上車後,兩人都找不到座位,站在車廂的走道上,抓著上面的鐵杆,互不相識似地並肩挨著。到了臺北車站,她先下車,然後他跟著下車,一前一後,慢慢地走進臺北火車站,兩人才會合。
「讓妳久等了?」
「沒有啊!」
「昨晚睡得很不安穩,一直醒來,心裡老罣念著今天要早起,反而起不來,遲到了。」
「你沒有遲到啊!」
她真會說話,委婉而又體貼,他聽起來很窩心,這種女孩子才值得追呀!
「我們去淡水。」
事先他並沒有告訴她。
走到月臺,開往淡水的火車已經停在那裡,不必等候就可以上車了,可是車廂裡面已經坐滿了人,他們想找兩人可以一起坐的位子就是找不到;於是他們在車廂裡一節一節找過去,找到最後一節,看到車尾多了一個延伸到外面的露天平臺,有欄杆圍著,就決定站在那裡。
火車離開了市區,兩旁的房屋也漸漸地少了下來,接近圓山的時候,一眼望過去都是剛插過秧苗的稻田,秧苗不高,稀稀疏疏,整齊地排列著,而綠意不夠濃密,青翠之間,仍然閃爍著水影。田裡有很多隻白鷺鷥徘徊著覓食,火車要接近基隆河的時候,開始鳴起氣笛,卻嚇不走這些飛禽。
火車鏗鏗鏘鏘地駛過鐵橋,基隆河的水量很大,往下看,河水湍急地流著,似乎有一種要被水沖走的感覺。
過了鐵橋,開始轉彎。從車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整列火車像蜈蚣在爬行。火車頭冒出濃密的黑煙,像一條長長的馬尾巴在藍色的天空中拖曳著。
劍潭的潭面很廣,水色碧綠清澈,波浪起伏,遠處有兩、三隻小漁船漂浮著。
他對她說,臺北盆地本來是一個湖,後來湖水漸漸地退了,才形成了淡水河和基隆河所沖積的平原,他還問她說:「妳知道劍潭的名字是怎麼得來的嗎?」
她搖一搖頭。
他得意地說:「當年鄭成功攻下臺灣,在臺南設立了府城,開始安內攘外。安內就是經略南北,攘外就是對抗清兵。有一次他帶領軍隊經過圓山這個地方,潭裡忽然出現了一條惡龍,把一隊士兵給吃掉了。鄭成功一氣之下,拔出寶劍,擲向惡龍,結果一劍中背,寶劍像是塗有毒液似的,毒性發作,惡龍在水面翻滾了幾翻,最後沉入潭中。劍潭因此得名。」
「你很會說故事嘛!」
他看著她笑,她也笑了。
她也跟他說了一篇龍的故事:「日本平安時代,奈良這個地方有一個叫做藏人得業惠印的和尚,鼻子很長,而且紅得像天狗鼻,人家叫他做大鼻藏人。
「當大鼻藏人還是默默無聞的時候,當然收不到徒弟,只好到處找寺廟掛單。有一天他悄悄地來到猿澤池畔,在采女柳前面的堤岸上高高地豎起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三月三日龍會從這個池升天』。猿澤池裡到底有沒有龍潛藏著,他並不知道。至於三月三日會有龍升天,其實完全是他信口開河的。」
永清被倩蓮生動的描述勾起了好奇心,不再欣賞火車外面的風景,直盯著她晶亮的眼睛,鮮紅的嘴唇;傾聽著她悅耳的聲音。
火車急速地在田野奔馳,濃煙有時會飄向他們這邊,但他們卻不在乎煙味,仍舊津津有味地談論著。
忽然她心血來潮,用日語背誦出一段原文來。
すると恵印がそこへ来てから、やがて半日もすぎた時分、まるで線香の煙のような一すじの雲が中空にたなびいたと思いますと、見る間にそれが大きくなって、今までのどかに晴れていた空が、俄にうす暗く変りました。
(惠印來到那裏後過了半天光景,半空中飄起一縷線香般的雲彩,一眨眼的工夫就大了,原先晴朗的天空乍然陰暗下來。
その途端に一陣の風がさっと、猿沢の池に落ちて、鏡のように見えた水の面に無数の波を描きましたが、さすがに覚悟はしていながら慌てまどった見物が、あれよあれよと申す間もなく、天を傾けてまっ白にどっと雨が降り出したではございませんか。
(就在這當兒,一陣風從猿澤池上蕭蕭颯颯而過,在鏡子般的水面上描出無數波浪。觀眾雖然有思想準備,可也慌了手腳,霎時間就下起白茫茫的傾盆大雨來了。)
のみならず神鳴も急に凄じく鳴りはためいて、絶えず稲妻が梭のように飛びちがうのでございます。それが一度鍵の手に群る雲を引っ裂いて、余る勢いに池の水を柱のごとく捲き起したようでございましたが、恵印の眼にはその刹那、その水煙と雲との間に、金色の爪を閃かせて一文字に空へ昇って行く十丈あまりの黒竜が、朦朧として映りました。
(雷也猛地轟隆隆打起來,閃電像穿梭般不斷地交叉飛舞。風將層雲撕個三角形口子,乘勢旋起池水如柱。登時,在水柱雲彩之間,惠印朦朦朧朧看見一隻十丈多長的黑龍,閃著金爪筆直地騰空而去。)
「が、それは瞬く暇で、後はただ風雨の中に、池をめぐった桜の花がまっ暗な空へ飛ぶのばかり見えたと申す事でございます——度を失った見物が右往左往に逃げ惑って、池にも劣らない人波を稲妻の下で打たせた事は、今更別にくだくだしく申し上るまでもございますまい。
(據說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隨後光看見在風雨之中,環池而栽的櫻樹花瓣朝著黑暗的天空飛舞。至於觀眾怎樣慌了神,東跑西竄地奔逃,在閃電下掀起不下於池子裏的滾滾人浪,那就不必囉嗦了。)
「哇!妳的記性真好,換我就背不出來啦!」
「你是不肯用心去背,不然你照樣背得出來。」
「背東西,我很差。」
「我喜歡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唸一唸自然就背起來。」
「妳真是奇才。」
倩蓮想要表現,又提到芥川龍之介的另一篇作品,是敘述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去打野鴨子的故事。「他們在曠野等了很久,都沒看到半隻野鴨子飛過。到了傍晚,屠格涅夫看到一群野鴨子從樹林飛過,立刻舉槍射擊。他高興地喊出來:『我射中了!我射中了!』於是托爾斯泰放出獵狗去尋找,結果沒找到被射中而掉下來的野鴨子。回到屋內,整個晚上托爾斯泰的臉都很臭。」
「他的臉有什麼好臭的?」
「他覺得屠格涅夫不誠實。」
「屠格涅夫到底打中了野鴨子沒有?」
「打中了,只是天黑了,連狗都沒找到獵物才會造成這種誤會。第二天早上,托爾斯泰的兒子帶著獵狗再去找,結果找到了兩隻被打中的野鴨子。」
永清鬆了一口氣,好像他就是屠格涅夫,而倩蓮是托爾斯泰。他看她笑得很開心。
「妳看的書可真不少。」
「我有看書的習慣。」
「真了不得。」
「芳蘭姊對我說,看書是一種習慣。有了這種習慣,一個人在孤獨的時候,有書作伴就不會寂寞了。」
「她說的很有道理。」
「雖然她這樣說,但我看她最近都沒在看書。」
「到底她有什麼心事?」
「阿壽伯不答應她跟鈴木老師結婚。」
「難道阿壽伯想留她在家裡當老姑婆?。」
「鈴木老師是日本人,阿祥哥戰死了之後,阿壽伯恨日本人恨死了,只不敢拿鋤頭打死日本人。」
「阿祥哥被徵兵去戰場的是日本政府幹的,跟鈴木老師有什麼關係?」
忽然火車要進入山洞鳴起汽笛來,他們來不及躲藏,被烏煙嗆得直咳嗽,幸好隧道不長,很快就出山洞了。
她咳嗽很快就停止了,而他卻一直咳嗽得很厲害;她幫他拍打背部,讓他呼吸恢復正常。
終於他的咳嗽停止了。
「真要命,我們談得正高興,忘了這裡有個山洞。」
「你還好嗎?」她問他說。
他想對她說聲謝謝,還來不及說出來,看到她臉上被煙燻得黑黑的,便用手指在她臉上抹了一下,立刻留下了一道黑痕。他掏出手帕,幫她擦拭,把一條潔白的手帕,擦得髒兮兮的。
「擦不掉!」他說。
「沒關係!等到了淡水,找個有水的地方洗一洗就好了,髒就讓它髒。」
下了火車,他們先到洗手間外面的水槽洗臉,沒有肥皂,油油的,洗不乾淨,只讓她臉上的那一道黑痕淡了些。她說:「算了。」
「這樣不好看,」他說著又在她臉上擦著。
「沒關係。小時候,我的臉經常弄得很髒,還不是滿街跑。」
於是他就不再替她擦了,牽著她的手,往有商店的那條街道走去。
淡水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怕人家看,走在街上,就像放出籠子的鴿子,在空中自由地翱翔。
女孩子還是女孩子,脫離不了對衣服、手飾、珠寶的愛好,她走進每一家商店,總是流連了很久,可是他就只會耐心地陪著她,就不會買一點點小禮物送給她。
逛完了商店街,他帶著她沿著海邊走,看她輕易地跟那些垂釣的人談話,而且談得很投機,令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親和力與交際手腕。最後他們在路邊買了一包鐵蛋和兩顆肉粽,就這樣一邊吃著,一邊爬上了英國大使館的斜坡。
英國大使館並不開放,他們就沿著圍牆,繞到後山,那裡有一片延伸得很廣的山坡地,上面覆蓋著一層如茵的綠草,地形起伏,有如海面上的波浪。接近中午時分,太陽強烈地照耀著,有海風迎面吹來,還不覺得熱。他們並肩地走著,漫步了一會兒,然後轉向舊砲臺。
「妳知道這幾尊砲的歷史嗎?」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還問,我以為你要考我。」
「我哪敢,」他憨憨地笑了起來,她也癡癡地笑著應和,兩人都很開心。「其實我是想告訴妳一個中法戰爭的故事,阿丁叔的老爸曾經參加過那次的淡水之役,他很英勇,衝鋒陷陣,砍了不少法國兵的頭,結果挨了一槍,倒在地上,等人家收屍的時候才發現他並沒有死,抬回去醫治。他的一個戰友就撿了他砍下來的頭顱,其中有一顆是法國小隊長的頭,功勞最大,立刻拔升為小將,從此官運亨通,步步高升。」
「打死了敵人還要割下頭顱,這樣做不是很殘忍嗎?」
「以當時的情況來說,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法國兵死一個,清兵就得死七個,所以不殘忍一點嚇不了他們的入侵。」
「我很討厭打仗。」
「我也很討厭。」
永清不知不覺地把手搭在倩蓮的肩上,兩人就這樣親密地相偎著,靜靜地站著,看前面的大海向遠處的天空舒展開來。過了很久,她才像是從夢中醒了過來問道:
「後來阿丁叔的老爸有沒有死?」
「人倒沒有死,仗打完了,仍然是小兵一個,什麼功勞都沒撈到,身體卻有點殘廢,小兵退下來,勞動的工作不能做,阿丁叔說,他老爸是雞屎運,拚死拚活,換來的是一輩子窮苦潦倒。」
倩蓮轉過頭來看了永清一眼,顯得頗有同感,她說:「阿丁叔的女兒是我國小同學。」
「她已經結婚了,又有小孩,」他說了這句話,意有所指,很想明白告訴她,他想向她求婚。
「是啊!我很羨慕她。」
「阿寧結婚之後,變了一個人,每次見到我都會先打招呼。以前她很潑辣,沒有人敢惹她,倘若惹到她,穩被她詈死。」
「你說的沒錯,她在唸小學的時候,就是那副德性,不管男同學或女同學看到她都怕她三分。」
「她會揍人。」
「你怎麼知道?」
「她從小就在我家門口幫阿丁叔照顧麵攤,我看過她打人。」
「不知道她現在會不會打她丈夫?」
「我想不會吧!俗語說:『惡馬惡人騎,』看她現在的那個樣子,對待她丈夫一定很體貼。」
「小時候,她滿頭髮都是跳蚤,瑞和笑她髒,惹毛了她,被她推倒在地上,騎在身上揍,同學都怕她,沒有人敢過去阻止,最後還是我過去把她拉開。」
「妳不怕挨她揍?」
「我跟她很要好,她不會連我都當敵人吧!」
「原來瑞和領教過她的拳頭。」
「那次我看他被她打得臉青鼻子腫,好幾個禮拜才消褪掉。」
「活該!」
兩人都笑出聲來。
這時有人過來,他趕快把手放下來,悄悄地走開了,她也跟著他,慢慢地走下斜坡,回市區去了。
「我有一個二中同學住在街上,要不要去找他?」他問她說。
「現在你們是不是還有連絡?」
「差不多有三年沒見過面了,上次我來淡水的時候,找過他,他帶我去看馬偕的墓。」
「死人的墓有什麼好看的?」
「那天我不記得聊了什麼,聊到馬偕,他問我要不要去看馬偕的墓,就在淡江中學的校園裡面。」
「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不會去看。」
「那我們去紅毛城看看。」
「天氣太熱,算了,我不想再走回頭路。」
回到臺北才下午兩點多,永清想要去那家令雅惠嚇壞了的西餐廳,想跟倩蓮多拍拖一點時間,可是他說好說歹,她就是不肯將就,只好送她到臺北車站,先讓她一個人坐公車回北莊。
淡水之旅就這樣結束了。
5
回到家裡,阿秀嬸叫阿娟過來問永清,說他連續好幾個禮拜天,一大早就出門,到底去了哪裡?有一點興師問罪的味道。永清被問得有點惱火,只是不能發脾氣,一則阿娟年紀太小,還很天真,一則她是受他母親的指使,罵她等於罵到他母親。
「沒去哪裡!」
永清回答的口氣並不好,但阿娟才不理他,嚴厲地質問他說:「你整天見不到人影,還說沒去哪裡!」
「我去學校唸書可以吧?」
「禮拜天還去學校唸書,騙鬼!家裡有書房不用,還會去圖書館跟人家搶位子,我看你是帶女孩子出去玩吧!」
「妳囉嗦什麼?妳到底說完了沒有?」
阿娟像個管家婆,嘮嘮叨叨地唸個不停,永清卻也不敢對她怎麼樣,只覺得很煩。
到了禮拜天,永清照樣出門,在北莊車站等了很久,卻看不到倩蓮赴約,心裡很惆悵,然後茫然地離開車站,往內街街尾的方向走。小時候,他去葉厝找阿祥哥玩,就是這樣走,因此,每一家的人都跟他很熟,可是好幾年沒有經過這裡,從前那些玩伴年紀都大了,有的人成家了,忙著養家活口;有的人跑去外地工作,不像以前那樣,到處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親切地稱呼他「小少爺」。
雖然如此,阿燦在店裡面幫人家修補內胎,看到他從門口經過,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出來,向他打招呼。
兩人就站在街道中央聊了起來。
「小少爺,你要去哪裡?」
「我想去葉厝一趟。」
「阿祥哥不在了,你去葉厝找誰?」
「想去看看阿壽伯。」,
「以前我經常看他去河邊放牛,不過最近好久沒再看到他啦!」
「聽說他身體不好,我想去看他!」永清想掩飾去葉厝的動機,因而撒謊。
「你現在還在唸書嗎?」
「今年就要畢業了,」永清回答說,看到阿燦滿手沾著污黑的機油問他說:「最近生意還好嗎?」。
「不好哦!大家都叫苦連天。戰爭一直打下去,物質很缺乏,鐵器管制得很嚴,有腳踏車的人越來越少,我都快沒有生意可做啦!」
兩人談了一會兒,實在也沒有什麼話題好談的。唸書的壞處,就是把人的距離拉遠了,即使是好朋友,久不見面,再怎麼努力去找話題,就是話不投機兩三句。永清覺得他應該道別了,便伸出手來,想握手,阿燦卻把手縮了回去。
阿燦不是不肯握手,是手太髒了。
永清還是握緊阿燦的手說:「再見啦!有空來家裡坐坐。」
阿燦跑進店裡,很得意地對等著修補內胎的客人說:「你知道我跟誰談話嗎?那位是劉阿舍的小兒子,小少爺呀!」
那位客人便轉個頭來看永清一眼,似乎很羨慕阿燦有這麼一位朋友。
永清離開了街道,便轉向縱貫公路,不久就到了葉厝。他走進竹圍,看到阿仁嫂正在稻埕上劈柴。
阿仁嫂看到他高興地大聲喊著:「小少爺,什麼風把你吹過來呢?」。
「阿仁嫂,我可沒那麼輕吧!難道風吹哪邊,我就往哪邊飄嗎?阿仁哥在家嗎?」他也大聲回答說。
「他巡田水去了,最近乾旱,我們的田是頂水田,還有水,別人的田是下水田,缺水就缺得很厲害;他們的秧苗都快枯死了,就偷偷地把我們的田埂挖開放水。他白天晚上都得去看顧田水,我不曉得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家裡只有妳一個人在嗎?」
「芳蘭帶阿爸去臺北看病。」
「阿壽伯怎麼啦?」
「老人家嘛,身體總是有些毛病。」
永清故意把聲音再提高一點,他想如果倩蓮在家的話,一定會聽到他的聲音。
「芳蘭姊是不是還住在西廂?」
「她還住在西廂,不過廚房租給阿福叔了。」
「有新的房客啊!」他假裝很驚訝地問道。
「是啊!阿福叔有個女兒唸高女,你一定見過她。」
「她叫什麼名字?」
「倩蓮。」
「哦!我知道,瑞和常提到她。」
阿仁嫂說:「聽瑞和說,你最近都不理他。小少爺,瑞和年少不懂事,請你多包涵,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我沒跟他怎樣啊!阿仁嫂,他可能誤會了。」
「瑞和說他很用心想幫你想辦法追求張家的千金小姐,可惜人家就是不領情。小少爺,瑞和也沮喪,希望你能原諒他。」
「阿仁嫂,請妳叫瑞和不要多心,事情都過去了那麼久了,我也不想再追她,我不會怪瑞和啦!我們還是好朋友呢!」
「是啊!我就跟他說,小少爺人很好,不會怪他的。」
「阿仁嫂,他沒做錯事,我怪他幹什麼?」
「瑞和說你很愛張家的千金小姐,我說算了吧!天下好女孩子何止她一個。」
「阿仁嫂,說實話,我只是想交個女朋友而已,並沒真正愛過她,」
「小少爺,那你幹嘛費那麼大的勁去追她!要交女朋友,就找一個像倩蓮那樣的女孩子,又漂亮又乖巧。瑞和說,張家的千金小姐是金枝玉葉,嬌嫩得很,又很高傲,碰不得的呀!」
永清聽不懂阿仁嫂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儘管讓她去罵思敏,反正他現在愛的人是倩蓮,對他不痛不癢。
「瑞和跟妳說過這樣的話嗎?」
「是啊!你們去玩的事,瑞和都跟我說了,」阿仁嫂說著繼續劈柴。
「瑞和話真多。」
「小少爺的事我們都很關心,阿仁說,如果小少爺需要的話,他可以去張記布莊找阿財哥幫你做媒。」
永清被阿仁嫂這麼一說,有點不好意思,又怕被倩蓮聽到,趕快撇清說:「阿仁嫂,那些事都過去了,只是年輕人好玩,我並不想馬上結婚。」
「小少爺,這種想法不對,你年紀不小了,錯過機緣,以後可就後悔莫及了。」
「說實話,我們兩次約會下來,令我很沮喪,我覺得這樣追一個女孩子實在沒意思。阿仁嫂,我坦白告訴妳,我並不喜歡思敏。」
阿仁嫂感到很錯愕。
「小少爺,張記布莊可是有名望的家庭,你這樣做,恐怕阿財哥不會善罷干休。」
「是她不愛我,又不是捨棄她。」
「難怪芳蘭姊說,張家的千金小姐鼻子很高,即使小少爺能夠追到她,以後在一起,恐怕也要仰她的鼻息。既然小少爺不喜歡她,就斷了這段緣分,我再幫你介紹另外一個怎麼樣?」
真恐佈!聽阿仁嫂這麼一說,他追求思敏的謠傳可真傳開了。
「不必麻煩妳啦!」
「芳蘭說,倩蓮跟你比較適配。」
「董小姐不是瑞和的女朋友嗎?妳當姊姊的人怎麼可以這樣做!」
「瑞和真會臭屁,他哪配得上倩蓮。」
「阿仁嫂,妳不要這樣說,瑞和很有才氣,以後一定會出人頭地的,董小姐愛他是有原因的。」
「唉呀!自己的弟弟有幾斤重,我還不清楚?小少爺,不要聽他的,」阿仁嫂停下來劈柴看著永清說,「可惜倩蓮今天不在家,不然我叫她出來幫你介紹。」
永清並不隱瞞他們早就認識了的事實,阿仁嫂反而不知所措,她說:「那更好。」
既然倩蓮不在家,永清就沒必要留在這裡跟阿仁嫂鬼扯,心裡在想,倩蓮會不會去車站赴約,她走外路,而他走內街,兩人走不同的路,剛好錯過?
「今天是禮拜天,難道董小姐還去學校唸書嗎?」
「她去畫室,」阿仁嫂繼續劈她的柴。
「董小姐去畫室幹什麼?」他驚訝地問道。
「你不知道嗎?倩蓮是郭老師的模特兒。」
「畫室在哪裡?」他心裡有一種莫名恐慌和嫉妒,又一次心急地問道。
阿仁嫂放下了劈柴刀,站了起來,帶永清出竹圍外面,站在道路中央,指著左方靠河的那邊有一大片菜園中單獨一棟二層樓房,那就是郭老師的畫室。
永清半走半跑地走回北莊街尾,轉進一條小徑,走向河邊,當他越來越靠近畫室的時候,感覺越是緊張,到了籬笆的柴門前面,他已經沒有勇氣叫喊了。
「算了,我用什麼名義來畫室找她?」
永清從門縫窺看一下,庭院有一個絲瓜棚,正開著黃花,兩隻蝴蝶在正上方翩翩飛舞著,裡面寂靜無聲。
他轉身走向河邊,重踏以前他跟那些放牛的孩子玩耍的那片草地,美好的回憶就像流水似地一去不再復返。在他腦際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機會錯過了,將會後悔莫及,……」於是他又走回畫室,推開柴門,卻聽到屋內有人在談話,女的聲音確實是倩蓮,一時興奮,想大聲叫喊,忽然覺得他不應該闖進人家的私宅,便默默地把柴門掩好,掉頭往街上那個方向走回去。
回家途中,他心裡老想著阿仁嫂說的話,她明明知道瑞和很喜歡倩蓮,為什麼還硬要介紹給他?難道她也不希望她弟弟娶個模特兒嗎?
模特兒是什麼玩藝兒?在當年,不要說北莊人不清楚,就連臺北人也搞不明白。
很多人會問:「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麼要去幹那種事?何況倩蓮又是高女的學生。」
算了,理智一點吧!
接下來的好幾天,永清還是想著倩蓮,半夜醒來,忍不住哭泣,書是唸不下了,連吃飯都覺得乏味,人瘦了許多,禮拜天都沒有出門,阿秀嬸以為他在家裡用功讀書。
每天上學的時候永清還是會看到倩蓮,他很想找個機會私底下跟她談談。然而事情卻有了變化,他聽到有人傳說,她脫光衣服給郭欽亮作畫,如此一來,他覺得非跟她斷絕關係不可。此後,兩人的關係就漸漸地疏遠了,最後形同路人。
永清又跟瑞和改善了關係,在車上兩人又坐在一起。兩、三個禮拜過去了,永清完全收起心來專心唸書,不久畢業考試到了,他順利地通過,從此結束了漫長的學生生涯。
阿舅替他安排一份工作,擔任北莊銀行分行經理,辦公的地點就在自己住家的斜對面,正好是在張記布莊的隔壁。他上下班都會遇到阿財哥,彼此都會打招呼。有時還會見到思敏,因此他又激起了對她的愛戀。
過了一段時間,他對倩蓮見面的愛戀就慢慢地淡了下來。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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