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3日 星期五

002 童年記憶

童年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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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當年的習俗來說,出殯行列中捧米斗的人是嫡子,表示家業要由他繼承,顯然永清在劉氏家族中的地位已經確立了,難怪劉阿舍最寵愛的的大兒子宗榮會覺得被排擠,被冷落。

  其實永清生下來沒幾天,就被送去張記布莊寄養。那時劉阿舍病重,聽到嬰孩的哭聲,心就煩。他妻子阿秀為了照顧夫婿,義無反顧,割捨了撫養親生兒子的天職。

  這個孩子到了三歲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有一天,劉阿舍出殯,忽然有人送他回家,要他穿上麻衣,戴上麻帽,然後在送葬的行列中,由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抱著他捧著米斗,從街頭走到街尾。

  後來聽阿廷嬸說,抱他的那個人是他阿舅,而躺在棺材裡面的那個人是他父親。可是阿舅和父親,在他幼小的心靈中老是混淆不清。

  捧米斗的事,在北莊傳開,鬧得風風雨雨。永清不像一般的孝子那樣哭得死去活來,很多人說,這個孩子一定是不孝子,劉阿舍留了那麼多財產給他很不值得!

  在這之前,阿廷叔就在治喪會議中,為了由誰來捧米斗的這件事,跟阿舅李興隆槓上。一個是舊時代的舉人,德高望重的士紳,支持大兒子洪宗榮;一個是新時代的權貴,北莊街長,支持小兒子劉永清,兩人各有各的盤算,最後劉氏宗親一面倒支持後者,使得前者相當難堪。

  等喪事辦完後,永清又立刻被送回張記布莊,更加激怒了曾經是劉阿舍八拜之交的阿廷叔,「我幹嘛養這個孩子。」可是阿廷嬸認為「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要為了這區區小事,增加正處在喪夫之痛的阿秀嬸給她多一層照顧孩子的煩惱。

  不過阿廷叔就沒有阿廷嬸的肚量,看到永清,滿肚子火,忍不住想揍他。幸好這個武舉人沒有動手,不然一拳打下去,穩把這個小孩子擂死。

  永清在張家又住了三年,幾乎天天挨罵,終於有一天阿財哥生了一個女兒,阿廷叔便藉口把永清趕回家。

  阿廷嬸帶永清過街,告訴他,對面的劉家才是他的家,阿秀嬸是他的親生母親,可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親生母親的時候非常害怕,一直躲在阿廷嬸後面,更不肯讓阿廷嬸離去。

  阿秀嬸認為這個孩子跟她無緣,接下來的日子,就像養狗一樣,三餐叫他自己去廚房吃那些剩菜剩飯,而她則整天坐在供桌旁邊的古椅上數唸珠。

  過了幾天阿廷嬸說,她有個親戚,丈夫剛過世,沒生孩子被趕回娘家。娘家養不起,託她找工作,即使賣身當人家的女婢也可以。

  阿秀嬸一則憐憫那個寡婦,一則也正需要有個人來照顧孩子,沒徵詢阿舅的同意,就答應了阿廷嬸,「明天就叫她過來。」

  阿廷嬸非常高興,還對永清說:「以後就有人照顧啦!」

  然而等阿舅下班回來,聽阿秀嬸說要請女傭,又是阿廷嬸介紹來的,便大發雷霆罵道:「我說過幾百次,家裡不要有外人,妳就是不聽。平常讓那些三姑六婆在家裡進進出出已經夠擾人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女傭住進來,難道妳不怕家裡的隱私被她宣出去!妳又不是不知道,北莊人最愛講人家閒話。到時候,流言一大堆,我看妳怎麼過?」

  「家裡有什麼秘密好讓人去宣的?我不曉得你在怕什麼?」

  「我住在這裡就是秘密,很難妳能保證她出去外面不會亂說話,阿廷那個老奸早就算計好了,現在又派個人來臥底,好監視我。」

  「你疑心太重了。」

  「就是我顧慮太多才叫妳不要雇用女傭。」

  「但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叫我怎麼回絕?」

  「就說家裡不缺女傭。」

  阿秀嬸一臉無奈,靜靜地坐著;阿舅不再多說話。這頓晚餐吃得很不愉快;永清幾乎沒吃東西。

  第二天阿廷嬸帶了那個寡婦過來,阿秀嬸就把她留下來,看她長得秀氣,性情溫順,不要她做家事,只管孩子就好了。她很高興,只顧揣摸女主人的心意。不到半個鐘頭,她已經看出阿秀嬸不喜歡永清,嫌這個孩子煩,就想盡辦法把他關在樓上。

  阿秀嬸做事專斷,不聽勸告,令阿舅很不高興,卻拿她沒辦法,曾經好意勸她說:「不妨帶孩子去外面走走,讓他活動範圍廣一點,」可是她嫌兒子長得不像劉阿舍,怕人家在背後說閒話,因此有意把孩子藏在家裡。

  永清生性好動,除了吃飯時間外,都不能下樓。他就在樓上,前落、後落跑來跑去。前落與後落是兩棟建築物,隔著一個中庭,靠一座陸橋連接。陸橋是木造的,跑起來,地板砰砰地響,阿秀嬸就叫褓姆約束一下孩子。

  褓姆想了一個辦法,只准他在後落的客廳活動。他還是靜不下來,會在沙發上扮演紅番,蹦蹦跳跳,用手掌拍打著嘴,發出嗚嗚的聲音。

  阿秀嬸嫌孩子吵,因此褓姆便限制他只能坐在椅子上,不准亂動。如果不聽話,就用藤條鞭打;他經常被打得哀聲慘叫,但在樓下默唸著阿彌陀佛,數著唸珠的阿秀嬸似乎都沒有聽見。

  以往永清聽到阿舅下班回來的時候,會從樓上直奔下來,現在只能等阿舅喊他,才由褓姆陪著下樓來,見到阿舅,還是不敢說話。

  阿舅早就疑心褓姆是用體罰的方式管教孩子,才會這樣,用嚴厲的口吻質問阿秀嬸,阿秀嬸害怕挨罵,看著保姆,遲遲不敢答話。

  阿舅把手放在永清的額頭上,測試他的體溫,然後對阿秀嬸說:「孩子額頭有點燙,是不是該帶他去看醫生?」

  「身體又沒怎麼樣,幹嘛看醫生。」

  「妳怎麼知道他沒生病?」

  阿秀嬸又不說話了,這一招,阿舅再怎麼說也沒用,便叫永清上桌。大家默默地吃著飯。

  過了幾天,阿舅看永清還是愁眉不展,便直接問他說:「你哪裡不舒服?」

  「我背痛。」

  阿舅不解地拍拍他的背部說:「你不是說是頭痛嗎?現在怎麼忽然變成背痛?」

  「我背真的很痛。」

  阿舅笑著說:「我看你一定亂蹦亂跳,把背碰傷了?」

  真是啞巴吃黃蓮,有口說不清。這些日子他哪能自由活動?無時無刻都被管得死死的。

  隔一天阿舅又問他:「你背痛好了沒有?」

  永清看到褓姆站在阿秀嬸的旁邊,儼然像閻羅殿前的牛頭馬面,不敢答話。

  阿秀嬸怕孩子說出真相,用手示意褓姆把他拖上樓。褓姆對待孩子的動作相當粗暴,阿舅看在眼裡。

  過不久,永清便被褓姆用藤條打得蹲在地上。

  阿舅聽到哭號聲,衝上樓,搶了褓姆手中的藤條,出其不意,在她臉上賞了一巴掌,把她嚇得愣愣地站在一旁。阿舅把永清抱下樓,坐到供桌旁的古椅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撫愛他。

  「啊!啊!」永清痛得叫了起來。

  阿舅把永清的衣服掀開來,才發現背部有一條一條紅腫的傷痕!

  「阿秀,妳過來看,孩子被打成這個樣子,」阿舅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自己的孩子不疼,被打成這個樣子,妳忍心嗎?」

  這句話,阿舅是衝著阿秀嬸說的。

  阿秀嬸一直躲在房間很久才走出來,龜縮地站在阿舅旁邊。

  「快去拿藥膏來,」

  阿秀嬸不敢怠慢,很快回去房間拿藥膏出來。

  「妳來幫他擦。」

  阿秀嬸躊躇著。

  阿舅實在看不下去,說她幾句,她才勉強過來,在他背上塗藥膏。

  阿秀嬸從來不抱孩子,這次碰觸到永清的身體,竟然手抖得很厲害,淚水滴到他的背部,像油滴掉掉在熱鍋上,燙得他喊痛。他想掙脫,卻被阿舅抓得緊緊的。

  阿秀嬸停了一下,想幫他擦屁股,把他的褲子拉了下來,看到一條一條紅腫的傷痕,突然驚叫起來:「真夭壽,怎麼腫得像麵龜。」

  永清由於被打而哭號,體力消耗過多,疲倦得連傷口的疼痛也沒有什麼感覺,接著睡意襲擊著他,睡著了。

  阿舅把他抱進樓下的房間,看他遍體鱗傷,心很疼,讓他睡在旁邊,就近照顧。

  永清怎麼躺都會壓到痛處,睡不久,便醒過來,看到阿舅的另一邊睡著阿秀嬸。整個晚上,他就睡睡醒醒,睡得很不安穩。

 第二天起床,阿舅已經去上班了,永清走出房間,看到阿秀嬸一個人坐在靠供桌的古椅上,數著唸珠。他刻意走到她面前,她卻不理他。他肚子很餓,只好爬上樓去找褓姆,想叫她弄點東西給他吃。

  客廳裡的擺設非常凌亂,花瓶墜落在地上碎了,桌巾也被扯下來撕破了,丟在沙發椅上。昨晚褓姆發了狂,大肆破壞傢俱。

  他走進臥房,看到床上的棉被並沒摺好,兩個枕頭疊在一起,放在床中央。(以前的人對小孩的行為不很了解,不作防範,褓姆照顧孩子,就讓褓姆跟孩子睡在一起)

  他找不到褓姆了,連她的包袱也不見了,他想,她準是走了。

  他茫然地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再沒有人會弄東西給他吃了,只得自己想辦法。他想,也許廚房有東西吃,但他怕阿秀嬸罵,不敢下樓,只好強忍著饑餓躺下來,看能不能再睡到阿舅下班回來。可是他才剛起床不久,哪睡得著,於是在床上折騰了好一會兒,突然從床上跳下來,跑下樓,衝進廚房去找東西吃,結果灶頭上什麼都沒有,只放著一口裝滿水的大鼎。他餓昏了,喝水充饑根本無效!

  以前阿秀嬸有許多禁令,不准他越過中庭,現在他才不管了,走出廚房,穿過前落的通道,踏出大門。居然提起膽子來,對阿丁叔說:「我肚子好餓啊!」

  阿丁叔在他家門口擺麵攤。

  「小少爺,你想吃什麼?」

  聽到有人稱呼他小少爺,感覺很新奇,卻不知道這個稱呼代表什麼意義?他就坐到麵攤前面的板凳上,看著阿丁叔把油麵塞進小竹簍,加了一些許的豆芽菜和韭菜,放進去鍋子裡煮,過了一會兒,阿丁叔翻開鍋蓋;他看到白色的水蒸氣冒了上來,把眼前的東西都弄得霧霧的,看不清楚。阿丁叔把小竹簍裡的東西倒在碗上,切了幾片紅燒肉,鋪在上面,端給他,親切地問他,還要吃別的什麼嗎?

  永清只管吃,不理會阿丁叔的問話,肚子填飽了也不付賬,掉頭就回屋子裡面去了。他上樓,就躺在床上,想著褓姆走了也許是件好事,橫躺直躺都沒有人管他,自得其樂。

  過了不久,他聽到樓下有人在說話,那是阿丁叔的聲音。

  「夫人,今天我特地煮了一碗豬肝湯,讓妳補一補。」

  「最近胃口不好,裡面有沒有多放些薑?」

  「還是不要放太多薑,辛對身體不好,明天我去買腰子煮給妳吃。我知道妳為小少爺的事操心,放開一點,褓姆走了,他自己會照顧自己的。」

  接著是一段長時間的低語,他無法聽清楚,但他猜想阿秀嬸一定又在說他的壞話。他變得疑心很重,想到自己,便自暴自棄地說:「我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生下來就被當皮球踢。」他從張家被踢回劉家,接下來,不曉得又要被踢到哪裡?

  他懷疑阿秀嬸正在跟阿丁叔密謀,想把他送到別的地方去,他豎起耳朵傾聽,仍然聽不清楚。算了,不必聽了,多聽,心也煩,不聽,什麼事都不知道,隨他們去擺佈了。

  想想阿舅,希望阿舅趕快回來。

  也許他吃得太飽了,睡意又籠罩著他,他又睡著了。

 

 

2

 

  永清醒來已經接近傍晚,肚子又餓了,這次他就直截了當地跑去外面麵攤找阿丁叔吃東西。永清狼吞虎嚥,吃了一碗,阿丁叔問他說:「小少爺,要不要再來一碗?」

  坐在旁邊吃麵的人聽到「小少爺』都好奇地轉過頭來看他,讓他覺得很不自在,不過他們都很友善,他也報以微笑。

  吃飽了他趕快回到屋子裡面,在樓下前落的客廳等阿舅,等了很久,還是看不到阿舅出現。他想阿秀嬸也許還沒吃東西,就自作主張地叫阿丁叔煮一碗豬肝湯,說是阿秀嬸要吃的,然後趕快躲進樓上臥房,怕真相被揭穿,又要挨一頓臭罵。

  樓下並沒有特別的聲音,他心想,阿丁叔到底有沒有煮豬肝湯給阿秀嬸吃?他又下樓,看到阿秀嬸仍然坐在原來的位子,姿勢都沒改變,可能還未吃東西;他卻不敢再去外面麵攤找阿丁叔問個明白。他又回到樓上,靜聽樓下的動靜,可能太過專注了,累了,因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半夜了,他開始想念起阿舅來,於是他又下樓,躡著腳,偷偷地跑進去阿秀嬸的房間裡探看,確定阿舅有沒有回來?

  接下來好幾天,他開始學習獨立,慢慢地懂得了怎麼跟阿秀嬸劃清界線,只要不去煩她,就沒事,整個屋子裡的房間都歸他所有;他愛闖進哪個房間就闖進哪個房間,門都沒有鎖,不過他知道阿秀嬸的房間是禁地,即使好奇也不能犯忌。

  沒有人照顧的日子並不好過,目前吃飯的問題是解決了,衣服卻要自己洗,他想偷懶,衣服穿了幾天會發臭,不得不更換。他洗過澡,立刻把衣服丟進浴盆裡泡水,然後搓一搓,拿起來擰乾,再用竹竿晾起來放到天井去曬。還好,這種生活過了一陣子也就慢慢地習慣了。

  每天他在樓上自己創造一些遊戲,消磨時間,可是玩久了,再也變不出新玩藝兒,就膩了。他覺得老在自己的地盤活動,不夠刺激,便跨過陸橋,跑去前落的房間玩。

  他看到書房裡有一個書櫃,擺滿了書,便一本一本拿出來當作磚塊砌成城牆,玩了一陣子,就丟在一旁,坐到書桌前的旋轉椅子上打轉,又玩了一陣子,瞥見書桌上有一個小鏡框,停了下來,拿起小鏡框,注視了良久。相片裡的人是一個穿著黑色有一排金色鈕扣的年輕人,臉形稍圓,眉細,眼小,皮膚白潤,看起來有一點像女孩子。這個人是誰?

  有好幾天,他找來一面鏡子照他自己,發現他的臉形是長的,眉粗,眼大,皮膚略黃,跟相片裡的人一點都不像。

  管那相片裡的人是誰?不去想了。

  前落的房子是面對著街道的,他喜歡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風景。從樓上看下去,每一個人都矮他一截,即使那個罵他「雜種」的阿廷叔也都得臣服在他底下。他可以君臨一切,真想撒一把尿,把這個可惡的烏龜頭淋個夠。

  他經常躲在窗簾後面,指指點點,把阿廷叔罵個痛快。

  然而有一天他吃過麵之後,卻忘了他人是在外面,沒有屏障掩遮,一時得意忘形,竟然把身體完全暴露出來,才踏出戶亭,出現在街上,就被阿廷叔看到了,用手招他過去罰站。

  站在街道中央,來往的人都在看他,他也毫不畏懼地反看回去,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沒犯錯,卻莫名其妙地被老師叫到講臺前面罰站的小學生,人家看他有點玩世不恭,其實他內心卻充滿了憤慨。這位嚴峻的老人一直盯著他,很久很久,才問他說:「你哥哥現在人在哪裡?」

  誰是他的哥哥?他一時搞不清楚。居然他還有哥哥!

  阿廷叔用鄙夷的眼光看著他,然後說:「笨蛋,回去吧!問你也沒用!」

  聽到罰站的解除令,管它笨不笨,掉頭就跑回屋子裡,從此不敢再拋頭露面。以後吃麵就偷偷地躲在門扇後面,叫阿丁叔把煮好的東西端進客廳裡給他吃。

  現在他變得像一隻縮頭烏龜,眼看阿廷嬸、阿根嬸和鄰居一個一個聚攏過來,在他家裡又吃又喝,談話就像在爭吵,聲音大到連屋頂都快要翻開來,他什麼屁都不敢放。

  這群老太婆實在太過分了,吃飽喝足,卻不管他有沒有東西吃,儘管他在樓上大喊大叫,亂蹦亂跳,故意砸破東西,推倒椅子,卻沒有人甩他。幸好有阿丁叔的麵攤,不然他早就餓死了沒有人理。

  他怕阿廷叔也跑進屋子裡找他,躲在自己臥房的床上,既隱蔽,又安全,保證阿廷叔不敢上樓來,於是他自己編造故事,把這個喜歡找他麻煩的老頭子打入十八層地獄,看這個活該受罰的人過刀山,下油鍋,被火烤,他則站在一旁觀賞,樂歪了。

  終於有一天他所盼望見到的阿舅出現了,手裡提著兩個紙盒子,裡面裝著新衣服,要阿秀嬸幫他換穿。阿舅來得很早,說是要帶他去北莊國小入學,他驚喜過望,還以為是要去什麼遊樂園玩。

  天氣奇寒,路上的行人都穿著厚重的衣服,說話嘴裡還會冒出白煙。他穿著新的白色童裝,灰色細點條紋的短褲,套著淺褐色的毛線衣,還穿著褐色的新皮鞋,一雙小腿卻裸露著,但他並不覺得冷。阿舅牽著他的小手,走在街上,很多人都向他打招呼,他覺得很興奮,外面的人真親切。

  北莊有兩條街道,相互平行,商店住宅聚集的那條街叫做內街,另外一條道路通往臺北和桃園,是一條縱貫線,叫做縱貫道路,或叫做外路。

  縱貫道路少有住宅,兩邊大部分是稻田,北莊國小就座落在縱貫道路的旁邊。

  內街呈弓形,街頭與街尾跟外路接通,中段又開闢了一條道路叫做中街,很短,在靠近外路的轉角,有一個公車站,因此中街來往的人也不少。

  他們走到車站附近,又遇到了一位提著拐杖,衣著楚楚的老紳士,是阿舅的老朋友,他們就站在路旁聊了一會兒。阿舅說:「對不起,今天孩子要去學校報到,我得趕時間,下次再聊。」

  「這位是你的小公子嗎?」那位紳士人看了他一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問話。

  阿舅一臉尷尬,禮貌地行禮道別,然後牽著他的小手,轉向縱貫道路,往北莊國小方向走去。

  北莊國小佔地約有一甲,蓋有三排紅磚灰瓦的建築物,一個大操場和一間大禮堂。前排的建築物中央,有一個穿堂,左邊是校長室,右邊是教員辦公室。新生入學報到則安排在大禮堂裡面。阿舅卻不按路牌指示,逕自走進校長室。

  校長是一位相當有威嚴的日本人,然而看到阿舅卻立刻從一張大辦公桌後面走出來迎接,請他們坐到會客室,阿舅開門見山就說明來意,校長便叫工友去叫人來帶永清去報到。

  進來的是一位年輕女老師,永清很面熟,但記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親切地用臺語問他有沒有帶入學通知單。入學通知單?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呆呆地看著她。

  她溫和地說:「沒關係,我只要知道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他用日語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也改用日語問他說:「你幾歲了?」

  「我八歲,」居然他猜到了她的意思,而且他用日語回答得很正確。

  早上阿舅幫他惡補,確實有點功效。她很滿意,真心誇了他幾句,令他覺得很得意。

  走過操場,進入禮堂,裡面已經擠滿了人,家長帶著孩子規矩地排著隊,而她卻不排隊,帶著他逕自走到講臺前面,找一位在場服務的男老師。

  入學報到的手續很快就辦完了,她又牽著他的小手走出禮堂。

  其他的家長仍然排著長龍等待報到。

  走到操場中央,她又用臺語問他說:「街長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阿舅。」

  「那你就是劉家的小少爺了?」

  「我並不叫做小少爺,我叫做劉永清。」

  她笑了起來,解釋給他聽:「我知道你叫做劉永清,但你是劉阿舍的小兒子,人家都會稱呼你小少爺。」

  「可是除了阿丁叔之外,從來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

  「以後你長大了,就會有很多人這樣稱呼你。你有一個哥哥叫做洪宗榮,人家都稱呼他大少爺,你知道嗎?」

  「我在書房看過他的照片。」

  「很帥吧!」

  「他穿的衣服前面有很多扣子。」

  「那是二中的校服,穿起來很神氣哦!」

  「阿舅也這樣說。」

  「後來你哥哥到臺南唸高工就沒再回來。他非常傑出,可能我們家鄉太小,沒有他發揮的餘地,臺南是大都會,找工作比較容易。」

  她說了一大堆他哥哥的事情,說了等於白說,他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我叫做葉芳蘭,以後你碰到我,可要叫我葉老師!」

  「葉老師,」他立刻現買現賣,叫了她一聲,逗得她很開心。

  「你真乖。」

  「你會教到我嗎?」

  「今年不會。」

  「為什麼妳不教我呢?」

  「不是我不教你,級任老師老早就指派好了,我不能自己挑選呀!不過沒關係,以後你想找我,隨時到辦公室來。」

  「我好想讓妳教啊!」

  她顯得很感動,緊緊地握住他的小手,不再說什麼了。到了校長室,她把他交還給阿舅,便離開了。

  永清看著葉老師走了,有點難捨,又想要跟著她出去。校長摸摸他的頭,安慰他幾句,可是這一回他卻半句話都聽不懂,阿舅只好替他表示謝意。校長送他們到走廊,又行了九十度鞠躬禮,阿舅回禮的時候,頭頂差一點碰到對方,等阿舅的身體直起身來,立刻轉身,牽著他的手,快步走出校門。

  太陽已經昇得很高,氣溫也回升了許多,冷風吹來,還是令人打起寒顫。永清緊跟著阿舅,嘴巴卻嘰哩咕嚕地說個不停。阿舅並沒有真正在聽,最後問他說:「你喜不喜歡上學?」

  「我好喜歡啊!」

  阿舅便說:「那你以後要自己一個人去上學哦!」

  「好!」

  「男孩子可要說話算話!」

  到了正式上課的那天,他一大清早就起床;下樓來,看到他母親破天荒替他準備了早餐,吃過飯後,還幫他換上新的童裝,背上新的書包,然後送他出門。

  可是他還是害怕阿廷叔會叫住他罰站,幸好對面張記布莊還未開店,他才鬆了一口氣,小心地走出家門,循著阿舅帶他走過的路線,跟著其他上學的大孩子走向學校。

  開學的第一天,他就被老師指定當班長,馬上就結交了不少朋友,而他在課堂上的表現,頗得老師的讚賞,也獲得了同學的尊敬。中午放學回家,一走到大廟口,他又恐懼起來,看到阿廷叔在店裡,就趕緊加快腳步。

  為了避開阿廷叔的騷擾,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不管誰叫他,相應不理。每次他放學回來,走過了大廟口之後,為了避免面對面看到阿廷叔,就開始蟹行。阿丁叔看他走路的模樣,便哈哈大笑,故意提高嗓子喊著:「小少爺,你回來了。」

  他相信阿廷叔一定聽到,就用跑的,衝進大門,再也不敢出來了。

  學校的生活的確令他著迷,老師疼愛他,同學擁戴他,才不過一個多月,他就結交了包括高年級的許多朋友。朋友一多,放學之後,就跟他們從街頭玩到街尾。

  但阿秀嬸依然不管他,就讓他玩得很野。

  有一天他提早回家,看到那群老太婆圍繞著阿秀嬸,不曉得在看什麼?他準備上樓,卻被阿廷嬸叫住了:「永清,你過來,」他乖乖地走了過去。

  「看一看這個女嬰,她是要給你做某的,喜歡不喜歡?」

  某是什麼?他不懂,只點點頭,表示喜歡。

  「那你要疼她啊!」

  女嬰的臉紅紅的,閉著眼睛,七孔都縮在一起。他沒有逗她,忽然她睜開眼睛,露出了黑睛珠,嘴邊還綻出了一絲微笑。

  「嘿!妳看,她喜歡小少爺呢!」有一位老太婆對大家說。

  阿秀嬸看到這種情形,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一見的笑容。

  永清正想脫身,卻聽到阿根嬸問:「這個女嬰是誰家的女兒?」

  「妳問這個幹嘛?」阿廷嬸說話的語氣很不好,態度也很兇,嚇得阿根嬸趕快解釋說:「我只是想知道女嬰的身世而已。」

  另外一位老太婆趕快打圓場說:「阿廷嬸不要生氣啦!阿根嬸沒有惡意。我們都知道,要當劉家的媳婦哪有那麼容易,不是名門閨秀那可別想啦!我們都相信這個女嬰一定出身良好。」

  「當然出身良好,難道我會從路上隨便揀一個棄嬰給劉家作媳婦嗎?」阿廷嬸有點光火,說了老半天,還是沒說出女嬰是誰家的女兒。

  這群老太婆又開始爭吵著,永清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上了樓,把書包往書房一丟,又下樓來,跑去大廟口的廣場跟野孩子搧尪仔標。

 

 

3

 

  雖然永清在家裡都沒有人理他,但他到了學校,卻有一大群同年級同學和高年級的同學喜歡他,連教過他的老師,或沒教過他的老師也會找他去辦公室摸摸他的頭,拉拉他的鼻子,替他把衣服穿整齊,表示疼愛他。

  有一天葉老師看到他,問他還記不記得從前在張記布莊當過夥計的阿祥哥?

  永清說:「當然記得

  「他是我哥哥,」葉老師說。

  「真的呀!」

  「昨天我向阿祥哥提起你,他不敢相信你已經唸國小了,」葉老師笑著說話的樣子很可愛。

  「我很想念他,妳能不能帶我去看他。」

  「他看到你一定很高興。」

  葉老師並沒有答應帶他去看阿祥哥。放學的時候,永清就跟幾個同學沿著縱貫道路向葉厝的方向走,到了北莊街口,那幾個同學都轉進內街,只有他一個人還繼續沿著外路向前走。

  記得縱貫道路左邊有一條岔路,沿著那一條岔路兩旁有很多竹圍,竹圍裡面就是農舍。葉厝就在岔路的路口。然而永清走了很久,就是看不到岔路,心裡有點害怕了迷路,但他相信一定能夠找到,繼續往前走,終於他看到了那條泥石路,葉厝就在第一個竹圍裡面,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衝進去,走到稻埕的中央,看到阿祥哥和阿仁哥坐在正廳裡談話。

  阿祥哥看到有一個孩子,揹著書包,向他打招呼,卻沒有認出他來。等他走到了戶亭頭,上了臺階,阿仁哥才叫起來:「小少爺,是你啊!」

  「沒有人帶你來嗎?」阿祥哥問道。

  「昨天芳蘭才跟我提到你,沒想到今天你就來了,」阿仁哥說。

  阿祥哥走過去攙扶著他跨過門檻,讓他坐在方桌旁邊的長板凳上,幫他把書包卸下來。

  「你來的時候,有沒有跟阿秀嬸說一聲?」

  「沒有啊!我放學就直接跑過來。」

  「這樣不行啊!我現在就帶你回去,」阿祥哥說。

  阿仁嫂的耳朵可真靈,聽到永清的聲音,立刻從右邊廂房的通道走出來,高興地喊著:「小少爺,你怎麼有空過來?」

  「他沒跟阿秀嬸說,自己一個人跑過來,」阿仁哥對他妻子說。

  阿仁嫂看到永清很高興,才不理會她丈夫說什麼,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廚房裡面去了。

  「你還沒吃飯吧!」

  「我放學沒回家,就跑來這邊。」

  她從灶頭的鍋子裡盛了一大碗蕃薯湯給他吃,看他那副饞相,以為他還餓,就問他說:「小少爺,還要不要再來一碗?」

  「不吃啦!」永清用手擦擦嘴,覺得很滿意。

  「那吃別的。我養了很多泥鰍,加韭菜炒一盤給你吃。」

  他搖一搖頭。

  阿仁嫂就在廚房裡擺了一個大鋁盆,把泥鰍放進水裡,讓他用手去抓。

  這老玩藝兒,當年在大廟口就有人用一個方形的水槽裝水,放進小金魚,讓小孩用一隻紙糊的瓢去撈。後來小金魚價格昂貴,就改用泥鰍。

  那時他才不過兩、三歲,沒有紙糊的瓢,用手去抓,看到泥鰍把肚子貼在盆底,嘴巴一張一開,鰓幫子一鼓一鼓地呼吸著,靜靜地,以為很好抓,可是抓是抓到了,泥鰍身體很滑,一下子又溜走了。他便在大鋁盆旁邊,一蹦一跳,大呼小叫。現在永清已經八歲了,那種童稚的興致已經改變了很多,只蹲在大鋁盆旁邊,看著泥鰍疲倦地喘著氣,並不想把手浸入水裡去抓牠。

  阿壽伯本來在睡午覺,聽到小少爺來,也下床來,由阿仁哥陪著來到廚房。

  「阿緞,趕快拿一張小凳子給小少爺坐,妳怎麼讓他蹲著。」

  「阿爸,他喜歡蹲著,」阿仁嫂說。

  「哪有人喜歡蹲著,那妳自己在灶邊放一張小凳子幹什麼?」

  阿仁嫂被她公公這麼一說,覺得真失禮。平常她煮飯的時候,用竹管插進灶口,蹲著吹風很吃力,就弄了一張小凳子坐著工作。那張小凳子就在灶邊,她趕快去拿來給小少爺坐。

  但永清並不想坐,卻站了起來,跑過去擁抱阿壽伯。

  「小少爺,你沒忘記阿壽伯啊!」

  永清搖搖頭,向阿壽伯撒嬌。

  「你真乖,還會自己來找我。」

  阿仁哥看到永清跟阿壽伯那麼親密,從旁插嘴說:「那當然啊!阿爸,你那麼疼他,他怎麼會忘記你的。」

  「吃過飯了沒?」阿壽伯問他。

  「吃過了。」

  「吃了什麼?」

  「剛才阿仁嫂給我吃了一大碗蕃薯湯。」

  「她怎麼會弄那種東西給你吃?」

  阿壽伯轉過頭,又對阿仁嫂說她真不懂得待客之道。阿仁嫂笑嘻嘻地說:「阿爸,小少爺喜歡吃蕃薯湯呀!」

  這時阿祥哥也進來廚房,對阿壽伯說:「阿爸,小少爺該回去了,現在已經過午了,我怕阿秀嬸等他吃飯。」

  「沒關係啦!小少爺難得來,讓他多待一會兒,晚一點才送他回去。」

  「可是今天我得去放牛,很晚才會回來,」阿祥哥說。

  「那你就帶他去河邊走走。」

  阿壽伯的這句話等於是一種命令,阿祥哥不得不聽,便去厝後牽牛。

  阿壽伯又問永清說:「小少爺,聽說你已經唸小學了,要用功,哥哥可很會唸書的哦!」

  永清老是聽人家一提起他哥哥,總是稱讚不已,他也愛獻地說:「阿壽伯,我是班長哩!」

  「真的,你這麼小就當班長,真了不起,你以後要當郡秀啦?」阿壽伯這樣褒獎他,可是阿仁嫂卻聽不懂,傻傻地說:「阿爸,郡秀哪有那麼容易當的,他又不是日本人。」

  「阿緞,妳不懂少插嘴,」阿仁哥忍不住叫他妻子閉嘴,但阿仁嫂並不理會她丈夫,還嘮嘮叨叨地說:「阿爸,小少爺跟我說他想當大將。」

  「當大將就要像乃木大將,以後可以當總督管理臺灣,」阿壽伯病癒不久,看到永清,精神來了,越說越高興,說了一大堆大人物的名字和他們的事蹟,最後還說,「小少爺,要當大將可要身體強壯,我叫阿緞煎一盤菜脯卵給你補一補?」

  對有錢人的孩子說,菜脯卵並非什麼補品,可是永清就從來不曾聽過這道菜,很想吃,只是肚子太脹了。他從褲頭拉出衣襟,露出圓滾的肚子說:「阿壽伯,我已經吃得太飽了。」

  看永清那副憨相,阿壽伯笑著把他的衣襟拉下說:「你這樣會著涼的!」

  這時阿仁嫂從廚房的窗口看到阿祥哥已經把水牛牽到厝前,便催促著永清說:「小少爺,阿祥哥在叫你了,要去放牛就得趕快出去。」

  阿壽伯親自帶他到稻埕,並且交待阿祥哥說:「水火無情,不要讓小少爺靠近水邊。」

  「我知道,」阿祥哥回答之後,對永清說,「我們上路吧!」

  永清跟在阿祥哥後面,不敢太靠進水牛。從葉厝出發,沿著他剛才來的時候走過的縱貫道路往回走,到了北莊街口,便轉進去內街,再走幾步路,有一條小徑岔入河邊。

  當年北莊是以大廟為中心,正前方是碼頭,有大帆船碇泊,商業鼎盛。街道沿著淡水河發展,聚落聚集在街道的兩旁,形成了一條線,有街頭街尾之分。街尾原是乞丐寮,漸漸地,人口多起來,變成了貧民窟,後來有一家草繩店,就把這個地方叫做草店尾。街尾除了那家草繩店之外,還有好幾間用竹屏糊上泥土當牆壁的稻草屋,雖然簡陋,但整齊地排列在街道兩旁,後來也有一家雜貨店。

  河邊有一大片河流沖積地,年久月深,長滿了綠草;有些地方已經有人開墾,由於土質是泥沙,無法保持水份,不能闢為稻田,只種蔬菜。然而種蔬菜需要天天澆水,但人力不足,有些地方照顧不到,又長滿了高過人頭的菅芒。

  阿祥哥來得太早,放牛的孩子還沒放學,廣闊的河邊草地上,只有他們唯一一隻水牛在吃草。

  這是暮春三月的天氣,有一點涼意,不過有太陽曬著,覺得還算暖和。他們坐在草地上,阿祥哥問他說:「聽說你不再住在張記布莊?」

  「是啊!兩年前我就回家了。」

  「那樣很好,阿秀嬸是你親生的媽媽,跟親生的媽媽在一起比較好呀!」

  阿祥哥在張記布莊當夥計多年,又經常幫阿秀嬸做些雜事,對劉、張兩家的關係,很清楚。但聽了阿祥哥這麼一說,卻觸動了他心底的痛,他說:「親生的媽媽有什麼用呢?阿秀嬸一點都不疼我。」

  「你不能這樣說,親生的媽媽一定比寄養的母親要親得多,只是你從小不在她身邊,生疏了一點,處久了,自然就會親密起來。」

  「最近我媽媽又養了一個小女嬰,整天抱著,哪有心跟我親近!」

  「阿秀嬸不是幫你請了一位褓母嗎?」

  「褓母沒待幾天就走了。」

  「那位褓母人很好,可惜你們沒有緣分。」

  「我不喜歡她。」

  阿祥哥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開始吹起口哨來,吹出一首哀怨的歌曲來。

  「很好聽,」永清讚美說。

  「我來教你。」

  永清以為吹口哨很簡單,嘟起嘴來用力吹就行了,可是他照他想的方法吹了老半天,卻吹不出聲音來。

  「把舌頭頂在下牙齦,」阿祥哥教他。

  他試了好幾次,終於發出了嗚嗚的聲音來。

  這時高年級的學生也放學了,放牛的孩子一個一個牽著牛過來,有幾個他早就認識的,一見面,就在草地上玩了起來。

  太陽快要下山了,阿祥哥說要回去,他只好對那些放牛的孩子說再見。

  回到了葉厝,葉老師已經放學回到家了。

  「我送他回去,」葉老師對阿祥哥說。

  阿壽伯疼女兒,不忍心讓女兒再跑一趟遠路,可是阿祥哥不願意送永清回去,只好叮嚀妹妹說:「路上要小心哦!」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縱貫道路上的公車已經停駛了,又無行人,葉芳蘭牽著永清的手走在路中央,兩人很輕鬆地談著話。

  「你竟敢一個人跑來這裡找阿祥哥,太危險了,迷路了怎麼辦?」

  「我認得路呀!以前阿祥哥帶我來過這裡好幾次。」

  「你已經好幾年沒來過這裡,不能保證你還認得路。如果你在叉路,轉錯邊,沿著縱貫道路直直走,就走到臺北哩!」

  「臺北是什麼地方?」

  「臺北是一個大城市,市內有很多道路,縱橫交錯,你不認識路,回不來的。」

  他沒有聽進去,卻很天真地問她說:「走到臺北要多久?」

  「以前我們搭公車都要一個多鐘頭,如果用走的話,恐怕要花上一整天,況且縱貫道路兩旁都沒有住家,只一大片甘蔗園,萬一遇到了壞人你怎麼辦?」

  「我就跟他們拚。」

  「你打得贏他們嗎?」

  縱貫道路沒有路燈,今晚又沒有月光,很暗,不過路面是白色的,很明顯,前面的北莊街還有燈光可以作為指引。

  永清遇到了葉老師總是喋喋不休,他說:「阿仁嫂知道我喜歡吃蕃薯湯,特地弄了一大碗給我吃,卻被阿壽伯罵了一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爸不是在罵她,而是在教她怎麼待客,說話的語氣重了一點,你聽起來以為他在罵人。」

  「可是阿壽伯說:『這麼粗俗的東西,妳還敢弄給小少爺吃!』這明明是在罵她嘛!」

  「這是阿仁嫂不對,田莊的人,認為蕃薯湯不能用來招待客人的,很失禮。」

  「可是我喜歡吃啊!」

  葉老師並沒有多作解釋,卻問他說:「阿祥哥帶你去河邊放牛,你有沒有去玩水?」

  「沒有啊!阿壽伯叫我不要靠近水邊,我很聽話。」

  「那才是乖孩子。」

  「我跟幾個放牛的朋友在河邊的草地上玩。」

  「阿祥哥沒跟你玩?」

  「他自己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吹口哨,好像不太想理我。」

  「不會吧!」

  「我是說真的。」

  「他不會這樣對待你吧!可能最近他心情不好。」

  葉老師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我會吹口哨,」他說。

  「晚上不能吹。」

  「為什麼?」

  「那會引來鬼魂,」她說。

  「我不怕,」她說,「我剛學會吹口哨,我吹給你聽。」

  「那就吹吧!」

  他用心地吹著,卻吹不出聲音來。

  她笑著說:「阿祥哥是壞老師。」

  「葉老師,阿祥哥很認真教我,是我自己笨,學不來。」

  「我看你這樣好了,你喜歡音樂,我叫鈴木老師教你吹口琴。」

  「可是我家裡沒有口琴呀!」

  「沒關係,我叫鈴木老師送給你一隻。」

  他們走進內街,漸漸地熱鬧起來。到了劉家的門口,阿丁叔看到永清這麼晚了才由葉老師帶回來,以為他出了什麼事,也關心地問:「小少爺,你出了什麼事?」

  「沒事啦!阿丁叔,」葉老師說。

  他們走進屋子,前落的通道很暗,到了中庭,後落有燈光照射過來;阿廷嬸眼尖,一下子就認出人來。

  「芳蘭,妳怎麼會來這裡?」

  「表姆,我是送小少爺回來的。」

  「他怎麼啦?」

  「他跑去葉厝找阿祥哥。天黑了,我怕他自己一個人回來會走失。」

  「這個孩子,真會惹麻煩,」阿秀嬸從一群老太婆圍著吃飯的方桌站起來,很恭敬地對葉芳蘭說:「謝謝葉老師帶他回來,請一起吃飯,再回去。」

  「謝謝,太晚了,我得馬上回去。」

  葉芳蘭向阿秀嬸行了一鞠躬,轉身走了。

  阿秀嬸又坐回原座,卻沒有叫兒子吃飯,又跟這群老太婆聊起天來。

  「剛才那位是誰家的女兒?」。

  「妳沒聽她叫我表姆嗎?是阿廷的表姪女。」

  「我怎麼不曾見過。」

  「她很少上街來。」

  「嫁了沒有?」

  「還沒有,她才剛從高女畢業,現在在北莊國小教書。」

  「真敖。」

  「這種女孩子要找對象可真難!」阿秀嬸說。

  「葉老師跟大少爺很適配,妳應該撮合他們。」

  「我也這樣想,可是目前大少爺人在哪裡我根本不曉得,再適配也沒有用。

  這些老太婆只顧七嘴八舌地談論著,不管永清這個可憐的小傢伙有沒有吃東西,他只好上樓,躺在床上餓著肚子,居然可以著了。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也不會相信-----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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