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4日 星期六

003發現新世界



發現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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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清發現河邊的草地比大廟口廣場好玩多了,放學回來,把書包一丟,就跑去河邊跟放牛的孩子玩。大家都知道他是小少爺,有錢,要吃東西,就找他請客。

  北莊街尾只有一家雜貨店,賣的東西存貨不多,每次永清叫人去買,一下子就把店裡的東西掃光了,消息一傳開,許多小販便蜂湧而來。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賣碗糕的,賣李仔糖的,賣豆腐干的,沒有人想吃,生意不好,不來了,最後只有賣冰的小販留了下來。

  賣冰的小販年紀大約二十歲左右,中等身材,很瘦,由於年紀的關係,沒有多大興趣跟孩子做遊戲,只坐在推車旁邊的草地上,等著有人來買冰。

  夏天白天很長,天氣又熱,放牛的孩子光吃冰消不了暑,便到河裡去玩水。

  永清還記得,阿壽伯叫他不要靠近水邊,但他看著玩伴一個一個拉下褲子,光著屁股,跳進水裡,心裡就有點按奈不住了。

  「小少爺,下來玩嘛!」放牛的孩子慫恿他。

  永清穿著短袖淺藍色的上衣,用皮製的吊帶吊著灰白色的短外褲。他不習慣赤著背穿短內褲,現在又要他脫光衣服,他覺得很難為情。

  「跳下來嘛!不要害羞。」

  永清還在猶豫。

  有人就笑他說:「你看忸忸怩怩他個女孩子。」

  「沒有什麼好害羞的,我們都是男孩子,把褲子脫下來。」

  放牛的孩子又游向河的中央,被湍急的水流沖到下游去了,然後沿著岸邊,再溯水游回來。

  「下水來玩嘛!我們還要游一圈。」

  永清很想,但下不了決心,這時聽到有一個放牛的孩子說他膽小,無卵葩,他被激怒了,一時衝動,縱身一跳,噗通一聲,就像一塊大石頭丟進河裡,往水底沉下去。

  賣冰的小販看情況不妙,立刻跳下水,及時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拖上岸來。

  放牛的孩子一個一個驚慌地爬上岸來,圍成一圈,看著永清斷了氣似地躺在草地上,很驚慌。

  有一個放牛的孩子喊著:「壓他肚子,讓他吐水。」

  賣冰的小販才碰到他的身體,他就爆笑出來,像一隻泥鰍在地上溜溜鑽。

  「小少爺沒死!」放牛的孩子叫了起來。

  原來他怕癢。

  賣冰的小販故意在他腋下搔了幾下,逗得他趕快站起來,跑掉了。

  「過來,把衣服脫掉,」賣冰的小販對他說。

  「不要,」永清說,怩怩忸忸,真的像個女孩子。

  「脫下來!你不能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回家,這樣會被你媽揍的。」

  「那你自己怎麼不脫?」永清說。

  永清說著,越跑越遠。

  賣冰的小販是成年人,當然不敢跟這些小毛頭一樣,在光天化日下裸露下體。

  「小少爺,快過來,不要胡鬧啦!把衣服脫下來,不然晚一點太陽下山了,要曬就曬不乾了,」賣冰的小販說著,看他還是不肯過來,就跑去追他,把他捉回來脫光衣服。

  有一個放牛的孩子看到永清光溜溜的身體,別的地方不說,就指著他那特別的地方,叫大家看,「你看他的小鳥好小啊!」。

  對男孩來說,這是一種羞辱,永清聽了要打人,大家也覺得好玩,故意逗他,讓他追著跑,他光著屁股,卻追得很樂。

  隔一天永清又跑來河邊跟這群放牛的孩子一起下水,這回賣冰的小販怕他再溺水,護著他,陪他在水淺的地方游。幾個禮拜下來,他居然可以跟著其他放牛的孩子在波濤洶湧的河裡載浮載沉。泡水、曬太陽,弄得他全身脫皮,回到家裡,阿秀嬸應該一眼就看出他去玩水,卻沒有說話,他以為不會管,就這樣跟放牛的孩子繼續廝混下去,過了三、四年,舊的玩伴走了,新的玩伴又加進來,他成為老大,做什麼事都得聽他指揮。

  暑假期間,他每天都玩得很瘋,肚子餓了,就去田裡挖蕃薯。附近的農人知道他是劉家的小少爺,蕃薯被偷挖都不敢吭聲。

  放牛的孩子看沒有人敢惹他,便肆無忌憚地在草地上堆起枯枝與乾草,點火烤蕃薯。除此之外,他們還去河裡摸蝦子,抓鯽魚。蝦子太小,不能烤,剝殼生吃;鯽魚烤了之後,變得乾乾扁扁的,焦黑得像一塊木炭,只好丟棄在草地上,結果引來了鷺鷥爭食。

  永清喜歡用活鯽魚來餵鷺鷥,一群鷺鷥圍繞著他振翅跳舞,他玩得正高興,賣冰的小販突然站起來,把鷺鷥統統趕走,惹得他非常生氣。賣冰的小販只好向他解釋說:「我怕鷺鷥會啄你眼睛,」。

  「為什麼?」

  「鷺鷥看你的眼睛溜溜轉,以為是什麼好吃的東西,會把你眼睛啄出來。」

  永清還肯聽勸,又坐回到火堆旁邊,看著蕃薯焦黑的皮,滋滋地冒出黃色的蜜汁,立刻又被火燒成黑色的硬疤,這表示熟了,可以揀起來吃,但他玩得心太野了,靜不下來,還不想吃,聽到布穀鳥迎風的鳴叫聲,又站起來,想找布穀鳥的蛋烤來吃。

  他跑進菅芒草叢裡面去,雜草長得高過人頭,還有低矮的灌木,以及各種野生動物棲息著。賣冰的小販怕他危險,跟著進去,放牛的孩子看他們進去,也一窩風跟著進去。

  現在賣冰的小販不必上街叫賣了,只當永清的保鑣就夠一天的收入,而其他放牛的孩子也有得吃,大家都當起他的侍從來。

  他玩的花樣越來越多,有一天天氣非常晴朗,河水卻暴漲起來,令這些喜歡戲水的放牛的孩子只好坐在草地上,一時不曉得要做什麼?永清在水邊走來走去,很想跳下水去表演,但看到濁水滾滾,以前不識水性,還不知道害怕,現在懂得水性,權衡一下,大概這次跳下去,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河上漂來很多東西,以「大水柴」居多,他看到一個破鍋,便用樹枝把它弄近岸邊揀起來。他的腦筋動得很快,一下子想到要用它來煮蕃薯湯,於是動員了全部放牛的孩子,有的去挖蕃薯,有的去揀乾柴,有的去打捆枯草,有的回家去取井水,大家忙得團團轉。賣冰的小販負責起火,用兩塊石頭相擊,擊出火花,就這樣點燃了枯草與乾柴。

  放牛的孩子都陸續回來了,賣冰的小販把破鍋放在火堆上,加入井水,然後把蕃薯,丟進破鍋裡面煮。

  大家圍繞著火堆形成一個環狀坐著。

  永清突然想到蕃薯湯要加糖才好吃,便說「啊!沒有糖呀!」。

  賣冰的小販說:「我來想辦法,」便去菜園轉了一圈,拿了幾塊生薑回來,」他說,「用這個替代蔗糖就可以了。」

  枯草燒得很快,他們又一小綑一小綑添加進去,火燄昇得很高,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回家取井水的孩子終於打破了沉默說:「我在路上碰到了樺山仔。」

  「樺山仔來這裡幹什麼?」

  「還用問嗎?他去找舞女。」

  北莊國小的學生見到郭欽亮老師只有一個「怕」字,給他教過的學生被他打得屎都要疶出來,因此在背後幫他取了個綽號叫做樺山仔(樺山仔是日本治臺第一任總督樺山資紀的姓,這個人殺了很多台灣人,非常兇殘,當年說一個人很暴力,就說他橫得像樺山一樣。)有一個放牛的孩子指著菜園中那棟有籬笆圍著的白色兩層樓房說:「那裡就是舞女住的地方。」

  另外一個放牛的孩子說:「樺山仔是不是很有錢?」

  「聽說那個舞女是他養的。」

  「他是黑熊,不是小白臉,舞女要錢,才不會養他。」

  「你們真懂!我問你,樺山仔是教書的老師,那他錢從哪裡來?」

  「我不是說,樺山仔不用花錢,女反貼。」  

  這種說法,沒有人聽得懂,他們年紀太小,不知道舞女是幹是麼的,只是在這裡瞎扯而已。忽然有一個放牛的孩子說:「樺山是不是很有錢,問不結仔就知道了。」

  被點到名的不結仔嚇了一跳,說:為什麼要問我?我知道的不會比你們多。」

  「是你自己說的,我們才會問你,不說,就把你推進火堆裡烤。」

  「我又不是蕃薯,烤我不能吃。」

  「好了,不烤你,你說一天晚上,你偷溜進那棟白色兩層樓房的籬笆裡面,爬上屋後那棵大榕樹,從二樓的後窗偷窺樺山仔跟舞女在裡面幹什麼?」

  永清好奇地問道:「什麼好看?」

  「我不能說,」不結仔說。

  放牛的孩子都聽過了,認為小少爺也會喜歡聽,大家便逼著不結仔說出他看到的好事,。

  「我說了有人去告密,我穩被樺山仔打死。」

  「不會了,我保證,」永清說。

  不結仔不好拒絕,說一遍,雖然這些放牛的孩子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但對男女狗豕踏灶的事很感興趣,百聽不厭。

  「樺山和舞女都光著屁股……」

  永清從來沒有聽過這類的故事,一邊聽著,一邊看著那搖擺不定的火燄,對面坐著的放牛的孩子,變得奇怪。本來他對男女之間的情事懵懵懂懂,聽過這個故事後,她身體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蠢動。

  蕃薯湯煮好了,卻沒有碗,放牛的孩子便去採了一些包種用的竹葉,把它捲成一個漏斗型的杯子,他們就開始盛湯,喝了起來。

  蕃薯湯喝起來辛辛的,卻有一點甜味。

  他忽然又動起念頭來,想要去揀布穀鳥的蛋來煮,然而太陽就快下山了,光線不足,進去菅芒叢裡根本看不見東西,有一個放牛的孩子說:「要揀布穀鳥的蛋,不如我回去家裡拿雞蛋來。」

  「順便帶一隻雞來,」另一個放牛的孩子建議說。

  「那我去買米粉,」又有一個放牛的孩子願意跑腿。

  大家的興趣越來越濃,看樣子沒有一個人想回家。

  賣冰的小販開始指揮放牛的孩子去揀更多的枯草和乾柴,只有永清閒著。

  過不了多久,揀枯草和乾柴的孩子都完成了工作,就等著買米粉的和回家拿雞蛋的孩子回來。天色漸漸地暗了,他們把牛集中牽到一處有矮灌木可以繫繩的地方,讓牛坐臥下來,然後再回到火堆圍成一圈。

  買米粉的孩子先回來,接著回家去拿雞蛋的孩子也回來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真的抓了一隻九斤雞回來,還帶了一把小刀和幾個粗碗和一籃鷄蛋。

  那隻九斤雞的腳雖然被綁著,還是神氣十足,但被賣冰的小販一腳踩在地上,一刀刺進脖子裡,鮮血噴了出來,只掙扎了一陣子就不再動彈了。

  下一個動作就是把九斤雞丟進熱水鍋裡煮一會兒,然後撈起來拔毛。等毛拔光了之後,拿到河邊,開腸破肚,清理內臟的穢物,然後切成幾個小塊,洗乾淨之後,丟進新換水的破釜裡去煮。

  破釜裡的雞湯開始翻滾,火勢大的時候,雞湯便溢了出來,滴到正在燃燒的乾草上,弄熄了火焰,一陣濃煙便冒了出來,過了一會兒,又吐出火舌,接著火勢漸漸地大起來,旺得把破釜包圍住了。

  光線很模糊,看不清楚破釜裡雞塊熟了沒有,計算一下時間,大概可以吃了,賣冰的小販便用刀子叉了一隻雞腿給永清,而其他的人只分得一小塊雞塊。

  雞湯還很燙,沒有人敢用碗去舀,大家只吃著雞塊。

  接著賣冰的小販便把米粉丟進破釜裡,過了一會兒,大家輪流用碗盛著吃了,連帶雞蛋,吃得夠飽,便坐著休息。於是賣冰的小販為了引起大家的興趣,開始說起《封神榜》的故事來。他說:「姜太公釣魚,離水面三尺……」

  「我不相信他這樣會釣到魚的,」永清質疑地說。

  「姜太公不在乎釣得到魚或釣不到魚,願者上鉤,但他升天了之後就不釣魚了,改釣大蛇,」賣冰的小販指著天上滿天星斗說。「你看,銀河的一邊有七顆星星彎曲地排列成一條線,那是姜太公的釣竿;另一邊有兩棵星星就是蛇眼睛,再接下去就是一連串蜿蜒相隨的星星就是蛇身。姜太公準備把這條大蛇釣起來,一旦這條大蛇釣起來之後,地面上就沒有小蛇了。」

  真是神奇!永清希望姜太公能把那條大蛇釣起來,從此他摸魚的時候就不怕再摸到水蛇了。

  記得有一次他在水裡摸到一條水蛇,以為是鱔魚或鰻魚,提到水面一看,嚇了一跳,幹快甩掉,卻甩不掉,捲在他手上;旁邊放牛的孩子立刻一手抓住蛇頭,一手順著蛇身捋下去,把蛇在空中抖一抖,整條蛇像一根草繩直直地垂了下來。

  他嚇呆了。

  放牛的孩子說:「水蛇沒毒,咬到不會死人的。」

  不過他一想到被蛇咬的那種感覺,心裡就發毛。

  今晚天上沒有月亮,星星清晰地羅列著,他看到牛郎織女隔著銀河遙遙相望,便想起每年七夕,他的胸前就得掛一個銅錢,用紅線吊在脖子上,但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賣冰的小販所說的故事,根本與牛郎織女的傳說無關,而他卻聯想到郭欽亮與舞女纏綿的情境,只覺得好玩,並沒有特別感到興奮。

  那天,到了黎明時分,露水漸漸地降下來,有點冷,除了他和賣冰的小販仍然坐在火堆旁邊之外,其他放牛的孩子分頭去揀樹枝和乾草。現在火勢已經減弱下來,只有幾根較粗的樹幹還帶著一點星火,一眨一眨地像要睡著了的樣子。

  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眼前呈現出一叢一叢雜亂的菅芒,再過去是菜園,隨著時間的轉移,綠色漸漸地分明起來。菜園的中央,有一棟洋式的二層樓房,後面有兩棵高大的榕樹,四週用竹籬笆圍著。這種樣式的建築物在北莊是絕無僅有的。賣冰的小販說,那棟樓房是一個從外地來的舞女蓋的。

  北莊是個封閉的社會,人口流動率很少,一個從外地來的人可以在河川地蓋洋房,本來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而且她又是一個舞女。

  「舞女是不是妲己?」

  在永清幼小的心靈中,妲己是個妖女,來到北莊勾引紂王,那麼誰會是紂王呢?他正想要提問,放牛的孩子都回來了,抱著一大綑揀來的樹枝和乾草,全都丟進火堆裡,連那個破釜也被蓋住了,頓時濃煙瀰漫,把大家嗆得四處逃竄。過了好久,乾草才又燃燒了起來,接著樹枝也點燃了,越燒越旺,火舌升得很高,只是亮光被更強烈的陽光給淡化了。

  現在天色已經大亮了,他不能再玩了,一夜沒睡,覺得很睏,而那些放牛的孩子一個一個躺在草地上睡著了。賣冰的小販帶著他走向街上,送他回家。

 

 

2

 

  回到了自己家門口的時候,阿丁叔還沒有擺攤,大門關著,但沒上閂,永清輕輕地推開大門進去,然後再把大門帶上,躡著腳走過前落的通道,到了中庭,阿娟竟然一早就在那裡澆花。

  阿娟就是那個小女嬰,現在已經六歲多了,開始做點家事,照顧那幾盆劉阿舍留下來的蘭花。

  「小少爺,你回來了。」

  雖然她問話的聲音很輕柔,態度也很溫順,可是他聽起來就好像是在責備他晚上沒回來,跑去哪裡啦?

  「阿嬸有沒有說什麼?」永清問道。

  「她只問我,你跑去哪裡啦?」阿娟回答說。

  「那妳怎麼說?」

  「我說我不知道?」

  他走進後落,阿秀嬸尚未起床,他迅速地爬上樓梯,躲進臥房。

  他覺得很累,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過午了,他覺得肚子很餓,但怕被阿秀嬸罵,不敢起床,一直熬到晚上,以為沒事了才下樓找東西吃;沒想到,阿舅就坐在堂奧裡的古椅上,表情嚴肅,用手指著案桌前面的跪墊,叫他去那邊跪,向劉家的列祖列宗懺悔。

  阿娟看到阿舅這樣對待他,嚇壞了,不敢吭聲,偷偷地溜進後面房間躲了起來。而阿秀嬸早就回房間休息了,阿舅坐了一會兒也悄悄地離開,睡覺去了。

  到了半夜,永清肚子更餓,想哭,不敢哭,以前他一哭,就被褓姆打到哭不出來;他知道哭了沒有用;肚子餓得精神有點恍惚,看到案桌上劉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晃動。他非常害怕,把頭頂著供桌的桌緣,祈求寬恕,他默默地唸著:「以後我再也不敢在外面鬼混了,我會乖乖地待在家裡唸書。」

  之後他沉沉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到阿娟站在旁邊陪他,他想叫她去睡,卻發不出聲音來。一直等到天亮了,阿舅起床,才示意叫阿娟過去扶他起來。

  永清跪了一整夜,腳都麻了,站都站不起來,只好坐在地上。

  阿娟到廚房盛了一碗稀飯,挾了幾片醃瓜過來餵他。而阿舅和阿秀嬸則坐在餐桌上吃早餐,靜靜地觀看著他們小倆口。

  這次的懲罰使他身心受到很大的創傷,好像生了一場大病,躺在床上好幾天,都由阿娟照顧。

  不久學校開學了,永清變得循規蹈矩,放學就馬上回來,待在家裡做功課,阿娟則在旁邊作陪。永清看阿娟無所事事,便教她認字。這個小女孩記性很好,沒幾天就把「平假名」和「片假名」都背得滾瓜爛熟,然後主動要求他再教她多唸一點別的東西。他才不過剛升上國小五年級,學的東西並不多,只好拿出唸過的國語課本,從第一冊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唸給她聽,而她就跟著一個字一個字學,不到一個月八本國語課本都唸完了。

  他再教四則運算,她很快就弄懂了,接下來他已經沒有存貨可賣了,只好現買現賣。在學校他專心聽講,回到家裡再賣力教她,這樣他就得把教材重溫一遍,因此他功課唸得很紮實,考試成績越來越好,屢次受到老師的稱讚,使他更加奮發上進。

  阿舅經常鼓勵他用功向學,並且提醒他,真正的競爭對手是宗榮,希望他用實際的表現來證明他並不輸給哥哥。

  永清並未辜負阿舅的期望,國小畢業的那一年就考上了二中,這項榮耀,在北莊,自從宗榮首開記錄之後,二十年來,後繼無人。消息一傳開,一夕之間,他變成了眾所矚目的對象,走在街上,大家頻頻向他致意。

  阿財哥對他的態度有了很大的改變,看到他也會親切地跟他打招呼,因此,他又起了想要親近思敏的念頭,可是阿廷叔那副嚴峻的面孔,還是令他望而生畏,他暗地裡還是經常咀咒這個臭老頭子「早死早超生,」以免破壞了他的好事。

  終於有一天他的心頭大患真的解除了,阿廷叔走了。當他隨著阿秀嬸趕去弔喪的時候,看到阿廷嬸哭得很傷心,又看到思敏淚水滿面,他也忍不住地哭了出來。

  「不要哭,不要哭,阿廷叔疼你,」阿財哥含著眼淚輕輕地拍著永清的肩膀說。

  真的,阿廷叔走了,他才感覺到這位嚴竣的老人其實也很疼他。

  阿廷嬸看他哭得傷心,反而抑住了自己的悲痛,對阿秀嬸說:「這個孩子真有情,阿廷疼他並沒有白疼。」

  阿秀嬸也哭著說:「阿姊,這個孩子是你養大的,如果他不知感恩,那就比禽獸不如。」

  永清就只是哭,別人在講什麼,聽是聽進去了,卻沒有什麼感覺。

  顯然張家把他當作自己人看待了,接著每隔十天就做一次旬,他都參加。每次做旬的時候,阿廷嬸總難免哀號,唸出心中的悲痛,旁邊的人就跟著流淚,但阿廷嬸一次又一次的哀號,所唸的臺詞就是那麼幾句,聽久了,那種哀傷的氣氛也就漸漸地淡了。

  在這些日子裡,永清有很多機會接近思敏,但她總是躲在她阿嬤背後,而其他的人表情都很嚴肅,當然他不敢在這種場合,露出他的意圖。

  有一次做旬的時候,請了一位道士來做功德,大家跟著道士繞圈子,走了幾圈,之後,叫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圈,他剛好就站在思敏旁邊,並且拉著她的手。道士在每個人面前比劃比劃,口中唸唸有詞,等全部輪完之後,手才能鬆開來。就在那段時間,她感到手中的溫暖緩緩地從手心傳遞過來;之後,道士又叫大家坐在地上。他跟她仍然相鄰而坐。這場功德做了很久,道士演了一齣戲給喪家觀賞,但他的心不在劇情,而在思敏的一舉一動。他不時地偷瞄她一眼,但她卻專注地看著戲,好像一座雕像,面目毫無表情。

  七旬終於做完了,阿廷叔也選好日子出殯了,永清以曾經寄養在張家的情分,送葬送到山上。那時思敏年紀尚小,沒讓她去墓地。等他回來之後,她就躲進房間,從此他只能站在自家的門口,隔著一條街,觀看對面店裡的動靜,想看到她。

  每次阿財哥看到這種情形,便從店裡走出來,大聲叫著:「小少爺,過來店裡坐一坐嘛!」

  阿丁叔便呼應著說:「阿財哥,還是你過來我這邊吃麵聊天好些!」

  永清只好敷衍了幾句,又縮回屋子裡去了,躲進書房裡看書。

  時間一晃又過了兩年,永清終於中學畢業了,接著考進臺北高等商業學校。本來這是一件大事,以前宗榮考上臺南高等工業學校的時候,劉阿舍就在大廟前連續演了一個多月的歌仔戲給鄉親看,又在劉家門前的長廊上擺設了一長串的桌子,辦流水席,誰都可以上桌吃喝,吃飽了,喝足了,離去後,想再回來,還可以坐下來吃喝。

  阿舅對永清說:「現在政府大力提倡節約,舊的慶典一概廢除,此時此刻,不宜鋪張。」

  永清有點失望。

  阿舅又說:「永清,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外甥,自己又沒有兒女,你能考上高商,我真的很高興,以你為榮。」

  既然不能慶祝,就談不上榮耀。

  就在同一年,思敏也國小畢業了。

  有一天永清站在門口,阿財哥從店裡走出來,衝向他這邊來,劈頭就問:「阿秀嬸在家嗎?」

  他有點驚慌,以為他在偷窺思敏,被阿財哥看到了,要過來向他興師問罪。

  「阿嬸在後落房間,」他怯怯地說。

  阿財哥不理他,直接闖進後落。

  「阿秀嬸,阿秀嬸,思敏考上了高女!」

  阿秀嬸停止誦經,把敲木魚的槌子放在供桌上,就要從跪墊爬了起來,阿財哥趕快過去扶她起來,讓她坐在紅檜木的古椅上。

  「阿秀嬸,思敏考上了高女。」

  「恭喜啦!」阿秀嬸稱讚說。

  「這十多年來,北莊可沒有人考上高女,她是第一位。」

  「她真行,你生了龍女。」

  可是永清考上了高等商業學校,阿秀嬸隻字未提。

  阿財哥得意地轉過頭來看永清,好像在藐他,「我女兒考上高女,而你呢?」

  永清覺得很不是味道,又不能對阿財哥說:「我考上高等商業學校,比她厲害多了,」只好跟他母親學樣向阿財哥道賀。

  阿財哥樂翻了。

  隔天,阿秀嬸買了一條金項鍊,叫永清陪她過街去送禮,走進布店後落,只看到阿廷嬸和阿財嫂,卻沒看到思敏,她看到他們進來,躲開了。

  「阿姊,思敏考上了高女,今天我特地來向妳道賀。」

  「妳說思敏考上了高女嗎?阿財怎麼沒有告訴我!」

  「阿母,阿財告訴過妳,大概妳忘了,」阿財嫂站在旁邊趕快對她婆婆說。

  「最近我的記性很差,人家告訴我的事一下子就忘了。阿廷走後,我變得老番顛。」

  「阿姊,請妳把心放開一點!什麼事都不必去想,有空就數數唸珠。」

  「我就沒妳那樣清心,妳送給我的那串唸珠,擱在床頭櫃上,卻懶得拿起來數。我心裡很煩,不曉得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阿姊,妳兒子媳婦都很孝順,有什麼好煩的。」

  「我心裡就是老掛念著什麼?」

  「我告訴妳,妳的乖孫女可是北莊十多年來唯一考上高女的女孩子,妳該高興了吧!」

  「多謝妳啦!」

  「高不高興?」阿秀嬸像在哄小孩子哄著阿廷嬸。

  「當然高興啦!」

  兩個老太婆一直談著,永清卻被冷落在一旁,心裡想著,人家考上了高女就受到那麼多人稱讚,而他呢,當年考上二中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向他道賀,不僅如此,現在他又考上了高等商業學校,阿舅說不能炫耀,他不敢對別人說,看樣子,阿財哥、阿財嫂都不知道,神氣不起來,他很不甘心,至少應該要給思敏知道,他也是個人才。

  阿財嫂說:「阿母,阿秀嬸買了一條金項鍊送給思敏,妳來看看,有多重!」

  「阿秀啊!妳真多禮,這條金項鍊,少算可有一、二兩重呢!」

  「一點點小意思給思敏做記念。」

  「快去叫乖孫仔過來,親自向阿秀婆道謝。」

  這時阿廷嬸才注意到永清,「阿秀,這個男孩是誰?」

  「是我小兒子永清啊!妳不記得他了?小時候他都住在這裡,是妳把他養大的,妳怎麼忘了他呢?」

  「妳是說宗榮嗎?」

  「不是啦!阿姊,他是永清啊!」

  阿廷嬸對人的辨識力已經不行了,心裡只有一個人,宗榮。等她弄清楚永清不是宗榮之後,便問道:「那宗榮現在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可能在臺南吧!自從他離家之後到現在都沒回來過。」

  「他為什麼不回來娶景月呢?」

  「阿姊,景月已經嫁人了,即使宗榮回來,也不可能娶她的呀!」

  「唉!阿秀啊!景月真是命苦!」

  其實景月早就過世了,阿財嫂怕她婆婆又想起了女兒傷心,便設法改變話題,對阿廷嬸說:「阿母啊!永清今年也考上了高商呢!如果劉阿舍還在的話,大廟口可又要熱鬧好幾天了。」

  永清感到很驚訝,他考上了高商,張家的人早就知道,真錯怪了人家。

  「是啊!如果阿舍還在的話,聽到思敏考上高女,一定很高興,會再演幾場戲呢!」

  可是現在日本政府正大力推展皇民化運動,即使劉阿舍還活著,也不容許戲班在大廟口演出!

  阿廷嬸又說:「阿秀啊!劉阿舍人真好,阿廷說,我們北莊人托他的福才能過著好生活,他做了很多善事,難怪他會出了好子孫。」

  這時阿財嫂去房間找思敏,回來對阿廷嬸說:「阿母啊!思敏不肯出來。」

  「這個小女孩,妳跟她說,阿秀婆送她禮物,阿嬤叫她出來謝謝人家。」

  「不行啊!不是她不聽話,她說有男生在,不好意思出來,」阿財嫂嘻笑著說。

  阿財哥剛好從外面進來,故意提高嗓子說:「小女生嘛!有男生在,當然她會害羞的。」

  「阿姊,思敏長大了。」

  「我經常對阿財說,女孩子嘛!何必唸那麼多書,書唸多了嫁不出去。」

  「阿母,現在唸中學的年輕人很多,到時候,別怕找不到好對象,永清不只唸了二中,還要唸高商呢!」阿財哥說的是在戲弄永清。

  其實到目前為止,在北莊,年紀比思敏大一點的男孩子,只有永清一個人唸過二中,因此,他以為阿財哥心目中的好對象就是他,使他樂得忘了還有一個他最害怕的阿廷叔,雖然不在人世,但隨時隨地都會不知不覺之中出現干涉他追求思敏。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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