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之夏
威廉‧ 沙洛楊 作 陳垣三 譯
回想起我九歲時的那段美好日子,世界充滿著各種難以想像的憧憬,生命仍然是一個令人愉悅而神奇的夢,而我的堂哥莫雷,是個怪胎,除了我之外,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很瘋。有一天大清早約四點鐘左右來到我家,輕敲著我房間的窗櫺,把我喚醒。
阿郎!他喊著。
我從床上跳下來,往窗外觀看。
我不敢相信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天還未亮,不過這是夏季,不多久就要破曉了,外面已經夠亮,讓我確信,我不是在做夢。
莫雷堂哥騎著一匹美麗的白馬。
我把頭伸出窗外,揉擦著眼睛。
真的,這是一匹馬,你不是在做夢,他用亞美尼亞語說。如果你想騎的話,動作快一點。
我很清楚莫雷堂哥比任何一個因錯誤而投胎到這世上的人更會享受生命,眼前呈現的這件事就令我不敢信。
在我記憶裡最早想到馬,就是最最渴望弄一匹來騎一騎。
想到這一點很令人興奮。
我們都很窮。
我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我們都很窮,沒有錢。在這世界上,我們這個家族的人都很窮,加羅蘭尼安家族的每一個支系,都活在令人難以想像卻頗富喜劇性的貧困之中。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們從那裡掙錢來維持生計,就是家中老一輩的人也不知道箇中道理。雖然如此,我們這個家族卻以誠信出名,這點最為要緊。我們以誠信著名的歷史已經有一千一百年之久,即使那時候,我們認為我們所住的地方就是我們的世界,即使當我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家庭的時候也是如此。但我們很自尊、很誠實、也很明白是非,我們之間沒有一個人想佔人家的便宜,更別說去偷了。
因而,即使我看到這匹馬是如此壯麗;嗅到牠的氣味是如此的可愛;聽見牠的呼吸是如此令人激動,我還是不敢相信這匹馬跟莫雷堂哥,跟我,或者跟我們家中的任何一個人,不論他們是睡著,或是醒著,有任何曖昧關係,我知道莫雷堂兄根本買不起這匹馬。如果他買得起這匹馬的話,一定是偷來的,不過我絕不相信他會去偷一匹馬。
我們加羅蘭尼安人不可能有人會做賊。我先凝視著堂哥莫雷,然後我凝視著那匹馬,他們之間有一種宗教上的肅穆和幽默,這種態度,一方面令我愉快,一方面又令我害怕。
莫雷!我說。你從哪裡偷來的這匹馬?
如果你想騎的話,就趕快從窗口跳出來,他說。
居然 這是真的,他偷了這匹馬是毫無疑問的。現在他來邀我,要不要騎就隨我了。
好吧,反正我覺得偷一匹馬來騎,跟偷別的東西(比如說金錢)來用,並非同一回事。就我所知,也許這根本算不上偷。假若你也著迷於馬匹,就像我和莫雷堂哥著迷的程度一樣;那你也會認為這不算偷,除非我們賣掉那匹馬才構成偷竊行為,我知道我們當然不會幹這種事。
等我穿點衣服,我說。
好,他說,不過要快一點。
我急忙把衣服套上。
我從窗口跳到院子裏,又跳上馬背,坐在莫雷的後面。
那一年我們住在核桃街靠近市郊的那一端。我們房子後面就是田莊,那裏有葡萄園,果園、灌溉溝渠和鄉村小路。不到三分鐘,我們就上了橄欖街,於是馬就開始快跑起來。
早晨的空氣呼吸起來非常清新可愛,馬快跑的感覺也十分奇妙。堂哥莫雷是我們家族成員中被認為最為瘋狂的人當中的一個,他開始唱歌了。
我是說,他開始嘶聲吼叫了。
每個家庭某方面多多少少都有一點瘋狂的氣質,莫雷就被認為是我們家族中這種氣質的自然繼承者。在他之前,是我們的叔叔霍斯洛夫,他是個體格魁偉的人,頭特別大,而且滿頭黑髮,在山‧約金谷內以大鬍鬚聞名。他是易於暴怒和沒耐心的人,常以吼叫來阻止任何人的談話。無關緊要,甭管他!
無論人家說什麼話,他總是安上這句話。有一次他自己的兒子亞賴,氣喘吁吁地跑了八排房屋到理髮店,他正在修剪鬍鬚;亞賴說,我們家的房子着火了,霍斯洛夫這個傢伙坐在椅子上動都不動,大聲吼著:不要緊,甭管他。理髮匠說:你兒子說你家的房子着火了。霍斯洛夫咆哮著說,夠了,我說不要緊就是不要緊。
其實堂哥莫雷的父親叫做左賴‧莫雷,是一個務實的人,沒有什麼名氣,人家大多不認識他,所以堂哥莫雷就被認為是這位叔叔的後代。這種怪事會發生在我們家族中的原因是,一個人可以是兒子肉體的父親,不見得是兒子精神上的父親。
我們倆騎着馬,莫雷唱着歌。任何人都知道,我們並沒有離開老家多遠,至少一直在鄰居的範圍內,讓馬隨心所欲地跑,愛跑多遠就跑多遠。
最後堂哥莫雷說,下去,我要一個人騎。
讓我一個人騎好嗎?我說。
那就得看馬肯不肯讓你騎。堂哥說:下去。
這匹馬一定願意讓我騎,我說。
等著瞧吧!他說。別忘了我有對付馬的方法。
嗯!我說,你有對付馬的方法,我也有。
為了你的安全,他說。我希望如此,下去。
好吧!我說,但記住,你一定得讓我一個人騎。
我下了馬。莫雷堂哥用他的鞋跟踢了馬的肚兜一下,吆喝著:跑!馬便蹬起後腳,鼻孔嘶嘶地鳴著,突然暴烈地向前衝,速度很快,然而奔跑的姿態美極了。莫雷堂哥騎著馬在荒野一直奔馳到灌溉溝渠,然後躍過灌溉溝渠,五分鐘後又奔馳回來,全身濕透了。
這時太陽升起來了。
現在該輪到我騎了吧!我說。
莫雷堂哥跳下馬來。
騎吧!他說。
我跳上馬背,就在那瞬間,難以想像的恐懼攖住了我,馬就是不動。
用力踢牠一腳,莫雷堂哥說。你在等什麼?我們得在這裡的人起來幹活之前把馬送回去。
我用力踢馬。再一次馬躍立起來鳴叫著開始奔跑。我卻不知所措。
馬橫過田野跳過灌溉溝渠,沿著道路跑到狄克蘭‧哈拉賓的葡萄園,開始跳過葡萄叢藤,在我從馬上跌下來之前已經跳過七個葡萄藤充匆叢,馬繼續向前跑。
我並不擔心你,他吼著。我們得找到馬,你走這邊,我走那邊。如果你找到牠,要溫和一點。我立刻就過來。
我繼續從這條路走下去,莫雷堂哥從穿過枯草田向灌溉溝那邊去。
大約半小時,他才把那匹馬找回來。
好,他說。跳上來,現在整個世界都醒了。
我們拿這匹馬怎麼辦?我問他。
呃,他說,我們可以把馬送回去,也可以把馬藏起來,等明天再騎。
因為他一點都不耽心,所以我知道他會把馬藏起來,不會送回去,至少暫時如此。
你準備把馬藏到什麼地方呢?我問道。
我有個好地方,他說。
你偷這匹馬多久了?我問道。
我突然了解到他作這種晨間的騎馬的運動已經有一段時間,今天早晨才來叫我,只是想看看我多想騎馬?
誰說我偷馬?他說。
我說,那麼我問你,你每天早晨騎馬已經騎多久了?
我今天才開始,他說。
說真的?我問道。
不想騙你,我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他說。不過,如果我們被發現,你就得這樣說。我不希望我們兩人都被當作說謊的人,況且今天你才知道的這件事。
懂了,我說。
他把馬靜靜地帶進一個荒蕪了的萄萄園裡的馬房,這個葡萄園是屬於費瓦禎的,他曾經一度是一個殷實的農夫。馬房裡有些燕麥和紫苜蓿。
然後我們就步行回家。
要讓馬就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說。雖然剛開始,馬很狂野,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有辦法對付馬。方法很簡單,我能讓馬聽我的話。
你怎麼做到的?我問道。
我對馬很了解,他說。
嗯!到底是那種了解?我說。
一真誠,他說。
喔!我說,我怎麼知道讓我跟馬彼此了解。
你還是個小孩子,等你到了十三歲,你就知道了,他說。
我回到家,吃起早餐胃口很好。
那天中午叔叔柯斯羅夫來我們家喝咖啡,抽煙。他坐在客廳裡,一邊喝咖啡,抽煙,一邊回憶著家鄉。那時又來了另一位客人,是一個名字叫做約翰‧拜洛的農夫,他是亞述人,由於無親無朋,想學一點亞美尼亞話。我母親給這孤單的客人一杯咖啡和一些煙草,他自己捲成香煙,便在那兒吞雲吐霧。最後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說,我那匹白馬上個月被偷了,仍然毫無線索,一籌莫展?
我叔叔柯斯羅夫聽了很生氣,大聲叫起來,丟了一匹馬又怎麼樣?我們的家園不全都丟了嗎?區區丟了一匹馬有什麼好哭喪著臉呢?
對你來說,丟了一匹馬有什麼關係,你這個城裡的人,約翰‧拜洛說,但我的四輪馬車怎麼辦?沒有馬,四輪馬車還有什麼用?」
管它有什麼用?我叔叔柯斯羅夫咆哮著。
你倒說得輕鬆,我到這裡來走了十里路,約翰‧拜洛說。
你有腳啊!我叔叔柯斯羅夫大聲說。
我的左腳痛,農夫說。
那是你家的事,我叔叔柯斯羅夫咆哮著。
那匹馬花了我六十塊錢!農夫說。
我討厭錢,我叔叔柯斯羅夫說著,站起來,昂首闊步地走出屋外,把紗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我母親解釋說:
這個大個兒想念家鄉,其實他心腸很軟。
等農夫回去以後,我就趕快跑去堂哥莫雷家。
他正坐在一棵桃樹下,替一隻不能飛的小知更鳥醫治受傷的翅膀;不斷的向鳥說話。
有什麼事?他問我說。
一個名叫約翰‧拜洛的農夫,剛來我們家,他正在找他的白馬。你偷這匹馬有一個月了,我希望你暫時不要把牠送回去,直到我學會騎以後再說,我說。
這可要花你一年的時間才行。莫雷堂哥說。
我們可以藏牠一年,我說。
莫雷堂哥跳了起來。
喂!他大聲叫了起來。你要我們加羅朗家族的成員做賊?這匹馬必需回到牠真正的主人。
什麼時候?我說。
至少六個月,他說。
他把那隻鳥丟向空中,那隻鳥使命地拍打雙翅,有兩次差點掉下來,但最後終於飛走了,直衝飛上去飛得很高。
有兩個禮拜的時間,每天一大早,莫雷堂哥和我就會從藏馬的荒廢葡萄園把馬牽出來騎。而且每天早上,輪到我一個人騎的時候,跳越葡萄藤,或小樹叢,即使按照莫雷堂兄的指示,還是摔下來,而馬自己跑掉了。
有一天早上,我們把馬牽回費特瓦揚的話荒廢葡萄園的路上,遇到了農夫約翰‧拜羅,他正要去鎮上。
讓我來說話,堂哥莫雷說,對付農夫我有一手。
早啊!約翰‧拜洛,堂哥莫雷說。
農夫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那匹馬。
早,我朋友的兒子,他説,這匹馬的名字叫什麼?
我的心,堂哥莫雷用阿美尼亞話說。
好個漂亮的名字,約翰‧拜洛說,很配這匹漂亮的馬。我敢發誓這匹馬是我半個月前丟失的那匹馬,能不能讓我看一看牠的牙齒?
當然可以,堂哥莫雷說。
這農夫仔細察看馬嘴裡邊。
怪了,每顆牙齒都跟我的馬一樣,他說,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的父母的話,我會發誓說這匹馬是我的。你們家的誠信美譽是公認的,不過這匹馬像極了我的那匹馬,多疑的人通常只相信他的眼而不會相信他的心,再見吧!我的年輕朋友。
再見,約翰‧拜洛,莫雷堂哥說。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把馬送回約翰‧拜洛的葡萄園的馬房裡。有幾隻狗跟在我們旁邊卻不吠不叫。
這些狗,我低聲地向堂哥莫雷說,我想牠們會叫的。
牠們對某種人是會叫的,他說,不過我有對付狗的方法。
莫雷堂哥用他的手臂綰著馬,把他的鼻子貼近馬的鼻子,輕輕地撫拍著牠,然後我們才走開。
那天下午約翰‧拜洛坐著他那四輪馬車到我們家來,給我母親看他那匹被偷而又找回來的馬。
真不可思議,他說,這匹馬比以前壯多了,脾氣也好多了,我真感謝上帝!
我叔叔霍斯洛夫就在客廳裡,聽了很生氣,大聲吼起來,別囉嗦啦,老兄,你的馬已經找回來,那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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