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妃伶看她父親每天都在寫東西,工作了將近一個月。有一天她從學校回來,看她父親趴在桌上死了,臉壓在稿紙上,滿地都是血,她不敢靠近,等她母親回來才處理她父親的死體,同時也把沾滿血跡的稿紙燒掉。
那時妃伶才國小六年級。失去了父親,她只是不知所措,但她母親失去了丈夫,求生意志突然崩潰了。晚上哭泣,白天工作,身體便逐漸衰敗下去,撐到她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她母親也去世了。
秀屋阿姨幫她料理後事,辦完了喪事,便叫她住到張家來,卻不讓她繼續上學,念完高中,表面上,秀屋阿姨很照顧她,其實心裡早有磐盤算,要娶她做媳婦。秀屋阿姨和張觀只有一個兒子克明,不成器,他不是癡呆,是寵壞了,不求上進,農校畢業,大學考不上,便去當兵,退伍回來有好幾年了,就是不肯到外面找工作,窩在家裡當媽媽寶。
妃伶住進來沒多久就被克明肚子搞大了,實在不好看,秀屋阿姨乾脆順勢把他們送做堆,妃伶很快就生了一個兒子,看這個孩子上相,不吵不鬧,肚子餓了,未過奶,拍拍他的配,就睡了,看起來性情很溫和,很乖,很聽話,養起來很順,那麼就叫他溫順好了。張觀很高興,想宴客,向親朋好友宣告家中有喜,添丁,宴客,鋪張一下,但秀屋勸他不要太囂張,張家娶的是潘家的女兒,怕有人找麻煩。果然,沒過多久,就有便衣在門口觀望。雖然沒有破門而入,張觀卻很緊張,秀屋的顧慮沒有錯。張家跟潘家聯姻,馬上被人家貼上標籤,然而木已成舟,事實就是這樣,要發生的事總是會發生,很無奈,只好忍著,認命了。
張觀經營的建設公司,本來慓了很多公共工程,漸漸地,競爭者越來越多,標不到,只靠搓圓湯,撿到一點肉卒仔勉強經營下去,卻要應付便衣,稽徵處的人,很累。克明是做不來的,也怕,根本不敢去公司,靠爸吃飯,以為他是副二代,妃伶嫁入豪門,坐享愛情,生孩子,就可美滿過一生,所以第一胎生男的,趕緊生第二胎,也是男的,第一胎長得很好,很乖,張觀一高興,就命名溫順,溫順念書確實很順,念醫學院,以後當必回來準備當醫生;但第二胎生下來,猴鳥鼠耳,哭聲特別大,連屋蓋都要掀翻了,沒多久,一 副土霸王的架式,拳打腳踢,生龍活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張關說:「這樣的個性不好,長大後恐怕會惹事,」就去找相命師,改命,相命師說:「就給他取個名字溫和,他就會溫和下來。」
張觀很喜歡溫和回到家裡就抱他,逗他玩,克明以為他老爸看他一個接一個生的都是男的,替張家光耀門楣,一般媒人婆做完了一筆生意,斗會對男方家長說:「我話說在前面,以後有三長兩短不要怪我。我包娶入門,並不包生男孩。」生男孩叫做添丁,生女還是叫做弄瓦,「添丁福壽,」弄瓦就豬屎狗屎,看誰要,抱去氧,運氣好當童養媳,運氣不好,養到可以出去趁(趁前),就送去南部做娼妓,叫做「落下港」重男輕女,非常嚴重,張觀沒有例外克明以為他是神射手,百發擺中,他確實是神射手,可是這次失誤了,第三胎,生了一個是女的,這下子,老爸不高興了,只是沒有開口,叫老媽立刻下手把女嬰抱到她的房間,,由她餵奶脽都不能碰,由她餵奶,包尿布,包都不能碰,把這個女嬰,照顧得好好的。她很喜歡這個孫女,長大後越看越喜歡,可說是美女,由她命名叫做溫順,是她私有的財產,張觀沒有分。
妃伶連續生了幾胎,壓力大,得了憂鬱症,小女兒溫淑由婆婆照顧,又不煮飯,洗衣服,整天閒著,胡思亂想,幻覺幻聽,病情越來越重,有時會像瘋子那樣發作起來。
看了醫生醫生說最好住院了,克明不捨,妃伶說:「那麼讓我回娘家住。」
克明不敢對她說:「妳沒爹沒娘,哪有娘家,潘家早就家破人亡,沒有親人了。」
秀屋聽到妃鈴又在亂,跑來房間安慰她,她說要回娘家,不適要去看她父母,是要回去街頭那棟紅磚綠瓦二層樓住,當然是一個人住,不要任何人煩她。
秀屋感慨良多,心情非常沉重,她想告訴妃伶,潘家已經不是穀莊人,有一次她去申請戶籍謄本,要辦理房屋轉賣登記,早被除戶了。
妃伶不瘋的時擔當,她說:「老爸年紀大了,不可能一輩子替你養孩子,自己挑起養家的責任。」
克明很聽話,一早出門,到了公司,待不了半天,就跑回來了,回到家,就往房間裡鑽,找妃伶恩愛去。他老媽罵他「不識鬼,」他只嘻皮笑臉,他老媽拿他沒有皮條。妃伶雖然瘋了,但克明要求做丈夫的權力,她不肯就不肯,從此不再,生孩子了。
有一天妃伶又問起街頭那棟座落在街頭紅磚綠瓦的二層樓,克明守不住秘密,老老實實地告訴她,那棟二層樓的老房早就有人住了,產權不是潘家所有,「我們沒有權力要人家搬。」
「誰把它賣掉的?」妃伶問道。
「我不清楚。」克明說。
「那麼你幫我去問一下,到底是誰把它賣掉的?」她逼她丈夫去查。
「我要問誰?」她丈夫回答說。
「你是搞建築的,對房地產的買賣應該很熟悉,你去地政事務處調一下資料來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克明調到的資料,赫然發現這棟房子早在妃伶父母親在世的時候就賣掉了,用來分期付款給秀屋阿姨,難怪她母親向秀屋阿姨借錢,有求必應,妃伶知道了交易的底細,她很氣,對她丈夫吼叫了起來。
秀屋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又跑走進房間,安撫妃伶。
「房子的產權屬於誰的並不重要,就算登記在我的名下,繼承人還是你的孩子,龜腳龜內肉,房子終究還是歸妳所有。」
妃伶不敢對秀屋阿姨發脾氣,她知道婆婆很照顧她,可是難免想起這件事,很恨,又瘋了,瘋就瘋,沒有人敢對怎麼樣,瘋了一陣子,只是鬧得雞犬不寧,她不會打人,不會破壞東西,風暴雨過去了,就像颱風後一樣平靜。
光復後,潘家的財產都被接收光了,連她本人也被當物品拍賣。她書念得很好,念的是名校,別人想考,考都考不上,而且只要高中畢業,考大學穩上,她婆卻不讓她繼續念,即使不念大,高中畢業,也很容易找到工作,就可以養懷自己。可是秀屋阿姨居心不良,早就設計好了,要娶她作媳婦,看她母親一死,就立刻收養她,其實心懷不軌,現在昭然若彰。
克明大妃伶四、五歲,念的是鄉下高級農校,畢業後大學考了好幾年都沒有考上,便去當兵;剛好遇到八二三砲戰,差一點把命送掉,退伍回來,她父親張觀希望他繼續升學,但要他念書,真要他的命,他父親只好讓他在自家的建設公司做事。
克明看妃伶住在他家,上班不上班,整天都窩在家裡,陪她。
妃伶並非不喜克明,也並非嫌他學業不如她,她還年輕,不想結婚,看同學(都是大官的女兒)個個念大學,又個個出國,而她卻落魄到嫁給小鎮的小市民做糟糠之妻,當人家生孩子的白臉婆,因此,當她心情不好時脾氣很大,動不動拿她丈夫出氣,克明卻很能忍,不管她怎麼罵,他都不會生氣,依然和顏悅色對待她,鄰居都說:「克明是個好人,像他這樣的丈夫哪裡找?」她想一想,她丈夫確實如此,她一點點小事就怪他,雞蛋裡挑骨頭,她從不考慮,她現在已經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寄人籬下,人家小主人沒有養她的義務,她用這種態度對待他,沒有好處。她想通了,於是他想要生幾個孩子,就生幾個孩子,隨他了,而生孩子也是一種樂趣。
雖然她心裡對她婆婆還是有點疙瘩,但她儘量保持著婆媳之間的良好關係。事實上,她婆婆一直很疼她,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家務事都不敢讓她做,讓她當個吃飽飯沒事幹做個少奶奶。
人家都說她,好命喔!
老大、老二上學都是她丈夫送,老三還小,喜歡找她婆婆。她無聊就跑去睡。有一天她在夢中聽到好像有東西爆炸,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立刻從臥房跑出來,看到她婆婆驚嚇得臉都白了,她趕快過去抱緊她婆婆和她女兒。外面雷雨交加,室內燈全熄,昏天暗地,突然一襲強風猛撼著門窗,閃電一閃,雷聲又轟然作響,氣氛相當恐怖。
第二天所有的頭條新聞都報導偉大的領袖逝世了,全國軍民如喪考妣,哀聲不絕於耳。從此她公公和她丈夫上班都得手臂圈一個黑色布條,至少有一個禮拜之久,不敢拿下來。她以驚訝的口氣問她丈夫:「你真的非戴這個黑色布條圈圈嗎?我父親過世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不要戴孝,她說戴孝上學,教官會認為妳穿著別出心裁,觸犯校規,處罰妳。」
「你老媽言過其實啦!教官權力沒有這麼大,他們不會幹這種事!」
「不要跟你辯,教官會不會這樣對待我,我不知道,我去學校,根本沒有戴孝。現在總統蔣公走了,沒有人管你有沒有戴孝不戴不行,不過我要跑政府機構,別人戴,我不戴,可能人家會找我麻煩。」
「你害怕是你自己的事。」
過幾天,妃伶跟她婆婆談起那天的事,她婆婆說:「偉人逝世都很奇怪,好像天氣會出現異象,我記得念高女的時候,同學都很喜歡看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他有一篇叫做〈龍〉的短篇小說,就是描寫龍升天的故事。有沒有龍這種動物本來就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和尚無聊蹲在池邊看水面,有一個阿婆路過,問他看什麼?「這池子有一條龍要升天。」阿婆便跟他一起蹲在池邊。路過的人看他們蹲在池邊,問他們蹲在看什麼?「看龍升天!」後來蹲下來看龍升天的人越來越多,池面平進無波豪毫無動靜。和尚說,某月某日再來看,龍會升天。到了那天,很多人從遠道過來,圍在池邊觀看,等待又等待,終於那一天烏雲密佈,電光一閃,從池底冒出黑煙,越來越濃,往上竄升,形成一條像龍的神物往天上飛去,「龍升天了!」
她婆婆說得很動聽,她也聽得很入迷,她想找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來看,她婆婆說,她有《芥川龍之介全集》,是日文的,可惜她日文不夠好,便找了一篇中文翻譯對照一下,看完了,在跟她婆婆談。
「我看和尚早知道哪一天會濃雲密佈雷雨大作,就說那天龍會生天。」
「不過當年沒有氣象局,他怎麼會預測得那麼準。」
「聽說一個人修行到家,會有這種預知能力,我相信,古籍記載很多。」
秀屋不想跟妃伶談下去,如果談日本的文學,還有興趣,談神話一點興趣都沒有。
「
妃伶一向對政治人物很反感,例如念中國歷史,看到明朝萬曆死的時候,宮女都送去陪葬,造成萬人塚。尤其光復後,從中國來的人。她想:「人死了就死了,幹嘛要別人陪葬?」
這些所謂的偉大人物,他們的豐功偉業都是用別人的的死體堆起來,坐上高位,權力抓到了,便養了一些爪牙保護他。
她父親常說:「那個姓孔的豬頭就是那批特別的特務,他的長相就像媽祖宮慶典的時候,擺在廟埕獻神的豬公,豬公是農家養來獻神的,殺了內臟都拿掉,只是一張皮,披在竹架上,嘴巴咬著一顆柚子,頸上用紅布條掛著一個金牌,拜拜完了之後,就被人切割分食掉。」
自從那天開始,她對她婆婆收購她家的財產,有了另一個看法,她不再怪她婆婆,倘若那棟街頭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不是她夫家買走,搞不好又被那個姓孔的豬頭假借名義弄走了。雖然那個姓孔的豬頭現在不知去向,但她兩個姊妹花的老婆卻還在穀莊落地生根,她們兩人都生了兒子和女兒,仍然過著優渥的生活,難保他們的兒女,有一天又握有權力,勢力茁壯起來,對她公公的地位構成威脅。
她丈夫愛她,這是人生的至福,她不再排斥他的親密,也不再怨恨其他人。她慢慢地走出屋外,跟她婆婆去菜市場買菜,見到人也會親切地打招呼,甚至還會站在路旁跟人家聊天。
她婆婆很得意地對人說:「這是我的媳婦,她是老區長的孫女。」
看起來老區長比鎮長更有名,人人都會以羨慕的眼神看著她婆婆,她在穀莊所受的尊敬似乎快就要取代她婆婆了。
「克明,我母親跟我說過,媽祖宮斜對面的那棟房子叫做公館,其實是我阿公的,是私人的財產產,不是公家的。」
「我早就知道啦!但要不回來,目前是黨部佔用。」
「我們有房契有地契去法院提告!」
「拜託,我可沒有那個能力,跟它們爭,搞不好會被砍頭的,我可沒有兩個頭,一個頭砍下來,我就去見閻羅王了那那你怎麼辦?我們還有兒女呢,算了吧!不要去想那要不回來的身外之物啦。」
「但我很不甘心,法律應該站在我們這邊!」
「世間事,如妳想的那麼公平的話,就不會有被冤枉的人了。」克明不敢說,「如你們潘家那樣被迫害,」他怕傷到妃伶的心。
14
臺灣的氣候本來就很不穩定,有時晴,有時雨,氣象局經常出現這樣的天氣預告:「天晴時陰偶陣雨,」妃伶不信這種唬嚨騙人的官方說法,出門的時候,帶不帶傘,只憑直覺,遇到下雨,就淋著回趕家,惹得她婆婆碎碎念,但她還是不改,她婆婆愛怎麼罵,就讓她去罵,她心裡明白,她婆婆並不是罵她,是怕她淋雨淋出病來,怕她的孩子沒有媽媽。
溫順已經念大學了,學醫,承嗣潘家的衣缽;溫和念高中,個性很不溫和,功課好,愛出風頭,經常被教官叫去問話,她公公最疼這個孫子,有事他出面,幸好沒有闖出禍來;她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生溫淑,這個女兒還小,外出的時候都由她婆婆帶,以前陪她一起上市場,現在送她女兒去上學,上市場就只有她一個人。
有一天早上妃伶出門的時候,還出了大太陽,這是夏天,她只穿了一件短袖的襯衫和直裙,衣服單薄,但很清爽。她買菜,不會討價還價,菜販對她都很好。她人很隨和,買一個菜,東聊聊,西聊聊,菜買完了也將近中午。那天她正要打道回府,天氣忽然轉陰,沒風沒雨,卻冷得令人直打顫,她趕快叫了一部三輪車趕回家。一進門,她把菜籃子往廚房一丟,就跑進臥房,躲進棉被裡,還是冷,好像冷氣從脊椎裡滲出來。她又起來,找冬天的衣服穿,把身體一層又一層包得像一顆洋蔥,又鑽進棉被裡,還是發抖。
過午,她婆婆從學校帶著她女兒回來,看她躲在棉被裡蒙著頭,不是罵她睡懶覺,而是罵她睡覺怎麼可以這樣睡,會悶死人的。這時她想起家裡裝有冷暖器機,她就不會用,她婆婆開了暖氣,臥房的溫度慢慢高起來,她也慢慢地覺得暖和起來,才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
晚上一家人都回來了,沒事,只有她著了涼躺在床上,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這時大家長張觀說話,其他的人,她婆婆,她丈夫,還有她兒女,只有默默地聽,囝仔人「有耳無嘴」,尤其吃飯的時候,除非家長問話,孩子半句話都不能說。
張觀說:「最近天氣很奇怪,明明現在是六月天,六月火燒埔,很熱,卻忽然冷得像寒冬。我回來前,就有人告訴我東村的賣菜阿婆回家的時候倒在路上死了,街上的殺豬炎仔,平常都赤著背,再冷也不穿衣服,卻癱在豬覘上死了。更怪的是那個拳頭師身體壯得很,刀槍不入,聽說準備赴宴,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才踏出門,就死在騎樓……」
妃伶的臥房就在餐廳旁邊,隔著一層木板,餐桌上的談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公公說話,粗聲大氣,整個屋蓋都要翻開來,談的又她今天遇到的天氣奇象,她覺得自己很慶幸,幸好她很機警,趕快坐三輪車回來,逃過一劫,不然走在街上,她可能跟東村的賣菜阿婆一樣,死在路上。
雖然那天晚上她沒上桌圍爐,但看到孩子都平安回來,也感到很安慰,想著想著,不久便昏昏入睡了,至於她丈夫什麼時候上床,她都不知道。
睡了一晚,她身體好轉,心情也好些,她丈夫拿她沒開冷暖器機取暖這件事開她玩笑。自從她們結婚以來,她丈夫對她事事奉承,現在他似乎對她的態度有了改變,夫妻相處變得自在而有情趣多了。
第二天天氣如常,仍然是夏天天氣,她婆婆送她女兒上學,順便去市場幫她買菜,回來的時候對她說:「妃伶,那個害你們全家的豬頭孔死了。」
妃伶對潘家的遭遇不是很清楚,這下子,他婆婆一五一十,話說從頭什麼事都說了。她才知
道潘家在穀莊曾經顯赫一時,由於她父母親怕她知道太多,會惹麻煩,從來不對她說。因此,她一直以為她父親生來就是殘廢,靠她母親外出賺錢維持生計。妃伶結婚後,想到她母親,就會想到她父親,她就不明白,她父親到底有什麼魅力能夠讓她母親死心踏地奉獻她一生侍候他,而且這樣愛他,願意嫁給他?難道愛情是一道魔法,是一帖迷魂藥,是一種障眼法嗎?她一直想不通。
豬頭孔來到穀莊,看到在這個地方最有權勢,而且最有錢的就是潘家,根據黨的意思,先要朝這種家庭開刀,他不是第一批接收人員,第一批接收人員賺飽了都回中國去了,他不是接收人員,他來到穀莊已經沒有日產可接收了,他先接受美女,娶了有名的姊妹花的姊姊,住進丈人的家,跟鄰近的人親近,掌握民情,於是開始發展組織,替黨工作。雖然姊妹花在當時不是時麼名門閨秀,確實長得很漂亮很多人追,所以她們對男人有這種魅力,可以蠱惑對方,正好吸黨員,因此短短的一兩年,穀莊的人幾乎都是黨員。二二八別的地方場有抗爭,穀莊一片平靜。豬頭孔權力大起來,大到為非作歹,沒有人敢治他。
「他是光復後最早來穀莊的接收人員,其實他的身份相當特別,別人都不知道他是和人物。妳公公是鎮長得經常跟他接觸才知道他來頭不小,他是屬於軍統系,我跟你說了這些,妳可能聽不懂我再什麼?時間過了很久,很多他們做的壞事都被滅證了,好人變成壞人,壞人變成好人,俗語說,『好心倒咧餓,歹心戴紗帽;做惡做毒,騎馬碌硞;好心好行,無衫通穿;好心予雷唚。」關係,總歸一句話,豬頭孔對穀莊的人來說,操有生殺大權。當然妳公公怕他,而他指示妳公公做的事,是用命令的,非做不可。妳公公帶他去接收老區長的公館,手段相當殘忍,把妳父親趕走,活活把妳祖父從床上拖下來摔死,但妳公公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壯漢折磨老區長,什麼話都不敢說,旁邊有兩個軍人拿著槍押著他,他怕都怕死了。他回來告訴我這些事,老區長對他有恩,他卻見死不救,內心很愧疚,但他對我說了這些事卻叫我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實在忍無可忍,老區長對我很好,其實我跟妳叔叔從小就在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只是我姊姊年紀比較大,還未嫁,老區長任認為妳叔叔要娶就得娶姊姊,我還年輕,還可以等幾年,嫁給別人。雖然老區長這樣絕地,我並不恨,看他慘死,我恨不得替他報仇。被統治的人只能把冤屈埋在心裡,不知向誰申冤。我就等著看豬頭孔這個惡魔能夠囂張多久,終於給我等了,看他這樣死,老天有眼。」
「但他死的很痛快,算不得惡報,有人還認為他這樣的死是好死呢。」
「妳說的沒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是那些王八自以為風流,寫些不看入目的詞句,騙騙自己,不過我認為這是個人認知的問題。豬頭孔死後,穀莊的黨部開始籌備追悼會,由現任的鎮長當治喪委員會主任,妳公公也被列為治喪委員,我罵他:『你還為仇人治喪啊!』他說:『身為穀莊的頭人,不得不出面,身不由已。』我們不能怪他。」
「妳父親生前寫了一些東西,妳母親囑咐我,等妳長大了才交給妳。我覺得現在是時候了,等一下我去找出來交給妳。」
「不是都燒掉了嗎?我親眼看到的,」妃玲說。
「假動作,做給人的。」
「聽說豬頭孔不是很早就離開了穀莊嗎?這裡已經沒有親人了,他的死,消息怎麼傳得那麼快?」
「他的兩個姊妹花妻子要去告小三害死她們老公,找律師卻找到穀莊來,律師就把豬頭孔死亡的消息傳出來。」
「豬頭孔又不適什麼大人物,死就死了,律師為什麼還要把死網消息放出來?」
「穀莊人被他害的人很多,律師把他死亡的消放出來,應該另有用意,我想律師是要告訴家鄉的人,這隻害蟲無疾而終,是遭天譴。」秀屋說得很高興,沒想到溫和卻插嘴說:「阿嬤,妳想像力太豐富了,老天是不管事的。」
「溫和,你能不能少說幾句,」問順罵他弟弟說。
「囝子人有爾無嘴,」張關說。
「人都死了,小三有什麼好告的?」溫淑居然也開口說話。
「大概爭產吧!」溫和又說。
「豬頭孔有那麼肥嗎。」
「他撈了很多錢只是有沒有留下來,他財產很多 ,」克明有加入議論。
「你看,他到穀莊多久了,又碰到最好撈的時候,光潘家一家就夠他吃得飽飽的,幾輩子都吃不完。他到別的地方也是會用同樣手法撈錢,他養小三,不止養一個,若不是很肥,女孩子怎麼肯心甘情願做她的小三?」
「聽說,姓孔的豬頭死的那天,天氣奇冷,不曉得他為什麼還會像是在趕場,連跑了幾個地方人家說他是找小三喝酒作樂,搞到深夜,他又衝到海邊找另一個小三,大概路上受到了風寒,結果死在那個小三家裡的床上。」溫和消息特別多,說個不停。
「你從哪裡聽來的?」溫順也感興趣問道。
「這樣,兩個姊妹花就有告訴的對象人了?」
「不過律師說,這只是傳言,在法庭上很難獲得法官的採信,贏的機率很少,勸姊妹花不必去告。」
「姊妹花大概以為姓孔的豬頭權力還像他活的時候那麼大,可以指揮法官,人在,人情在,不相信法官還會聽她們說的。」
穀莊人都說的,法院是他們開的。
「他們」指誰?溫和說的不明而喻。
「這個姓孔的豬頭,剛來穀莊的時候,身穿中山裝,有兩個方形的口袋,
到公所要人迎接,一進接待室,便大剌剌地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聽人家向他作簡報。忽然他看到桌上有一包菸,便自己拿出一根,站起來,用燈泡點火,公所的職員都看得傻眼了。他當然點不著,很氣,便狠狠地把菸甩在地上,說:『臺灣的菸真爛!』然後坐下來,開始談正事。他操有生殺大權,誰都不敢得罪他。」
「所以他就在穀莊為非作歹,為所欲為。」
「確實如此。我還要妳公公做媒,娶妳母親,被妳父親罵了出來,懷恨在心。後來康福檢舉妳父親包庇妳叔叔犯法,就把妳父親抓去用刑,打得妳父親變成殘廢。本來妳父親長的很英俊,不是妳看到的樣子。」
「我從來沒有看過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
豬頭孔霸佔老區長的公館,把人趕走,潘家的所有東西不准拿走,那些重要的證件、地契、房契,還有妳想看的照片都被燒毀了,這個人最會湮滅證據,他怕有了證據,有一天人家找他算帳。」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那兩個姊妹花還會嫁給他?」
「那兩個姊妹花長得很漂亮,被姓孔的豬頭看上,她要的人逃都逃不掉。先娶姐姐,住丈人家,房子不大,妹妹就被他半推半就,搞上了,一箭雙鵰,從此享齊人之福,」她婆婆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對她說,「妳父親留下幾張稿紙,是他親筆寫的手稿,妳母親生前交代我親手交給妳,到底寫什麼我沒有看,大概想告訴妳潘家的一些事吧,也許是傳說、歷史。妳祖父是很有名的醫生,光復後,當過區長,所以在媽祖宮斜對面的棟房子,穀莊的人都叫它老區長的公館,它是在日本人統治的時代妳祖父用自己賺來的錢買的,不是日產。妳母親說,部過妳父親的手稿並沒有提到這件事,可是更重要的事,叫我特別提醒妳。」
妃玲回去臥房,看完了手稿,只見滿紙都是日文,看了老半天就是看不懂,便把它收起來。
晚上她夫婿回來,她告訴他說,老區長的公館是她的祖產,被豬頭孔霸佔了,搶去當黨部,現在豬頭孔死了,是不是可以想辦法把它要回來。克明說:「我不敢去要,去要,就得打官司,萬一說出妳祖父是豬頭孔把他搞死的,法官說我胡說,我怎麼舉證都沒有用,我就慘了,特務馬上門來,找我麻煩,我老爸很怕,我也很怕。」
「財產是我們的,去國稅局去查,一定有資料,可以替我們作證。」
「證明房產是你們的有什麼用?我老爸當鎮長的時候,替你們潘家去國稅局查過,很多田產都是你們的,結果被人家霸佔了,立刻就轉賣,有一條法律是這樣規定『善意第三者。』你根本沒有辦法把產權要回來,法律保護強盜土匪。」克明說得很激動,很氣憤,而妃伶覺得他是個懦夫,不敢替她討回公道。人家男孩子追女孩子的時候,常說一句話,『我為了妳,蹈湯赴火在所不惜,』你呢?」
克明這個老實人,不會花言巧語,他說:「妳不在外面走跳,不知道人心險惡,妳在家裡不怕人家害妳,我在外面做事,隨時有人桶妳一刀,我怕。人家隨便安你一個罪名,你就立刻就被抓,現在的人說請你喝咖啡,沒有那麼爽了,臺語說的,叫你食屎,有屎可食,你就得謝天謝地了,妳不在乎,我可不想死,我不會為了妳要回一棟房子,把我的性命拿去賭,我還有父母兒女要養呢,我死了,妳會好過嗎?不要叫我去做那種事。」
妃伶心裡很看不起克明,他有時會妄想,如果讓他繼續念書,念完大學,搞不好找到一個大官的兒子,嫁給他,他會替她討回公道,消說理不是酒很多這種情節嗎?
「啊!等來世吧!」
妃伶仍然做個賢妻良母,對兒女不用說,照顧得無微不至,對夫婿也很恩愛,但有時也會心情不好,便自顧自地蒙著頭睡覺。她整夜都沒有入睡,而他則呼呼大睡,她很氣,想到她父親那幾張手稿到底在寫什麼?她要告訴她什麼?但她看不懂,她沒有學過日文,而她婆婆懂日文,卻不肯翻譯念給她聽,她有時看到她婆婆一個人偷偷地看,一邊看,一邊流眼淚,她又不敢問她婆婆哭什麼?她只好期待溫淑學日文,以後念給他聽。
她生了溫順就有這種想法,溫順念書很專注,功課很好,從小學念到大學都是名列前茅,老師說,他要念什麼,不要讓他分心,他很順利考進醫學院。時間過得真快,瞬轉間,溫順就快要畢業了,準備當兵,打算當完兵就去美國留學,他整天就聽電台鵝媽媽(趙麗蓮)的英語,根本沒有時間念什麼日文。
二兒子溫和是高中生,興趣在理工,性情一點都不溫和,一天到晚被教官叫去訓話,阿嬤不敢叫他學日文,她認為這種語言會讓他惹事。既然兩個兒子都不可能學日語,阿嬤只能期待小孫女溫淑順她的意,她就把所有希望寄託在這個小孫女身上。
溫淑年紀尚小,語言能力很強,現在就可以用日語跟婆阿嬤談話,阿嬤相信,在她有生之年,一定可以如願以償,把那本他外公寫的東西翻譯出來。讓穀莊人知道潘家到底夫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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