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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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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燕玲已經入睡了,被母親叫醒,迷迷糊糊地下樓來,聽完了電話,又迷迷糊糊地上樓,躺在床上卻睡不著,抱著枕頭,想要回味剛才未婚夫所說的話,卻一句話也記不起來,不過能聽到聲音的感覺真好。這麼晚了,父親還會在樓下客廳,難道老早就知道未婚夫會打電話過來嗎?國外電話費很貴,從未打過電話,他回來了,可以在電話中直接通話,她很興奮。
「明天晚上我要替明咸洗塵,請大家吃個飯,到時候,我還要向大家宣佈你們的婚事,妳覺得怎麼樣?高興嗎?」父親對她說。
「謝謝爸。」
「妳想去哪一家餐廳?」
父親很少問過她的意見。她說:「爸安排就好了。」
「虹來大飯店怎麼樣?」
「好啊!」
當然好,她從來沒有意見。
「那就這樣決定啦!」
以前燕玲經常聽人家說:「放出籠的鴿子,不一定會飛回來,」真擔心這個說法成真。時光的流逝,使她衰老,在等待中,那種寂寞、鬱悶,折磨得令人憔悴相當痛苦。現在未婚夫回來了,所有的疑慮似乎都消失了。難怪倩蓮阿姨一再向她保證:「明咸這個人我可以打包票,妳放心好了。」真的,他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窗外幾枝葉子疏疏落落的枝椏,襯托著一彎月眉。夜晚的天空是藍色的,卻藍得有點出奇,令她感到不安。事實上,這種景象,她已經看過好多次了,當她一個人獨自在臥房的時候,出現這種景象,她會很害怕,像隻鴕鳥遇到危險,把頭埋進草堆裡,尾巴露在外面,她把棉被拉過來蓋住臉,腳ㄚ子卻露在棉被外,她真希望有人陪她,壓驚!
不過今晚她聽到未婚夫的聲音卻鼓起勇氣,克服心理的恐懼,再等也等不了多久,見面之後,很快就要結婚了。
表面上看來,他們的婚姻還算順利,然而從說媒到訂婚,卻有很多違背常理的事情。母親不讓當事人見面,一直拖延到明咸出國才舉行訂婚宴會,參加的人只有父親、劉叔、倩蓮阿姨和她,母親則缺席。
在虹來大飯店開了一桌筵席。席間,都在談交易,她很清楚,兩兄弟都拿她來當籌碼,她覺得很煩,但她不能離開,只好靜靜地坐著,裝著事不關己的樣子,終於他們談到了未婚夫,她才豎起耳朵傾聽。
「恭喜啦!哥哥,明咸會是個好女婿,」劉叔舉杯對父親說。
「來,大家乾杯,」父親也舉杯,對兩位敬酒。然後離開座位,走到她這邊,向倩蓮阿姨說:「小美人,妳來替燕玲戴上戒子。」
燕玲把椅子往後挪一點,讓倩蓮阿姨有空間站在她前面。劉叔也站起來,對父親說:「哥哥,以前是你替我做媒,現在輪到我替你女兒做媒了。」
「是啊!人生就是這樣代代交替下去啊!」
「來,把手伸出來,」倩蓮阿姨對燕玲說,輕輕地把戒子套在她的無名指上,只套到第一節上,就沒再套進去。
「好了,燕玲,妳就這樣被明咸套住了,不能逃了。」
燕玲聽得出來,倩蓮阿姨話中有話,把戒子慢慢地再往手指的底端套下去,臉上勉強浮著微笑,內心卻忍著一股辛酸。舊人走了,新人呢,遠在天邊。
劉叔看到她的動作,便開玩笑地說:「燕玲,剛才倩蓮阿姨幫妳戴戒子的時候,妳應該把手指彎曲一下,讓她套不進去。」
倩蓮阿姨立刻接口說:「我又不是她婆婆。」
「我倒希望妳是她婆婆。」
「即使我是,我也不忍心這樣對待她。」
「是啊!我知道妳疼她,」父親說。
大家坐回原座,父親說:「談到戴戒子的事,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跟思敏訂婚的那天,阿秀嬸就用力把戒子套進思敏的手指,思敏把指頭一屈,結果戒子掉落在地上。當時就有人說歹采頭。」
「迷信。」倩蓮說。
「迷信,也許是迷信,確實是歹采頭。思敏娶進門後,不肯做家事,阿秀嬸拿她沒有辦法。人家說,娶媳婦,戴戒子要狠一點,直套到手指底端,叫做「押落底」,媳婦才好管教。這種傳說,思敏很清楚。阿秀嬸這樣對待她,婆媳之間就有了心結,後來關係很不好。」
「阿秀嬸不是很疼思敏嗎?」倩蓮阿姨說。
「那是表面的,事實上,婆媳沒有好臉色相看,阿秀嬸很能吞忍。」
「哥哥,我想媽是怕阿廷嬸說話吧!」
「沒錯,阿秀嬸很怕阿廷嬸,她是有把柄抓在人家手裡。」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談那些幹嘛。」
「我只是說說而已。」
父親笑著舉杯對倩蓮阿姨說:「小美人,我還是喜歡妳,今天的事,謝謝妳啦!」
「董事長,這沒有什麼,燕玲就像我自己的親生女兒,看到她能夠嫁給明咸,我很高興,他是個好女婿。」
「明咸確實是個好女婿,哥哥,我替你高興。」
「你們兩人真是寶貝一對,再乾一杯,」父親真的很高興,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燕玲悶在被窩裡,想到這裡,便把頭從被李裡伸了出來,看到窗外的藍色天空已經隱遁而去,月亮不見了,週圍呈現一片漆黑。她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很難過,希望天趕快亮起來,可以起床去花園修剪花卉,去人工湖餵魚,或在花圃的小徑上散步,況且即將來臨的白天過了,就是她所期望的晚上,晚上她就可以見到她想見的那個人了。
窗外的天空開始發白,幾根枝椏又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疏疏落落的葉子也清晰可見。她覺得她應該再睡一會兒,離晚上的宴會還久呢!
2
董事長接到明咸的電話興奮了很久,回到臥房,想到明咸這個孩子,博士學位一拿到,就立刻飛回來,感到很安慰。他躺下來想睡,但董事長夫人卻不讓他睡,站在床前,大聲叫道:「我實在不明白,當初為什麼你會答應這門親事,難道女兒嫁不出去嗎?」
「她幾歲了,妳要她當老姑婆?」
「她早就跟左秘書有孩子,你偏要她拿掉,為什麼你不能等他發跡回來娶她?論儀表,論才華!那一點輸給這個龜孫子。」
「妳在做白日夢,」董事長把枕頭墊好,舒服地把頭擱在上面說。
「你對左秘書誤解很深,他絕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你知道嗎?他為了你,犧牲多少,你能保住公司,都是他的功勞。你只聽倩蓮的話,就怪罪他,好人難做啊!」董事長夫人還想利用這個最後的機會,讓董事長回心轉意,圓了她想把女兒嫁給左秘書的夢。
「好啦!時間太晚了,該睡了吧!這件事妳已經說過太多次了。」
「我把話說清楚,不然憋在心裡很難過。我說一句公道話,你對仲深很無情,即使他犯了一點小錯誤,你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呀!你這樣對待他,不是害慘了你女兒嗎?」
「是誰害慘了女兒?」
「我告訴你,仲深可說是她最愛的人,」董事長夫人特別加重語氣說。
「關燈睡覺了,不要再說那些無聊的話。」
「我怎麼睡得著?明咸回來了,明天就要見面,你要向公司的人宣怖訂婚的事,再過幾天,就讓他來娶燕玲。我不曉得你把左秘書擺在哪裡?以後我實在沒有面子見他了。」
「你還跟他見面啊?」董事長忽然坐了起來,動了肝火,厲聲說。「難道他捲款潛逃,害得公司差點倒閉!女兒也為了這件事墮胎,妳都不在乎啊!我怕燕玲嫁不出去!現在有了歸宿,妳還在吵什麼?如果妳明天晚上敢在眾人面前丟人現眼,我不會放妳干休的!」
董事長說完了,又躺了下來,把身體翻過去,側著睡,背對著董事長夫人,不說話了。
董事長夫人知道她再說下去也無濟於事,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就是不能改變事實,很不甘心,但也只好燈熄就寢了,摸黑爬上床,躺下來,身體也側著睡,同樣背對著董事長。
3
從北莊的街上向南看,有一座建築物懸在翠綠的山腰,紅瓦白牆,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顯得特別耀眼,那就是都林公司董事長的豪宅。
這是初夏的午後,雖然市區已是一片煩囂,但這裡仍沐浴在山裡的寧靜中。蟬的嘶叫聲,此起彼落,從山頂傳到山谷,掩沒了鳥的清脆啼聲。
太陽已經昇得很高,燕玲才起床,心中充滿了期待的歡欣,隨便吃了一點東西,便離開屋子,在後花園的小徑散步。她穿著輕質的襯衫,衣襟敞開著,任輕風吹拂,覺得有一種御風而行飄飄然的快感。平常她喜歡整理花卉,累了便到人工湖邊,飼餵錦魚,這些年來,她就靠著戶外活動打發時間,並且定期寫信給未婚夫。今天她懶得再勞動,走到湖邊的涼亭,坐在那裡觀賞錦魚。
從後山的樹林中傳來各種鳥類的鳴聲,喧鬧無比。她回頭一看,枝葉茂密,雜草叢生,人走進裡面,就像潛入濁水中,不見蹤影。
都林事件發生的時候,劉叔逃避追捕,翻過牆,從隔壁的後花園逃進那片樹林。那是將近八年前的事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想了起來?她也想起了小時候倩蓮阿姨帶著立屏、立剛和立勤來臥龍山莊跟她玩的一些趣事,立屏年紀大他一點,很會玩,加上欣君愛惡作劇,樓上樓下鬧得屋頂蓋都要翻了。母親會發脾氣,不是罵她,也不是罵欣君,而是指責倩蓮阿姨寵壞了立屏。
「妳就是這樣寵孩子,難怪立屏不會讀書。」
「我沒有寵他們,孩子高高興興地過日子,要唸,他們自己會唸,逼他們幹什麼?」
「妳就是這種態度,會害死孩子。」
「立屏很聰明,只是好玩,要唸,成績就會好起來。」
「要等到什麼時候?」
倩蓮阿姨被罵得很沒面子,帶著三個孩子離開了之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不曾再來臥龍山莊。過了好幾年,她一個人拿著立屏的成績單和獎狀來見母親。她說,立屏是班上第一名,每科成積都是八、九十分。
「大姊,妳看,還不錯吧!」
母親仔細看過後,沒有說話,倩蓮阿姨太過高興,搶先說:「立屏遇到了貴人。」
「什麼貴人?」母親疑惑地問。
「永清幫她請了一位好家教,讓她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
「我還以為她要嫁人了,」母親帶著譏諷的語氣說。
倩蓮阿姨並不在乎,繼續說:「大姊,妳可記得芳蘭老師嗎?」
「她是我國小一二年級的級任老師,」母親說。
. 「芳蘭老師有一個兒子是莊教授的學生,莊教授說,這個學生是他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永清居然能請到這樣一位家教,實在三生有幸。」
「妳說的莊教授是不是那個愛亂出主意的莊瑞和?那個傢伙啊!說的話能聽嗎?記得我們還在唸書的時候,永清好幾次約我出去玩,他就從中搗鬼,耍得我們團團轉,那次去草山,天氣很冷,我又累又餓,永清就是不會帶我們去吃東西。」
「那次我有參加,回到臺北,永清提議吃點東西再回去北莊,是妳不肯吃,急著回家,連我們都陪妳沒吃東西,其實我也很餓,」倩蓮阿姨說:
這種事燕玲不會知道誰說的是事實,但聽起來,倩蓮阿姨說話的氣勢略遜一籌,她只聽到她們在吵,吵過了之後,又平心靜氣地回歸到原來的話題,談到明咸的事。
「莊瑞和才教幾年書,就說他的學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未免太誇張了吧!」母親喜歡挑剔,專挑牛角尖,倘若說話被抓到把柄,那就死定了,相信倩蓮阿姨也很清楚母親這種個性。
倩蓮阿姨說:「大姊,不管妳怎樣說,我覺得立屏被王老師這樣一教,不只功課好起來,人也變得很聽話。她老爸高興得不得了,很想招他當女婿。」
「王老師是什麼東西?永清還那麼迷他,」母親老是喜歡用那很難聽的字眼說話。
「我不是早就告訴妳了嗎?他是芳蘭老師的兒子。真是人才,小小的年紀,日語說得非常流利。」
母親質疑說:「那傢伙才幾歲,臺灣又不准說日語,他從那裡學來的。」聽起來有點像在身家調查。
母親心目中的青年才俊是左秘書,左秘書雖然不敢在董事長面前罵說日語是漢奸,該抓去槍斃,但在董事長夫人面前就常說這種話。燕玲國小唸書的時候,就看到同學說臺灣話被罰的情形,根本不敢說。在家裡,母親開始跟左秘書學國語,漸漸地,不肯用日語跟父親說話,燕玲想用臺語跟父親對話,能使用的字彙少得可憐,無法溝通,所以一家人各自為政,感情變得很疏。
「大姊,如果妳不相信我的話,哪天我叫王老師來給妳面試。」
「我才沒興趣聽那個臭小子說日語,他會說日語關我屁事!」
倩蓮阿姨還在囉哩囉嗦地講了一大堆稱讚明咸的話,母親越聽越火,開始罵起髒話來。
兩個妯娌爭吵了老半天,不歡而散,離去的時候,倩蓮阿姨跑過來對燕玲說:「有空來九畹町玩。」此後,很久都沒有再來臥龍山莊。
其實燕玲對明咸的印象並不好,她愛左秘書,明咸卻把左秘書打得眼青鼻子腫,讓她心痛不已。他罵這個下手狠毒的魯男子,不得好死,沒想到,竟成為她的未婚夫。
這門親事讓燕玲很不愉快,但她不敢表示意見,直到未婚夫到了日本,兩人有了書信往返,才改變了對未婚夫的觀感。
離開了涼亭,沿著小徑又走回來,然後爬上土丘,坐在一棵長滿了鬚根的百年老榕樹下。她想著,到了晚上,她所期盼的人就會出現。
鳥聲吱吱地叫著,隔壁後院有孩子在唱歌。她站了起來,爬上一處靠近圍牆的土堆,站在高處往下看。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正在圍牆旁邊磞磞跳跳。她喊著:「華利,只有你一個人在家嗎?」
「爸也在家,你要找他嗎?」
「沒事,我看你一個人在那邊玩才叫你。」
「阿姑,我要過去妳那邊玩。」
「你要爬牆過來嗎?」
「不必,」華利說著便消失在花叢中。
等燕玲轉身,走下土丘,華利已站在她面前。
「你從那邊過來的?」
「這是秘密。」
「你的秘密可真多。」
燕玲牽著華利的手,走向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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