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8日 星期六

005畫室



畫室

 

1

 

  那天倩蓮從淡水回來,覺得很累,一進房間,就看到那張破床已經被她父母親佔了,只好趴在大灶旁邊的那張方桌上假眠,芳蘭姊悄悄地進來,坐在她旁邊的圓板長腳凳上等她醒來,她都沒察覺到。

  「倩蓮。」

  倩蓮猛然驚醒過來,神智還不清。

  「我沒嚇到妳吧!」

  「有什麼事嗎?」

  「這一陣子我看妳都回來這邊,郭老師那邊妳是不是住不慣?」

  「我想家。」

  「可是這裡並沒有妳的房間,老趴在桌子上睡覺,對身體不好呀!」

  「我已經習慣了。」

  芳蘭姊看著她,關心地問她說:「這兩、三個禮拜天妳都不在家,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沒有啊!我跑去學校唸書。」

  「真的?可不要騙我!」

  倩蓮知道騙不了芳蘭姊,只好承認跟小少爺在談戀愛。

  「那很好,以妳這個年紀也該交個男朋友了。原先我還擔心妳交往的對象不曉得是誰?才會這樣逼問妳。既然是小少爺,我就放心了。小少爺這個孩子我從小看他長大,我很喜歡他。以前阿祥哥在的時候,他經常來這裡玩。」

  「現在他可不是孩子了,他長得很高,很壯,很英挺,」倩蓮說。

  「那當然囉!」芳蘭姊笑了起來說,「他給我的印象還是十多年前的模樣,那時妳還沒有出生呢!」

  「我很愛他,」倩蓮終於把她的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很好,這麼好的人誰不喜歡呢?」芳蘭姊頓了一下才語重心長地說,「倩蓮,妳跟小少爺談戀愛,我並不反對,但千萬不要把功課荒廢掉。如果妳想要結婚,也得等妳唸完了高女再說,反正再拖也不過一年,千萬不要太急。」

  難道談戀愛就得立刻結婚嗎?倩蓮想著,疑惑地看著芳蘭姊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這位最關心她的人顯得有點憔悴。她知道芳蘭姊為了自己的婚事延宕,折磨得人都變了形!

  「倩蓮,我有一件事一直瞞著妳,但現在非得告訴妳不可了。本來妳唸高女的學費是鈴木老師拿出來的,最近他收到了召集令,不久就要入伍了,……」

  不必等芳蘭姊告訴她,她老早就有預感,下學期的學費出問題了。每次她去照顧阿壽伯的時候,都會聽到他老人家吐苦水,唉聲嘆氣地說,生活越來越不好過。她一直以為錢是葉家拿出來的,現在她才知道真相。

  「以前我不知道是鈴木老師幫我的忙,下次他來的時候,希望我能當面謝謝他。」

  「他不會再來了,明天就要入伍!」

  聽到芳蘭姊這麼一說,倩蓮心頭感到一陣酸痛,忍不住地哭了出來。「鈴木老師是日本人,為什麼也要去當兵?」

  「現在兵員短缺,國小老師也免不了,不過聽說,也許他會留在臺灣,不會馬上就派去南洋,這樣我比較放心,」芳蘭姊眼眶也噙著淚水說。

  每一個人一聽到有親人被送去南洋,就意味著一去不返。房間裡充滿了哀傷的氣氛,但在牆角的那張破床上,菜販夫妻仍然睡得很沉,並且鼾聲大作。

  芳蘭姊用袖子擦一擦眼淚,終於控制了情緒,然後對倩蓮說:「今天早上郭老師來過這裡,說妳好久沒去他那邊了,希望妳趕快回去,他還有許多張作品要畫。我跟他提起妳目前的情況,他說他可以幫助妳,我看妳還是馬上回去畫室吧!」

  看來倩蓮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現在唯一能資助她唸完高女的人,只有郭欽亮一個人而已,即使永清肯給錢,在現階段,她不宜開口求助,這件事不僅牽涉到面子問題,也會對他們之間那種純真的感情,沾上一點交易的味道,還是將就現實吧!愛情不能當飯吃。

  傍晚時分,菜園中那棟兩層樓房,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的孤單。倩蓮推開攀滿藍紫色牽牛花的竹籬笆柴門,穿過庭院右側的絲瓜棚底下的通道,看到上面的絲瓜開滿了黃花,蜜蜂正忙著採蜜,嗡嗡地飛翔著。她走到玄關,自己開門進去了。

  上了二樓,在畫室門口,看到郭欽亮坐在畫架前面,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一個躺在床上一絲不掛的模特兒。

  倩蓮站了一會兒,想必他會察覺到有人站在後面,但她等了很久,他卻沒有反應。而那個模特兒一定看到她了,仍然一動也不動地保持著專業的姿勢。她知道他在作畫的時候,很專注,即使知道是她,也不會停下筆來。她覺得很無奈,自己回到她的房間,把書包和衣服丟在床上,便下樓去廚房,把剩菜剩飯溫熱吃了,再去浴室洗澡,然後回到二樓,上床睡覺。

  有了床和棉被,舒服多了,沒想到,反而睡不著。她躺了好久,終於聽到隔壁畫室裡兩人在說話,接著是一陣戲謔的嬉笑聲,然後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又聽到他們喁喁私語,但她不想用心去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把棉被拉了上來,蓋住頭,整個身體蜷縮在被窩裡面。

  不久她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是走下樓梯,她想,大概是去廚房吃東西吧!

  她躲在棉被裡很悶,便伸出頭來,兩眼瞪著天花板出神,卻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到了午夜,她忽然被燈光弄醒,看到他站在床前,把衣服脫光,熄了燈,便悄悄地爬上床,躺在她身邊。

  今晚他並不像以往那樣一上床就像餓狼似地猛撲在她身上,反而是她主動去撩撥他,讓他翻過來爬上她身上。

  冬天會鳴的蟲都蟄伏起來,而風聲又停止了,四週顯得一片寂靜,遠處的流水,潺潺聲清晰可聞。時間隨著她的心跳一分一秒地過去,激情過後,情緒也漸漸地平穩下來。

  她把他推開,轉身背著他,側臥著。

  過了一會兒,她懷疑現在她能夠跟他睡在一起,是不是真實的?那個脫光衣服給他作畫的裸體模特兒,看她回來,還心甘情願地離去嗎?難道她是在做夢嗎?她轉身用手去碰觸著他的肉體,溫暖而結實,並非虛幻。忽然她很想抱他,經過肌膚之親所產生的愉悅,令她覺得她很愛他。

  遠處公雞開始啼了,頂多再一個鐘頭她就得起床,不睡不行了,於是她又抱著他強迫自己入睡。

 

 

2

 

  隔天倩蓮仍然及時趕上第一班公車,並沒有跟思敏坐在一起,而是坐到車廂的最後一排座位,默默地觀察著小少爺。在整個行車途中,她都在觀察著他的行動,她發現他不時地轉過頭去偷瞄思敏。

  倩蓮還是有點嫉妒,自嘆窮人的女兒很難跟有錢人的女兒相比,不過她已經打算跟他分手了,何必為了這種事苦惱自己呢!

  昨晚倩蓮睡不到一個鐘頭,勉強起床,趕第一班公車。到了學校,上午前三節她還硬撐著聽課,到了第四節,她就打起瞌睡來了。老師點名提醒她,令她很難為情,好在老師看她一向表現良好,還笑著說她晚上太過用功,沒有處罰她。等下課鐘聲一響,老師離開教室,她便馬上趴在桌上睡了起來。

  中午她沒有吃便當,一直睡到下午第一節鐘聲響了,同學才把她叫醒。

  「董倩蓮,醒來,不要太用功,身體要緊,」同學也這樣好意勸她。

  幸好,下午課兩節是體育課,她在操場上跑跑跳跳,還不覺得疲倦。而放學的時刻一到,她有如放出籠子的鳥兒,立刻奔向臺北車站,希望能夠遇到小少爺,跟他說明她昨天回到家之後所發生的事情。

  在那長長一串等車的隊伍中,倩蓮只看到思敏一個人在排隊,她不怕別人怒目相視,趁這個雅惠和筱雲都還未趕到的機會,走過去打招呼,並且插隊。

  「妳走得很快啊!我在後面趕都趕不上,」倩蓮開口第一句話就這樣說:

  「今天是我阿嬤生日,我得早一點回家。」看起來,思敏並沒有敵意,而且和顏悅色地回答說。

  還好思敏對她的誤解不是很深,只聽了雅惠和筱雲的讒言,一時氣憤,不理她而已。

  「阿婆幾歲了?」倩蓮又問道。

  「剛好六十歲了,」思敏開心地回答說。

  「六十是大壽,真要好好地慶祝一番。」

  她們就這樣談著,和好如初,兩人的誤解終於冰釋了,可是就是沒有看到小少爺。

  回到畫室,倩蓮高興地上了樓,把書包放到她的房間,換了衣服,帶著沒有吃的便當下樓來,走進廚房,開始做晚餐。她正在忙的時候,郭欽亮悄悄地走進廚房,從後面環抱著她的腰。她轉過頭來,讓他在她的嘴上輕輕地一吻。

  「今天周穎慧不會來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你的畫畫好了嗎?」

  「沒有。」

  「那她怎麼不來呢?」

  「她說不來,就不會再來了。」

  「那畫怎麼辦?」

  「畫不下去,只好不畫了。」

  他把手鬆開,坐到餐桌旁邊,畫不下去是有原因的,只是她不便追問。

  「今天沒有豬肉,只能煎一個蛋給你吃。」

  「兩個。」

  豬肉是買不到的,但雞蛋田莊還可以買到。

  於是她把便當的菜挾到另一個盤子裡,飯就倒進鼎裡炒一炒,分了兩碗,一碗多一點,一碗少一點,把新洗的菜和便當的菜分別炒過,然後上桌,兩人就這樣坐下來吃晚餐。

  「妳吃那麼一點點夠嗎?怎麼不煮新飯?」

  「沒有米了。」

  「她真會吃,這一個月把整桶米都吃光了。」

  倩蓮頭一遭聽到郭欽亮對那個脫光衣服給他作畫的周穎慧有些怨言。

  「沒關係,我來想辦法。」倩蓮安慰他說。

  「唉!現在什麼東西都是黑市交易,沒有門路,哪裡去買米?」

  「我有辦法。」

  吃過了晚飯,她把碗碟清洗,收拾好了,再打掃廚房。周穎慧在這裡住了一個月左右,垃圾丟得滿地都是,大灶上面擺滿了瓶瓶罐灌,像醬油瓶啦!豬油罐啦,用了之後,就不擺回櫥子裡去。

  「郭老師,請你去浴室燒一下水好嗎?等我把廚房清理好了,一起去洗澡。」

  浴室裡有一口日式的浴桶(ふろ),燒的是乾柴或生煤,但現在生煤短缺,燒的是河邊撿來的樹枝,火力不夠,要讓水溫,需要一點時間。

  郭欽亮倒很聽話,乖乖地走進去浴室燒水。

  倩蓮忙完了,上樓去拿衣服,先到他的房間,卻看到地上一大堆髒衣服,她先把它拿下來泡水,然後又上樓拿乾淨的衣服。她來回兩趟,看他還蹲在浴桶前面點火,笨手笨腳,還沒有點燃。她只好過去幫忙。她先用紙點火,再把劈好的細竹子放在上面,等細竹子點燃了,才把粗的乾柴丟進去。這種工作看起來很簡單,可是他卻做不來。

  郭欽亮站起來,撲撲衣服上的煙灰,倩蓮發現他身上穿的這套衣服很髒,便強迫他脫下來。

  「你是不是一個多月都沒有換衣服了?」

  他笑了一笑,表情很曖昧,似乎不好意思回答。接著她又說:

  「今天天氣很暖和,不會冷,先把襯衫和長褲脫下來給我洗。」

  他把襯衫和長褲脫下來,連內衣褲全部脫得精光。

  她接過衣服,便蹲在水龍頭放水的地方,用一口大的木製盆子裝水,把衣服泡在裡面。她先拿了一件白襯衫來搓領子,接著才洗長褲。

  浴桶裡的水還未熱,這裡沒有他的事,他不曉得要做什麼,赤條條地站在她背後,看她洗衣服。

  「你會冷嗎?」她轉過頭來,看他身體抖擻著,便問他說。

  「當年我在公學校唸書的時候,大冷天,老師叫我們把衣服脫光,在操場跑圈子。」

  「那時才幾歲?現在不年輕了?」

  他又傻笑地看著她,默默地站著。

  「這一個多月來,我看你畫都沒有畫,衣服也不換洗,到底你在幹什麼?」

  「我不曉得為什麼?妳不在,我每天都迷迷糊糊地過日子!」

  「你還好意思說,有周老師在,你樂昏頭了。」

  他不敢辯解。

  她繼續洗衣服,把每一件衣服搓過了之後,用清水沖去肥皂,一件一件擰乾,丟進一個小木製盆子裡,一卷一卷,疊在一起。然後站了起來,對他說:「好了,大概水熱了,可以洗了。」

  她拿了另外一個小木製盆子,從浴桶裡舀了半盆水,加了一點冷水,幫他從肩胛往背後淋了下來,又舀了一次水,從胸前淋了下來,然後用肥皂幫他抹遍全身,再沖水,把身體清洗乾淨。

  「可以跳進浴桶裡去浸泡啦!」

  接著她也脫掉衣服,在他面前沖洗身體。

  兩人都做一次總清理,把以前的髒東西都去除掉了,從現在起,他們要開始新的生活。她相信那個令人討厭的女人,不會再來了,即使再來,想必他也不會讓她住下來。

  倩蓮下定了決心,準備跟郭欽亮廝守一輩子。

 

 

3

 

  日本學童是八歲入學,如果倩蓮不唸高女,就像阿丁叔的女兒那樣老早嫁人了,整天為著柴油鹽忙著!

  那時郭欽亮是三十歲出頭,個子不高,肩膀寬闊,手臂很粗,腳短,頭部又很小,臉部兩腮都長毛,又濃又黑,而眼睛圓睜,鼻頭和嘴向前突出來,活像一頭黑熊。雖然他的長相並不好看,但他是師範畢業的,很優秀,而他擅於作畫,很早就享有盛名,在北莊有很多名門閨女都想嫁給他。

  他年輕的時候,非常熱中於畫女人的裸體,由於社會風氣保守,找不到模特兒,他只好從西洋名畫中去揣模,再憑想像,把一個女人的形象勾勒出來,這樣畫出來的東西雖美,但不真實。

  倩蓮上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郭欽亮剛好是她班上的級任導師,就是這個因緣,她成了他畫室裡的模特兒。她天生麗質,溫馴而又耐勞,同一個姿勢擺了兩、三個鐘頭她都不會叫苦。那時流行一種類似寫真的畫風,讓她穿上華麗的衣服,就像拍照一樣把她畫出來,很多人看了很喜歡。因此他挑選了一幅以她入畫的作品,送去參加畫展,結果獲得了特獎,好評如潮,一時聲名大噪,畫商也開始以高價收購他的作品。

  郭欽亮經常對倩蓮說,他能夠在畫壇上有今天的成就都得歸功於她,沒有她,就畫不出那麼好的作品來。他還自誇說,他畫了她那麼多年,看她成長,她成長過程中每一個階段的體態、神情和氣色,他都仔細觀察過,了然於心,他是以虔誠的心,將她最美的形象,一筆一筆勾畫出來。

  她記得她考上了高女之後,仍然還是去畫室給他作畫,當年她覺得他能夠把她畫得那麼美,那麼逼真,很是高興,同時對他也相當傾慕。然而自從她幫小少爺約思敏出來爬草山之後,她的心意就有了改變,她發現年輕人在一起,感覺比較自在。有一個禮拜六放學的時候,她看到同學都有節目,不是跟男朋友約會,就是成群結隊去看電影,而她卻要回葉厝,丟下書包,就得立刻趕去畫室給郭欽亮作畫。

  那天她整個下午心情非常浮躁,他叫她擺姿勢,要她躺在一張用來做道具的彈簧床上,雙手墊著頭,露出一副自得的樣子。她覺得很煩,躺了幾分鐘,就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往外面看。

  天氣很好,陽光照在河邊,有幾頭水牛悠閒地吃著草,還有幾個放牛的孩子在草地上嬉戲,而她卻耗在這裡不知道在幹什麼?她又回到床上,並沒有躺下來,只是癡癡地坐著。

  郭欽亮提醒她該工作了,但她就是不肯聽話;他看她這個樣子,也不想勉強她,不畫了,收拾了畫具,便離開畫室,然後走下樓去。等他再度上樓,看她仍然坐那裡不動。「倩蓮,今天我不畫了,」他說話的語氣其實相當溫和,但她心情不佳,聽起來相當刺耳。

  畫不畫是你的事,跟我屁關係!她心裡罵著,嘔氣,並沒理他。他說:「下午周老師來過,送來了一大串肉粽,我剛才下樓去把它蒸熱,待會兒我們一起下樓吃。」

  「我不想吃,」她說著又躺在那張用來做道具用的彈簧床上,沒躺多久,又站起來,腳沒踩穩,差一點跌倒在地上;他見狀,趕快跑過去抱住她。

  「放開我,」她把他推開,想坐下來穿鞋子。

  「倩蓮,聽我說,今天妳不想給我作畫,那麼明天早上再來好了,」他說。

  「我沒有時間!」

  「明天是禮拜天,不必上學,妳怎麼沒有時間?」

  「我有事。」

  「妳不來,我就畫不成了。」

  「畫不成是你的事,我沒有義務當你的模特兒。」

  「拜託,畫商逼我逼得很緊,我不畫怎麼交貨?」

  「你可以找周老師給你作畫呀!」

  「不行,畫商指定的是妳。」

  「我又不是妓女,」她突然冒出這句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來,而且語氣相當不合她的身分。

  「妳在說什麼?」他以為聽錯了,詫異地問她。

  「我說,我又不是妓女,」她又重覆了一次。

  「誰把妳當作妓女看待?」

  「你!」

  真是莫名其妙!到底她是不是瘋了,還是她想要羞辱他?怎麼會說出這種不敬的話來?

  「難道妳把我看成嫖客?」他問的也是莫名其妙。她乾脆把她道聽塗說聽來的事情說了出來。

  「你本來就是嫖客,你喜歡嫖妓,……」

  「妳說什麼?」他老羞成怒,大聲吼起來,一巴掌摑在她的臉上,用力太猛,結果把她打翻在床上。

  對倩蓮來說,皮肉痛是一回事,心痛又是另一回事;即使郭欽亮在北莊國小教書是以嚴厲著稱,也不曾罵過她,打過她;同學畢業之後,見到郭欽亮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她還自投羅網,又來畫室當他的模特兒?幹嘛她要這樣做呢?難道她不想做這種工作不行嗎?他又沒有給她薪水,只憑一點師生關係,幾乎是賣身給他。她不想擺姿勢,他竟然打她!

  她趴在床上哭了又哭,哭到天色都黑了,畫室裡很暗,沒有亮燈,只從窗口透入了微弱的亮光。她看到他一直坐在床緣,身影相當模糊,兩隻眼睛盯著她,炯炯發光。

  「起來吧!」他低聲地對她說。

  她眼睛睜開了一下,又立刻閉上,裝睡。

  然而他竟然擠上床來,抱著她,像哄小孩哄著她。

  經過了一場哭泣,倩蓮的意志相當脆弱,在郭欽亮的撫摸之下,情慾被挑起,卻無法抗拒他的侵犯,難以忍受的刺痛,令她感到體內有什麼東西被撕裂開來,這時她想掙脫他的擁抱,卻為時已晚了。

  郭欽亮做完了事,便下床來,站著,看著倩蓮一會兒,然後默默地離開畫室,下樓去了。

  等她神智漸漸地恢復了清醒之後,卻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狼狽相,內褲被扯了下來,襯衣的鈕扣也被解開。雖然畫室裡光線昏暗,沒有別人,但她仍然感到無比的羞愧,情緒一時按捺不住,又激動地哭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想一想,也該起床了,去把殘留在身體的髒東西清洗掉,不然黏黏濕濕的,感覺很不舒服。她下樓來,看他在廚房裡忙著,便不聲不響地走進浴室裡,用冷水沖洗身體。她又一次確定,那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經發生在她身上了,不管那是誰的錯,總之,後果不堪設想。

  她把內衣褲洗了,跟毛巾掠在一起,只穿著襯衣和裙子,走出浴室。

  走進廚房,看到他坐在餐桌旁邊,指著餐桌的對面叫她坐下來,態度非常親切,感覺是在討好她。她坐了下來,他便遞給她一個肉粽。「肚子餓了吧!」他說。

  餐桌上有一個盤子,放著三個蒸好了的肉粽。她接過來一個,開始剝開葉子。

  「家裡怎麼會有肉粽?」她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中午周老師送來的。」

  她肚子確實很餓,已經不在乎肉粽是誰送來的,兩、三口就吃掉了一個,還想吃,眼睛看著盤子。

  他好像老早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便把盤子推過去,「這個再把它吃掉。」

  她看了他一眼,實在不好意思,盤子只剩下一個,她實在不好意思搶著吃,還猶豫著。

  「要吃,櫥子裡還有,不要客氣,」他溫和地說。

  她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把肉粽拿了起來吃。

  在戰爭期間,蓬萊米是配給的,由於糧食不夠,很多家庭已經在吃蕃薯籤了,倩蓮覺得很奇怪,哪來的糯米?而且政府又禁屠,豬肉買不到,除非私宰,周穎慧實在神通廣大,不曉得從什麼地方弄來了這些東西?總歸一句話,以前肉粽是很普通的食品,現在可成為珍品了。

  兩人面對面隔著餐桌坐著,他兩眼直瞪著她,害她感到害羞,臉又紅了起來。

  「妳的臉還會痛嗎?」

  「不會了,」她說。

  他站起來,繞過餐桌,走到她的旁邊,摸著她的臉頰,看一看他賞她臉所留下來的掌痕,突然憐惜地抱住她的頭,安撫她。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地對她說:「我們回房間去睡吧!」然後他把她抱起來,爬上二樓,進入他的臥房。

  臥房的佈置相當雅緻,床是西式的,有床墊,上面鋪著一床柔軟的底被。他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枕著布做的大枕頭,再蓋上棉被,然後他也上床了。

  整個晚上就沉浸在歡愉之中,直到窗外露出了曙光,她都還未入眠。忽然她驚覺到時間不早了,不起床,上學就來不及了,心裡又覺得算啦,不去上學了,下定決心,就讓他去糾纏好了。

  倩蓮睡到下午才起床,吃了點東西,又繼續睡著,直到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她才懶懶地走回葉厝。

 

 

4

 

  倩蓮才踏入廂房,想要進去芳蘭姊的房間,在門口聽到裡面有男人的聲音,不敢闖進去,只好回到她父母親的房間。

  以前鈴木老師來訪的時候,都去正廳拜見阿壽伯,而阿祥哥也會在那裡招待他。鈴木老師總是坐在供桌前面的一條長板凳上,阿壽伯則坐在對面的小矮凳上,而阿祥哥則站著。雖然鈴木老師和阿壽伯語言不通,但有阿祥哥做通譯,彼此談得很愉快。芳蘭姊總是姍姍來遲,害羞地坐到供桌側面的另外一條垂直擺放著的長板凳上,躲在鈴木老師背後,靜靜地聽家人談話。

  鈴木老師在這裡不會坐得太久,徵得阿壽伯的同意,便帶著芳蘭姊一起出去。

  可是自從阿祥哥戰死了之後,情況就變得很糟。阿壽伯因為喪子之痛,所以輕微中風,癱瘓在床上,天天都在咒罵日本人。

  鈴木老師覺得很無奈,不敢在大白天來訪,都在晚上偷偷地溜進芳蘭姊的臥房裡幽會。

  本來倩蓮是跟芳蘭姊睡在一起的,而她父母親租的房間是葉厝的廚房,裡面有一口大灶,旁邊擺著一張吃飯用的小方桌,在牆角放著一張睡覺的破床,其它的地方就堆積著一些賣不掉的甘籃菜、小白菜、竹筍、蘿蔔之類的東西。

  倩蓮回到她父母親這邊,根本沒有床可睡,只能趴在小方桌上睡,等到清晨兩、三點,她父母親起床,她才去搶那張破床。

  然而今天她回來,只是想告訴她父母親,她要搬去畫室那邊住。她看她父母親睡得很沉,不想吵醒他們,便在小方桌旁邊坐了一會兒。房間裡漸漸地暗了下來,她把油燈點亮,一條長長的黑煙從火燄頂冒出,燻得稻草覆蓋的屋頂有一個黑塊。她想著昨天所發生的事,如果今後她還想要跟其他的男孩子交往,恐怕這是個污點,她的命運就這樣註定了。

  倩蓮心思很亂,並沒有注意到有人走進來。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問她說:「倩蓮,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看到芳蘭姊已經站在她的旁邊了。

  她正想回答,芳蘭姊卻先開口說:「鈴木老師走了,今晚他不會再來,妳到我房間睡好了。」

  「芳蘭姊,今天郭老師叫我搬到他那邊去住,我回來是要告訴妳這件事。」

  「那也好,住那邊,有郭老師照顧,我也放心多了,不過妳自己也要多加保重。」

  芳蘭姊送她到竹圍的出口處,倒有點難捨。倩蓮帶著書包、制服和一些衣物,走向縱貫道路,轉進北莊街道,從街尾一條通向河岸的小徑,在夜色朦朧中,走向那棟像孤魂似地聳立在菜園中的二層樓房,這可能是她的歸宿,是她永遠的家。

  這棟二層樓房的樓下有有三個房間,一個房間當展覽室,兩個房間當倉庫,還有廚房和浴室;樓上也有三個房間,一個房間當畫室,一個房間是郭欽亮當年和舞女同居的臥房,還有一個房間是空著的,有床,有枕頭,有被衾。就是她來當模特兒的時候,累了,補睡眠的房間。

  現在這個房間完全屬於她的了,她打開窗戶,可以看到一大片菜園,以及遠處的山巒,淡水河就近在咫尺。室內明淨而寬敞,有一張大床,一張書桌,和一張椅子,後來又增加了一個衣櫃,雖然房間擺了這些東西,但空間仍然很大,她做夢也沒想到,一個人竟然能夠獨佔這麼大的一個房間。

  倩蓮吃住都很正常,還有一點零用錢花用,在同學面前不再像以前那麼寒酸,因此整個人又恢復了活潑而有自信。由於她正在發育,營養夠,睡眠充足,身體各部位都有顯著的變化,胸部隆起,個子長高,白皙的皮膚襯托著姣美的臉蛋兒,加上容光煥發,看起來豔麗照人;不過她的體態似乎有點變化,由於她的家世卑微,北莊人並不怎麼注意她,而她的髮式和制服,也幫她掩蓋住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天她跟他同床共眠,很怕懷孕,但他告訴她一個秘密,他說他吃了一種草藥,保證不會有事。她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經期到來,真的安然無事,因此,她的焦慮就漸漸地消除了。

  倩蓮也想過,倘使草藥無效,其實懷孕並非壞事,她可以高女不唸了,理直氣壯地要求郭欽亮正式跟她結婚。

  做一個國小老師的妻子也很光采,何況她蠻愛他的,妻以夫為貴,她會盡力協助他在繪畫事業上發展。

  戰爭越來越激烈,民生用品極度缺乏,大多數人的生活都很窮困。在這種情況下,買畫的人自然越來越少。人物畫根本無人問津,畫商勸郭欽亮畫些裸體畫,願意出高價收購。這是一個商機,但這位名畫家卻有些顧慮。

  當時社會風氣相當保守,沒有一個模特兒願意裸露身體給人家作畫。郭欽亮猶豫了很久,終於有一天跟倩蓮談起了這件事。

  「那你就畫我嘛!」她自告奮勇地說。

  「不行,那可要把衣服剝光!」他嚴肅地說。

  「有什麼關係,剝光就剝光吧!我的身體哪一部分你沒有看過,我不害羞,你倒害羞起來。」

  「傻ㄚ頭!妳太過天真了,畫出來的畫不是給我一個看的,一旦賣出去,落在誰的手裡,不是我能夠掌握的。裸體畫賣來賣去,萬一落到熟人的手裡,傳了出去,恐怕妳在北莊不能待了!」

  「不會那麼巧吧!」

  「誰曉得呢!」

  「我不在乎,即使被熟人認出來,我就躲在家裡不出門就好了。」

  「我說妳憨憨戇戇,就是這個樣子,妳能在家裡躲多久,難道妳能躲一輩子嗎?」

  她知道他疼她,才不讓她犧牲色相,然而過了幾天,他忽然改變了主意,決定要畫她。

  這時正值冬天,他怕她受冷,特地去弄了一個大火爐,擺在臥房裡面,她就脫光衣服躺在床上。她的胴體充滿了魅力,令他看得目瞪口呆,口乾舌燥,無法動筆。

  「先不要畫了,等你定下心來再說,」她說著叫他上床來,在床上消磨了很長的時間。

  這幅畫就這樣拖著,畫畫停停,畫了將近半年時間才完成。郭欽亮用的是工筆,細心描畫,很生動地將倩蓮的神態勾勒出來,逼真得像用照相機拍下來的照片。郭欽亮非常得意,便把這幅畫掛在臥房裡的牆壁上,跟倩蓮一起欣賞。

  有一天畫商來了,郭欽亮提起他最近完成的作品,並且引導畫商到他臥房裡觀看。畫商深深地被那幅畫所吸引,願意出高價收買,但他拒絕了。

  郭欽亮已經很久沒有賣畫了,心裡很想有一點收入,但他對這幅得意的作品實在難以割捨,這件事令他懊惱了好幾天。倩蓮勸他說,時機歹歹,畫出來的畫,有人要買,就把它賣掉,不然,還有一個辦法,再多畫她幾張。

  「不行,再畫不一定畫得比這幅畫好。」

  「那就用這幅畫重抄一遍,以你的功力,要抄多少幅,是輕而易舉的,而且抄出來的畫都是出於你的手筆,無所謂真畫假畫。」

  「我倒沒想到這一點。」

  之後,她並沒看到他動手複製,反而把掛在臥房裡的那幅裸體畫卸下來,藏到樓下的儲藏室,並且用鎖鎖起來,不讓人參觀。

  賣不賣畫的決定權在他的手裡,她不能勉強他。有一天他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倩蓮,我不能為了錢,就把這幅畫賣掉,這裡面畫的是妳呀!妳光著屁股給人家看,我怎麼受得了!」

  「那是畫呀!又不是我本人!」

  她說得很天真,令他忍俊不住地叫了出來:「倩蓮!」

  自從他畫了她的裸體畫之後,兩人的感情又邁進了一步。以前他們各自睡在一個房間,到半夜他才敢偷偷地潛行過去跟她睡在一起,現在她乾脆就睡到他的臥房裡去了。天氣太冷,這裡有一個大火爐燃燒著熊熊烈火,兩人裸著身體,相擁相抱,溫暖而又舒服。

  她已經把這棟二層樓當作自己的家了,放學回來,就開始煮飯,洗衣服,打掃房間,照顧他的生活,但她仍然沒有忘記她是學生,做完家事,還得做功課。閒暇的時候,她就在自己的房間看書。他有一些藏書,她能看得懂的就拿來看,看不懂的就去請教他,彼此也多了一些話題可談。

  蜜月似的生活使郭欽亮漸漸地懶散起來,老是待在臥房裡看倩蓮做功課,等她做完了功課,便催著她上床。郭欽亮已經耽於肉體的享樂,不再去想創作什麼作品了,反正還在教書,有一份固定的薪水,不必為了錢去賣畫,而倩蓮也是一天過著一天,等待高女畢業,打算就在這裡當一輩子的家庭主婦。

  有一天她煮完了飯,等他回來,一起共進晚餐,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本來她想去國小找他,想一想,還是不去,免得被別人拿來當話柄傳了出去。

  等到半夜,還不見人影。她洗過澡之後,看看時間晚了,便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沒有心預習功課,便上床睡覺,心裡總覺得不安,怕他在外面出了什麼意外,倒是沒有真正睡著, 到了凌晨兩、三點卻被他吵醒了。

  她還處在神智不清楚的狀況中,聽他興奮地說,有人願意脫光衣服給他作畫。而她只關心地問他說:「你晚飯吃了沒有?」

  「還沒吃啊!」

  郭欽亮說,他是送周穎慧回家的,然後一個人再走回來。周穎慧住在河對岸很遠的地方,徒步要花上兩、三個鐘頭。天氣很冷,又得經過一片荒野,倩蓮罵他真閒。不過她還是起床,披了一件衣服,下樓去把菜飯弄熱。

  「明天晚上周穎慧會來,」他說。

  「那她晚上怎麼回去?」

  她不是很歡迎有第三者來這裡干擾,但他卻很興奮地回答說:

  「就讓她住在這裡呀!」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那有什麼關係?」

  「她有丈夫呀!」

  郭欽亮在吃飯的時候,並不想多說話,倩蓮就默默地坐在那裡陪他。吃過飯之後,她去浴室燒水給他洗澡,然後一起回房間,可是他太累了,一上床就睡著了。

  周穎慧是郭欽亮第一個求婚的對象,而且一來到畫室,即刻就把他同居的舞女趕走。這個女人做事一向手段毒辣,對情敵決不手軟。現在倩蓮擔心,會不會又藉機回來,爭奪她目前的位子?

  倩蓮又要面臨情敵,看樣子,她不得不放手一搏,於是她緊緊地抱住郭欽亮,不久她就聽到雞啼了。

 

 

5

 

  第二天放學回來,倩蓮就看到大火爐已經搬進畫室裡面,正燒著熊熊烈火,即使她站在門口,還是感到熱氣直逼過來。郭欽亮正在忙著整理畫具,看樣子,今天晚上他又要開始動工了。

  倩蓮把書包放好,立刻下樓去廚房煮飯,正在忙的時候,周穎慧悄悄地進來,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大剌剌地坐到餐桌旁,一副女主人的模樣,等著吃飯,接著郭欽亮也進來了,親切地問倩蓮說:「可以上菜了嗎?」

  「稍等一下,我還要再炒一道菜。」

  郭欽亮坐了下來,隔著餐桌對周穎慧說:「聽說鈴木要去當兵了?」

  「這個日本仔年紀跟你差不多,為什麼還得當兵?」

  「兵源不足。」

  「搞不好下一梯次就輪到你了。」

  「不要烏鴉嘴。」

  「一個人衰就是衰,芳蘭的哥哥才戰死,愛人又要被抽去當兵,誰沾到她就倒楣。」

  「不要這樣咀咒她。」

  「誰在咀咒她?」

  「妳心裡在想什麼我都很清楚。」

  「好了,上菜啦!」周穎慧下命令說。

  倩蓮把菜端上桌,還替他們盛了飯,就像婢女那樣站在桌子旁邊侍候主人。

  周穎慧端起碗來,馬上用筷子扒起飯來吃。

  「倩蓮,妳不一起坐下來吃嗎?」

  郭欽亮還會想到倩蓮。

  「你們先吃。」

  倩蓮說著便離開了廚房,走沒多遠,就聽到周穎慧說:「你真有錢,還請了一個下女!」

  「你又在胡說什麼啦!妳又不是沒見過她,她是我的學生董倩蓮呀!」

  「你說那個小妖精呀!」

  「妳吃醋啦?說得那麼難聽!」

  「我幹嘛吃醋?」

  「那麼吃飯吧!」

  倩蓮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房,脫掉上衣和裙子,準備換一件直裙,下樓去浴室洗澡;門沒有關,又聽到周穎慧說:「你知道嗎?鈴木一走,芳蘭可就麻煩了。」

  「有什麼麻煩?」

  「這一下結不了婚,你等著瞧吧!再過不了幾個月,就有好戲看了。」

  「她不能結婚,肚子大了,就把孩子生下來,又怎麼樣,有什麼好取笑人家的?妳別龜笑鱉無尾巴。」

  倩蓮不想再聽下去,才想上床躺一躺,躲進被窩裡,房門突然打開了,周穎慧衝了進來,盯著倩蓮全身打量,好像在搜尋什麼似的?倩蓮僅穿著內衣褲,整個人呆住了,僵直地站著。

  「這是人家的臥房,妳進去幹什麼!」郭欽亮在臥房外面大聲喊著。

  「妳怎麼會住在這裡?」周穎慧問倩蓮,態度很惡劣。

  「我叫她來這裡唸書,期末考到了,」郭欽亮趕快過來解釋說。

  「什麼時候,你這裡變成了收容所?」

  郭欽亮把周穎慧拉了出去,倩蓮還聽到這個潑辣女人說:「我看妳是養了一個小老婆。」

  「說這個幹嘛?我們去畫室。」

  倩蓮失神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坐在床緣很久,直到她覺得身體發冷才上床躲進被窩裡;一種無名的恐懼,使她全身顫抖起來。

  真的紙包不住火,倩蓮委身於郭欽亮的事實,終於被周穎慧揭穿了。

  到了半夜,倩蓮不得不起床開燈,伏在書桌上趕寫作業。她聽到大火爐燃燒的聲音,不是從畫室那邊,而是從隔壁的臥房這邊傳過來的。她做完了功課,又躲進被窩裡。屋外風很大,吹得颼颼地響,這種現象平常就有,可是今晚卻顯得特別聒噪。這棟二層樓房是在河邊,沒有竹圍圍著擋風,連屋簷都好像快要被掀開來似的。

  她想到周穎慧,心就寒起來,這個女人竟然連舞女都趕走了,哪容得了她,要鬥,準鬥不過的,還是回葉厝去吧!

  第二天早上倩蓮起床經過畫室的時候,看到畫架上的畫布還是一片空白,等她下樓到廚房,又看到桌上盤杯狼藉,有一瓶酒喝了一半,沒收,還擺著。她先吃了一點東西,把剩菜剩飯裝進便當盒裡,然後收拾碗碟,把廚房弄乾淨。不過她來不及煮飯,上樓換了制服,背著書包,便匆匆地趕去北莊車站。

  倩蓮上車的時候,看到每個人都已經各坐各的位子,散得很開,但沒有人理她。到了臺北,她們三個唸高女的女生下車之後都走在一起,只有她一個人落單。她知道思敏對她誤解很深,而雅惠和筱雲本來就排擠她,反正一個人走路,還是可以到學校的。

  在學校裡,倩蓮整天都在想著去留的問題,她要不要離開郭欽亮?這次周穎慧對她的奚落,看他並沒有護她,連吭一聲都沒有。

  她想她做人還是要有點志氣,不要再受到人家這樣的羞辱,還是決定不要再去畫室,寧願回去葉厝,過著那沒有自己房間,沒有自己床鋪的生活好些。

  倩蓮回到葉厝的頭幾天,覺得很不習慣,她撐著,雖然苦了一點,但晚上做功課,看書都沒有人打擾,想睡,就趴在大灶旁邊的小方桌上睡,反而心安理得,一覺就睡到天亮。

  然而她父母親起床的時候,看她這樣睡著,會叫她去那張破床睡覺,但有時看她睡得很熟,不想驚動她,就把被衾蓋在她身上。其實她並不覺得冷,旁邊有一口大灶,燒的是稻殼,從不熄火,屋內相當暖和。

  不過這次她回來,總覺得這裡很像娘家,住起來不像以前那麼自在,但她不想回畫室,只好將就將就。

  倩蓮跟葉家的人本來就很親密,阿壽伯把她看成自己的小女兒,每次見面,總是問她:「倩蓮,書唸得怎麼樣?」

  她就回答:「很好呀!」

  「是不是又是第一名了!」

  她笑而不答。

  阿壽伯便摸摸她的頭,放她走。

  回到葉厝的這些日子,倩蓮經常看到鈴木老師晚上來訪,偷偷摸摸地躲在芳蘭姊的房間,直到第二天早上天色微明,他才匆匆地離去。倩蓮幾乎每天都唸書唸到半夜,就會聽到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嘆息聲,有時還會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這時倩蓮只好放下書來,心中感觸良深,由於阿壽伯堅持不讓他們結婚,這段情緣不知如何善了?而她自己的處境也很惱人,她跟郭欽亮談不上戀愛,卻有夫妻之實,由於周穎慧的介入,不僅對她的生活造成威脅,而且引起了她的一點醋意。

  倩蓮已經無心預習功課,卻又不想睡,便從書包裡抽出了一本小說,在煤油燈晃動火燄的光影之下消磨剩下來的殘夜。

  看小說總是令她著迷,有一天她看累了,便趴著睡,手肘壓在書頁上做起夢來,好像夢到周穎慧打她,她奮力反抗,身體做了一個大動作,卻把書撕破了。

  這個意外事件令她很傷腦筋,借書損壞是要賠償的,她不能抵賴,但錢從哪裡來?還書的時候,只好坦白說出實情,結果她被罰打掃圖書館一個禮拜。

  冬天白天很短,掃完了地,走出校門,天都黑了。高女是在郊區,走路到臺北車站,兩旁都是稻田,沒有農舍。田蛙哇哇地叫著,聽慣了,倒不怕。可是有一天她卻遇到了鬼火,在面前隨風飄蕩。她想起聽過的鬼故事,心裡害怕起來,於是拔腿就跑,卻越跑得快,鬼火跟得越緊,把她嚇出了一身冷汗。

  跑到了臺北車站,她的心才稍微定下來,正在排隊等車的時候,又聽到背後有人叫她,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竟然是小少爺!

  這次的邂逅令她又驚又喜,他竟然邀她一起去吃東西,她當然求之不得,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那天晚上她沉醉在浪漫的氣氛中,初次嚐到有男孩子邀約的榮幸,又是小少爺,而他對她的態度又是那麼殷勤,難道灰姑娘的故事會成為事實嗎?他們面對面的談話,很令她興奮。事後她回想起來,到底兩人談了些什麼?她半句話都記不起來,只有那一句話,「我們像不像一對戀人」,最讓她感到興奮,難道他要追求她嗎?她確定他有約她下個禮拜天再見面。

  接下來就是等待約會的日子到來,每次她見到小少爺,又看到思敏一個人坐著,顯得很孤單,心裡不免有點罪惡感,她是不是搶了人家的男朋友?不過她反過來想一想,小少爺只是追過思敏而已,他們何曾談過戀愛,她有這個機會,取而代之,於情於理,並無不當之處。

  禮拜天早上,她匆匆地趕去北莊車站,遠遠地,就看到他站在中街路口,她不敢用跑的,只是加快了腳步,到了車站,他已經跑進去候車室排隊等車了。他們各自上車,似乎互不相識,搭上同一班公車,到了臺北,兩人才敢並肩走在一起。

  倩蓮從未看過電影,以前同學邀她,她沒有一次跟她們去享受這種現代年輕人的娛樂,這次小少爺帶她去看電影,是她生平第一次,她在電影院裡面,很專心地在觀賞,不像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毛手毛腳,隨他了,他把手心壓著她的手背上,一直到散場,才收回去。

  她知道他要做什麼?她不是不肯將就,但這裡是公共場所,的確諸多不便。

  吃過了午餐,他們便在街上逛了一會兒,實在很無趣,他又帶她到新公園,坐在魚池旁邊的座椅上,卻沒有談情說愛,只是默默地坐了很久。他好像想要向她說什麼,卻一直不敢說,伸伸懶腰,張開雙手,假裝打哈欠,把手放在椅背上,偷偷地碰觸著她的肩膀。

  其實她看他坐立不安,心裡明白他要做什麼?不過她不能主動示意,兩人就這樣坐著,一直等到天黑,他送她回葉厝,才在竹圍內的稻埕上擁抱起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她真想付出一切,來贏取他的歡心,況且她離開郭欽亮也有一段時日,生理上確實也有需要,她想再過一個禮拜,相見的時候,如果他沒有行動,她想她乾脆自動暗示他。

  然而等他們再次約會在一起的時候,小少爺仍然是斯斯文文,雖然她已經很賣力地把她最好的一面顯露出來,想要吸引他,但他卻像一隻呆頭鵝,只會在英國大使館後面的草坪上牽著她的手漫步,只會在砲臺駐立著把手擱在她的肩上。由於天氣炎熱,她感到很不舒服,但他就不會帶她去旅舘休息。

  倩蓮覺得很失望,可是小少爺竟然察覺不出她在想什麼?等到走回淡水火車站,他又提出要去紅毛城參觀,她跟這樣一個男孩子在一起,真的很洩氣,她想,倒不如回家算了。

  回到葉厝,芳蘭姊勸她回去畫室,以後的生活就得靠郭欽亮,她只得聽話,不能再計較周穎慧對她的羞辱,人家是郭欽亮的舊情人,他們要重拾舊歡,她現在又不是他正式的妻子,沒有立場說話,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著忍耐。

  於是倩蓮又回畫室了,周穎慧走了,郭欽亮對她比以前恩愛,她感到了受寵幸的幸福,便死心踏地把她的憧憬托付給他,從此過著類似家庭主婦的生活。

 

 

6

 

  然而禮拜天越來越接近了,倩蓮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赴約?到了那天,她很早就起床,穿上華麗的衣服,頭髮還刻意梳過,然後興沖沖地下樓來,卻看到郭欽亮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

  「出去一下,」她說。

  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並沒說什麼?又低下頭繼續看他的書。

  她覺得有點心虛,又說:「郭老師,我想回葉厝一下。」

  「要去買米嗎?」

  「是啊!家裡已經沒有米了。」

  「那要多帶一點錢!」

  他好像老早知道她要出去幹什麼?故意放任她。

  錢放在臥房床頭櫃的抽屜裡,隨她拿,他從來沒有防過她,要買米可要帶錢,剛才她沒有拿,只好再上樓。這回可被他牽著鼻子走,看樣子,不去葉厝不行了。

  走到街上,她一心還想往車站那個方向走,心想,至少見到了小少爺,跟他說個清楚,忽然有一個念頭閃過,讓她決定不去赴會了,於是又折了回來,往葉厝的方向走去了。

  倩蓮走進竹圍,看到阿仁嫂在稻埕上曬蘿蔔干。

  「倩蓮,阿爸正想見妳。」

  「有什麼事嗎?」

  「不曉得。」

  「那我自己去找他!妳忙妳的。」

  可是阿仁嫂卻搶先一步,走在她前面帶路。

  倩蓮走進阿壽伯的臥房,看他起床準備走出來迎接她。

  「阿壽伯,你還是躺在床上好些,我來扶你。」

  「不必啦!我身體好得很。」

  倩蓮就跟阿壽伯一起坐在床緣,阿仁嫂把人帶到了就離開房間。

  「阿壽伯,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我聽到妳跟阿緞說話,就知道妳來了。這幾天我都沒看到妳,妳又不住這邊嗎?」

  「是啊!我又去郭老師的畫室那邊住了。」

  「芳蘭的房間不給妳住嗎?」

  「不是啦!阿壽伯,我住到郭老師畫室那邊,上學比較方便。」

  「聽說妳又得獎了。」

  「那是校內的作文比賽,得了第一名。」

  「妳真行。」

  「謝謝,阿壽伯。」

  「妳畢業還要幾年?」

  「再一年就畢業了。」

  「畢業之後妳打算做什麼?」

  「我還沒有計畫。」

  「教書嗎?」

  「要教書可得再多唸一年。」

  「那就找一個好人家嫁了。」

  「還早呢!」

  「妳有心愛的人嗎?」

  「沒有。」

  「那妳就要趕快找一個呀!」

  他們聊到結婚,倩蓮很想勸阿壽伯讓芳蘭姊嫁給鈴木老師,但她知道,阿祥哥陣亡之後,讓阿壽伯恨透了日本人,所以她根本不敢開口,看他坐著累了,便像哄小孩子一樣,叫他躺下來,閉上眼睛睡覺。她細心地幫他蓋好棉被才走出了臥房去找阿仁嫂商量買米的事。

  「倩蓮,我差一點忘了告訴妳,剛才小少爺來過這裡,他要找妳。我說妳在畫室,他掉頭就走了。妳在路上沒遇到他嗎?」

  「沒有。」

  「他好像有什麼急事。」

  「不要管他!我跟他不熟,他有急事找我幹嘛!」

  「不熟?」阿仁嫂臉上顯出憨笑,馬上戳破倩蓮的謊言,「妳跟小少爺不熟?上上禮拜天晚上,我還看到他送妳回來。」

  「妳大概看錯人啦!」

  「我眼睛很好,不會看錯人的,我還看到你們在稻埕擁抱!」

  阿仁嫂的嘴巴很令人討厭,直心腸,倩蓮真怕這件事情會宣揚出去。

  「還有另一件事,上個禮拜天郭老師來找過妳,我對他說,妳去跟小少爺約會。」

  倩蓮心裡想著:「妳說這個幹嘛?這一下子可好了,倘若小少爺找到畫室,見到郭欽亮,兩人為了她,一定會大吵一頓,那該怎麼辦?」於是她想,買完了米,趕快回去,看能不能在路上追上小少爺,阻止衝突發生。

  「這些米帶回去,路上可要小心!警察抓得很緊,我去找芳蘭姊借書包來裝,但不能裝太多,怕被識破,倘若還需要米,下次再來拿。」

  阿仁嫂走去芳蘭姊的房間,再到後院去裝米,回來的時候,倩蓮要給錢,但阿仁嫂不肯收。

  「那怎麼行,我是替郭老師買米的,」倩蓮不肯白拿人家的東西,一直硬塞給給她。

  兩人拉拉扯扯,阿仁嫂終究還是沒有收。

  「倩蓮,我真希望妳能嫁給小少爺。」

  倩蓮臉紅了起來,不能再否認了,趕快道聲謝謝,拔腿就跑,趕到了菜園,看到那棟二層樓房,心跳得越來越快,然後她忐忑不安地打開柴門,穿過絲瓜棚,站在玄關,先做了深呼吸才推開房門進去。

  郭欽亮仍然坐在那裡看書。

  「妳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

  「我只是去買米,並沒有去做別的事,當然很快就回來了,」她說得有點心虛。

  這個老狐貍心裡有數,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他卻問一個不相干的事情:「中午吃什麼?」

  「家裡沒有肉了,我煮一條菜瓜加上一點蝦米,還有燙兩條茄子,沾蒜茙茸豆油吃,」她說。

  「妳怎麼變得那麼會作菜了。」

  倩蓮聽了心頭震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冷靜地說:「沒有肉,光吃蔬菜和米飯,蛋白質怕不夠,對身體不好。」

  「哪天我們去河裡摸蛤蜊,」他說。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河裡有蛤蜊!」

  他體貼地對她說:「今天中午我們隨便吃吃就好了。」

  倩蓮到廚房把米放進米缸裡,才那麼一點點,只落到缸底。記得她賭氣離開畫室的時候,米缸的米還是滿滿的,周穎慧在這裡住不到一個月,整缸的米全吃光了。

  「怎麼這麼會吃?」

  倩蓮有點不甘心。通常她和郭欽亮兩人,一米缸的米,至少吃上半年。

  她把書包擦乾淨,上樓,放到臥房較明顯的地方,免得下個禮拜天忘了拿去還給人家,然後脫下外出穿的華麗衣服,再把頭髮梳回學生頭,正在梳妝的時候,從鏡子裡面瞥見了小少爺一個人站在河邊。她本來想探出頭來,向窗外大聲呼叫,可是她忽然害怕起來,反而把身子縮回來,隱藏在窗簾後面,一種無奈而悲哀的感覺湧上了心頭,使她久久不能自己。

  郭欽亮在樓下叫喊她。

  「我下來啦!」她應聲道。

  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她開始在廚房削蕃薯皮,他也過來幫忙洗菜,兩人就像一對新婚夫妻,互相體諒,攜手為柴米油鹽而忙碌。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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