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31日 星期六

穀莊紀事(13,14)

 


13

 

  妃伶看她父親每天在寫東西,工作了將近一個月。有一天她從學校回來,她父親趴在桌上死了,臉壓在稿紙上,滿地都是血,她不敢靠近,等她母親回來才處理她父親的死體,同時也把沾滿血跡的稿紙燒掉。

  那年時妃伶才國小六年級。失去了父親,她只是不知所措,但她母親失去了丈夫,求生意志突然崩潰了。晚上哭泣,白天工作,身體便逐漸衰敗下去,撐到她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她母親也去世了。

  秀屋阿姨幫她料理後事,辦完了喪事,叫她住到街尾的張家來,但沒有讓她繼續念書。

  張克明是張觀和秀屋的獨生子,剛退伍回來,看到妃伶住到她家,不想去他父親的建設公司上班,整天待在家裡照顧妃伶。不久,妃伶就有了身孕。秀屋阿姨順勢把他們兩人送做堆。當年送做堆是最簡單的結婚方式,很正式,只是不隆重,不鋪張而已。妃伶很快就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溫順。張觀叔叔很高興,想要大肆宴客,卻被秀屋阿姨勸阻了。她說,張家娶了潘家的女兒,人家會貼標籤,對張家不利。果然,過了不久,就有便衣人員來門口觀望,不是豬頭孔,換人了,雖然這個人沒有進門來騷擾,但張觀受到監視,心裡還是很慌。張觀是個政治敏感度很高的人,判斷也很正確,做事不會自找麻煩,所以他一想,這一定跟他兒子娶了潘家的人有關,消息走漏淂那麼快,實在令他很驚訝。不過他兒子替他生了一個孫子,第一胎就是男的,人家弄璋弄瓦無所謂,他卻很在意,很高興,所以別人的干擾,他就不放在心上,換句話說,他不去管它,要怎樣就怎麼樣,事實上,被盯上,他要管,也無法管,算了,就當沒有這回事。然而克明有了第一個兒子,張觀好也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妃伶逃不掉了,而他兒子更是這樣想,依然守得更緊,不肯去上班,緊接下來,又讓妃伶生了第二個兒子,取名溫和,這下子,秀屋說話了,「你愛妻子,就好好去上班吧!你老爸的事業是要繼承的,有錢才能養家,讓妻子兒女有飯,家才能保得住,愛情不能當飯吃的。」秀屋不敢提妃伶的父母,他們那種生死相依,至高無上愛情,實在可歌可泣,傳誦千古,但她不能拿來說給兒子聽,也不忍對任何人提起,她只是隱藏在她心中,看到妃伶生了溫順生了溫和,好像她堂姊她堂姊夫以及潘家的人有復活了,至少活在她的心中,她對她堂姊阿綢的敬愛,只轉化成她對妃伶的愛及養育的責任。

  雖然克明很聽話,一早出門,在公司待不了半天,又跑回來了,就往房間鑽,但他老媽拿他沒有皮條,過了不久,妃伶又懷孕了。這次可是她勸他,要認真賺錢,她說,不管從事哪一種行業都要敬業,「你既然答應了你老媽要好好做事,你就得遵守諾言,言忠信,行篤敬,這句話沒有錯。你老爸已經幫你創建了一個事業,你只要把它守住,你的妻子兒女就夠吃一輩子了。創業維艱,守業不易,你必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才不忝你所生。」

  克明聽妃伶一開口說話,引經據典,論述頭頭是道,她念的是名校,名校就是名校,不是蓋的,而他念的是是農校,在語文方面,愻色多了但他自慚形穢,反而更加敬愛他。他能跟她比,聽得心服口服,她說什麼,他唯唯諾諾,他說:「我現在就去上班。」

不久妃伶又懷孕了,第三胎,生下來是個女兒,取名溫淑。克明很樂,兒子、女兒都有了,妃伶生了一個又生一個,雖然也很樂,但直呼吃不消,要求做完月子,讓她帶女兒離開張家一陣子,住到街頭她娘家那棟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她丈夫告訴她,那棟二層老樓房早就有人住了,已經賣掉,不是潘家所有。

  「誰賣掉的?」妃伶問道。

  「我不清楚。」克明說。

  「幫我去問一下,誰把它賣掉?」她逼她丈夫去查。

  「我要問誰?」她丈夫說。

  「你是搞建築的,對房地產的買賣應該很熟悉,你去地政事務處調一下資料來看,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克明調到的資料,赫然發現這棟房子早在她父母親在世的時候就賣了,分期付款給張家,難怪她母親向秀屋阿姨借錢,有求必應,她丈夫對她說:「房子的產權屬於誰的並不重要,龜腳龜內肉,就算登記在我老爸的名下,繼承人是我,房子終究還是歸我所有。」

  妃伶聽了很氣。平時,閒著無事,她一想到這件事,很恨,光復後,潘家的財產都被接收了,連她本人也被人家她當物品收購了。其實她書念得很好,念的學校是名校,人家想考都考不上,只要高中畢業,考大學穩上,結果她婆婆居心不良,早就設計好了,要娶她作媳婦,看她母親一死,怕她念完高中,克明配不上,要她輟學。

  克明大她四、五歲,念的是鄉下高級農校,畢業後大學考了好幾年都沒有考上,便去當兵;剛好遇到八二三砲戰,差一點把命送掉,退伍回來,她父親張觀希望他繼續升學,但要他念書,像要他的命,因此他父親只好讓他在自家的建設公司做事。

  克明看妃伶住在他家,上班不上班,整天都窩在家裡,陪她。

  妃伶並非不喜克明,也並非嫌他學業不如她,她還年輕,不想結婚,看同學(都是大官的女兒)個個念大學,又個個出國,而她卻落魄到嫁給小鎮的小市民做糟糠之妻,當人家生孩子的白臉婆,因此,當她心情不好時脾氣很大,動不動拿她丈夫出氣,克明卻很能忍,不管她怎麼罵,他都不會生氣,依然和顏悅色對待她,鄰居都說:「克明是個好人,像他這樣的丈夫哪裡找?」她想一想,她丈夫確實如此,她一點點小事就怪他,雞蛋裡挑骨頭,她從不考慮,她現在已經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寄人籬下,人家小主人沒有養她的義務,她用這種態度對待他,沒有好處。她想通了,於是他想要生幾個孩子,就生幾個孩子,隨他了,而生孩子也是一種樂趣。

  雖然她心裡對她婆婆還是有點疙瘩,但她儘量保持著婆媳之間的良好關係。事實上,她婆婆一直很疼她,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家務事都不敢讓她做,讓她當個吃飽飯沒事幹做個少奶奶。

  人家都說她,好命喔!

  老大、老二上學都是她丈夫送,老三還小,喜歡找她婆婆。她無聊就跑去睡。有一天她在夢中聽到好像有東西爆炸,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立刻從臥房跑出來,看到她婆婆驚嚇得臉都白了,她趕快過去抱緊她婆婆和她女兒。外面雷雨交加,室內燈全熄,昏天暗地,突然一襲強風猛撼著門窗,閃電一閃,雷聲又轟然作響,氣氛相當恐怖。

  第二天所有的頭條新聞都報導偉大的領袖逝世了,全國軍民如喪考妣,哀聲不絕於耳。從此她公公和她丈夫上班都得手臂圈一個黑色布條,至少有一個禮拜之久,不敢拿下來。她以驚訝的口氣問她丈夫:「你真的非戴這個黑色布條圈圈嗎?我父親過世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不要戴孝,她說戴孝上學,教官會認為妳穿著別出心裁,觸犯校規,處罰妳。」

  「你老媽言過其實啦!教官權力沒有這麼大,他們部會幹這種事!」

  「不要跟你辯,教官會不會這樣對待我不知道,我去學校,根本沒有戴孝。現在總統蔣公走了,沒有人管你有沒有帶孝

不戴不行啊,我要跑政府機構,別人戴,我不戴,人家會找麻煩。」

  過幾天,她跟妃伶跟她婆婆談起那天的事,她婆婆說:「偉人逝世都很奇怪,好像天氣會出現異象,我記得念高女的時候,同學都很喜歡看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他有一篇叫做〈龍〉的短篇小說,描寫龍升天的故事。本來沒有龍這種動物,哪來龍升天這回事,那個妖言惑眾的和尚,隨便亂蓋一通,結果信徒信以為真,都圍在池邊觀看,等待又等待,終於有一天烏雲密佈,電光一閃,從池底冒出黑煙,越來越濃,往上竄升,形成一條像龍的神物往天上飛去,龍真的升天了。」

  她婆婆說得很動聽,她聽得很入迷,想找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來看,她婆婆說,她有《芥川龍之介全集》,是日文,可惜她日文不夠好,便找了一篇中文翻譯對照一下,看看虛構小說所建構的景象,與事實有多大差異;她從小就被灌輸帝王的形象是龍,龍的本性就是殘暴,喜怒無常,常對老百姓張牙舞爪,連死的時候,天也有所感,天崩地裂,水災、地震隨之而來,死傷的人算是陪葬。

  妃伶一向對政治人物很反感,不管誰死了對她都一樣。她想:「人死了就死了,幹嘛大事鋪張?事實上,這個人的偉大是叫別人去死,她把死人的死體堆起來,她坐在上面耀武揚威。」她父親常說:「那個姓孔的豬頭到穀莊來,作威作虎,就是有那個人作依靠。其實他就像媽祖宮廟埕獻神的豬公,只是一張豬皮,披在架上,嘴咬著柚子,頸上用紅布條掛著一個金牌,拜拜完了之後,就被人切割分食掉。」

  自從那天開始,她對她婆婆收購她家的財產,有了另一個看法,她不再怪她婆婆,倘若那棟街頭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不是她夫家買走,搞不好又被那個姓孔的豬頭假借名義弄走了。雖然那個姓孔的豬頭現在不知去向,但她兩個姊妹花的老婆卻還在穀莊落地生根,她們兩人都生了兒子和女兒,仍然過著優渥的生活,難保他們的兒女,有一天又握有權力,勢力茁壯起來,對她公公的地位構成威脅。

  她丈夫愛她,這是人生的至福,她不再排斥他的親密,也不再怨恨其他人。她慢慢地走出屋外,跟她婆婆去菜市場買菜,見到人也會親切地打招呼,甚至還會站在路旁跟人家聊天。

  她婆婆很得意地對人說:「這是我的媳婦,她是老區長的孫女。」

  看起來老區長比鎮長更有名,人人都會以羨慕的眼神看著她婆婆,她在穀莊所受的尊敬似乎快就要取代她婆婆了。

  「克明,我母親跟我說過,媽祖宮斜對面的那棟房子叫做公館,其實是我阿公的,是私人的財產產,不是公家的。」

  「我早就知道啦!但要不回來,目前是黨部佔用。」

  「我們有房契有地契去法院提告!」

  「拜託,我可沒有那個能力,跟它們爭,搞不好會被砍頭的,我可沒有兩個頭,一個頭砍下來,我就去見閻羅王了那那你怎麼辦?我們還有兒女呢,算了吧!不要去想那要不回來的身外之物啦。」

  「但我很不甘心,法律應該站在我們這邊!」

  「世間事,如妳想的那麼公平的話,就不會有被冤枉的人了。」克明不敢說,「如你們潘家那樣被迫害,」他怕傷到妃伶的心。

 

 

14

 

  臺灣的氣候本來就很不穩定,有時晴,有時雨,氣象局經常出現這樣的天氣預告:「天晴時陰偶陣雨,」妃伶不信這種唬嚨騙人的官方說法,出門的時候,帶不帶傘,只憑直覺,遇到下雨,就淋著回趕家,惹得她婆婆碎碎念,但她還是不改,她婆婆愛怎麼罵,就讓她去罵,她心裡明白,她婆婆並不是罵她,是怕她淋雨淋出病來,怕她的孩子沒有媽媽。

  溫順已經念大學了,學醫,承嗣潘家的衣缽;溫和念高中,個性很不溫和,功課好,愛出風頭,經常被教官叫去問話,她公公最疼這個孫子,有事他出面,幸好沒有闖出禍來;她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生溫淑,這個女兒還小,外出的時候都由她婆婆帶,以前陪她一起上市場,現在送她女兒去上學,上市場就只有她一個人。

  有一天早上妃伶出門的時候,還出了大太陽,這是夏天,她只穿了一件短袖的襯衫和直裙,衣服單薄,但很清爽。她買菜,不會討價還價,菜販對她都很好。她人很隨和,買一個菜,東聊聊,西聊聊,菜買完了也將近中午。那天她正要打道回府,天氣忽然轉陰,沒風沒雨,卻冷得令人直打顫,她趕快叫了一部三輪車趕回家。一進門,她把菜籃子往廚房一丟,就跑進臥房,躲進棉被裡,還是冷,好像冷氣從脊椎裡滲出來。她又起來,找冬天的衣服穿,把身體一層又一層包得像一顆洋蔥,又鑽進棉被裡,還是發抖。

  過午,她婆婆從學校帶著她女兒回來,看她躲在棉被裡蒙著頭,不是罵她睡懶覺,而是罵她睡覺怎麼可以這樣睡,會悶死人的。這時她想起家裡裝有冷暖器機,她就不會用,她婆婆開了暖氣,臥房的溫度慢慢高起來,她也慢慢地覺得暖和起來,才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

  晚上一家人都回來了,沒事,只有她著了涼躺在床上,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這時大家長張觀說話,其他的人,她婆婆,她丈夫,還有她兒女,只有默默地聽,囝仔人「有耳無嘴」,尤其吃飯的時候,除非家長問話,孩子半句話都不能說。

  張觀說:「最近天氣很奇怪,明明現在是六月天,六月火燒埔,很熱,卻忽然冷得像寒冬。我回來前,就有人告訴我東村的賣菜阿婆回家的時候倒在路上死了,街上的殺豬炎仔,平常都赤著背,再冷也不穿衣服,卻癱在豬覘上死了。更怪的是那個拳頭師身體壯得很,刀槍不入,聽說準備赴宴,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才踏出門,就死在騎樓……」

  妃伶的臥房就在餐廳旁邊,隔著一層木板,餐桌上的談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公公說話,粗聲大氣,整個屋蓋都要翻開來,談的又她今天遇到的天氣奇象,她覺得自己很慶幸,幸好她很機警,趕快坐三輪車回來,逃過一劫,不然走在街上,她可能跟東村的賣菜阿婆一樣,死在路上。

  雖然那天晚上她沒上桌圍爐,但看到孩子都平安回來,也感到很安慰,想著想著,不久便昏昏入睡了,至於她丈夫什麼時候上床,她都不知道。

  睡了一晚,她身體好轉,心情也好些,她丈夫拿她沒開冷暖器機取暖這件事開她玩笑。自從她們結婚以來,她丈夫對她事事奉承,現在他似乎對她的態度有了改變,夫妻相處變得自在而有情趣多了。

  第二天天氣如常,仍然是夏天天氣,她婆婆送她女兒上學,順便去市場幫她買菜,回來的時候對她說:「妃伶,那個害你們全家的豬頭孔死了。」

  妃伶對潘家的遭遇不是很清楚,這下子,他婆婆一五一十,話說從頭什麼事都說了。她才知

  道潘家在穀莊曾經顯赫一時,由於她父母親怕她知道太多,會惹麻煩,從來不對她說。因此,她一直以為她父親生來就是殘廢,靠她母親外出賺錢維持生計。妃伶結婚後,想到她母親,就會想到她父親,她就不明白,她父親到底有什麼魅力能夠讓她母親死心踏地奉獻她一生侍候他,而且這樣愛他,願意嫁給他?難道愛情是一道魔法,是一帖迷魂藥,是一種障眼法嗎?她一直想不通。

  豬頭孔來到穀莊,看到在這個地方最有權勢,而且最有錢的就是潘家,根據黨的意思,先要照這種家庭開刀,他不是第一批接收人員,第一批接收人員賺飽了都回中國去了,他不是接收人員,他來到穀莊已經沒有日產可接收了,他先接受美女,娶了有名的姊妹花的姊姊,住進丈人的家,跟鄰近的人親近,掌握民情,於是開始發展組織,替黨工作。雖然姊妹花在當時不是時麼名門閨秀,確實長得很漂亮很多人追,所以她們對男人有這種魅力,可以蠱惑對方,正好吸黨員,因此短短的一兩年,穀莊的人幾乎都是黨員。二二八別的地方場有抗爭,穀莊一片平靜。豬頭孔權力大起來,大到為非作歹,沒有人敢治他。

「他是光復後最早來穀莊的接收人員,其實他的身份相當特別,別人都不知道他是和人物。妳公公是鎮長得經常跟他接觸才知道他來頭不小,他是屬於軍統系,我跟你說了這些,妳可能聽不懂我再什麼?時間過了很久,很多他們做的壞事都被滅證了,好人變成壞人,壞人變成好人,俗語說,『好心倒咧餓,歹心戴紗帽;做惡做毒,騎馬碌硞;好心好行,無衫通穿;好心予雷唚。」關係,總歸一句話,豬頭孔對穀莊的人來說,操有生殺大權。當然妳公公怕他,而他指示妳公公做的事,是用命令的,非做不可。妳公公帶他去接收老區長的公館,手段相當殘忍,把妳父親趕走,活活把妳祖父從床上拖下來摔死,但妳公公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壯漢折磨老區長,什麼話都不敢說,旁邊有兩個軍人拿著槍押著他,他怕都怕死了。他回來告訴我這些事,老區長對他有恩,他卻見死不救,內心很愧疚,但他對我說了這些事卻叫我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實在忍無可忍,老區長對我很好,其實我跟妳叔叔從小就在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只是我姊姊年紀比較大,還未嫁,老區長任認為妳叔叔要娶就得娶姊姊,我還年輕,還可以等幾年,嫁給別人。雖然老區長這樣絕地,我並不恨,看他慘死,我恨不得替他報仇。被統治的人只能把冤屈埋在心裡,不知向誰申冤。我就等著看豬頭孔這個惡魔能夠囂張多久,終於給我等了,看他這樣死,老天有眼。」

  「但他死的很痛快,算不得惡報,有人還認為他這樣的死是好死呢。」

  「妳說的沒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是那些王八自以為風流,寫些不看入目的詞句,騙騙自己,不過我認為這是個人認知的問題。豬頭孔死後,穀莊的黨部開始籌備追悼會,由現任的鎮長當治喪委員會主任,妳公公也被列為治喪委員,我罵他:『你還為仇人治喪啊!』他說:『身為穀莊的頭人,不得不出面,身不由已。』我們不能怪他。」

  「妳父親生前寫了一些東西,妳母親囑咐我,等妳長大了才交給妳。我覺得現在是時候了,等一下我去找出來交給妳。」

  「不是都燒掉了嗎?我親眼看到的,」妃玲說。

  「假動作,做給人的。」

  「聽說豬頭孔不是很早就離開了穀莊嗎?這裡已經沒有親人了,他的死,消息怎麼傳得那麼快?」

  「他的兩個姊妹花妻子要去告小三害死她們的丈夫,找律師找到穀莊來,律師就把消息傳出來。。」

  「人都死了,小三有什麼好告的?」

  「大概爭產吧!」

  「豬頭孔那麼肥啊!他撈的財產到底有多少 ?」

  「你看,她到穀莊撈了多少,光潘家就夠多了,他到別的地方不會用同樣手法撈錢嗎?她又養了小三,聽說不止一個,她不是很肥,人家會心甘情願做她的小三?」

  「姓孔的豬頭死的那天,天氣奇冷,不曉得他為什麼還會像是趕場,連續跑了幾個地方,找了小三喝酒作樂,搞到深夜又衝到海邊找另一個小三,大概是路上受到了風寒,結果死在那個小三家裡的床上。」

  「這樣,他的兩個姊妹花妻子就有了告訴的對象人了?」

  「不過律師說,這只是傳言,在法庭上很難獲得法官的採信,勸她們不必去告了,不會贏的。」

  「她們還以為姓孔的豬頭權力大到可以指揮法官,她們去法院提告,有告必贏的,就如她們常對穀莊人說的,法院是他們開的。」

  「這個姓孔的豬頭,剛來穀莊的時候,穿著中山裝,到公所要人迎接,一進接待室,便大剌剌地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聽人家向他作簡報。忽然他看到桌上有一包菸,便自己拿出一根,站起來,用燈泡點火,公所的職員都看得傻眼了。他當然點不著,很氣,便狠狠地把菸甩在地上,說:『臺灣的菸真爛!』然後坐下來,開始談正事。他操有生殺大權,誰都不敢得罪他。」

  「所以他就在穀莊為非作歹,為所欲為。」

  「確實如此。我還要妳公公做媒,娶妳母親,被妳父親罵了出來,懷恨在心。後來康福檢舉妳父親包庇妳叔叔犯法,就把妳父親抓去用刑,打得妳父親變成殘廢。本來妳父親長的很英俊,不是妳看到的樣子。」

  「我從來沒有看過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

  豬頭孔霸佔老區長的公館,把人趕走,潘家的所有東西不准拿走,那些重要的證件、地契、房契,還有妳想看的照片都被燒毀了,這個人最會湮滅證據,他怕有了證據,有一天人家找他算帳。」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那兩個姊妹花還會嫁給他?」

  「那兩個姊妹花長得很漂亮,被姓孔的豬頭看上,她要的人逃都逃不掉。先娶姐姐,住丈人家,房子不大,妹妹就被他半推半就,搞上了,一箭雙鵰,從此享齊人之福,」她婆婆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對她說,「妳父親留下幾張稿紙,是他親筆寫的手稿,妳母親生前交代我親手交給妳,到底寫什麼我沒有看,大概想告訴妳潘家的一些事吧,也許是傳說、歷史。妳祖父是很有名的醫生,光復後,當過區長,所以在媽祖宮斜對面的棟房子,穀莊的人都叫它老區長的公館,它是在日本人統治的時代妳祖父用自己賺來的錢買的,不是日產。妳母親說,部過妳父親的手稿並沒有提到這件事,可是更重要的事,叫我特別提醒妳。」

  妃玲回去臥房,看完了手稿,只見滿紙都是日文,看了老半天就是看不懂,便把它收起來。

  晚上她夫婿回來,她告訴他說,老區長的公館是她的祖產,被豬頭孔霸佔了,搶去當黨部,現在豬頭孔死了,是不是可以想辦法把它要回來。克明說:「我不敢去要,去要,就得打官司,萬一說出妳祖父是豬頭孔把他搞死的,法官說我胡說,我怎麼舉證都沒有用,我就慘了,特務馬上門來,找我麻煩,我老爸很怕,我也很怕。」

  「財產是我們的,去國稅局去查,一定有資料,可以替我們作證。」

  「證明房產是你們的有什麼用?我老爸當鎮長的時候,替你們潘家去國稅局查過,很多田產都是你們的,結果被人家霸佔了,立刻就轉賣,有一條法律是這樣規定『善意第三者。』你根本沒有辦法把產權要回來,法律保護強盜土匪。」克明說得很激動,很氣憤,而妃伶覺得他是個懦夫,不敢替她討回公道。人家男孩子追女孩子的時候,常說一句話,『我為了妳,蹈湯赴火在所不惜,』你呢?」

  克明這個老實人,不會花言巧語,他說:「妳不在外面走跳,不知道人心險惡,妳在家裡不怕人家害妳,我在外面做事,隨時有人桶妳一刀,我怕。人家隨便安你一個罪名,你就立刻就被抓,現在的人說請你喝咖啡,沒有那麼爽了,臺語說的,叫你食屎,有屎可食,你就得謝天謝地了,妳不在乎,我可不想死,我不會為了妳要回一棟房子,把我的性命拿去賭,我還有父母兒女要養呢,我死了,妳會好過嗎?不要叫我去做那種事。」

 妃伶心裡很看不起克明,他有時會妄想,如果讓他繼續念書,念完大學,搞不好找到一個大官的兒子,嫁給他,他會替她討回公道,消說理不是酒很多這種情節嗎?

  「啊!等來世吧!」

  妃伶仍然做個賢妻良母,對兒女不用說,照顧得無微不至,對夫婿也很恩愛,但有時也會心情不好,便自顧自地蒙著頭睡覺。她整夜都沒有入睡,而他則呼呼大睡,她很氣,想到她父親那幾張手稿到底在寫什麼?她要告訴她什麼?但她看不懂,她沒有學過日文,而她婆婆懂日文,卻不肯翻譯念給她聽,她有時看到她婆婆一個人偷偷地看,一邊看,一邊流眼淚,她又不敢問她婆婆哭什麼?她只好期待溫淑學日文,以後念給他聽。

  她生了溫順就有這種想法,溫順念書很專注,功課很好,從小學念到大學都是名列前茅,老師說,他要念什麼,不要讓他分心,他很順利考進醫學院。時間過得真快,瞬轉間,溫順就快要畢業了,準備當兵,打算當完兵就去美國留學,他整天就聽電台鵝媽媽(趙麗蓮)的英語,根本沒有時間念什麼日文。

  二兒子溫和是高中生,興趣在理工,性情一點都不溫和,一天到晚被教官他去訓話,她不敢叫他學日文,這種語言會惹事。既然兩個兒子都不可能學日語,她只能期待小女兒溫淑會順她的意,她就把所有希望寄託在小女兒身上。

  溫淑年紀尚小,語言能力很強,現在就可以用日語跟她婆婆談話,她相信,在她有生之年,一定可以如願以償,總是有那麼一天她能夠知道她父親到底要跟她說什麼?


2025年5月29日 星期四

穀莊紀事(11,12)

 


11

 

  阿綢一出門,士坤就顯得很無聊,便拿起掃把來,樓上樓下打掃一遍,即使他打掃得很仔細,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因此整天就是閒著,坐在客廳裡,望著外面窗前那棵榕樹發呆。現在已經沒有人來煩他了,那個監視他的人看他殘廢,想要造反也搞不出什麼名堂來,又沒有油水可揩,懶得走一趟,監視他,但他心裡還是害怕這個監視他的人哪一天又亂寫報告,說他最近有什麼密謀策動叛亂,又把他抓進去牢子關。對他來說,抓進去關不打緊,審訊的時候所受的折磨才會讓他想起來毛骨悚然。他不想死,卻沒有能力反抗死亡的脅,只能茍延殘息,這才是他活著最痛苦的事。他不能怪士賓害了他,士賓並沒有做過什麼作奸犯科的事,他年輕無知,卻莫名其妙地被殺害了。他並沒有想替弟弟報仇的念頭,只是想替弟弟伸冤,可是求助無門,卻被人家舉報,說他是匪諜!這個舉報的人,到底是姓孔的豬頭,還是抓耙子康福,他無從知道。士賓的死,穀莊的人沒有一個人同情他們,還說:「這家是歹人,死有餘辜。」在治安那麼糟糕的那個時期,士賓弄來一批槍枝,自衛隊員人人有槍,才害了他們全被抓去槍斃。所以穀莊的人不罵姓潘的,那要罵誰?

  本來士賓和秀屋是青梅竹馬,到了論起婚嫁的時候。而林家的大家長傑一卻主張姊姊先嫁;秀如是秀屋的姊姊,年紀比士賓大,但老區長卻同意士賓娶秀如。身為大哥的士坤知道弟弟有難言之隱,很同情秀屋失戀的痛苦,但他不敢拂逆他父親的意旨,不敢替弟弟說話,婚事便這樣決定了。

  士賓和秀如結婚不久,士賓就被徵調去中國大陸打戰,一離別就是好幾年,等士賓回來,夫妻相見,秀如對夫婿的感情了變化,她愛已經另有其人,士賓得知,只好看開了,他的好友傑二,便陪他臺灣走透透,不再煩秀如的事,秀如卻說把她丟在家裡,獨守空房。

  那時士坤忙著醫院的事,很少關心家裡的事,沒有注意到弟弟和弟媳婦之間有了問題。等士賓去軍營沒有回來,而秀如又跟營長搭上,她想插手管這件事,以雞來不及了;軍隊移防到別的地方,他無法探聽到秀如的下落。

  士賓的失蹤,使士坤焦心如焚,聽說康福神通廣大,跟情治人員官係良好,,他病急亂投醫,竟然請鬼抓藥,康福信誓旦旦還對他打包票,一定有辦法救出士坤。

  「我和士坤,還有秀如和其他兩三個人關在同一個房間,是我說服了營長,才把他們放出了,不信你可以找他們來問。」康福自吹自擂,說出他們在軍營被關的情形。

  「那我弟弟怎麼沒有回來?」

  「士賓喜歡到處跑,可能又跑去別的地方。」

  士坤知道康福在騙他,都是穀莊的人,這個人的為人他很清楚,忍不住問道:「你說你救的那些人是誰?」

  「你不會認識它們啦!告訴你也沒用。」

  當醫生當久了,說話就像在看病,直說,一下子揭穿了康福的謊言,到底他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現在他已經記不起來了,結果過幾天他就被抓,罪名是窩藏匪諜,逼供,把他拷打得不成人形,被放出來的時候,他一手被打斷了,另一手還能拿東西,幸好休養了一段時間,腳還能走路,但心理受到的創傷卻很難醫治。他尋死了好幾次都被救活,害阿綢哭得死去活來,醫藥費的負擔加重了,生活更加困難,接著姓孔的豬頭莫名其妙帶人來醫院,說士坤殘廢不能當醫生,便強佔了醫院。有一天張觀帶著姓孔的豬頭又來了,到老區長的公館要向阿綢求婚,士坤火大起來罵姓孔的豬頭是豬,事情可大了,幾個隨從立刻把士坤拖出去門外用腳揣。

  不久之後發生二二八事件,潘家所受的迫害更無處可申訴,到了白色恐怖時期,士坤就被嚴密地監控,經常有一個人來到他家坐著不走,阿綢在家就會包個紅包,請這個瘟神離開,阿綢白天都不會在家,到底士,受到怎麼樣的虐待,阿德跟我說,「慘不忍睹。」

  女兒妃伶出生的時候,士坤就已經殘廢了,家裡的生計全賴阿綢外出工作維持,因此妃伶根本不知道她祖父是醫生,在街尾開了一家很大的醫院,光復後還當過官派的河邊區區長,後來行政區重劃,取消了河邊區,分成幾個鄉鎮,鄉鎮長改由民選,她祖父便退出政壇,潘家之所以家道中落,是她叔叔被當作叛亂份子而被槍殺,連累到她父親,也被抓去拷打成殘廢,潘家的醫院被強佔,田產全被充公,一個完美的家庭就被這些外來的人搞得妻離子散,財產都被強奪蕩盡。

  士坤不敢告訴他女兒這些事,怕她到學校不小心說出來,不只他會再抓去管訓,連小女孩都會被扣上品行不良的大帽子。

  然而這些事一直縈繞著他的心思,再怎麼努力去壓制,還是像泉水般地冒出來。他想,還是踏出門外走一走,可能好一點。於是禮拜天,他也跟著妻子和女兒去了媽祖宮,經過了老區長的公館,他看到他們的住宅已經變成了黨部,他心很酸,幸好女兒沒有什麼感覺,不過他今天是來媽祖宮拜拜的,不是來這裡追思懷古,他要以一顆虔誠的心去寬恕了所有加害他的人,忘掉他所受的痛苦。拜完之後,一家人走到廟埕,居然賣蚵仔煎的攤販還認得他,請他們坐下來吃東西。他們只點了蚵仔煎,吃完了要付錢,攤販堅持不收,雖然他覺得過意不去,但讓他覺得他在穀莊還有人記得他,他一直以為他的臉被毀容,就等於他在這個地方被銷籍,在世上,他已經不存在了。

  看女兒聽到攤販稱讚他神醫的時候,那種喜悅,令他覺得要走出心理的障礙,不能老是自怨自艾,陷入無法自拔的情緒之中,為了女兒的前途,應該振作起來。雖然他面貌醜惡,一手殘廢,但他心裡滿懷著濟世救人的善念,穀莊正缺少合格的醫生,他應該再站出來,為他熱愛的鄉親看病,而他妻子是護理學校畢業的,本業是護士,她不應該作一個記帳員了此一生。

  士坤有了這個想法,阿綢也很高興,兩人夢想東山再起,自力更生,擺脫長期向請求人家施捨或向人家借貸的生活如果她們的計劃可以達成成,生活就過得比較安穩。阿綢開始積極替士坤奔走,求人施以援手,好實現它們的夢想。

 

 

12

 

  想要替人看診,就得去醫院,可是士坤的醫院早就被姓孔的豬頭當日產接收了,現在的院長也不是學醫的,聘用的醫生都是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江湖郎中,穀莊的人都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生病不敢去醫院,士坤想,以前他是很受信任的醫生,現在她想以前任院長之尊,降格去應徵主治醫生,立刻就被拒絕了。後來他想自己開業,便循著正常程序申請執照,但他沒有證件,證件都在老區長的公館裡,要不回來。為了補證件,他到處碰壁,他去大學申請補發畢業證書,承辦人員說:「日據時代的資料全銷毀了,不能補發證件。」

  士坤想再做懸壺濟世的夢,到此,完全破滅了。

  就在這段時間,穀莊發生了一件事,康福看張觀所主持的王爺宮人氣很旺,信眾多,影響他的勢力,便想覬覦這座廟宇,開始積極參與這座廟宇的廟會活動。農曆九月九日是太子爺生,從午後太子爺出巡,一直到傍晚太子爺回鑾,他都參加「衝過火」。原本個子不高的他,這幾年他跟對了人,魚肉穀莊的人,吃香喝辣,身體往橫的方向擴張,胖得像一顆氣球,走起路來像是在地上打滾──他的左右手想勸他,不要輕舉妄動,像他這種體裁最好不要玩衝過火這種遊戲(民眾認為是一種神聖的禮拜儀式,說它是遊戲是褻瀆,犯忌)一定會受到懲罰,不敢明說,也沒有別人敢勸阻他。首先有四個抬轎的人先衝過火,把火堆踢開,很多人跟著跑過去,才讓他衝過火,結果他跌倒了,便像氣球爆了,燒了起來,立刻被救了出來,送到醫院,傷勢不重,燒到腿部,燙傷面積不大,應該沒有大礙。

  康福的兒子很焦慮,特地跑來找士坤去醫院幫他父親醫治,穀莊的人都知道,在空襲期間,燒夷彈一丟下來,燒傷的人很多,士坤奮不顧身,救活了很多人。他不會拒絕任何一個病人,康福的兒子用車子把他載去醫院,可是醫院的負責人拒絕他入院看診,說他是皇民,不是合格的醫生。

  就這樣康福躺在醫院一年多,本來只是腿部潰爛卻漸漸地漫延到腹部,不讓他轉院,拖了很久,終告不治,死了。

  康福的兒子想要提告,卻被姓孔的豬頭壓下來,還禁止他不得宣揚,因此康福死了,這個曾經風光一時的大人物走了,連告別式都沒有,更不幸的是康福死後不久,他當議員的兒子所犯的案子,速判速決,立刻被抓去關了。

  士坤看到康福冤死,兒子下場如此悽慘,感到難過,康福的燒傷,只是局部的,如果醫院讓他插手醫治,不致以死亡,卻被這些江湖郎中,活活地把他折騰死。作為一個醫生,有能力救人,卻無法施出援手,感到很內疚。

  局勢逐漸在改變,以前禁看日文雜誌,不准轉播日語節目,現在是不是解禁他不知道,但他妻子卻可以弄到幾本過期的日文雜誌,他便整天就沉浸在書堆裡,日子倒很好過。於是他開始用日文寫些回憶,把他所遭遇到的事情一件一件記錄下來。

  有一天,阿綢對他說:「姓孔的豬頭調到別的地方去了,污了不少錢,帶了兩個年輕貌美的姊妹花,離開穀莊。最近他的妻妾帶著兒女回娘家,穿金帶銀,一副衣錦榮歸的模樣。」

  「我倒要看看他們的下場會是怎麼樣子。」

  「不要心災樂禍,不會好下場,不過我們不要那麼歹心,詛咒人家;他的妻子兒女是無辜的,像康福那樣的下場,實在令人觸目驚心。」

  士坤告訴阿綢,他倒不在乎姓孔的豬頭會不會得到惡報,他只是想活久一點,看佛家說的因果報應是不是會應驗?他想起小時候帶弟弟去媽祖宮看普渡,看到廟埕上用來獻神的大豬公只有一張豬皮披在架子上,嘴巴咬著一棵柚子,得獎的才會在脖子上用紅色帶子掛了一塊金牌。這意謂着什麼?姓孔的豬頭在穀莊作威作福,殺人,姦人妻女,搶人財富,志得意滿,看起來似乎跟得獎的豬公無異。士坤說得很開心,阿綢也報以微笑,就在那ㄧ瞬間,忘掉了仇恨,兩人也享受了一點談笑別人的快樂。

  康福死了,兒子入獄,姓孔的豬頭卻馬上離去,穀莊有好幾條人命,到底是誰幹的,沒有人知道。士坤對人家說起他弟弟的失蹤,根本沒有人關心,他被牽連,被抓去審訊,被逼供,還要他在已經寫好了罪狀的判決書上簽名,好拖去正法,沒有人相信他的說法,笑他胡亂控訴,使他變得很不喜歡跟人家講話,因此跟外界溝通的管道逐漸斷絕,很多事情,只好悶在心裡,憋得很難受,行為也變得有些怪異,人家說他是神經病。

  老天可憐見,給他一個好妻子,了解他,相信他所說的話是真的,還鼓勵他寫下來。他說寫了有什麼用,他只能用日文寫,女兒看不懂。她說,寫下來,還有孫子會看。即使孫子看不懂,還有曾孫會看,只要你寫的東西保留下來,總是有一天有人會看的,於是他把全部的精力投注在寫作上,從此,他父親,他弟弟,還有他妻子,一家人活生生地在他腦海中顯現,也活躍在他的書寫中。


穀莊紀事(9,10)

 


9

 

  一般的廟會活動多少有點政治味道。穀莊的政治中心是在媽祖宮。當年張觀當鎮長的時候,他是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現在康福掌握了大部分的政治資源, 張觀就退出,一方面表示謙讓,另一方面表示臣服。不過他也看準了康福不會在意他另起爐灶,便把自己的政治資本投注在王爺廟的各項活動上,這時康福正在爭取全國好人好事的表揚,不會注意到有人挖他的牆腳。

  士坤對於廟會的事務從來不熱衷,他一向拒絕參與活動。年輕的時候,他還勸過老區長禁止街上的大拜拜,認為穀莊人愛面子,揮霍過度,把一年辛苦掙來的錢,一天就花光,沒錢的人還得舉債辦桌請客,導致一輩子窮困潦倒。後來由於戰爭的緣故,物資缺乏,這習俗才抑制下來,結果戰爭結束後有人極力恢復民間信仰,廟會活動又死灰復燃,很快就燃燒起來,越燒越旺,成為政客角力的場所。

  老區長的公館就在媽祖宮的斜對面,士坤的母親是虔誠的信徒,每天清晨都會帶著他們兩兄弟去上香。士坤不信神,不想去。老區長對他說:「信仰是個人的事,勉強不得,但早起是個好習慣,對你念書做事都很有幫助。孔子不是說:『祭如神在,』你就用這種心情陪你媽媽去走一走。」而士賓比較乖,也比較喜歡跟著媽媽到各個寺廟去禮拜。

  媽祖宮對士坤來說,是有許多值得他回憶的童年往事。小時候,穀莊中元普渡,他就經常帶著弟弟去廟埕看大豬公比賽,看哪一家得到金牌,然後跑進廟裡去看師公作法。小孩子喜歡惡作劇,有人說法師穿的迦裟裡面可以看到陰間景象,人死了之後,進入陰間,閻羅王手裡有一本記事簿,記錄前世所做的壞事,會在公堂裡審問,判罪,由小鬼拖去用刑,廟裡的牆上早就挂滿了很多掛圖,過刀山,下油鍋等令人看了毛髮悚然的圖畫,就是壞人入地獄該受的懲罰。士坤早就知道那是瞎扯,決不可能看到什麼鬼事,只能看到師公的屁股。士賓想,當哥哥的拗不過弟弟的懇求,士坤真的動手去掀開迦裟,士賓正要擠過去看,師公用腳往後一蹬,正好踢中士賓的額頭,從祭壇翻了下來,幸好有幾位朋友及時抱住,沒有跌傷,士坤到現在還一直覺得很內疚,沒照顧好士賓才會讓弟弟受難。

  自從士坤搬到街頭,他就不再去媽祖宮了,但他女兒長大了,很想去拜拜,他妻子便請假帶女兒去那裡。等她們回家之後,他女兒很興奮地對他說:「媽告訴我,以前我們就住在那附近。」

  「就在媽祖宮斜對面。」

  「我知道。媽說,如果我們還住在那邊,我就可以天天去廟裡拜拜。」

  「我們都一起去。」

  「為什麼我們不住那邊?」

  「那棟房子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他不想讓孩子知道太多以前的事,只是含糊地說一些不相干的事,便問她說:「你到廟口有沒有想吃食麼東西?」

  「我到廟口有很多吃的攤子,我看到蚵仔煎,很想吃,媽說不要在外面亂吃東西。」

  「媽媽說的對,在外面亂吃東西很不衛生,妳是乖孩子,要聽媽媽的話。」他說得很動聽,但他自己小時候就經常帶著弟弟去廟口亂吃東西;看到想吃的東西,就坐下來吃,口袋沒錢,就跑回家拿,很近。

  然而女兒想吃蚵仔煎,妻子卻不給她吃,讓他心很酸。不過晚餐妻子用茄子和太白粉做出一盤纇似蚵仔煎的東西讓女兒吃,女兒吃得很高興。

  再不好過的日子還是要過,生活中的這些細節,雖然讓他很難過,妻子也儘量隱忍她的苦楚,但看到女兒在這種有時喜,有時哀的環境中,還算平穩的成長,他也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幸。有一天妻子下班回來,高興地對他說:「我叫阿昌送米來。」

  阿昌是米店老闆,不久就親自扛了一袋一百臺斤的米過來,裝滿了米缸。

  「今天妳怎麼有錢買米?」

  「秀屋借給我的。」

  有米就不致餓肚子,妻子總是想辦法使米缸有米,但她的薪水不夠養家,他還得吃藥。然而他很不喜歡接受人家的接濟,老背負著人家的恩情,心裡壓力很大。

  他知道這些年來,妻子向秀屋借了太多的錢,本來有借有還,人家才肯再借,但她哪裡有這種能力。然而秀屋不在乎還錢,每次阿綢開口,二話不說,錢立刻拿出來,卻讓他覺得是一種羞辱,對妻子發脾氣,妻子只能在背後哭泣,但缺錢的時候,她仍然會再去借錢。

  還沒生下妃伶之前,士坤想尋死,有好幾次,救活了還是想死,一直到女兒出生,他才把全部心力用在照顧女兒。然而一次又一次尋死,又被救活,卻花了很多錢,拖累了阿綢,害她為了這個家負擔更重。也許,這天他知道妻子借到了錢,等阿昌走後,他便對妻子說:  

  「阿綢,妳有沒有打算再帶妃伶去廟口吃蚵仔煎?」

  「我是這樣想。」

  「其實我也很想去。」

 

 

10

 

  士坤一早起來就在屋前屋後走動,再到附近的攤子買早點,回到家裡便在客廳裡靜靜地坐著,等女兒過一會兒從樓上跑下來。

  女兒經常晚睡,作業得寫到半夜,早上起不來,要人家叫,起床後,又匆匆忙忙地刷牙,洗臉,然後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抓著一本課本,嘴裡喊著:「爸,我來不及了,」就往外衝。

  他會語帶命令地喊她:「慢著,妃伶,吃過早點再走。」

  「不要啦,人家吃不下。」她總是這樣撒嬌著。

  然而他才不管她吃不吃,硬把她叫過來,像餵小鳥一樣,把饅頭塞進她的嘴裡。

  「我不吃啦!討厭,」她跺著腳說。

  年輕人說話老喜歡用「討厭」這種口頭禪,他聽習慣了,還笑咪咪地送她出門。

  阿綢由於工作太累,總是遲些起床。起床後,會先到廚房替他準備午飯,然後坐在客廳跟他聊一會兒。她在溫罄建設公司管財務,工作相當忙。公司是張觀開的,上班可以晚一點到,下班就不能早一點開溜。

  「你最近瘦了,」他看妻子太忙,無話找話說,也想不出什麼話題,只是關心她的身體。

  她笑著說:「瘦一點好,妃伶常笑我太胖了。」

  「不要跟女兒一般見識,年輕人管流行,個子要高,腰要細。其實女人到了一個年齡,稍微胖一點看起來才有福相。」

  「胖得像豬最有福相,不是嗎?」

  「妳是在諷刺誰啊?」

  他終於會意了她在罵誰?那個失蹤了一陣子的流氓康福,聽說被抓去關後被釋放出來,搖身一變,變成了線民,但他這個線民不是一般的線民,對穀莊的居民來說,簡直是閻羅王殿前的牛頭馬面,人人聞風喪膽,被他看上,一定沒命,很多人只好巴結他,讓他吃得肥肥的,像普渡的時候,廟埕上擺的豬公。

  「唉!最近豬仔福又幹了好事,」妻子說。

  「那是他家的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當然有關係!他把神社的那塊地變成了建築用地,現在開始在蓋房子啦!」

  神社的那塊地本來是潘家的祖產,被日本政府徵收了,光復後很多人又把被徵收的土地要回來,但潘家的土地卻變成了日產被接收了,成為國產。康福利用職權,把它侵佔了。

  康福這個人得勢後,收刮了不少錢,還得意洋洋地對人家說,法院是他開的。誰敢告他,他反將一軍,他可以任意說那個人是匪諜,那個人穩死無異。如此一來,被勒索人,就沒有人敢吭聲,他越吃越肥,他的貪婪就從他的身體彰顯出來。

  「這個傢伙壞事做盡。」

  「惡有惡報。」

  「我才不信呢!」

  「只是時候未到。」

  「最近有人檢舉他的兒子收賄,被抓包了,可能會被抓去關?」

  「不會啦法院是他家開的,不會被抓去關的!」

  「希望如此。」

  「豬仔福不是說,法院是他家開的。」

  「他家開的有什麼用,萬一來個包青天,誰都保他不住。」

  「哎呀!包青天到了臺灣,黑臉就變成白臉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才不信那一套套。」

  兩人談這件事,各有不同的看法,意見不同,似乎有點抬槓。

  「豬仔福兒子不是縣議員嗎?」

  「就是因為是縣議員,所以有什麼好處,消息特別靈通。聽說最近政府公佈了所謂『公地放領條例』,我們都不清楚那是什麼鬼玩藝兒,只有幾個民意代表知道,現在穀莊所有的公有地都被這些人瓜分掉了,變成他們的。」

  阿綢看看時間不早,便回臥房,穿好衣服,又跑到客廳問士坤說:「你看這件穿起來怎樣?」

  「很好啊!」

  士坤很欣賞妻子的衣著,有時會給一些建議。一開始她不知道他有審美觀,以為他這個笨醫生只會看病,老是看人生醜惡的一面,直到他殘廢,女兒成為他活下去的支撐之後,忽然變成了一個美的鑑賞家;她就順著他的意,他喜歡她穿什麼她就穿什麼,結果穿出去,人人讚賞,真沒想到,他有這種能力。

  「顏色看起來不搭配,裙子深了些,」他說。

  她又回房間換另一套。等他滿意之後,才拎著公事包出門去上班。

  「今天我可能會晚一點回家,你先煮飯,等我回來再炒菜。」

  煮飯他還做得來,米洗一洗,放進電鍋,就沒事啦!他還沒回話,她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地回頭對他說:「記得吃藥啊!」,

  士坤每天就坐在客廳裡,等待女兒放學,等待妻子下班,整天就是等待,除此之外,他什麼事都不能做。他想著,企盼著,明天是禮拜天,阿綢就有空帶女兒去媽祖宮拜拜,到時候,他也想跟著去,看看他老家,看看小時候他跟弟弟去玩,去吃東西的廟埕,還有他也很想在那個攤子吃蚵仔煎。


2025年5月28日 星期三

穀莊紀事(7,8)

 


 

7

 

  張觀來到穀莊的時候,還是個茅塞未開的小夥子,一副傻相,令人憐愛。他先在老區長開的醫院裡打雜,後來院長士坤看他工作認真,便送他去念商校。等他商校畢業後,提升他管總務。老區長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就介紹他老友林仁的女兒秀屋給他做妻子,他就在穀莊落地生根了。

  當老區長開的醫院被接收,而潘家遭受到迫害的時候,張觀是鎮長,礙於情勢惡劣,他實在幫不了忙,不只幫不了忙,有時還得做些對恩人不利的事。在那個年代,政局紋亂,黨政凌駕一切,而軍人相當跋扈,他為了自保,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古訓,總是站在對他最有利的那一邊。同時,那個時候地政很亂,他不僅替林家弄到了一大片土地,而自己也自肥,就靠建築起家,累積了龐大的財富。

  事實上,在河邊區的人,大部分的家族都有姻親關係。士坤的老婆阿綢是鎮長夫人秀屋的堂姊,她們都在尾村一起長大,一起嫁到穀莊來,兩個堂姊妹感情很好。雖然在潘家落難的時候,張觀不時伸出援手(生活方面),但士坤對他的作為非常不齒,即使他對士坤相當尊敬,也喚不回從前那種親密關係。雖然他們兩家經常來往,但兩個大男人見面從來不說話。

  時代在改變,在一個人口超過二十萬的穀莊,不可能任由姓林的一家人來把持政壇二、三十年。有一股新興的勢力正在抬頭,那就是康永集團的董事長康福。張觀看到自己的政治行情正在下跌,便毅然退出政壇,鎮長的位子就由康福的大兒子接替,康福的小兒子則去選省議員,選上,康福儼然成為這個地方的土霸王。

  穀莊的老居民都知道,光復前,康福是個小混混,穿著臺灣衫,耀武揚威,因尋仇殺人,被關了一陣子;放出來後,很低調,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後來他是在豬宰場幫人宰豬,認識他的人鬥叫他豬仔福。臺灣光復後,不知他又做了什麼事,又被軍人抓去軍營,跟士賓在一起關在小房間裡一個晚上,後來他被移送到別的地方去管訓,過了一段時間才釋放出來。他被釋放出來的時候,跟其他犯人很不一樣,人家是衣衫襤褸,而他卻是西裝畢挺,好像他是外出做生意,一夕之間成為暴發戶一樣,衣錦榮歸。從此他出入士紳的門戶,高談闊論,常常語驚四座。

  有一段時期,穀莊颳起了一陣旋風,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一一失蹤,大家才開始懷疑起康福可能是抓扒子,他舉發人是遵照姓孔的豬頭的指示,看要幾名,他就從穀莊的居民隨便挑出幾名,他已經習慣宰豬,不分親疏,送來的豬隻有幾頭,就宰幾頭,當然他不在乎那些人是他的鄉親。很多人開始巴結他,他們認為做個縮頭烏龜,保命,還可以茍延殘息。

  康福的勢力逐漸壯大起來,當年林家可以做的事,他也可以做。他還經營了幾家特種營業。也藉由這種特種營業的經營,把魔手伸入各個階層,籠絡了一些黑道份子。

  張觀畢竟還有一點自知之明,他知道不是康福的對手,就退出政檀,全心投入建築業。秀屋勸他信佛,好逃開政治的恩恩怨怨。反正錢已經撈夠了,生活不成問題,不如早晚到各處寺廟,焚香禮拜,積點陰德。剛好王爺廟要重建,他便出錢出力,因此大家推他做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每年農歷九月,就有許多活動,他又開始忙起宗教活動來。

 

 

8

 

  穀莊街尾那一座頗負盛名的王爺廟,供奉的主神是王爺李靖,並不是太子爺李哪吒。但農曆九月六日的「太子爺生」,卻是個大日子。那一天,除了廟裡有許多慶典活動之外,每家都有拜拜,還要大肆宴客。無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只要一上門,來者便是客,坐下來又吃又喝。舊的走了,新的又來。這些客人吃了這一家,又到另一家一連吃過去。滿街都是醉客,大家擠來擠去,又吵又鬧。一直鬧到深夜,人潮才漸漸地離去。

  在這之前,廟前會有三天連續的野台戲演出,有時是布袋戲、有時是歌仔戲。通常布袋戲較受歡迎。下午場是演給神看的,觀眾都是一些小孩子。到了晚場,才有一些戲迷。

  前兩天的活動只是暖身,製造一點拜拜的氣氛。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太子爺生」的那一天,從各地湧進來大批的攤販,佔滿了廟埕四周,吃拜拜的人潮,一波一波地到來。中午,迎神隊伍把太子爺的小神像,從廬主那邊迎接回來,暫時放在王爺的身旁。香客開始膜拜,乞求麵龜。

  傍晚,廟埕中央燃起一堆火堆,一直燒到煤炭發紅,而且可以看到一些灰燼。

  這時廟裡又經過一番祭拜,另一隊人馬,便敲鑼打鼓,抬著轎子,上面綁著那尊小太子爺神像,走出廟的正門。隊伍繞著火堆,一圈又一圈地走。前頭有一個穿淺綠色長褲,赤背的漢子,頭上綁一條紅布條,手中握著一把劍,嘴裡念念有詞。後頭跟著有提水壺的,有端鹽盤的,還有拿紙錢的隨從。他踢著八字步,一邊揮舞著劍,一邊從水壺嘴吸水,然後噴向火堆,然後抓起一把鹽,往空中一撒,讓鹽巴散開,紛紛地落在火堆裡,接著再把紙錢插在劍上,再往火堆裡刺,紙錢很快就燒起來。

  太陽快下山了,火堆的溫度也漸漸地降下來。他開始用手抓紙錢,往火堆裡塞,這時紙錢先變黑,然後捲起來,才冒出火燄。從他的手可以感覺到火候的實際狀況。鑼鼓越敲越急,突然他一聲吆喝,縱身跳入火堆;後頭的人也一道跟著衝過去,抬轎子的人衝力較大,把如山的火堆踢開,接著一些虔誠的信徒也跟著踏火堆過去。這就是有名的「衝過火」儀式。

  到了晚飯過後,一家主人都忙著宴客,主婦也都忙著廚房的事。只有老人和小孩,帶著長板凳或椅子,去廟埕佔位子看戲。小販在人群中穿梭著,小孩在戲台下追逐著。叫賣聲與吆喝聲,淹沒了整齣戲的台詞。遠遠地,只有沉重的鑼鼓聲和清脆的西皮聲,在這片大地迴盪著。


穀莊紀事(5,6)

 


5

 

  過了幾天,軍營派人來要米糧。聽了這個消息,大家都傻了眼,到底誰答應的?張觀一口咬定是老區長幹的好事,那天是他親自去交涉的,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幹這種糊塗事。

  老區長覺得禍是他惹出來的,就得由他來承當。然而問題並非如他想像的那麼簡單。即使他有足夠的錢可以購買稻糧,但農會倉庫的稻糧是給穀莊人半年食用的,其他地方即使要買白米,恐怕一時也買不到,到處缺糧,所以,軍營才會把腦筋動到穀莊還未去殼的稻子上頭去。當然老區長不會讓穀莊人的餓肚子的,不然那天他幹嘛出來阻止軍隊運走稻糧!傑二了解他,但張觀身為鎭長,怕自己惹禍上身,主張屈從軍方的要求,逼迫老區長去軍營謝罪,請求暫緩幾天,等稻子去殼,碾成白米,一定會親自押送米糧過去。

  傑二仍然認為,保衛家鄉唯一可行的辦法是自衛,目前把穀莊的百姓武裝起來,跟軍隊拚一拚,以他的作戰經驗,一營兵力,他沒看在眼裡。

  不過老區長不同意兩人任何一方的意見,他要親自去軍營,跟營長說明那天談判的真實情況。

  傑二不讓老區長去,他說:「你又不會說國語,去了也是白去,事情還是無法解決。」

  可是張觀卻說:「如果老區長不去,也得派一個人去,不然,軍隊又開過來,我們怎麼辦?」

  「如果他們敢用搶的,我們只好拚了。」

  老區長覺得兩邊衝突起來,並非好事,勝負暫且不論,鏖戰總會有人傷亡,亟力勸阻傑二不要衝動,同時也安撫張觀不必太過擔心。

  「這樣好了,我派士賓去。」

  士賓有一百個理由不願意去,他說:「我不會說國語,叫我去那邊指手劃腳啊?跟軍人交涉,語言不通,非常危險。不久前,我去臺北,就親眼看到軍隊架起機關槍,當街掃射,我看情勢不對,顧不了發生了什麼事,趕緊逃命。現在又要我去跟他們打交道,是不是要叫我去送死!」

  「臺北經常有人鬧事,所以政府才會派兵鎮壓。」張觀說。

  「你怎麼會知道是這樣?」傑二說。

  「我怎麼不知道?總是有人告訴我的。」

  「既然你知道,那就派你去好了。」

  「我怎麼可以去,我是鎮長呀!倘若我出事,那這個鎮怎麼辦?你自己也知道,打戰哪有叫統帥親自去衝鋒陷陣的呀!」

  「你沒膽,不要在這裡說東說西,穀莊老百姓選你當鎮長,真沒長眼睛。」

  張觀被傑二罵,動起怒來,想要出手打人,遲疑了一下,大概自知不是傑二的對手;老區長見狀,趕快勸架,叫士賓即刻動身去兵營。

  士賓說:「我那天在臺北遇到的事,後來聽說是抓兵,上級要來,一邊軍隊的編制人員不夠,就去另一邊的軍隊抓人,兩邊就架起機關槍,對幹起來。」不管這個謠傳是不是真,他聽到槍聲拔腿就跑,保命要緊。

  士賓跟傑二全臺灣走透透,看到軍隊的紀律敗壞到了極點,軍人到菜市場採買,不給錢,還用槍托軋人。

  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父命難違,便一聲不吭,上樓 跟他妻子告別。

  但他妻子不讓他一個人去,硬要陪,於是兩人下樓來,出門的時候,老區長並沒有阻止他們一起去。

  兵營離穀莊有一段路程,座落在河邊區的山腳下,本來有一條汽車可以通行的道路,由於卡車不斷的碾壓,路面到處坑洞。士賓載著秀如,騎著腳踏車,卻無法行駛,只好叫秀如下來,牽著慢慢地走。

  快近中午了,才看到軍營,等到達門口的時候,站崗的哨兵沒有問他們來這裡幹什麼,立刻把他們抓起來,關到一個房間。因為語言不通,所以他們無法告知來這裡的目的。

  秀如看著士賓閉著眼睛坐在地上,等待著,而她自己不曾被人家這樣關過,又不知軍人會怎麼對待她,感到非常恐懼。

  過了不久,又有一個人被送進來,卻是榖莊人阿福,住在田莊。他說,他看見軍隊經過,每個士兵揹著一張草蓆,腰間掛一個鐵碗和刺刀,刀鞘敲打到鐵碗,鏗鏗鏘鏘地響著。他好奇地從他家農舍的竹圍跑出來,站路邊,向他們揮手。馬上就有幾個士兵衝過來,把他抓了起來。

  阿福被關進一個房間之後,又有幾個人陸陸續續被關進來,都不認識,大家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坐在地上,等待;然而他們到底在等什麼?不像士賓有任務,急著要見營長。不久,持槍的士兵又進來了,便一個一個拖出去,只剩下秀如,她看到士賓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像是在向她訣別。他們不得不來這裡覆命的時候,士賓早就氣憤地說了一句話:「爸是要我去送死的!」

  秀如還來不及跟丈夫說話,他丈夫就被押了出去,再也沒有被押回來房間,只有她一個人直等到晚上,才有一個人進來,用請的,請她去營長的房間。

 

 

6

 

  秀如被釋放出來,是用吉甫車送回她娘家的,才由她妹妹秀屋去老區長的公館告知她回來了,但沒說出士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來鄰居就看到那一部吉甫車經常停在她娘家門口,再過一陣子,就有人看到她上了吉甫車,之後,就沒有人再看到她回來。

  士賓沒有回來似乎也沒有人關心,以前經常聚集在老區長的公館的那些人也都散去了。

  軍方沒再來要米糧,張觀說這是他的功勞,他親自去見營長;說明穀莊的困境說服了營長,因此雙方的緊張情勢緩和了下來,他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到了選舉的時候,就把這件事當作政績,警察局長也替他作證,對他連任很有幫助。

  政漸漸地穩了下來,便開始逮捕阻擋運糧的人,木基聽到消息,老早逃之夭夭;傑二以為他沒幹壞事,不會抓他,但他妹妹秀屋比較機警,勸他還是避一避,他也逃了。其他自衛隊員有的人傻傻地待在家裡,結果被抓了,說他們擁有槍枝違反槍枝管制反,二條一,不必審判,立刻被槍斃,而木基的囉嘍,看他們頭頭逃了,也都逃了,反而一個也沒有被抓,一個都沒有從人事間消失,後來又回到穀莊,為非作歹。

  下一波的整肅更恐怖,很多念過書的人莫名其妙被抓,這裡所謂念過書的人指的不是什麼秀才,只要會說日語的人,在地方上有一點名氣都逃不掉,而士坤以為他是醫生,認為他逃了,穀莊沒有醫生,如果有人生病,就沒有醫生,所以他不能逃。

 我在這裡廢話幾句。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學校有駐軍,每一間教室牆壁都會貼一張海報,字很大寫著:

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四年成功。

 這些標語卻在穀莊用上了,掃蕩說是掃蕩流氓,其實是亂殺人。

  士坤做夢也沒有想到情況會是這樣,他認為他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對穀莊貢獻良多,不應該是掃蕩的對象。然而不曉得為什麼,姓孔的豬頭,就看上他,妃把她整得死死的不可。姓孔的豬頭權力很大,可以指揮軍隊。有一個晚上,他就會同鎮長,帶了一排兵,強行進入老區長的公館,把老區長凌辱到死,又把士坤押走。

  阿綢眼睜睜地看軍人施暴,只差對她強姦。,姓孔的豬頭憨軍隊離去之後,她在驚恐之餘,還算冷靜,跑去鎮公所,叫人把老區長的屍體扛去十八份幕地埋了。

  潘家遭遇到這樣子的無妄之災,鄰居沒有半個人敢過來探個頭。

  士坤被釋放回來是八個月之後的事了,身體變形,左手殘廢,鼻樑歪到一邊,臉頰滿是割痕;剛進門得時候,阿綢嚇了一跳,認不出他是誰?幸好他還能說話,畢竟是夫妻,聽了聲音立刻就認出他來。

  士坤不能工作,本來家裡的收入是靠田租,然而先是三七五減租,後來是耕者有其田,幾乎把他的生計都斷了。他家在街上原有的房產,就因那次的事件,要錢,都把它賣掉了,只剩下老區長的公館,和在街頭的一棟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阿綢只好去她表哥傑一所屬的公司上班。

  再過不久,鎮長又帶來了那個姓孔的豬頭來接收老區長的公館,他說公館是日本政府的財產,必須接收。士坤說這棟樓房是老區長留下來的,是私產。張觀卻說:「即使是你們的,但你們是在日據時代買的,那就是日產,孔先生是接收人員,他要接收,你說什麼都沒有用。」跟來的兩個便衣人員就用強的,立刻把士坤架出去。家裡只有士坤在,本來士坤的神智不是很清楚,有被打得腦部受損,已經失去了自主能力,蹲在門口,等待阿綢下班回來。阿綢也沒有辦法進去老區長的公館,不得已,把士坤去街頭的那一棟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從此就在那裡住了下來。

  沒再過多久,士坤的醫院也被侵佔了,他知道,他不能抗爭,抗爭準沒命,算了,沒有了那所醫院,他就無須看診。

  他的處境這樣惡劣,妻子卻對他不離不捨,他很感謝老天還賜給他一個女兒。有了這個小生命,讓他有活下去的支撐力量。他覺得人生就如草木,枯榮有時,不必再怨嘆受到迫害。潘家的生命,就像草木,只要深深地紮根於這塊土地,活著就是希望。他有了女兒,潘家的命脈就會延續下去。不管生存條件有多壞,活下去就是了。


2025年5月26日 星期一

穀莊紀事(3,4)

 


3

 

  鎮長張觀是林派的人,是林大少爺傑一手下的一名大將。林家是大地主,光復前林大少爺早就搬離穀莊,在台北發展事業, 跟穀莊沒有太深的因緣。光復後林大少爺投資房地產,開設建築公司,同時教手下大將積極參與選舉。林家和潘家本來就有姻親關係,在選舉時,老區長一定支持他們,張觀就這樣輕易進入政壇。

  那時老區長的小兒子士賓涉世未深,閒著無事,喜歡跟人家談政治,以為選舉是新時代的開始,老百姓可以公開發表各種議論,自由批評政府,也可以毫無顧忌地宣揚各種政治理念。他跟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志就經常聚在一起,張觀也會參與。後來張觀當了鎮長,由於縣政府錢撥不下來,鎮公所職員好幾個月薪水發不出來,得由鎮長自己籌措,就找老區長要錢。

  老區長答應職員的薪水由他發放,這一消息傳出去,警察局長也登門拜訪,至少警察的工作,對穀莊的治安貢獻良多;別的地方暴亂頻傳,而穀莊卻很安定。

  接著軍隊來了,佔領了潘家的一大片土地,開始建造營房,看樣子是要永久駐紮。老區長想,這樣也好,有了駐軍,流氓就不敢到穀莊騷擾,沒想到,連續幾個月的動盪不安,流氓卻無視軍隊的存在,依然威脅到穀莊的居民的生活。

  在一個六月的下午,炎熱的天氣使人發狂。一群流氓衝進警察局,打傷值日警員,其他警員見狀溜之大吉,警察局長也從窗口逃走。他們翻箱倒櫃,毀損許多資料。甚至於把槍拿走,鬧完後,跑到街上鳴槍示威,沿街搶劫商店。

  警察局對面有一家鄧記布店,是穀莊最大的布店。老闆一向待人和善,只要有客人上門,總是客客氣氣。那天好奇地站店門口觀看,就有兩、三個小混混走過街,把他押到街中心叫他跪下來。

  「我得罪了你們什麼?我們是鄰居呀!」

  「看你賭爛。」

  然後其他流氓野蜂湧過來,你一拳我一腳把老闆修理得殘不忍賭,並且從店裡把布匹搬到老闆面前,堆成一堆,潑上汽油,點火燒了。

  老闆一直哀求著。這群流氓都是熟人,卻繃著臉,毫不動心。

  火已經燒起來了,火苗很快漫延各處,並從布堆內部往外燒,火燄像一個搔頭弄姿,扭腰擺款的舞女,向他戲弄。

  火燒著毛料的布匹,冒著濃煙,發出惡臭。這群流氓聞到惡臭,掉頭就跑,然後一邊叫嘯,一邊向天鳴槍,像瘋狗一樣到處亂竄。鄰居也趁火打劫,到店裡把布匹搬回家。

  一連好幾天暴亂,警察局長卻躲到區長公館,鎮長也想不出對策,後來老區長以他的名義召開了一次會議,參加的都是穀莊的士紳。大家一致決議組織自衛隊來保護自己的鄉土。

 

 

4

 

  事實上那次會議的重要議題是組織自衛隊,然而決議歸決議,等要募款的時候,大家推三托四,不肯出錢。過了幾天,傳聞流氓頭子木基要從南部回來,這些士紳又開始恐慌起來,他們都有被木基勒索過的經驗,三更半夜聽到敲門聲驚醒起床出來開門,立刻被人用手電筒照射眼睛,用手槍指著鼻子說:「我老大要一百石米,明天送到。」

  通貨膨脹已經使老百姓生活相當艱困,這些小囉嘍又挨家挨戶要保護費,使居民更活不下去。

  老區長每天接獲許多通報,束手無策。木基說要殺鎮長,鎮長嚇得躲到區長公館來;士坤和阿綢害怕那天流氓的目標就是老區長。然而奇怪得很,卻是沒有人敢來找老區長麻煩。

  士賓離家已經好幾天了,他的個性就是喜歡在外面亂闖,局勢那麼亂,他的行為令家人很擔心。有一天他卻醉醺醺地由木基的兩個保鏢護送回來,睡了兩天,跟誰都不肯說話。後來他對躺在身邊的妻子秀如說:「這幾天我和傑二跑遍臺灣,到處都搶啊,殺啊,燒啊,治安很不好。」

  秀如一手托住自己的頭,一手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說:「政局這麼不穩定,你和二哥還到處跑,不怕危險嗎?」

  「這個時候,總得有人去冒險呀!」

  「你到底在幹什麼?」

  「想弄一些槍枝彈藥。」

  「你要造反呀!」

  組織自衛隊,必須由受過軍事訓練的人來擔任隊長。警察局長認為他是公職人員不宜介入,老區長想到林家小少爺傑二受過軍事訓練,可當擔這個重任,要他當自衛隊隊長。他剛從南洋解甲歸來,他的官階是少尉,但他是屬於戰敗的一方,和其他被遣送回來的戰友一樣,遊手好閒,正處於價值顛倒的調適期。

  自衛隊很快就組織起來,卻沒有槍枝,只有木棍。老區長想到跟雙方需要火拼時,木棍敵不過槍枝,平白讓年輕人犧牲性命。傑二說:「士賓弄到一批槍枝彈藥,馬上就會運到,」等了好幾天,槍枝彈藥還未運到,自衛隊員就開始跟木基的人馬發生衝突,畢竟是同鄉的人,還未釀成命案。後來,又聽說外鄉的流氓要來攻打穀莊。老區長想到士賓跟木基素有交情,不如叫士賓去跟木基談和,一起來抵抗外禦。士賓銜命會見了木基,好朋友談一談,一拍即合。木基要求不多,每個月二十包米就夠了。

  那時的情況是這樣,戰爭末期,米都被徵收,百姓吃的是配給的蕃薯籤,都發霉了,戰後是可以買到米,卻又被新政府運去大陸,很多在地的人仍然吃蕃薯,能吃米的人很少。加上通貨膨脹,紙幣形同廢紙,買不起日常需用品。

  老區長對這個協議很滿意,他為了鎮民,把自己能變賣的不動產賣掉了不少,才換得穀莊的安寧。警察局長才能夠回到局裡,坐鎮指揮警員協助自衛隊員一同執勤。

  然而局勢卻一直惡化下去,鄰近的鄉鎮搶案連連。軍隊開始派鐵甲車巡邏。晚上會聽到機槍的聲音。不久,老區長又獲報,別處的流氓看上穀莊的富庶,串連這邊的宵小份子,準備來搶。

  老區長的年齡已夠大了,加上焦慮和勞累,血壓昇高,但他不肯休息。士坤除了醫務之外,還得照顧父親。他不喜歡張觀,叫阿綢避開他。但秀如要替士賓招呼客人,就得跟張觀斡旋。

  士賓的責任很重,除了他和傑二分擔自衛隊的事務之外,他父親還要他透過各種管道,去各地疏通。

  自衛隊擁有火力強大的兵器,這個傳聞,的確有喝阻力量,別處的流氓聞風喪膽,畢竟對方是一群烏合之眾。

  經過半個月的辛苦防備,穀莊的稻田開始收割,一袋一袋的稻子,安全送進農會倉庫儲存。居民的生活顯然很正常,只是物價節節上揚,龐大的費用又只靠老區長一人籌措。

  就在這樣拮据的時候,軍方也有難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居民一點警覺都沒有,正忙著幹活,農會倉庫門口來了五部卡車,是要來運糧,車上還架著機槍。農會總幹事趕過來,發現管倉庫的管理員被士兵用刺刀頂著肚皮,押在圍牆的牆角,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臉色慘白,眼角青腫,顯然被打過。其他的職員,也被迫站在那裡。他們沒有遇過這種場面,真的嚇死了。倉庫的門未被打開,管理員推說鑰匙不在手裡,才會被修理成那個樣子。

  「誰妨礙我的執勤,我就槍斃誰!」一個中尉排長叫喊著。

  透過翻譯,總幹事還搞不清楚什麼叫做「執勤」。

  「營長命令他來這裡運糧,」翻譯的士兵說明來意。

  「不行,這些稻子都是農家寄存的,不是農會的,而且還沒去殼,不能吃。」

  翻譯的士兵報告中尉排長,中尉排長很生氣地罵著三字經,但士兵不敢翻譯,因此沒有人聽得懂。

  就這樣僵持下去。倉庫附近人群越集越多。民眾得悉軍隊是來搶糧的,情緒就激動起來。於是謠傳四起,居民放下工作都站出來,把軍隊團團圍住。自衛隊的隊員主張襲擊軍隊。老區長說萬萬不可。

  「區長,這件事由我來負責,只要給我半個鐘頭時間,就可以把他們擺平。」林傑二已經佈好陣,他計劃好作戰的戰術。他參加過許多戰役,隊員中也有幾個實戰過。

  「不行,你們不能這樣做。這樣做,後果不堪設想。」老區長哀求他們說。

  「不給他們顏色看,他們以為用強的,我們就屈服,」傑二說。

  「對,幹他一場。」隊員附和著。

  「讓我到現場瞭解一下狀況,請不要衝動,」老區長溫和地說。

  「那很危險,他們傷害你怎麼辦?」傑二極力反對老區長前往現場,但老區長堅持要去。

  「別擔心,我這麼老了,就算被他們殺了,也不怎麼樣,我活得已經夠久了。」老區長拖著略為佢僂的身軀,疲憊地走向農會倉庫。

  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太陽依然強烈地照耀著。總幹事看見老區長到來,緊張的情緒稍微放鬆下來。中尉排長看到老人為著鎮裡的事情,這樣勞累奔波,態度也緩和了很多。

  翻譯的士兵轉告老區長軍方的意思。

  「你跟排長說,以目前的情勢,如果讓你們載走稻糧,恐怕會引起抗爭,恐怕對雙方都不好。」

  翻譯的士兵看到群眾那麼多,害怕引起衝突,軍方不見得鎮壓得下去,並沒有完全照老區長的話翻譯,添加了許多條件,好讓排長回去有一個交代。雙方終於和解了,老區長陪著排長走出農會的大門,大家握手言歡,然後送排長上車,五部卡車終於離開農會倉庫揚長而去。

 


穀莊紀事(1,2)

 

 

 

1

 

  現在要跟年輕人談穀莊的事很難,由於環境改變了很多,以前淡水河的另一邊,有一大片肥沃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山邊。這片土地除了穀莊之外,還有其他的地方零星地散佈著的村莊。昔日穀莊是內陸的重要港口,現在碼頭附近,還殘存著一些歷史的痕跡,但被毀得已經很難辨認。

    穀莊最早的發展,是向河的一排樓房,都是商行,叫做外街。那時大嵙崁河的水量很大,來往的帆船可由滬尾直航此地,商業鼎盛。然而居民不知水土保持,河岸亂蓋房子,經過河水的沖刷,河岸漸漸地坍落,終至於大部分的街道因而消失。

  後來大嵙崁河河道淤塞,運輸改以陸路代替,穀莊就從此走上衰落之路。

  幾十年來,穀莊的人口一直維持在三、四百戶之間,大戶人家都往外地遷移。居民大都是勤儉持家的平民百姓,遇到大拜拜,便大肆鋪張,把一年的儲蓄全部花光,還欠了一大屁股債,慢慢還,等下一年大拜拜一到又來一次大請客,傾家盪產在所不惜,只要面子,輸人不輸陣,撩落去。

  穀莊主要的街道是內街,由兩排低矮的房屋組成。街道狹而長,僅有中段媽祖宮附近,還留下幾間洋行,後來政權改變,商業沒落,建築物都改建了,現在想要追思懷古,再也找不到一點蜘絲馬跡。街尾地勢較低,遇到河水暴漲,便成為汪洋一片。

  後來人口稍增,街尾也漸漸地繁榮起來。居民蓋了一座「王爺廟」,每年慶祝活動的盛況不會輸給媽祖宮。

  跟內街平行的是一條縱貫路,叫做外路,兩旁住家很少,再過去便是一大片農田。對穀莊的人來說,稻田留給他們許多兒時的回憶。夏天,他們在田溝裡抓魚,在圳溝裡游泳。秋天,稻子收割時,他們在田裡拾稻穗,撿田蚌,甚至把稻根拔起來,將泥土翻開,去捉泥鰍。到了晚上,外路幾乎沒有車子通行,孩子喜歡在路上奔跑,捕捉滿天的流螢。

  河邊區原先包括穀莊和其他的五、六個鄉鎮。設有區長一人,由政府任命。戰前河邊區叫做河邊郡,最後一任郡秀是日本人,戰後由郡改成區,區長是當年德高望重的老醫生潘明田。幾年後行政區重劃,河邊區四分五裂,穀莊變成了鎮,與其他鄉鎮毫無關連,各自發展,成為更現代化的都市,穀莊仍然停留在半農村的狀況下。

  因此穀莊的老居民外移的人依然很多,而從外地移入的人更多,人口倍增,農田也少了很多,都用來蓋住宅。街道縱橫,漸漸地繁榮起來,就由鎮升格為縣轄市,人文相當複雜,而年輕人只把眼光放在未來,從不想回顧過去。江山代有才人出,時代的確創造了一些英雄,而這些英雄經過幾十年,又被更年輕的一代遺忘了。

 

 

2

 

  我要說的故事,並不古老,才不過七、八十年前在穀莊發生的事。

  現在穀莊的街頭,還有一棟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旁邊有一棵老榕樹,樹葉相當茂密,掩蓋著這棟房子。這棟房子不跟其他房子相連,沒圍牆,客廳裡常坐著一個老頭子,來往的行人會對著窗向他打招呼,卻沒有人進去跟他聊天。

  這個老頭子的右臉頰滿佈著細細的刮痕,鼻樑歪到一邊,而且駝背,左手殘廢,幸好兩腳完好,行動還算方便。

  小時候,我喜歡跟玩伴在街上閒逛,知道這個老頭子是老區長的大兒子潘士坤,他是明田病院(現在叫做醫院)的院長,看到他哪副的長相,懷疑他怎麼有資格當醫生。

 不過我的玩伴阿德對他卻很尊敬,他家是潘家的老鄰居,他帶我去看老頭子,他總是親切地打招,稱呼「阿伯」,而我只是免強行個禮,什麼話都沒有說,轉頭就溜了,留他一個人在那裡。

  其實我並討厭那個老頭子,只是看他開口說話,露出牙齒,舞動著右手,好像繪畫中惡魔張牙舞爪的那個樣子,很恐怖。

  我跟阿德說,我們在媽祖宮的廟埕跟別的玩伴打彈珠,搧尫仔標,他就是不要,他喜歡找那個老頭子聊天。

   我經常看到,有些從外地來的人不知就裡,懷著好奇心,朝裡面看一看,就會招老頭子大聲斥罵。

  據說,老區長在世的時候,潘家幾乎擁有河邊區的大半土地,還有穀莊街上十幾棟樓房。光復後,大片土地不再為潘家所有,樓房也都變賣掉了,只剩下目前士坤居住的這一棟房子。

  穀莊的人喜歡說一句話,「光復了了!」

  是不是只有潘家如此,我年紀太小,聽聞不廣,卻也聽到有幾,家產也被搶光了。

  潘士坤有一個弟弟叫做潘士賓,四十多年前就失蹤了,有人說他被軍人抓走,用卡車載到台北橋用刺刀插入背部,像叉草綑一樣丟進淡水河裡,不過他的屍體一直沒有浮上來,因此又有人說,他的屍體可能順著河水流入大海;又有人說,他沒有死,被人救起來,後來出國,在外國從事反政府的活動。

  在那個時代,什麼謠言都有後面的那種謠言對潘家最傷。士賓的失蹤,就連累到士坤,他被約談了好幾次,追問他弟弟躲到哪裡去?他根本無從知道,情治人員便到他的醫院把所有的病歷卡都查扣起來,害得他診病時沒有病歷可資參考。

  有一天,鎮長帶了一位新面孔的人來到老區長的公館,一進門,就到處查看,連臥房都不放過,回到客廳,鎮長向士坤介紹了這位陌生人。

  「這位是新來的黨部主委孔先生。」

  士坤早被情治人員騷擾得非常煩,看這個陌生人臉圓圓的,鼻管短,濃眉細眼,講話的時候,兩個鼻孔向上一掀一掀,兩腮一鼓一鼓,像豬頭,他才不管什麼黨部主委不黨部主委,只是他沒有罵出來,大概也沒有好臉色相看。

  「這位是潘醫師,是老區長的大少爺,……」

  鎮長話還沒有把話說完,便被這個陌生人打斷了,「我知道,他是潘士賓的哥哥。」

  士坤聽到他弟弟的名字,心頭震了一下,只是故作鎮定,還是掩飾不了驚懼。

  鎮長說:「潘家是河濱區的望族,世代為醫,……」

  陌生說:「現在是什麼時代了,還有什麼望族。」

    如果話只說到這裡,還無所謂卻多繳了一句「狗屁!」

  鎮長知道他不能回嘴,不能得罪這個陌生人,只好唯唯諾諾,敷衍。

  士坤早就受夠這個人的說話,坐到客廳的另一端,遠遠地看著,他聽不懂國語,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

  士坤以為他是醫生,應該是受到人尊敬的,而他又從來不參與任何政治活動,相信不會有人找他麻煩。他覺得俗語說的,「「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所以他在政局這麼不安定,社會那麼混亂,他照樣營業,有人來敲門,他一點都不害怕,他認為有人來求醫,該醫治就醫治,不分好人壞人。

現在是白天,他的醫院人手不夠,他都得親自看診。他不管這個陌生人來這裡幹什麼,他不甩,便逕自從他們面前走出大門,溜走了。

  過了中午,他妻子阿綢剛從外面回來,他們還在客廳。鎮長趕忙過來叫一聲阿姊。阿綢也很客氣地打了招呼,就往樓上臥房走去。

  「她是誰?你怎麼稱呼她阿姊?」

  「這只是親密的稱呼,我們不是親戚,」鎮長趕快撇清關係。

  「哦,好漂亮!」這個陌生人自以為風流倜儻,一點都不懂得禮貌,在人家家裡當著主人面前,色瞇瞇地看著人家的妻子,大呼小叫。那天阿綢穿著一件淡藍色絲質的襯衫,無領,短袖,胸前有精緻的鏽花。配著一件淺褐色的裙子和黑色的皮鞋。她本來皮膚就很白嫩,又正值青春,容光煥發,稍有打扮,顯得格外迷人。

  阿綢回來的時候的確晚了一點,午餐的時間已經過了。士坤不喜歡鎮長,更不喜歡陌生人,故意不留他們用餐,當年的一般慣例,客人來訪,留客吃飯是一種禮貌。鎮長和這位陌生人就是不走。

  阿綢卸下了濃裝,換上普通衣服,回到客廳,對鎮長說:「張觀,你怎麼有空來敝舍,真是稀客。」

  「這位是孔先生」

  鎮長趕忙又向阿綢介紹這位貴賓,士坤看看這裡沒有他的事,便說:「對不起,我要去醫院,」於是拿起公事包往外走。

  士坤這個舉動,鎮長覺得令他很沒面子,知道他也該帶人走了。

  「阿姊,打擾妳了,下次我會再來的。」

  阿綢很客氣地把客人送走,對張觀說:「順便問候一下秀屋,叫她有空來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