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8日 星期三

穀莊紀事(5,6)

 


5

 

  過了幾天,軍營派人來要米糧。聽了這個消息,大家都傻了眼,到底誰答應的?張觀一口咬定是老區長幹的好事,那天是他親自去交涉的,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幹這種糊塗事。

  老區長覺得禍是他惹出來的,就得由他來承當。然而問題並非如他想像的那麼簡單。即使他有足夠的錢可以購買稻糧,但農會倉庫的稻糧是給穀莊人半年食用的,其他地方即使要買白米,恐怕一時也買不到,到處缺糧,所以,軍營才會把腦筋動到穀莊還未去殼的稻子上頭去。當然老區長不會讓穀莊人的餓肚子的,不然那天他幹嘛出來阻止軍隊運走稻糧!傑二了解他,但張觀身為鎭長,怕自己惹禍上身,主張屈從軍方的要求,逼迫老區長去軍營謝罪,請求暫緩幾天,等稻子去殼,碾成白米,一定會親自押送米糧過去。

  傑二仍然認為,保衛家鄉唯一可行的辦法是自衛,目前把穀莊的百姓武裝起來,跟軍隊拚一拚,以他的作戰經驗,一營兵力,他沒看在眼裡。

  不過老區長不同意兩人任何一方的意見,他要親自去軍營,跟營長說明那天談判的真實情況。

  傑二不讓老區長去,他說:「你又不會說國語,去了也是白去,事情還是無法解決。」

  可是張觀卻說:「如果老區長不去,也得派一個人去,不然,軍隊又開過來,我們怎麼辦?」

  「如果他們敢用搶的,我們只好拚了。」

  老區長覺得兩邊衝突起來,並非好事,勝負暫且不論,鏖戰總會有人傷亡,亟力勸阻傑二不要衝動,同時也安撫張觀不必太過擔心。

  「這樣好了,我派士賓去。」

  士賓有一百個理由不願意去,他說:「我不會說國語,叫我去那邊指手劃腳啊?跟軍人交涉,語言不通,非常危險。不久前,我去臺北,就親眼看到軍隊架起機關槍,當街掃射,我看情勢不對,顧不了發生了什麼事,趕緊逃命。現在又要我去跟他們打交道,是不是要叫我去送死!」

  「臺北經常有人鬧事,所以政府才會派兵鎮壓。」張觀說。

  「你怎麼會知道是這樣?」傑二說。

  「我怎麼不知道?總是有人告訴我的。」

  「既然你知道,那就派你去好了。」

  「我怎麼可以去,我是鎮長呀!倘若我出事,那這個鎮怎麼辦?你自己也知道,打戰哪有叫統帥親自去衝鋒陷陣的呀!」

  「你沒膽,不要在這裡說東說西,穀莊老百姓選你當鎮長,真沒長眼睛。」

  張觀被傑二罵,動起怒來,想要出手打人,遲疑了一下,大概自知不是傑二的對手;老區長見狀,趕快勸架,叫士賓即刻動身去兵營。

  士賓說:「我那天在臺北遇到的事,後來聽說是抓兵,上級要來,一邊軍隊的編制人員不夠,就去另一邊的軍隊抓人,兩邊就架起機關槍,對幹起來。」不管這個謠傳是不是真,他聽到槍聲拔腿就跑,保命要緊。

  士賓跟傑二全臺灣走透透,看到軍隊的紀律敗壞到了極點,軍人到菜市場採買,不給錢,還用槍托軋人。

  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父命難違,便一聲不吭,上樓 跟他妻子告別。

  但他妻子不讓他一個人去,硬要陪,於是兩人下樓來,出門的時候,老區長並沒有阻止他們一起去。

  兵營離穀莊有一段路程,座落在河邊區的山腳下,本來有一條汽車可以通行的道路,由於卡車不斷的碾壓,路面到處坑洞。士賓載著秀如,騎著腳踏車,卻無法行駛,只好叫秀如下來,牽著慢慢地走。

  快近中午了,才看到軍營,等到達門口的時候,站崗的哨兵沒有問他們來這裡幹什麼,立刻把他們抓起來,關到一個房間。因為語言不通,所以他們無法告知來這裡的目的。

  秀如看著士賓閉著眼睛坐在地上,等待著,而她自己不曾被人家這樣關過,又不知軍人會怎麼對待她,感到非常恐懼。

  過了不久,又有一個人被送進來,卻是榖莊人阿福,住在田莊。他說,他看見軍隊經過,每個士兵揹著一張草蓆,腰間掛一個鐵碗和刺刀,刀鞘敲打到鐵碗,鏗鏗鏘鏘地響著。他好奇地從他家農舍的竹圍跑出來,站路邊,向他們揮手。馬上就有幾個士兵衝過來,把他抓了起來。

  阿福被關進一個房間之後,又有幾個人陸陸續續被關進來,都不認識,大家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坐在地上,等待;然而他們到底在等什麼?不像士賓有任務,急著要見營長。不久,持槍的士兵又進來了,便一個一個拖出去,只剩下秀如,她看到士賓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像是在向她訣別。他們不得不來這裡覆命的時候,士賓早就氣憤地說了一句話:「爸是要我去送死的!」

  秀如還來不及跟丈夫說話,他丈夫就被押了出去,再也沒有被押回來房間,只有她一個人直等到晚上,才有一個人進來,用請的,請她去營長的房間。

 

 

6

 

  秀如被釋放出來,是用吉甫車送回她娘家的,才由她妹妹秀屋去老區長的公館告知她回來了,但沒說出士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來鄰居就看到那一部吉甫車經常停在她娘家門口,再過一陣子,就有人看到她上了吉甫車,之後,就沒有人再看到她回來。

  士賓沒有回來似乎也沒有人關心,以前經常聚集在老區長的公館的那些人也都散去了。

  軍方沒再來要米糧,張觀說這是他的功勞,他親自去見營長;說明穀莊的困境說服了營長,因此雙方的緊張情勢緩和了下來,他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到了選舉的時候,就把這件事當作政績,警察局長也替他作證,對他連任很有幫助。

  政漸漸地穩了下來,便開始逮捕阻擋運糧的人,木基聽到消息,老早逃之夭夭;傑二以為他沒幹壞事,不會抓他,但他妹妹秀屋比較機警,勸他還是避一避,他也逃了。其他自衛隊員有的人傻傻地待在家裡,結果被抓了,說他們擁有槍枝違反槍枝管制反,二條一,不必審判,立刻被槍斃,而木基的囉嘍,看他們頭頭逃了,也都逃了,反而一個也沒有被抓,一個都沒有從人事間消失,後來又回到穀莊,為非作歹。

  下一波的整肅更恐怖,很多念過書的人莫名其妙被抓,這裡所謂念過書的人指的不是什麼秀才,只要會說日語的人,在地方上有一點名氣都逃不掉,而士坤以為他是醫生,認為他逃了,穀莊沒有醫生,如果有人生病,就沒有醫生,所以他不能逃。

 我在這裡廢話幾句。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學校有駐軍,每一間教室牆壁都會貼一張海報,字很大寫著:

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四年成功。

 這些標語卻在穀莊用上了,掃蕩說是掃蕩流氓,其實是亂殺人。

  士坤做夢也沒有想到情況會是這樣,他認為他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對穀莊貢獻良多,不應該是掃蕩的對象。然而不曉得為什麼,姓孔的豬頭,就看上他,妃把她整得死死的不可。姓孔的豬頭權力很大,可以指揮軍隊。有一個晚上,他就會同鎮長,帶了一排兵,強行進入老區長的公館,把老區長凌辱到死,又把士坤押走。

  阿綢眼睜睜地看軍人施暴,只差對她強姦。,姓孔的豬頭憨軍隊離去之後,她在驚恐之餘,還算冷靜,跑去鎮公所,叫人把老區長的屍體扛去十八份幕地埋了。

  潘家遭遇到這樣子的無妄之災,鄰居沒有半個人敢過來探個頭。

  士坤被釋放回來是八個月之後的事了,身體變形,左手殘廢,鼻樑歪到一邊,臉頰滿是割痕;剛進門得時候,阿綢嚇了一跳,認不出他是誰?幸好他還能說話,畢竟是夫妻,聽了聲音立刻就認出他來。

  士坤不能工作,本來家裡的收入是靠田租,然而先是三七五減租,後來是耕者有其田,幾乎把他的生計都斷了。他家在街上原有的房產,就因那次的事件,要錢,都把它賣掉了,只剩下老區長的公館,和在街頭的一棟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阿綢只好去她表哥傑一所屬的公司上班。

  再過不久,鎮長又帶來了那個姓孔的豬頭來接收老區長的公館,他說公館是日本政府的財產,必須接收。士坤說這棟樓房是老區長留下來的,是私產。張觀卻說:「即使是你們的,但你們是在日據時代買的,那就是日產,孔先生是接收人員,他要接收,你說什麼都沒有用。」跟來的兩個便衣人員就用強的,立刻把士坤架出去。家裡只有士坤在,本來士坤的神智不是很清楚,有被打得腦部受損,已經失去了自主能力,蹲在門口,等待阿綢下班回來。阿綢也沒有辦法進去老區長的公館,不得已,把士坤去街頭的那一棟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從此就在那裡住了下來。

  沒再過多久,士坤的醫院也被侵佔了,他知道,他不能抗爭,抗爭準沒命,算了,沒有了那所醫院,他就無須看診。

  他的處境這樣惡劣,妻子卻對他不離不捨,他很感謝老天還賜給他一個女兒。有了這個小生命,讓他有活下去的支撐力量。他覺得人生就如草木,枯榮有時,不必再怨嘆受到迫害。潘家的生命,就像草木,只要深深地紮根於這塊土地,活著就是希望。他有了女兒,潘家的命脈就會延續下去。不管生存條件有多壞,活下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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