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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長張觀是林派的人,是林大少爺傑一手下的一名大將。林家是大地主,光復前林大少爺早就搬離穀莊,在台北發展事業, 跟穀莊沒有太深的因緣。光復後林大少爺投資房地產,開設建築公司,同時教手下大將積極參與選舉。林家和潘家本來就有姻親關係,在選舉時,老區長一定支持他們,張觀就這樣輕易進入政壇。
那時老區長的小兒子士賓涉世未深,閒著無事,喜歡跟人家談政治,以為選舉是新時代的開始,老百姓可以公開發表各種議論,自由批評政府,也可以毫無顧忌地宣揚各種政治理念。他跟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志就經常聚在一起,張觀也會參與。後來張觀當了鎮長,由於縣政府錢撥不下來,鎮公所職員好幾個月薪水發不出來,得由鎮長自己籌措,就找老區長要錢。
老區長答應職員的薪水由他發放,這一消息傳出去,警察局長也登門拜訪,至少警察的工作,對穀莊的治安貢獻良多;別的地方暴亂頻傳,而穀莊卻很安定。
接著軍隊來了,佔領了潘家的一大片土地,開始建造營房,看樣子是要永久駐紮。老區長想,這樣也好,有了駐軍,流氓就不敢到穀莊騷擾,沒想到,連續幾個月的動盪不安,流氓卻無視軍隊的存在,依然威脅到穀莊的居民的生活。
在一個六月的下午,炎熱的天氣使人發狂。一群流氓衝進警察局,打傷值日警員,其他警員見狀溜之大吉,警察局長也從窗口逃走。他們翻箱倒櫃,毀損許多資料。甚至於把槍拿走,鬧完後,跑到街上鳴槍示威,沿街搶劫商店。
警察局對面有一家鄧記布店,是穀莊最大的布店。老闆一向待人和善,只要有客人上門,總是客客氣氣。那天好奇地站店門口觀看,就有兩、三個小混混走過街,把他押到街中心叫他跪下來。
「我得罪了你們什麼?我們是鄰居呀!」
「看你賭爛。」
然後其他流氓野蜂湧過來,你一拳我一腳把老闆修理得殘不忍賭,並且從店裡把布匹搬到老闆面前,堆成一堆,潑上汽油,點火燒了。
老闆一直哀求著。這群流氓都是熟人,卻繃著臉,毫不動心。
火已經燒起來了,火苗很快漫延各處,並從布堆內部往外燒,火燄像一個搔頭弄姿,扭腰擺款的舞女,向他戲弄。
火燒著毛料的布匹,冒著濃煙,發出惡臭。這群流氓聞到惡臭,掉頭就跑,然後一邊叫嘯,一邊向天鳴槍,像瘋狗一樣到處亂竄。鄰居也趁火打劫,到店裡把布匹搬回家。
一連好幾天暴亂,警察局長卻躲到區長公館,鎮長也想不出對策,後來老區長以他的名義召開了一次會議,參加的都是穀莊的士紳。大家一致決議組織自衛隊來保護自己的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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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那次會議的重要議題是組織自衛隊,然而決議歸決議,等要募款的時候,大家推三托四,不肯出錢。過了幾天,傳聞流氓頭子木基要從南部回來,這些士紳又開始恐慌起來,他們都有被木基勒索過的經驗,三更半夜聽到敲門聲驚醒起床出來開門,立刻被人用手電筒照射眼睛,用手槍指著鼻子說:「我老大要一百石米,明天送到。」
通貨膨脹已經使老百姓生活相當艱困,這些小囉嘍又挨家挨戶要保護費,使居民更活不下去。
老區長每天接獲許多通報,束手無策。木基說要殺鎮長,鎮長嚇得躲到區長公館來;士坤和阿綢害怕那天流氓的目標就是老區長。然而奇怪得很,卻是沒有人敢來找老區長麻煩。
士賓離家已經好幾天了,他的個性就是喜歡在外面亂闖,局勢那麼亂,他的行為令家人很擔心。有一天他卻醉醺醺地由木基的兩個保鏢護送回來,睡了兩天,跟誰都不肯說話。後來他對躺在身邊的妻子秀如說:「這幾天我和傑二跑遍臺灣,到處都搶啊,殺啊,燒啊,治安很不好。」
秀如一手托住自己的頭,一手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說:「政局這麼不穩定,你和二哥還到處跑,不怕危險嗎?」
「這個時候,總得有人去冒險呀!」
「你到底在幹什麼?」
「想弄一些槍枝彈藥。」
「你要造反呀!」
組織自衛隊,必須由受過軍事訓練的人來擔任隊長。警察局長認為他是公職人員不宜介入,老區長想到林家小少爺傑二受過軍事訓練,可當擔這個重任,要他當自衛隊隊長。他剛從南洋解甲歸來,他的官階是少尉,但他是屬於戰敗的一方,和其他被遣送回來的戰友一樣,遊手好閒,正處於價值顛倒的調適期。
自衛隊很快就組織起來,卻沒有槍枝,只有木棍。老區長想到跟雙方需要火拼時,木棍敵不過槍枝,平白讓年輕人犧牲性命。傑二說:「士賓弄到一批槍枝彈藥,馬上就會運到,」等了好幾天,槍枝彈藥還未運到,自衛隊員就開始跟木基的人馬發生衝突,畢竟是同鄉的人,還未釀成命案。後來,又聽說外鄉的流氓要來攻打穀莊。老區長想到士賓跟木基素有交情,不如叫士賓去跟木基談和,一起來抵抗外禦。士賓銜命會見了木基,好朋友談一談,一拍即合。木基要求不多,每個月二十包米就夠了。
那時的情況是這樣,戰爭末期,米都被徵收,百姓吃的是配給的蕃薯籤,都發霉了,戰後是可以買到米,卻又被新政府運去大陸,很多在地的人仍然吃蕃薯,能吃米的人很少。加上通貨膨脹,紙幣形同廢紙,買不起日常需用品。
老區長對這個協議很滿意,他為了鎮民,把自己能變賣的不動產賣掉了不少,才換得穀莊的安寧。警察局長才能夠回到局裡,坐鎮指揮警員協助自衛隊員一同執勤。
然而局勢卻一直惡化下去,鄰近的鄉鎮搶案連連。軍隊開始派鐵甲車巡邏。晚上會聽到機槍的聲音。不久,老區長又獲報,別處的流氓看上穀莊的富庶,串連這邊的宵小份子,準備來搶。
老區長的年齡已夠大了,加上焦慮和勞累,血壓昇高,但他不肯休息。士坤除了醫務之外,還得照顧父親。他不喜歡張觀,叫阿綢避開他。但秀如要替士賓招呼客人,就得跟張觀斡旋。
士賓的責任很重,除了他和傑二分擔自衛隊的事務之外,他父親還要他透過各種管道,去各地疏通。
自衛隊擁有火力強大的兵器,這個傳聞,的確有喝阻力量,別處的流氓聞風喪膽,畢竟對方是一群烏合之眾。
經過半個月的辛苦防備,穀莊的稻田開始收割,一袋一袋的稻子,安全送進農會倉庫儲存。居民的生活顯然很正常,只是物價節節上揚,龐大的費用又只靠老區長一人籌措。
就在這樣拮据的時候,軍方也有難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居民一點警覺都沒有,正忙著幹活,農會倉庫門口來了五部卡車,是要來運糧,車上還架著機槍。農會總幹事趕過來,發現管倉庫的管理員被士兵用刺刀頂著肚皮,押在圍牆的牆角,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臉色慘白,眼角青腫,顯然被打過。其他的職員,也被迫站在那裡。他們沒有遇過這種場面,真的嚇死了。倉庫的門未被打開,管理員推說鑰匙不在手裡,才會被修理成那個樣子。
「誰妨礙我的執勤,我就槍斃誰!」一個中尉排長叫喊著。
透過翻譯,總幹事還搞不清楚什麼叫做「執勤」。
「營長命令他來這裡運糧,」翻譯的士兵說明來意。
「不行,這些稻子都是農家寄存的,不是農會的,而且還沒去殼,不能吃。」
翻譯的士兵報告中尉排長,中尉排長很生氣地罵著三字經,但士兵不敢翻譯,因此沒有人聽得懂。
就這樣僵持下去。倉庫附近人群越集越多。民眾得悉軍隊是來搶糧的,情緒就激動起來。於是謠傳四起,居民放下工作都站出來,把軍隊團團圍住。自衛隊的隊員主張襲擊軍隊。老區長說萬萬不可。
「區長,這件事由我來負責,只要給我半個鐘頭時間,就可以把他們擺平。」林傑二已經佈好陣,他計劃好作戰的戰術。他參加過許多戰役,隊員中也有幾個實戰過。
「不行,你們不能這樣做。這樣做,後果不堪設想。」老區長哀求他們說。
「不給他們顏色看,他們以為用強的,我們就屈服,」傑二說。
「對,幹他一場。」隊員附和著。
「讓我到現場瞭解一下狀況,請不要衝動,」老區長溫和地說。
「那很危險,他們傷害你怎麼辦?」傑二極力反對老區長前往現場,但老區長堅持要去。
「別擔心,我這麼老了,就算被他們殺了,也不怎麼樣,我活得已經夠久了。」老區長拖著略為佢僂的身軀,疲憊地走向農會倉庫。
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太陽依然強烈地照耀著。總幹事看見老區長到來,緊張的情緒稍微放鬆下來。中尉排長看到老人為著鎮裡的事情,這樣勞累奔波,態度也緩和了很多。
翻譯的士兵轉告老區長軍方的意思。
「你跟排長說,以目前的情勢,如果讓你們載走稻糧,恐怕會引起抗爭,恐怕對雙方都不好。」
翻譯的士兵看到群眾那麼多,害怕引起衝突,軍方不見得鎮壓得下去,並沒有完全照老區長的話翻譯,添加了許多條件,好讓排長回去有一個交代。雙方終於和解了,老區長陪著排長走出農會的大門,大家握手言歡,然後送排長上車,五部卡車終於離開農會倉庫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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