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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觀來到穀莊的時候,還是個茅塞未開的小夥子,一副傻相,令人憐愛。他先在老區長開的醫院裡打雜,後來院長士坤看他工作認真,便送他去念商校。等他商校畢業後,提升他管總務。老區長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就介紹他老友林仁的女兒秀屋給他做妻子,他就在穀莊落地生根了。
當老區長開的醫院被接收,而潘家遭受到迫害的時候,張觀是鎮長,礙於情勢惡劣,他實在幫不了忙,不只幫不了忙,有時還得做些對恩人不利的事。在那個年代,政局紋亂,黨政凌駕一切,而軍人相當跋扈,他為了自保,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古訓,總是站在對他最有利的那一邊。同時,那個時候地政很亂,他不僅替林家弄到了一大片土地,而自己也自肥,就靠建築起家,累積了龐大的財富。
事實上,在河邊區的人,大部分的家族都有姻親關係。士坤的老婆阿綢是鎮長夫人秀屋的堂姊,她們都在尾村一起長大,一起嫁到穀莊來,兩個堂姊妹感情很好。雖然在潘家落難的時候,張觀不時伸出援手(生活方面),但士坤對他的作為非常不齒,即使他對士坤相當尊敬,也喚不回從前那種親密關係。雖然他們兩家經常來往,但兩個大男人見面從來不說話。
時代在改變,在一個人口超過二十萬的穀莊,不可能任由姓林的一家人來把持政壇二、三十年。有一股新興的勢力正在抬頭,那就是康永集團的董事長康福。張觀看到自己的政治行情正在下跌,便毅然退出政壇,鎮長的位子就由康福的大兒子接替,康福的小兒子則去選省議員,選上,康福儼然成為這個地方的土霸王。
穀莊的老居民都知道,光復前,康福是個小混混,穿著臺灣衫,耀武揚威,因尋仇殺人,被關了一陣子;放出來後,很低調,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後來他是在豬宰場幫人宰豬,認識他的人鬥叫他豬仔福。臺灣光復後,不知他又做了什麼事,又被軍人抓去軍營,跟士賓在一起關在小房間裡一個晚上,後來他被移送到別的地方去管訓,過了一段時間才釋放出來。他被釋放出來的時候,跟其他犯人很不一樣,人家是衣衫襤褸,而他卻是西裝畢挺,好像他是外出做生意,一夕之間成為暴發戶一樣,衣錦榮歸。從此他出入士紳的門戶,高談闊論,常常語驚四座。
有一段時期,穀莊颳起了一陣旋風,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一一失蹤,大家才開始懷疑起康福可能是抓扒子,他舉發人是遵照姓孔的豬頭的指示,看要幾名,他就從穀莊的居民隨便挑出幾名,他已經習慣宰豬,不分親疏,送來的豬隻有幾頭,就宰幾頭,當然他不在乎那些人是他的鄉親。很多人開始巴結他,他們認為做個縮頭烏龜,保命,還可以茍延殘息。
康福的勢力逐漸壯大起來,當年林家可以做的事,他也可以做。他還經營了幾家特種營業。也藉由這種特種營業的經營,把魔手伸入各個階層,籠絡了一些黑道份子。
張觀畢竟還有一點自知之明,他知道不是康福的對手,就退出政檀,全心投入建築業。秀屋勸他信佛,好逃開政治的恩恩怨怨。反正錢已經撈夠了,生活不成問題,不如早晚到各處寺廟,焚香禮拜,積點陰德。剛好王爺廟要重建,他便出錢出力,因此大家推他做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每年農歷九月,就有許多活動,他又開始忙起宗教活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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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莊街尾那一座頗負盛名的王爺廟,供奉的主神是王爺李靖,並不是太子爺李哪吒。但農曆九月六日的「太子爺生」,卻是個大日子。那一天,除了廟裡有許多慶典活動之外,每家都有拜拜,還要大肆宴客。無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只要一上門,來者便是客,坐下來又吃又喝。舊的走了,新的又來。這些客人吃了這一家,又到另一家一連吃過去。滿街都是醉客,大家擠來擠去,又吵又鬧。一直鬧到深夜,人潮才漸漸地離去。
在這之前,廟前會有三天連續的野台戲演出,有時是布袋戲、有時是歌仔戲。通常布袋戲較受歡迎。下午場是演給神看的,觀眾都是一些小孩子。到了晚場,才有一些戲迷。
前兩天的活動只是暖身,製造一點拜拜的氣氛。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太子爺生」的那一天,從各地湧進來大批的攤販,佔滿了廟埕四周,吃拜拜的人潮,一波一波地到來。中午,迎神隊伍把太子爺的小神像,從廬主那邊迎接回來,暫時放在王爺的身旁。香客開始膜拜,乞求麵龜。
傍晚,廟埕中央燃起一堆火堆,一直燒到煤炭發紅,而且可以看到一些灰燼。
這時廟裡又經過一番祭拜,另一隊人馬,便敲鑼打鼓,抬著轎子,上面綁著那尊小太子爺神像,走出廟的正門。隊伍繞著火堆,一圈又一圈地走。前頭有一個穿淺綠色長褲,赤背的漢子,頭上綁一條紅布條,手中握著一把劍,嘴裡念念有詞。後頭跟著有提水壺的,有端鹽盤的,還有拿紙錢的隨從。他踢著八字步,一邊揮舞著劍,一邊從水壺嘴吸水,然後噴向火堆,然後抓起一把鹽,往空中一撒,讓鹽巴散開,紛紛地落在火堆裡,接著再把紙錢插在劍上,再往火堆裡刺,紙錢很快就燒起來。
太陽快下山了,火堆的溫度也漸漸地降下來。他開始用手抓紙錢,往火堆裡塞,這時紙錢先變黑,然後捲起來,才冒出火燄。從他的手可以感覺到火候的實際狀況。鑼鼓越敲越急,突然他一聲吆喝,縱身跳入火堆;後頭的人也一道跟著衝過去,抬轎子的人衝力較大,把如山的火堆踢開,接著一些虔誠的信徒也跟著踏火堆過去。這就是有名的「衝過火」儀式。
到了晚飯過後,一家主人都忙著宴客,主婦也都忙著廚房的事。只有老人和小孩,帶著長板凳或椅子,去廟埕佔位子看戲。小販在人群中穿梭著,小孩在戲台下追逐著。叫賣聲與吆喝聲,淹沒了整齣戲的台詞。遠遠地,只有沉重的鑼鼓聲和清脆的西皮聲,在這片大地迴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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