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在要跟年輕人談穀莊的事很難,由於環境改變了很多,以前淡水河的另一邊,有一大片肥沃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山邊。這片土地除了穀莊之外,還有其他的地方零星地散佈著的村莊。昔日穀莊是內陸的重要港口,現在碼頭附近,還殘存著一些歷史的痕跡,但被毀得已經很難辨認。
穀莊最早的發展,是向河的一排樓房,都是商行,叫做外街。那時大嵙崁河的水量很大,來往的帆船可由滬尾直航此地,商業鼎盛。然而居民不知水土保持,河岸亂蓋房子,經過河水的沖刷,河岸漸漸地坍落,終至於大部分的街道因而消失。
後來大嵙崁河河道淤塞,運輸改以陸路代替,穀莊就從此走上衰落之路。
幾十年來,穀莊的人口一直維持在三、四百戶之間,大戶人家都往外地遷移。居民大都是勤儉持家的平民百姓,遇到大拜拜,便大肆鋪張,把一年的儲蓄全部花光,還欠了一大屁股債,慢慢還,等下一年大拜拜一到又來一次大請客,傾家盪產在所不惜,只要面子,輸人不輸陣,撩落去。
穀莊主要的街道是內街,由兩排低矮的房屋組成。街道狹而長,僅有中段媽祖宮附近,還留下幾間洋行,後來政權改變,商業沒落,建築物都改建了,現在想要追思懷古,再也找不到一點蜘絲馬跡。街尾地勢較低,遇到河水暴漲,便成為汪洋一片。
後來人口稍增,街尾也漸漸地繁榮起來。居民蓋了一座「王爺廟」,每年慶祝活動的盛況不會輸給媽祖宮。
跟內街平行的是一條縱貫路,叫做外路,兩旁住家很少,再過去便是一大片農田。對穀莊的人來說,稻田留給他們許多兒時的回憶。夏天,他們在田溝裡抓魚,在圳溝裡游泳。秋天,稻子收割時,他們在田裡拾稻穗,撿田蚌,甚至把稻根拔起來,將泥土翻開,去捉泥鰍。到了晚上,外路幾乎沒有車子通行,孩子喜歡在路上奔跑,捕捉滿天的流螢。
河邊區原先包括穀莊和其他的五、六個鄉鎮。設有區長一人,由政府任命。戰前河邊區叫做河邊郡,最後一任郡秀是日本人,戰後由郡改成區,區長是當年德高望重的老醫生潘明田。幾年後行政區重劃,河邊區四分五裂,穀莊變成了鎮,與其他鄉鎮毫無關連,各自發展,成為更現代化的都市,穀莊仍然停留在半農村的狀況下。
因此穀莊的老居民外移的人依然很多,而從外地移入的人更多,人口倍增,農田也少了很多,都用來蓋住宅。街道縱橫,漸漸地繁榮起來,就由鎮升格為縣轄市,人文相當複雜,而年輕人只把眼光放在未來,從不想回顧過去。江山代有才人出,時代的確創造了一些英雄,而這些英雄經過幾十年,又被更年輕的一代遺忘了。
2
我要說的故事,並不古老,才不過七、八十年前在穀莊發生的事。
現在穀莊的街頭,還有一棟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旁邊有一棵老榕樹,樹葉相當茂密,掩蓋著這棟房子。這棟房子不跟其他房子相連,沒圍牆,客廳裡常坐著一個老頭子,來往的行人會對著窗向他打招呼,卻沒有人進去跟他聊天。
這個老頭子的右臉頰滿佈著細細的刮痕,鼻樑歪到一邊,而且駝背,左手殘廢,幸好兩腳完好,行動還算方便。
小時候,我喜歡跟玩伴在街上閒逛,知道這個老頭子是老區長的大兒子潘士坤,他是明田病院(現在叫做醫院)的院長,看到他哪副的長相,懷疑他怎麼有資格當醫生。
不過我的玩伴阿德對他卻很尊敬,他家是潘家的老鄰居,他帶我去看老頭子,他總是親切地打招,稱呼「阿伯」,而我只是免強行個禮,什麼話都沒有說,轉頭就溜了,留他一個人在那裡。
其實我並討厭那個老頭子,只是看他開口說話,露出牙齒,舞動著右手,好像繪畫中惡魔張牙舞爪的那個樣子,很恐怖。
我跟阿德說,我們在媽祖宮的廟埕跟別的玩伴打彈珠,搧尫仔標,他就是不要,他喜歡找那個老頭子聊天。
我經常看到,有些從外地來的人不知就裡,懷著好奇心,朝裡面看一看,就會招老頭子大聲斥罵。
據說,老區長在世的時候,潘家幾乎擁有河邊區的大半土地,還有穀莊街上十幾棟樓房。光復後,大片土地不再為潘家所有,樓房也都變賣掉了,只剩下目前士坤居住的這一棟房子。
穀莊的人喜歡說一句話,「光復了了!」
是不是只有潘家如此,我年紀太小,聽聞不廣,卻也聽到有幾,家產也被搶光了。
潘士坤有一個弟弟叫做潘士賓,四十多年前就失蹤了,有人說他被軍人抓走,用卡車載到台北橋用刺刀插入背部,像叉草綑一樣丟進淡水河裡,不過他的屍體一直沒有浮上來,因此又有人說,他的屍體可能順著河水流入大海;又有人說,他沒有死,被人救起來,後來出國,在外國從事反政府的活動。
在那個時代,什麼謠言都有後面的那種謠言對潘家最傷。士賓的失蹤,就連累到士坤,他被約談了好幾次,追問他弟弟躲到哪裡去?他根本無從知道,情治人員便到他的醫院把所有的病歷卡都查扣起來,害得他診病時沒有病歷可資參考。
有一天,鎮長帶了一位新面孔的人來到老區長的公館,一進門,就到處查看,連臥房都不放過,回到客廳,鎮長向士坤介紹了這位陌生人。
「這位是新來的黨部主委孔先生。」
士坤早被情治人員騷擾得非常煩,看這個陌生人臉圓圓的,鼻管短,濃眉細眼,講話的時候,兩個鼻孔向上一掀一掀,兩腮一鼓一鼓,像豬頭,他才不管什麼黨部主委不黨部主委,只是他沒有罵出來,大概也沒有好臉色相看。
「這位是潘醫師,是老區長的大少爺,……」
鎮長話還沒有把話說完,便被這個陌生人打斷了,「我知道,他是潘士賓的哥哥。」
士坤聽到他弟弟的名字,心頭震了一下,只是故作鎮定,還是掩飾不了驚懼。
鎮長說:「潘家是河濱區的望族,世代為醫,……」
陌生說:「現在是什麼時代了,還有什麼望族。」
如果話只說到這裡,還無所謂卻多繳了一句「狗屁!」
鎮長知道他不能回嘴,不能得罪這個陌生人,只好唯唯諾諾,敷衍。
士坤早就受夠這個人的說話,坐到客廳的另一端,遠遠地看著,他聽不懂國語,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
士坤以為他是醫生,應該是受到人尊敬的,而他又從來不參與任何政治活動,相信不會有人找他麻煩。他覺得俗語說的,「「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所以他在政局這麼不安定,社會那麼混亂,他照樣營業,有人來敲門,他一點都不害怕,他認為有人來求醫,該醫治就醫治,不分好人壞人。
現在是白天,他的醫院人手不夠,他都得親自看診。他不管這個陌生人來這裡幹什麼,他不甩,便逕自從他們面前走出大門,溜走了。
過了中午,他妻子阿綢剛從外面回來,他們還在客廳。鎮長趕忙過來叫一聲阿姊。阿綢也很客氣地打了招呼,就往樓上臥房走去。
「她是誰?你怎麼稱呼她阿姊?」
「這只是親密的稱呼,我們不是親戚,」鎮長趕快撇清關係。
「哦,好漂亮!」這個陌生人自以為風流倜儻,一點都不懂得禮貌,在人家家裡當著主人面前,色瞇瞇地看著人家的妻子,大呼小叫。那天阿綢穿著一件淡藍色絲質的襯衫,無領,短袖,胸前有精緻的鏽花。配著一件淺褐色的裙子和黑色的皮鞋。她本來皮膚就很白嫩,又正值青春,容光煥發,稍有打扮,顯得格外迷人。
阿綢回來的時候的確晚了一點,午餐的時間已經過了。士坤不喜歡鎮長,更不喜歡陌生人,故意不留他們用餐,當年的一般慣例,客人來訪,留客吃飯是一種禮貌。鎮長和這位陌生人就是不走。
阿綢卸下了濃裝,換上普通衣服,回到客廳,對鎮長說:「張觀,你怎麼有空來敝舍,真是稀客。」
「這位是孔先生」
鎮長趕忙又向阿綢介紹這位貴賓,士坤看看這裡沒有他的事,便說:「對不起,我要去醫院,」於是拿起公事包往外走。
士坤這個舉動,鎮長覺得令他很沒面子,知道他也該帶人走了。
「阿姊,打擾妳了,下次我會再來的。」
阿綢很客氣地把客人送走,對張觀說:「順便問候一下秀屋,叫她有空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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