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9日 星期四

穀莊紀事(9,10)

 


9

 

  一般的廟會活動多少有點政治味道。穀莊的政治中心是在媽祖宮。當年張觀當鎮長的時候,他是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現在康福掌握了大部分的政治資源, 張觀就退出,一方面表示謙讓,另一方面表示臣服。不過他也看準了康福不會在意他另起爐灶,便把自己的政治資本投注在王爺廟的各項活動上,這時康福正在爭取全國好人好事的表揚,不會注意到有人挖他的牆腳。

  士坤對於廟會的事務從來不熱衷,他一向拒絕參與活動。年輕的時候,他還勸過老區長禁止街上的大拜拜,認為穀莊人愛面子,揮霍過度,把一年辛苦掙來的錢,一天就花光,沒錢的人還得舉債辦桌請客,導致一輩子窮困潦倒。後來由於戰爭的緣故,物資缺乏,這習俗才抑制下來,結果戰爭結束後有人極力恢復民間信仰,廟會活動又死灰復燃,很快就燃燒起來,越燒越旺,成為政客角力的場所。

  老區長的公館就在媽祖宮的斜對面,士坤的母親是虔誠的信徒,每天清晨都會帶著他們兩兄弟去上香。士坤不信神,不想去。老區長對他說:「信仰是個人的事,勉強不得,但早起是個好習慣,對你念書做事都很有幫助。孔子不是說:『祭如神在,』你就用這種心情陪你媽媽去走一走。」而士賓比較乖,也比較喜歡跟著媽媽到各個寺廟去禮拜。

  媽祖宮對士坤來說,是有許多值得他回憶的童年往事。小時候,穀莊中元普渡,他就經常帶著弟弟去廟埕看大豬公比賽,看哪一家得到金牌,然後跑進廟裡去看師公作法。小孩子喜歡惡作劇,有人說法師穿的迦裟裡面可以看到陰間景象,人死了之後,進入陰間,閻羅王手裡有一本記事簿,記錄前世所做的壞事,會在公堂裡審問,判罪,由小鬼拖去用刑,廟裡的牆上早就挂滿了很多掛圖,過刀山,下油鍋等令人看了毛髮悚然的圖畫,就是壞人入地獄該受的懲罰。士坤早就知道那是瞎扯,決不可能看到什麼鬼事,只能看到師公的屁股。士賓想,當哥哥的拗不過弟弟的懇求,士坤真的動手去掀開迦裟,士賓正要擠過去看,師公用腳往後一蹬,正好踢中士賓的額頭,從祭壇翻了下來,幸好有幾位朋友及時抱住,沒有跌傷,士坤到現在還一直覺得很內疚,沒照顧好士賓才會讓弟弟受難。

  自從士坤搬到街頭,他就不再去媽祖宮了,但他女兒長大了,很想去拜拜,他妻子便請假帶女兒去那裡。等她們回家之後,他女兒很興奮地對他說:「媽告訴我,以前我們就住在那附近。」

  「就在媽祖宮斜對面。」

  「我知道。媽說,如果我們還住在那邊,我就可以天天去廟裡拜拜。」

  「我們都一起去。」

  「為什麼我們不住那邊?」

  「那棟房子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他不想讓孩子知道太多以前的事,只是含糊地說一些不相干的事,便問她說:「你到廟口有沒有想吃食麼東西?」

  「我到廟口有很多吃的攤子,我看到蚵仔煎,很想吃,媽說不要在外面亂吃東西。」

  「媽媽說的對,在外面亂吃東西很不衛生,妳是乖孩子,要聽媽媽的話。」他說得很動聽,但他自己小時候就經常帶著弟弟去廟口亂吃東西;看到想吃的東西,就坐下來吃,口袋沒錢,就跑回家拿,很近。

  然而女兒想吃蚵仔煎,妻子卻不給她吃,讓他心很酸。不過晚餐妻子用茄子和太白粉做出一盤纇似蚵仔煎的東西讓女兒吃,女兒吃得很高興。

  再不好過的日子還是要過,生活中的這些細節,雖然讓他很難過,妻子也儘量隱忍她的苦楚,但看到女兒在這種有時喜,有時哀的環境中,還算平穩的成長,他也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幸。有一天妻子下班回來,高興地對他說:「我叫阿昌送米來。」

  阿昌是米店老闆,不久就親自扛了一袋一百臺斤的米過來,裝滿了米缸。

  「今天妳怎麼有錢買米?」

  「秀屋借給我的。」

  有米就不致餓肚子,妻子總是想辦法使米缸有米,但她的薪水不夠養家,他還得吃藥。然而他很不喜歡接受人家的接濟,老背負著人家的恩情,心裡壓力很大。

  他知道這些年來,妻子向秀屋借了太多的錢,本來有借有還,人家才肯再借,但她哪裡有這種能力。然而秀屋不在乎還錢,每次阿綢開口,二話不說,錢立刻拿出來,卻讓他覺得是一種羞辱,對妻子發脾氣,妻子只能在背後哭泣,但缺錢的時候,她仍然會再去借錢。

  還沒生下妃伶之前,士坤想尋死,有好幾次,救活了還是想死,一直到女兒出生,他才把全部心力用在照顧女兒。然而一次又一次尋死,又被救活,卻花了很多錢,拖累了阿綢,害她為了這個家負擔更重。也許,這天他知道妻子借到了錢,等阿昌走後,他便對妻子說:  

  「阿綢,妳有沒有打算再帶妃伶去廟口吃蚵仔煎?」

  「我是這樣想。」

  「其實我也很想去。」

 

 

10

 

  士坤一早起來就在屋前屋後走動,再到附近的攤子買早點,回到家裡便在客廳裡靜靜地坐著,等女兒過一會兒從樓上跑下來。

  女兒經常晚睡,作業得寫到半夜,早上起不來,要人家叫,起床後,又匆匆忙忙地刷牙,洗臉,然後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抓著一本課本,嘴裡喊著:「爸,我來不及了,」就往外衝。

  他會語帶命令地喊她:「慢著,妃伶,吃過早點再走。」

  「不要啦,人家吃不下。」她總是這樣撒嬌著。

  然而他才不管她吃不吃,硬把她叫過來,像餵小鳥一樣,把饅頭塞進她的嘴裡。

  「我不吃啦!討厭,」她跺著腳說。

  年輕人說話老喜歡用「討厭」這種口頭禪,他聽習慣了,還笑咪咪地送她出門。

  阿綢由於工作太累,總是遲些起床。起床後,會先到廚房替他準備午飯,然後坐在客廳跟他聊一會兒。她在溫罄建設公司管財務,工作相當忙。公司是張觀開的,上班可以晚一點到,下班就不能早一點開溜。

  「你最近瘦了,」他看妻子太忙,無話找話說,也想不出什麼話題,只是關心她的身體。

  她笑著說:「瘦一點好,妃伶常笑我太胖了。」

  「不要跟女兒一般見識,年輕人管流行,個子要高,腰要細。其實女人到了一個年齡,稍微胖一點看起來才有福相。」

  「胖得像豬最有福相,不是嗎?」

  「妳是在諷刺誰啊?」

  他終於會意了她在罵誰?那個失蹤了一陣子的流氓康福,聽說被抓去關後被釋放出來,搖身一變,變成了線民,但他這個線民不是一般的線民,對穀莊的居民來說,簡直是閻羅王殿前的牛頭馬面,人人聞風喪膽,被他看上,一定沒命,很多人只好巴結他,讓他吃得肥肥的,像普渡的時候,廟埕上擺的豬公。

  「唉!最近豬仔福又幹了好事,」妻子說。

  「那是他家的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當然有關係!他把神社的那塊地變成了建築用地,現在開始在蓋房子啦!」

  神社的那塊地本來是潘家的祖產,被日本政府徵收了,光復後很多人又把被徵收的土地要回來,但潘家的土地卻變成了日產被接收了,成為國產。康福利用職權,把它侵佔了。

  康福這個人得勢後,收刮了不少錢,還得意洋洋地對人家說,法院是他開的。誰敢告他,他反將一軍,他可以任意說那個人是匪諜,那個人穩死無異。如此一來,被勒索人,就沒有人敢吭聲,他越吃越肥,他的貪婪就從他的身體彰顯出來。

  「這個傢伙壞事做盡。」

  「惡有惡報。」

  「我才不信呢!」

  「只是時候未到。」

  「最近有人檢舉他的兒子收賄,被抓包了,可能會被抓去關?」

  「不會啦法院是他家開的,不會被抓去關的!」

  「希望如此。」

  「豬仔福不是說,法院是他家開的。」

  「他家開的有什麼用,萬一來個包青天,誰都保他不住。」

  「哎呀!包青天到了臺灣,黑臉就變成白臉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才不信那一套套。」

  兩人談這件事,各有不同的看法,意見不同,似乎有點抬槓。

  「豬仔福兒子不是縣議員嗎?」

  「就是因為是縣議員,所以有什麼好處,消息特別靈通。聽說最近政府公佈了所謂『公地放領條例』,我們都不清楚那是什麼鬼玩藝兒,只有幾個民意代表知道,現在穀莊所有的公有地都被這些人瓜分掉了,變成他們的。」

  阿綢看看時間不早,便回臥房,穿好衣服,又跑到客廳問士坤說:「你看這件穿起來怎樣?」

  「很好啊!」

  士坤很欣賞妻子的衣著,有時會給一些建議。一開始她不知道他有審美觀,以為他這個笨醫生只會看病,老是看人生醜惡的一面,直到他殘廢,女兒成為他活下去的支撐之後,忽然變成了一個美的鑑賞家;她就順著他的意,他喜歡她穿什麼她就穿什麼,結果穿出去,人人讚賞,真沒想到,他有這種能力。

  「顏色看起來不搭配,裙子深了些,」他說。

  她又回房間換另一套。等他滿意之後,才拎著公事包出門去上班。

  「今天我可能會晚一點回家,你先煮飯,等我回來再炒菜。」

  煮飯他還做得來,米洗一洗,放進電鍋,就沒事啦!他還沒回話,她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地回頭對他說:「記得吃藥啊!」,

  士坤每天就坐在客廳裡,等待女兒放學,等待妻子下班,整天就是等待,除此之外,他什麼事都不能做。他想著,企盼著,明天是禮拜天,阿綢就有空帶女兒去媽祖宮拜拜,到時候,他也想跟著去,看看他老家,看看小時候他跟弟弟去玩,去吃東西的廟埕,還有他也很想在那個攤子吃蚵仔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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