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精神分裂的人
「詹姆斯沃特斯是我所認識的人最的好男人。其實我認識他不深。一小時前,我並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如果不是他那張傻乎乎的臉被框在棺材旁邊,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長得是什麼樣子。甚至我可以說,我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好吧,他現在已經走了,我說的這些話已經毫無意義。
當時我還不確定這是不是我說的最大謊言——這要看這個謊言是不是會被戳穿。如果我沒有說出來,那麼,這個謊言肯定會變得更大,房間裡的人還在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一年前,我第一次在「美好時光」的聚會裡見到他,覺得他是個混蛋。」
在我後面有人倒吸了一口氣說;交織的低語聲在小小的教堂裡迴盪。我看到前排座位上的幾個人用鄙視的眼神看著我。一個女人用揉皺的紙巾擦著眼睛,怒視著我,彷彿在等待上帝的憤怒降臨到我身上。
你和我都一樣,女士。我當時也在想,我是不是快要火冒三丈了。
「我們分享著各自的故事時,他只是坐在那裡,毫無表情,像塊木頭一樣。」
詹姆斯沃特斯從未參加過「美好時光」的聚會這個憂鬱症互助小組,因為這個小組根本不存在。
或者說,它確實存在。畢竟,這個名字聽起來還蠻好聽的。
「就為了開窗戶,他會早到,——他說他不想被我們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有時他的暴躁得會讓人中途退場。」
人顯然在座的人在挪動 ─ 房間裡的氣氛越來越不安,強烈到好像這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了。有幾個人偷偷地環顧四周,彷彿在挑釁其他人,阻止我繼續侮辱它們對詹姆斯的記憶。
我毫不動搖,繼續說道:「但有一天,另一位與會者珍娜正在分享她的故事的時候,詹姆斯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抱住了她,哭得像個孩子。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人真有心。從那時起,他就成了我們團隊的後盾。」
人們傾身向前,有些人摀著胸口,緊緊抓住我說的每一個字。
「他開始給我們一些小紙條,上面寫著上次聚會時我們自己說的話——提醒我們那些故事讓我們聽起來比實際而能鼓舞人心。有一天,他帶來了幾本兒童著著色書,是要『給我們內心的孩子』。這太俗氣了,我們決定給他塗臉。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讓我們這麼做了。我們很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天哪,我真是太誇張了。但說謊本身就是一門語言,一旦你練習得夠多,它就會變得和其他語言一樣容易。
「當我舊病復發,不再來的時候,他製作了一張『鯨魚音樂』的播放列表,我告訴他這能讓我平靜下來——然後他出現在我家。當我在門口看到他的時候,我徹底崩潰了。他一言不發地走進來,放上音樂,我們整天都靜靜地聽著鯨魚的聲音。」
那女人臉上沾滿了濕漉漉的紙巾,像五彩紙屑一樣,她大聲地對著那團用過量了的紙巾擤了擤鼻子。淚水從她眼眶湧出。在她周圍,其他人也開始抽泣起來。
一瞬間,我感到內疚一股心酸湧了上來,我把它吞了下去,再次像吸入的氣息一樣消失在我的胸膛裡。我覺得鯨魚的聲音令人平靜,彷彿我能理解它我 這樣說並非謊言。
「他曾經說過,『只要我們一直飛翔,就永遠不會死。』」
他曾經對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團體說過這樣的話, 但 誰知道詹姆斯會不會對別人說過,至少他並沒有對我說過,我還懷疑,真的有人會對別人說這樣的話?
但那時,我的腦海裡已經浮現出他的一個版本 ──
我認識的詹姆斯,正是那種會說出這些話的人。
「我記得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我翻了個白眼。我是說,誰不會翻白眼呢?」
房間裡傳來一陣不經意的笑聲。我意識到,人們什麼都能笑;只需要把聲音調到適當的程度。
「當我問他,他是不是覺得我們是某種永生的吸血鬼?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我不假思索地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彷彿我的詹姆斯本人在告訴我接下來該說什麼。
「也許他以為自己是吸血鬼,所以才從屋頂飛下去的?」
突然,房間裡陷入了緊張的沉默。對一個確實從屋頂飛下去的人說這種話真是粗魯。顯然,他就是這麼死的。他們不得不為這個可憐的傢伙舉行一個封閉的靈柩瞻仰儀式。但我有話要說,而且必須盡快說出來——以免有人朝我丟鞋,或是上帝親自揮舞著閃電出現。
在他顯然毫無希望的時候,他給了我們「美好日子」的希望。即使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他也把我們團結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地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拯救了生命——也絕對拯救了我的生命。」
我低著頭,用恰到好處的語氣對人群說:「詹姆斯沃特斯或許已經不見踪影,但他永遠不會……」
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哽咽了,淚水刺痛著我的眼角。
***
身為一個經驗豐富的不速之客,我不應該犯下像今天這樣的錯誤。
通常情況下,我只是在一旁觀察,試圖拼湊出事情的經過。但當我遇到羅斯奶奶時,事情變得有點失控了。我本來就對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怎麼會這麼年輕就去世感到好奇,而且她似乎很容易被問到問題。
或者,我以為是這樣。
通常情況下,我會問問題,然後用更多的問題來回答問題。這樣,我帶著謎團的碎片離開,留給人們的只是我找到他們時留下的東西。
但羅斯奶奶——那根像脆弱的木棍一樣劈啪作響的煙頭——卻成了我始料未及的陷阱。
也許是她那雙隨著我每說一句話就瞪得像雞蛋一樣大的眼睛吸引了我。又或許是她清醒的認知:她相信她的孫子在放棄之前曾經努力活下去。
不管怎樣,她讓我滔滔不絕,直到我費力地跟上詹姆斯沃特斯那虛構的秘密生活。
她一度湊近我,佈滿皺紋的臉上眼神銳利,問道:「你覺得他為什麼會這麼做?」
汗珠順著我的背流下來,我們之間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我終於打破沉默,承認:「我希望我知道。但我不知道。」 因為有些問題不該用謊言來回答,即使它們永遠得不到答案。
接下來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濕漉漉的臉貼著我的胸口,淚流滿面地把我推上講台,催促我分享詹姆斯那些從未被人知曉的掙扎細節。這些謊言輕易地被吐露,是多年練習的成果。擁抱和哭泣接踵而至,彷彿人們正試圖透過我的肌膚吸收詹姆斯的記憶。
在我簡短的演講結束後,我害怕接下來的問題。
當然,有人會問:這個小組是哪天開的會?其他成員在哪裡?為什麼叫做「美好日子」在Google搜尋裡找不到?為什麼我的名字(假名)沒有出現在詹姆斯的電話簿裡?
我一直在等待那個能解開謎團的問題。
但它始終沒有出現。
就好像他們也想相信我版本的詹姆斯。
***
當我從詹姆斯的家人和朋友的包圍中抽身而出時,我已經準備好睡上好幾天了。對著滿屋子的人說謊,說一個死去的人,比我想像的還要累。
我不記得是什麼吸引我第一次去參加陌生人的葬禮,一旦開始,我就停不下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停。
大多數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有什麼吸引我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我不需要放棄自己的任何部分,就能成為某件事的一部分。又或許是在那幾個小時裡,我可以成為別人──任何別人──而不是我自己。也許是瀰漫在空氣中的絕望,對遙不可及之事的渴望。又或許是那個挑戰:今天我會不會說出一個彌天大謊,讓它不攻自破?以及對謊言的期待。
但我猜想,正是我凝視棺材的那一刻——它就在那裡——死亡的安寧。它並非抽象,卻真實得觸手可及。看到生命並不重要,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解脫——因為它永遠都在這裡終結,是所有謊言中唯一的真相。
離開之前,我最後一次沮喪地看了一眼詹姆斯的照片,照片周圍環繞著白玫瑰——因為我認識的詹姆斯更喜歡紅玫瑰。
然後我向他豎起兩指——感謝他是我從未認識過的最好的男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