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擊手
by Liam O'Flaherty
1922 年 6 月 28 日,麥可柯林斯下令發動愛爾蘭內戰
漫長的六月暮色漸漸消逝,夜幕降臨。都柏林籠罩在黑暗之中,唯有微弱的月光透過輕柔的雲層,將黎明將至的蒼白光芒灑滿街道和利菲河幽暗的水面。在被圍困的四法院周圍,重砲轟鳴。城中四處,機關槍和步槍的槍聲斷斷續續地打破了夜的寂靜,如同孤零零的農場上犬吠的聲響。共和黨人和自由州人正在進行內戰。
在奧康奈爾橋附近的屋頂上,一名共和黨狙擊手正躺在那裡觀察著。他的步槍放在他身邊,肩上背著一副雙筒望遠鏡。他的臉龐像一張學生的臉,消瘦而苦行,但他的眼睛卻閃爍著狂熱分子的冷光。那雙眼睛深邃而若有所思,彷彿一個習慣於直面死亡的人的眼睛。
他正飢腸轆轆地吃著三明治。從早上到現在,他什麼都沒吃。他太興奮了,吃不下東西。他吃完三明治,從口袋裡掏出一瓶威士忌,短暫地吸了一口。然後他把酒瓶放回口袋。他停頓了一下,考慮要不要冒險抽菸。這很危險。黑暗中閃光很容易被看到,而且還有敵人在監視。他決定冒這個險。
他叼著一根香煙,擦亮一根火柴,匆匆吸了一口煙,熄滅了燈。幾乎就在這時,一顆子彈擦著屋頂的護牆飛了過去。狙擊手又吸了一口,掐滅了香菸。然後他輕輕地咒罵了一句,向左匍匐前進。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透過護牆往外張望。一道閃光,一顆子彈從他頭頂呼嘯而過。他立刻趴下。他看到了閃光。閃光來自街對面。
他翻過屋頂,來到屋後的一個煙囪旁,慢慢地躲到煙囪後面,直到眼睛與護牆頂齊平。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對面屋頂在藍天映襯下模糊的輪廓。他的敵人躲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輛裝甲車從橋上駛過,緩緩地沿著街道前進。它停在了街對面,距離前方五十碼。狙擊手聽到引擎沉悶的喘息聲。他的心跳加速。那是一輛敵方車輛。他想開槍,但他知道這毫無意義。他的子彈永遠無法穿透這輛灰色怪物的裝甲。
這時,從一條小巷的轉角走來一位老婦人,頭上裹著一條破舊的披肩。她開始和汽車砲塔裡的男人說話。她指著車頂,狙擊手就躺在那裡。一個告密者。
砲塔打開了。一個男人的頭和肩膀露出來,正望著狙擊手。狙擊手舉起步槍,開了一槍。頭顱重重地砸在砲塔牆上。女人衝向小巷。狙擊手再次開槍。女人猛地轉過身,尖叫著摔進了陰溝裡。
突然,對面屋頂傳來一聲槍響,狙擊手咒罵著丟掉了步槍。步槍哐當一聲掉在屋頂上。狙擊手以為這聲音會吵醒死人。他彎腰撿起步槍,卻怎麼也撿起來。他的前臂已經沒力氣了。
「我中彈了,」他低聲說。
他平躺在屋頂上,爬回胸牆。他用左手摸了摸受傷的右前臂。鮮血從他的外套袖子裡滲出來。沒有疼痛——只是一種麻木的感覺,彷彿手臂被砍斷了。
他迅速地從口袋裡掏出刀,在胸牆的護牆上打開,撕開袖子。子彈射入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小洞。另一邊沒有洞。子彈卡在骨頭裡了。肯定是骨折了。他把手臂彎到傷口下方,手臂很容易就彎了。他咬緊牙關,強忍著疼痛。
然後,他拿出戰地敷料,用刀撕開了敷料包。他掰斷碘酒瓶口,讓苦澀的液體滴進傷口。一陣劇痛襲遍全身。他把棉絮蓋在傷口上,又纏上敷料,用牙齒咬住兩端。
然後他一動不動地靠在胸牆上,閉上眼睛,努力克制著疼痛。
下面的街道一片寂靜。裝甲車迅速駛過橋面,機槍手的頭部毫無生氣地垂在砲塔上。女人的屍體靜靜地躺在陰溝裡。
狙擊手靜靜地躺了很久,照顧著受傷的手臂,計畫著逃跑。早上不能讓他受傷躺在屋頂上。對面屋頂上的敵人掩護了他的逃跑路線。他必須殺死那個敵人,但他不能用步槍。他只有一把左輪手槍。然後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脫下帽子,架在槍口上。然後,他緩緩地將步槍向上推過矮牆,直到街對面都能看到帽子。幾乎就在這時,一聲槍響,一顆子彈穿透了帽子的中心。狙擊手將步槍向前傾斜,帽子彈回街面。然後,狙擊手夾住步槍的中間,將左手垂在屋頂上,無力地垂著。過了一會兒,他讓步槍掉在街上。然後,他連同手一起倒在屋頂上。
他迅速爬起身,抬頭望向屋頂的一角。他的計謀得逞了。另一個狙擊手看到帽子和步槍掉落,以為他已經殺死了敵人。他現在站在一排煙囪管前,目光望向對面,頭的輪廓清晰地映襯著西邊的天空。
共和黨狙擊手笑了笑,將左輪手槍舉到胸牆邊緣。距離大約五十碼——在昏暗的光線下,射擊非常困難,他的右臂疼痛難忍,如同千百個魔鬼在折磨他。他瞄準穩定,手因渴望而顫抖。他抿緊嘴唇,深吸一口氣,然後開火。槍聲幾乎震聾了他的耳朵,後座力也讓他的手臂顫抖。
然後,當煙霧散去時,他望向對面,發出一聲歡呼。他的敵人被擊中了。他正踉蹌地靠在胸牆上,痛苦地死去。他掙扎著站穩腳跟,卻像在夢中一樣緩緩向前倒去。步槍從他手中滑落,撞到護牆,翻倒在地,撞到下面一家理髮店的柱子上,然後嘩當一聲掉在人行道上。
屋頂上垂死的男子隨即癱倒在地,向前倒去。屍體在空中翻滾,重重地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悶響。然後,它一動不動地躺著。
狙擊手看著倒下的敵人,全身顫抖。戰鬥的渴望在他心中消逝,悔恨之情在他心中蔓延。汗珠從額頭上滲出。傷勢加上漫長的夏日禁食和在屋頂上守望,讓他虛弱不堪,看到敵人殘破的屍體,他感到一陣噁心。他牙齒打顫,開始胡言亂語,咒罵戰爭,咒罵自己,咒罵所有人。
他看著手中冒煙的左輪手槍,咒罵一聲,將它猛地扔向腳下的屋頂。左輪手槍震盪開火,子彈從狙擊手的頭旁呼嘯而過。震盪讓他回過神來,神經也穩定了下來。恐懼的陰雲從他的腦海中散去,他笑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威士忌酒瓶,一飲而盡。在精神的影響下,他感到有些魯莽。他決定現在就離開屋頂,去找連長報告狀況。周圍一片寂靜。穿過街道也沒什麼危險。他撿起左輪手槍,放進口袋。然後,他從天窗爬到下面的房子。
當狙擊手走到街巷時,他突然好奇地想看看自己擊斃的敵方狙擊手是誰。他覺得,不管對方是誰,他都槍法不錯。他心想,對方認識他嗎?或許在軍隊分裂之前,對方就和他在一個連隊裡。他決定冒險過去看看對方。他從街角望向奧康奈爾街。街道上方槍聲震耳欲聾,但周圍卻一片寂靜。
狙擊手飛快地穿過街道。機關槍在他周圍掃射,子彈如雨般炸裂,但他逃走了。他趴在屍體旁。機關槍停了下來。
然後狙擊手翻過屍體,看著他兄弟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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