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國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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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國是一種心情,回國又是另一種心情,這正是明咸剛踏上這片故土的感覺;他走出了機場大樓,太陽已經下山了,看不到彩霞,以及尚欲彌留的餘輝。遠處的景物籠罩在一片灰朦朦的煙霧中;近處的停車場附近卻燈火通明,亮得有如白晝。他左看右看,肯定不會有人來接機,便推著行李車,沿著紅磚鋪成的人行道慢慢地走到計程車招呼站,叫了一部計程車,直奔臺北。
上了高速公路,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他好奇地觀看著迎面而來的點點車燈排列著一條迤邐而蜿蜓的長龍,繞著山路遲緩地移動著,有如他小時候,鞏叔帶他去龍山寺看舞龍的情景,龍頭和龍尾在煙霧裡翻騰,龍身卻時隱時現。那時雖然鑼鼓和鞭炮聲震得他耳膜很不舒服,但他很亢奮,如今回想起來,仍然餘興猶存。車子裡一片寂靜,只有細微的馬達聲響著。到了泰山收費站,路面開始寬敞起來,兩旁的高樓,比他出國之前多了許多,廣告的霓虹燈,閃爍著,好像拚命亮出這個城市的夜空。不久圓山到了,那棟礙眼的大飯店無賴地壓在瘦小的山頭上,眼前就是臺北了。
出了交流道,車子在市區繞了一會兒,然後開向朱厝崙,最後停在一條陰暗而狹窄的巷口,因為車子進不去,所以他下了車,自己提著行李,走到這條無尾巷的盡端。他站在一棟低矮的平房前面,輕叩門環。門立刻開了。一個身材高瘦,頭髮斑白,戴著老花眼鏡,說話帶著濃濁東北腔的老人出現在門口,發出驚訝而興奮的聲音說:「哦,明咸,我還以為是誰呢?」
「鞏叔,我回來了,」明咸見到親人那種欣喜的心情,就由這句簡單的話表露無遺。
「怎麼不先寫信告訴我一聲,好去機場接你!」
「自己回來就好了,不想勞師動眾。」
明咸說著便踏進門檻,鞏叔卻還繼續追問著:「你不是說要去北海道玩嗎?怎麼臨時變卦了?」
「董事長打電話叫我立刻回來。」
「有什麼緊急的事嗎?」
「誰曉得?」
「你肚子餓了吧!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
「不餓,我在飛機上吃了點東西。」
明咸說著就把行李往客廳的一個角落一擺,開始脫掉西裝上衣,拉下那條令人窒息的領結,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脫掉鞋子和襪子。
「媽呢?」
「在醫院。」
「她怎麼啦?」
「你父親中風啦!」
聽到「父親」兩個字,一股莫名的怒氣衝上心頭,什麼父親!他心裡嘀咕著,把身體靠到沙發的椅背,沉默了很久。等怒氣稍微平息下來,想再問一些事的時候,鞏叔已經悄悄地回到客廳的另一個角落,坐在自己的桌子前面看書,於是他拿起旁邊咖啡桌上的電話筒,開始打電話。
「喂,請洪小姐聽電話。」
「請問你是哪一位?」是一個年紀稍大的女人聲音問道。
「我是王明咸,洪燕玲的未婚夫,我想跟她說話,不曉得她方不方便?」明咸不知道對方是脽,囉哩囉嗦自我介紹,說了一大堆。
「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去叫她。」
對方的笑聲令他覺得很不自在,由於他從未打電話找過他的未婚妻,現在時候不早了,他實在不該打這通電話。
突然有人抓起電話筒喊著:「喂!喂!」他一聽就知道是董事長。
「董事長,你好,我是王經理。」
「哦……,你從哪裡打來的?」
「是從臺北家裡打的。」
「你回來了,動作真快!要不要跟燕玲說話?哦!她來了。」
稍停了一下,明咸聽到柔和而清脆的聲音。
「喂……」
「燕玲嗎?」他頭一遭在電話中聽到她的聲音,心跳得很厲害,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會那麼緊張,幾歲了,又不是沒跟女孩子說過話!
他強自鎮定。
「哦,是你啊!回來了,旅途愉快吧!」她也很興奮。
「日本很近,兩個多鐘頭就到了。」
「要回來怎麼不先寫信告訴我一聲?」
「對不起,這次決定得太匆促,信是寫了,恐怕還在東京的郵筒裡。」
「沒關係,早晚會收到的。」
「我很快會去看妳。」
「歡迎。」
接下來他就不知道要說什麼?而她也是一樣。兩人都把電話筒握在手裡,等待對方說話。很久都沒有聲音,最後他不得不說:「燕玲,時候不早了,晚安,」便把電話掛斷,然後坐在沙發上發愣。
當初倩蓮阿姨替他做媒的時候,他是營業部經理,很怕公司裡的員工說他高攀。倩蓮阿姨說:「傻孩子,人家愛怎麼說,我們管不著。這是一門好親事,聽阿姨的話,答應吧!」
其實這是一樁交易,只是詳情他不清楚,公司會先派他出國,然後才訂婚。他不了解倩蓮阿姨怎麼會這樣決定?他和燕玲都沒相過親,雖然很不合情理,但庭由倩蓮阿姨安排,他沒有意見,就答應了。訂婚之後,他跟未婚妻只靠書信往返,國際電話費很貴,未曾打過。沒想到,歸國後,忽然以電話代替書寫,說起話來,竟然那麼困難,頭一遭對話,就碰到問題了。
該回房間休息了,他站了起來,看到鞏叔還在看書,一種孺慕之情油然而生。當年他還在求學的時候,經常念書念到半夜,鞏叔會起床叮嚀他早一點睡覺,現在換他,學著那種語氣關心地說:「鞏叔,還不睡啊?」
鞏叔放下書本,用手托住快滑落到鼻尖的老花眼鏡,從眼鏡上方略過鏡片看著他說:「等我把這一章看完就去睡。」
「看什麼書啊?」
「還不是你寄回來的那些書,我已經看過好幾本了,蠻好的,」鞏叔指著壘在桌上的一堆書說。「不過幾十年不看日文書,看起來有點吃力。」
「是不是外來語太多?」
「是啊!唉!落伍了。」
「不要這樣說,戰後日文變化太多,不過多看,就習慣了。」
「唉!年紀大了,已經沒那股幹勁兒,讀起書來很慢。」
「不急嘛!把它當做殺時間(kill time),」他說。
明咸對這位撫養他長大的老人,從各方面來說,都比親生父親要親得多,他說:「時候不早了,該休息了。」
「你先去睡吧!」
「晚安。」
2
回到房間,明咸並沒有開燈,光線很暗,但他很熟悉地找到了那張靠牆的床,仰躺下來,腳踝卻懸在床尾外邊,雖然如此,他已經習慣了。這張床是鞏叔帶他去買的,那時他才六歲,好像就有預見似的,選了一張特大的床,他睡下來,還可以在上面打滾;沒想到,到了十來歲,人長得比誰都高,很像大眾庵裡的八爺,高得令人咋舌。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再一次在他腦海裡撩起,不幸的童年,經常縈繞著他的成長。出生的時候,父親看到他,就斷定他不是親骨肉,立刻橫下心來,把他們母子趕出家門。聽母親說,父親迷戀著兩個徒弟,一男一女,三個人另組一個家庭。
明咸一直不能原諒父親的是,那時臺灣的經濟狀況很差,從中國湧入了八十萬大軍和無數的難民,把原本謀生不易的臺灣老百姓所持有的飯碗都搶光了。母親是個女流之輩,雖然在日治時代,唸過高女,當過小學老師,但她半句國語都不會講,要她從家庭主婦又回去當職業婦女,談何容易!
到了他懂事的時候,母親是在南部一家旅館做事。老闆是一個矮小的中年男子,頭禿得像日本武士剃的髮型,卻沒有那種體型,瘦弱無神,老是像肺病鬼那樣咳嗽著,沒有家室,起初這個老闆對他們母子還相當照顧。
母子兩人住在旅館二樓的一間有三個褟褟米大小的房間。晚上便從壁廚裡拿出棉被、墊被和枕頭來,鋪在褟褟米上睡覺;白天起床後,又把這些東西收進壁櫥裡,房間便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他一個人在裡面翻跟斗,跑圈圈,自得其樂。
到了一個年紀,他開始對母親很黏,跟前跟後,睡到半夜醒來,發現母親不在身旁,便嚎啕大哭,吵得房客不得安眠。以後母親只好守著他,不敢隨便離開,讓他能夠一覺睡到天亮。
不過他並沒有那樣安適過,有時睡到半夜,會聽到奇怪的呻吟聲,令他睡不著。有一天他的頭部被人用腳踢到,他醒來,坐了起來,看到一個男人騎在母親身上,他一時氣憤大聲叫喊著:「不要欺負我媽媽!」母親聽到他的吼喝聲,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卻被那個男人壓了下去。他跳了起來,用腳猛踢那個男人的屁股。
「你在幹什麼!」
「不要欺負我媽媽!」
他看到那個男人不肯放手,裸露的屁股一上一下聳動著,母親氣喘噓噓,無法掙脫。他更急了,越踢越猛,一個三歲小男孩的腳力對那個男人不痛不養,他趴下去,狠狠地咬那個男人的屁股。
「哎唷!」
這一下可惹怒了那個男人,腳一縮,對準他的胸部一蹬,把他踢到牆角。這時母親想要起來,又被那個男人壓住,動彈不得。
他便放聲大哭,驚動了整個旅館,房客開始大罵,只差沒有破門而入。他看到那個男人爬了起來,吊著那隻斷翼的小鳥,躲到母親的背後。他一直哭,越哭越大聲,哭到累了,躺下來睡著了。
這種事,即使他跟立屏相愛時無所不談,也決不提起這件事。他覺得很可恥!會降低他的身份。
那個年代是戒嚴時期,旅客投宿旅館必須用身份證登記,管區警察會隨時來臨檢,政府對流動人口管得很緊。明咸在這家旅館住了好幾年,沒有報戶口,換過好幾個管區警察,都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到了五歲那一年,新來了一個管區警察,年齡差不多三十歲左右,會說日語。每次來旅館,就一直盯著他看,終於有一天問老闆說:「這是誰家的孩子?」
老闆怕惹麻煩,要趕他走,說這是別人家的孩子。
「哪一家?」
街上才十幾家住戶,管區警察每一家的成員都很清楚,騙不了他。老闆只好說實話。
「母親在我這裡做女中。」
「怎麼不報戶口?」
老闆把孩子的母親叫過來;管區警察用日語問話。
這位管區警察就是鞏叔,後來到旅館做例行檢查的時候,就會帶一點糖果給他吃,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鞏叔下了班,換上便服,到旅館帶他出去玩;假日他們會去更遠的地方;回來的時候,會買一點小禮物送給母親。日子久了,鞏叔也會帶母親一起出去看電影。
老闆終於打翻了醋桶,開始對母親兇起來,母親總是委屈地笑著,老闆拿她沒折,結果把怒氣洩到他身上。
他喜歡在櫃臺前面唱歌跳舞,逗著房客笑樂,有一天卻被老闆敲頭,還罵他:「龜兒子,滾開!」
起初他不曉得「龜兒子」是什麼意思,可是一次又一次被罵,久而久之,終於意識到不是好話,被打是會痛的,罵他的話,一定不是好話,因此,他懷恨在心,非得報復不可。
母親也經常為著他跟老闆吵架,吵得很兇,最後母親還是被老闆羞辱,無法討回公道,便抱著他躲在小房間裡痛哭一場。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是,母親哭過了之後,還得向老闆道歉,陪著笑臉跟房客飲酒作樂。
到了六歲的時候,他個子長得比同年齡的孩子高,身體很壯。有一次老闆刮了他一記耳光,他悶不吭聲,趁對方不注意,對準下體猛踢一腳,痛得老闆蹲了下來,好久,站不起來。
他就故意找機會挑逗老闆,等老闆想要抓他的時候,他就逃到樓上去。有一次老闆追到樓上,剛好在樓梯口碰到了房客。他就躲到房客背後,冷不防,衝了出來,抱著老闆,一起滾下樓去,嚇得那個房客尖叫起來。
老闆的手腳骨折,而他卻毫髮無傷。
這件事發生後,老闆嚇破了膽,從此不敢再罵他,他也不會再被打,日子好過多了。沒想到,好日子沒過多久,有一天鞏叔匆匆地跑來找他,說職務調動,以後不能再來。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哭紅了眼,躲到房間不想出來做事。
鞏叔回去了一下,立刻又趕過來和他們相聚,那天晚上住了下來,三個人住在那個小房間,他不在乎鞏叔有沒有欺負母親,睡到天亮,只好道別了。
鞏叔調去臺北警務處做事,明咸不再有人來帶他出去遊玩,很孤單,母親更是日夜思念這個好警察。有一天晚上,母親趁老闆不在櫃臺,帶著他溜出旅館,奔向火車站,搭了夜車北上。到了臺北,天色才矇矇地亮了起來。他還想睡,投在母親的懷裡,坐在候車室的長椅子上,母親脫下她穿的那件已經褪了色的破大衣蓋著他,天氣很冷,他禁不住地顫抖著。
火車一班一班進站,又一班一班出站,氣笛聲吵得他無法入睡。
「明咸,坐起來,」母親說。
他揉一揉眼睛,坐了起來,看到候車室裡擠滿了人,有點驚慌,問道:「媽,這是什麼地方?」
「臺北,」母親站了起來,又把大衣幫他蓋好,「你坐在這裡不要亂跑,我去打一通電話給鞏叔。」
他乖乖地坐著,東看西看,只知道他自己是臺北人,但從來沒有到過臺北。
母親去了很久,他肚子很餓,看到對面有一個孩子在吃麵包,眼睛一直盯著,一定露出一副饞相。那個孩子的母親從她孩子的手中剝了一半麵包給他,但他不敢要,不斷地搖頭。
母親終於來了,還有鞏叔,他高興得跳了起來,把大衣丟在長椅子上,跑過去抱住鞏叔。鞏叔問道:「行李呢?」
「沒帶,什麼都沒帶。」
「逃出來嗎?」
「是的,戶口名簿和身份證都還被扣住。」
「沒關係,我會想辦法去要回來的。」
鞏叔把他們帶回警察宿舍,空間很小,總算有了一個像樣的家。住了一陣子,鞏叔覺得鄰居的眼光不是很友善,隔間是用三夾板,很薄,不經意會聽到一些不想聽的話。鞏叔費了很大力氣,到處張羅,籌足了錢,在朱厝崙買了一間很小的房子。
鞏叔總算給他一個溫暖的家,讓他能夠正常的成長,現在學業已經告了一個段落,接下來便是成家立業了。
明咸把身子側著睡,拱成像一隻死蝦子那樣的姿勢,腳就有了著落,但還是睡不著。他忽然想起來,應該打一通電話給劉叔,不過燕玲在信上說,倩蓮阿姨跟高揚私奔了,他覺得他應該親自去九畹町一趟,那麼,打電話明天再說吧!
鞏叔已經回到房間休息,屋子的燈都熄了,天窗卻透露著一點微光,他也該睡了,明天還得上醫院看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