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緣難解
倩蓮阿姨出門後,一直到半夜還未見到人影,倒是劉叔打了電話過來說他有事要去臺中,好幾天才會回來。明咸感覺到他們夫妻的感情已經有了裂縫,兩人各走各的路,我行我素,他實在替他們 擔憂。
第二天早上明咸帶立鳳下山去幼稚園,見到綺弘只道了個早安,便往冰果店走去,想找老闆聊聊,以便打發時間。
以前明咸經常和立屏在這家冰果店吃冰,老闆受過日本教育,難得遇到有人能夠用日語說話,很歡迎他。不過他來得太早了,店門還沒開,只好往回走上山。當他經過市集的時候,順便買了一點蔬菜、水果和豬肉,用手提著晃當晃當地爬上斜坡。
九畹町畢竟不是他的家,一個人在屋子裡待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又沒事可做,覺得很無聊。
本來他很想打一通電話給立屏,叫她有空過來一趟陪他,這是情人相會的最好時機,可是他想到她已經是人家的妻子了,不該再去撩撥舊情,怕他的聲音擾亂了她的芳心,讓她跟夫婿鬧憋扭,覺得這樣做很不道德,便把電話筒放了下去,
他走出室外,在涼亭附近觀賞池子裡的錦魚,又走到那塊大石頭前面,看看高度,他很驚訝那天晚上,他是用什麼方法爬上去上面的?連立屏也爬上去,後來倩蓮阿姨來了,他不敢叫她也爬上來,不然,她也許也會爬上來跟他們一起逍遙作樂。
他用手指觸摸大石頭,他能感覺到它表面的紋理所透露出來的堅硬材質。以前他跟劉家的孩子一起玩的時候,看到立剛的個性顯得遲鈍而頑固,立屏笑她弟弟是石頭迸出來的,是有所指,倩蓮阿姨聽到了,並沒有責備立屏亂說話,只是笑一笑,好像她也默認了這個事實。
午餐他就隨便煮一下,填飽了肚子,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假眠,心裡老想著倩蓮阿姨跟高揚的戀情,腦海裡卻浮現出一些纏綿的情事,該起來了,不能再做那種敗德的夢,勉強站了起來,走去浴室洗臉。
到了該下山去接立鳳的時候,他才從山上慢慢地走下山來。
立鳳不肯直接回家,他就帶她去冰果店門口騎電動木馬,電動木馬只是規律地前後搖動,音樂也是很單調地唱著〈小蜜蜂〉,嗡嗡嗡,嗡嗡嗡,然而她就喜歡一次又一次地騎,一次又一次地聽,從不厭煩,他只好站在旁邊,站了一會兒,他便走進去冰果店裡面。
老闆看到明咸進來,隔著櫃臺喊著:「王先生,好久不見了。」
「是啊!我去當兵了。」
「難怪。」
「你生意好嗎?」
「你說這種地方生意會好嗎?不是靠你們,根本就很少有人光顧。」
「我又不常來。」
「我真希望你常來。」
明咸叫了一盤紅豆冰,就讓老闆去忙,又走出去外面,問立鳳要不要吃東西?但立鳳玩得正起勁,一直猛搖頭。他又走進來裡面,找個位子坐下來。這時老闆把紅豆冰端到他面前,然後自己也坐下來,面對著他。
「最近劉家的人都很少到這裡來,我只看到劉太太和小妹妹兩個人而已,以前兩個兒子放學回來,都會到我店裡吃冰,可是我好久沒有看到他們了。」
「兩個兄弟都出國了。」
「有錢的人真有辦法!」
的確,劉家的財富令人眼紅,況且兩個兄弟都沒有服過兵役就出國,更是令人眼紅。
明咸低下頭來,默默地吃著紅豆冰,想到劉家被左秘書陷害,幾乎搞得家破人亡,孩子出國是萬不得已的,是要逃生,然而外人不了解真象,只是一味地嫉妒他們,但他卻不能替他們說什麼。
其實他不應該告訴人家,劉家的兩兄弟出國了,搞不好,人家又去告密,讓他們惹上了麻煩。
「今天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
「我不是也帶小妹妹來嗎?」
「還有一個呢?」
明咸知道老闆問的是立屏,假裝聽不懂,卻說:「我是來接小妹妹回去的。」
老闆只好改口說:「這家人的女兒,真是金枝玉葉,你這樣對待她會不會把她寵壞了,這個地方的孩子哪有人天天接送。劉先生的家就在山上,她從幼稚園回去只有一條路,不會走失的。」
「小妹妹太小了,家人總是不放心。」
老闆終於忍不住地問道:「以前你來接小妹妹的時候,不是還有一位大小姐陪你嗎?最近怎麼都沒有見過她?難道她也出國了?」
他用湯匙撥弄盤子裡的紅豆,真是有口難言,過了很久,他才說:「她嫁人啦!」
老闆看著他,表示同情。
「王先生,恕我直言,請你不要見怪……」
「過去的事情請不要再提了,」明咸打斷了老闆的話。
「我只是好奇地問一問而已,沒有別的用意。當初我看你和大小姐在一起,心裡真替你高興,不過早就知道你們的關係不會長久的。因為大小姐很討人喜歡,附近很多男孩子看到她就想追。我經常看到有男孩子纏著她,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高瘦的年輕小伙子,身邊總是有三個保鑣跟著,他來找大小姐的時候是坐著小轎車來的,一定是什麼高官的兒子。今天我看到劉太太坐的小轎車也是那個樣子,我想劉家是大戶人家,總要找個門當戶對的金龜婿才對。大小姐是不是嫁給那個大官的小少爺,我不知道?但有可能。」
明咸一湯匙一湯匙地舀著冰水送進嘴裡,老闆還繼續說:「去年十月中旬,原本平靜的九畹町,突然開上來五、六輛軍用卡車,車上載著荷槍實彈的阿兵哥,把劉家團團圍住。那時是清晨兩、三點,大家都還在睡覺,我從窗口往山上看,什麼都沒有看到。第二天我看報紙才知道原來是來抓人的。」
明咸本來悶著吃冰,儘量不說話,卻也忍不住問道:「有沒有抓到人?」
「從報紙上看來,劉先生是逃跑了,沒有抓到。」
「你有沒有聽過都林事件?」
「我當然聽過,那是頭條新聞!是一件叛亂事件。」
老闆的笑著好像有點幸災樂禍,令他很不舒服。
明咸把臉轉向外面,看著立鳳瘋狂地騎著電動木馬,搖呀搖的!他不想再聽老闆說話。
立鳳騎完了電動木馬,就跑進店裡來,也想吃清冰。明咸不讓她吃冰說:「不行,」牽著她的小手走出冰果店,就直接上山回家了。
那天他心情很壞。
一天過了又是一天,明咸就只盼望著倩蓮阿姨趕快回來;劉叔倒是三、兩天會打一次電話過來,探問一下家裡的情況,至於明咸什麼時候回去公司上班,劉叔卻隻字不提。
明咸窩在九畹町就好像在軍中被禁足那樣,很悶,雖然他不忍心丟下立鳳不管,但他想到他才退伍回來,還未正式就業,馬上就斷了前途。他在服兵役之前,國家舉辦的高等考試和職業考試他都通過了,其實他服過兵役回來之後,要去公家機構做事,並不難,他何必死賴在康林公司。
然而康林公司是劉叔創辦的,幾乎把劉家的財產投了進去,卻遇到有人想要搶奪公司的經營權,因而發生了康林事件,劉叔處在劣勢之中,他能抽腿就跑嗎?
畢竟他跟劉家的關係非比尋常,不僅他差一點變成了劉家的女婿,而且他大舅舅跟劉叔,倩蓮阿姨跟他母親,都有很深厚的感情,於情於理,他無法逃脫老天安排的命運。
住在九畹町雖然寂寞,但有責任照顧立鳳,從中也獲得安慰。然而住在這裡,有時也會觸景生情,而做些白日夢,例如忽然妄想立屏回娘家與他相會,而陶醉在片刻的歡愉,只是很快就被道德的規範,把他從踰越常軌的幻想之中,給弄醒了。
他就這樣等著,終於有一天倩蓮阿姨回來了,她還是那身打扮,卻比離家的時候神色更好,容光煥發,心中充滿了喜悅。見面的時候,居然跟他擁抱起來,親密地親嘴,搞得他昏頭轉向。
幸好立鳳不在家。
「這幾天麻煩你照顧立鳳,她乖不乖?有沒有吵妳?」
「她很乖。」
「幸好我不在的時候有你照顧,不然,她找不到我就會哭。」
她說了幾句,便上樓回臥房去了,匆匆地換上一件素色的花布直裙,又下樓來,就像往常一樣,開始做些家事。中午她特別為他煮了一些他喜歡吃的東西,兩人坐在餐廳,一邊吃,一邊談話。
倩蓮阿姨並沒有談到她這幾天的行蹤,卻問起劉叔來,「他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曉得呢!他打過三次電話,只說人在臺中。」
「他怎麼老是往臺中跑?」她抱怨地說。
這種問題,他無法回答;而她也不再問了,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站了起來,離開了餐廳。他只好把碗、筷、盤子拿去廚房的水槽沖洗,再把桌面整理乾淨,走回客廳,看到她坐在長沙發上發呆。
倩蓮阿姨示意他坐在她旁邊,然後用很感性的語調說:「明咸,我一直你當作女婿看待。女婿是半子,不過你比我的親生兒子更令我歡心,」她說著低下頭,類似自言自語地繼續說,「我第一次看到你,心裡就有一種感覺,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後來知道你是芳蘭姊的兒子。你知道葉厝的人對我恩情有多重,尤其你媽媽,她一直照顧我,我有什麼心事,就會找她說。可是這些年來,我身心承受的痛苦,卻不敢再找她訴說。明咸,現在你是我唯一可以傾訴的人,很多事情壓在我心上,真的快要發瘋了。」
她的神情就像落日時分的西天彩霞,五光十色,燦爛得使他心亂神迷。
不等他回答,她繼續說下去,「我相信立屏到現在還是愛著你,雖然她很不情願嫁給了阿騰,但情勢所逼,不容許她拒絕。立屏要我作證,她不是一個負心的女人。希望你能原諒她,有一天我會把實情告訴你。」
「倩蓮阿姨,」終於他忍不住開口說話了,「我跟立屏的緣分已經斷了,告不告訴我這些事情並不重要,我希望她能跟阿騰過著幸福的日子。」
「唉!人生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無奈,」她感嘆地說。「為了救劉叔,救董事長,我和立屏犧牲了很多,卻得不到他們的諒解,我們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
他被難倒了,不自覺地把手繞過她的後頸,搭在她的肩上,把她身體拉近,兩人就這樣依偎著,讓時間在靜默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掛鐘敲了三下,現在已經下午三點了,他才驚覺到他該去接立鳳回來。
倩蓮阿姨戲謔地捏一捏明咸的鼻子,才站了起來,然後上樓去。
明咸發現,倩蓮阿姨仍然對劉叔存著很深的愛意,幾天不見,心情就鬱悶起來,整天就關在臥房裡,即使立鳳在家,很少起來關心一下。小妹妹的生活起居都由明咸料理。
明咸煮好了飯,叫倩蓮阿姨下樓來吃,她都推說不餓。他把飯菜端進臥房裡,她勉強起床,像個病人坐在床上吃東西,吃不了幾口,便放下筷子,癡愣愣地望著窗外。他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有一天明咸聽到有人按電鈴,就去開門。倩蓮阿姨似乎有預感,立刻從樓上直奔下來,看到劉叔走進客廳,她趕快拿著拖鞋,蹲下來替他換鞋,然後幫他脫去西裝上衣。等劉叔坐到沙發,倩蓮阿姨就去廚房泡茶。立鳳看到她父親回來,立刻奔過來,爬到膝上,纏著撒嬌。
劉叔回來了,倩蓮阿姨的心情好轉起來,又恢復了以往的勤快。早上她親自送立鳳去上學,然後在街上買菜、買水果,提著一大籃子的東西,吃力地爬上山來。明咸不忍心看她那麼辛苦,自告奮勇,陪她下山,幫忙提東西。她在九畹町這條街上,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他陪著她,被人家看成劉家的一份子,也沾了不少光。
劉叔下班回來,倩蓮阿姨會親密地和他窩在客廳的長沙發上談話。夫妻之間的間隙,似乎漸漸地彌合了。
有一天劉叔從公司回來,顯得心情特別愉快,對明咸說:「今天左秘書居然親自到我辦公室來,談到你復職的問題。董事長要成立一個人事部門,由你去掌管,我想這是很好的機會,我已經替你答應他了。」
「永清,會不會又是一項計謀,你可不要上當,」倩蓮阿姨提醒劉叔說,她對左秘書的狡黠陰毒,相當防備。
「這是我的意思,」劉叔神情愉悅地說。
「你不是經常對我說,你要培養明咸成為公司的接班人,這樣一來,你不把他丟到一旁去了嗎?」倩蓮阿姨質疑地說。
「我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把他留在我身邊,反而妨害明咸的前途。左秘書也想當接班人,而且我哥哥一直在栽培他,一定會想辦法打擊明咸,不如讓明咸離我遠一點,對他的發展比較有利。」
「我不懂你的意思!」
「道理很簡單,明咸一進公司,就鬧事,把他調走是我的主意,我哥哥以為我對明咸感到厭煩了。」
「沒想到你也變得足智多謀。」
「倩蓮,我們結婚二十多年,今天我才第一次聽到妳贊美我。」
「是啊!你是個好人,但世間壞人太多了,一個人光是好人還不夠,必須有智慧才能保護妻子和子女。好啦,我們已經受了很多苦,吃了很多虧,要堅強起來。明咸也是我們的孩子呀!」
明咸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聽他們的對話,非常感動,但心理的壓力卻很大。
「妳不知道,我哥哥這個老胡塗,妄想招左秘書做他的金龜婿,真瞎了眼。」
畢竟燕玲是他的姪女,他對董事長的這種作法很不以為然,才會這樣說。
「那是他家的事,」倩蓮阿姨卻很冷漠,且鄙夷地說。
「唉!最近我聽了很多謠傳,說思敏這個笨女人,要把燕玲當獻禮,送給左秘書做老婆,表示感恩!」
「感什麼恩?」
「她說我哥哥是左秘書救出來的,是左秘書救出來後,還把董事長的位子還給他,哪有這樣人一盡至的人。」
「思敏是在製造神話!」
「妳說的對,我哥哥是妳救出來的,他們把功勞攬在他們的身上,是有圖謀,但不管他們怎麼說,我是公司的大股東,一旦翻臉,董事長的位子,不會任由他們指定的人來當。」
接著劉叔對明咸說:「不管人事工作是好是壞,做做看,我們走一步算一步。」
「劉叔,我會盡力去做的。」
「康林是個家族企業,當初合夥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會發展得那麼快。公司根本沒有制度。從前人事都由左秘書一個人在管,他要哪一個人進來,就讓哪一個人進來;要哪一個人走路,就讓哪一個人走路。到底誰該升,誰該調,都沒有一定的規矩可循。人事是什麼?我也搞不清楚。聽說政府機關的人事部門只是管人事檔案,但另外設有人二室,由特務管安全。」
「劉叔,人二室管安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可不是聽說的。那些人就像左秘書那樣,冤望枉了了不少人。」
「你千萬不能做這種事。」
明咸覺得劉叔說話,莫名其妙,他又不是線民,即使他想做,也搭不上線。」
倩蓮阿姨突然插嘴說:我不相信左秘書沒有把柄,明咸,你可去查查看,如果查到,就讓他也被抓去關。」
「倩蓮阿姨,妳怎麼有這種想法!」
「你對別人寬容,就是對自己殘酷。」
劉叔聽了很吃驚,然後對明咸說,「做人要寬厚一點,雖然我被他害得很慘,但我們不能為了報復而報復,做人要厚道一點,最後還是活了下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倘若你真的把他抓去關己積一點陰德!」
倩蓮阿姨嘆了一口氣說:「永清,我實在搞不清楚你是太善良,還是太懦弱。我和立屏拚死拚活把你救出來,你卻對左秘書那麼寬容!你不要以為明咸是局外人,他也是受害者之一。」
這些話說得太重、太露骨,整個屋子頓時陷入了悽風慘雨,空氣實在令人窒息,好不簡單這幾天營造出來的家庭溫馨,一下子破壞無遺。
劉叔表情凝重,什麼話都不說就站了起來,蹣跚地爬上樓梯,回到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了起來。
倩蓮阿姨卻仍靜靜地坐著,冷冷地看著劉叔的舉止。明咸看著他們夫妻的一舉一動,愣住了。他和倩蓮阿姨默默地坐著,夜來風聲很響,擾亂了他的心思,他感到很不安。突然樓上傳來立鳳夢囈似地哭聲,喊著:「媽媽!媽媽!」倩蓮阿姨立刻上樓衝進立鳳的房間。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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