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職場
1
退伍回來的第一天,明咸還留著平頭,臉部被太陽曬得像黑人,穿著學生時代的舊衣服,立刻跑去都林公司見總經理,結果被守門的警衛擋在門外,他只好找路邊的電話亭打電話給倩蓮阿姨,過了半個多鐘頭,才看到劉叔從公司裡面走出來。
劉叔帶他進入公司,搭電梯上去十一樓,然後走進總經理辦公室,明咸看到裡面有好幾個座位空著,只有一個女孩子坐在位子上。劉叔請他坐在招待客人的沙發椅上,那個小姐便自動端著茶水過來。劉叔介紹她說:「這位是我的秘書白薇小姐,她是立屏的同學,以後你們是同事。你剛來,對環境不熟,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儘管找她。」
明咸看到白薇笑滋滋地瞇著眼睛,露出兩個酒窩,他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只是禮貌地向她說一聲:「嗨!」
白薇綁著兩條辮子,穿著直條的印花布襯衫和過膝的百褶裙,身材苗條,又瘦又高。她恭敬地回禮後,也不知道要說什麼,站了一會兒才回坐到她的座位。
劉叔也坐下來,問明咸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明咸回答說:「今天早上我才到家,換了便服,便跑過來就職。」
「聽說你服役期間回來過一次,那次我出差,不在臺北,沒有見到你,很抱歉。」
「倩蓮阿姨帶我去臺中找你,沒找到人,後來我們去日月潭玩。」
「那天我可能剛好離開旅館,你們打電話來,房間沒人接。你們去日月潭玩得還好吧!」然後把話題轉了個方向,┼阿說:「你在前線過得還好嗎?」
明咸心裡墑咕著你在後方生活過得很舒服,他前線可在打戰,生活怎麼會好過呢?他回答說:「我退伍前打了幾次海戰,不過我是陸軍,躲在坑洞裡,算是安全,只聽到砲聲,緊張死了,我很怕,對方打過來,那可真的要命。」
「立屏嫁人啦!你知道嗎?」劉叔好像要把憋在心裡的話吐出來似的,把這個對明咸已經不算新聞的消息告訴他。
「我知道,」明咸回答得很平靜。
「你先在這裡坐一會兒,等我把這裡的一些事處理完了帶你去見董事長。」
天氣有點冷,明咸兩手握著茶杯取暖,無意中,又把眼睛轉到白薇那邊看她,她也正在看他,只是裝著一本正經的樣子,端坐著。
劉叔忙完了,走過來笑著對明咸說:「我們上樓去見董事長!」
董事長室在十二樓,從十一樓上去,只上一層樓,可是他們還是坐電梯上去。踏進董事長室,首先看到的是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婦女和另一位戴著銀框眼鏡,看起來蠻斯文的年輕男子。明咸猜想這個人就是左秘書吧!
劉叔不跟這兩位秘書打招呼,逕自帶著明咸衝進董事長的小房間。
董事長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頭髮雪白,坐在他的座位上打瞌睡,突然覺得有人闖進來,就醒了過來。
「永清,有什麼事嗎?」
「我帶一個人來見你,他是立屏的家教老師王明咸,」劉叔說。
「我已經聽倩蓮說過了,歡迎,」董事長看著明咸說。
「王先生剛當完兵回來,我叫他來公司幫忙。他是去年高考和職業考雙料狀元,表現非常優異,這個孩子是北莊人的子弟,真令我們以他為榮。」
「雙料狀元很不簡單!」董事長向來對念書的人就另眼看待。
「明天就叫他來上班?」
「好啊!好啊!」
劉叔帶著明咸離開董事長小房間的時候,董事長還親自送到辦公室門口。這次他們不坐電梯,高高興興地走樓梯下樓,才踏進總經理室,秘書便叫喊著:「總經理,電話。」
劉叔接過電話,還沒說幾句話,就開始大聲吼叫起來:「左秘書,董事長都答應了,你還有什麼意見。如果公司不聘,我自己掏腰包聘,這樣總可以吧!」然後氣憤地把電話筒甩在桌子上。
明咸知道這通電話一定是衝著他打來的,可是劉叔抑制了激動的情緒之後,又把電話筒撿起來放回電話座上,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用手輕輕地搭在明咸的肩膀上,請他坐到沙發那邊去,然後親切地對他說:「記得,明天就來上班!」
明咸感覺到公司裡的氣氛很詭譎,明爭暗鬥,很怕劉叔因他而燃起了戰火。他想告訴劉叔,最好他去別的地方找事,不要來這裡惹麻煩,可是他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明天一早我去載你,你就在家裡等好了。」
劉叔的盛情又一次像海浪衝向他來,他不會游泳,被衝得就像溺水一樣感到就快要窒息。他說:「劉叔,這樣太麻煩你了,我自己會搭公車。」
「公司的門你進進不來,左秘書不給你員工佩章。」
明咸立刻明白剛才劉叔在電話中說的,「我自己掏腰包」是什麼意思!他實在不想增加劉叔的麻煩,但他也不能婉拒劉叔的好意。
他們又用日語談了一會兒。當明咸要離去的時候,劉叔對他說:「回去的時候,先去九畹町一下,倩蓮和立鳳都很想見到你。」
「我就去。」
劉叔叫秘書過來,對她說:「白薇,妳送王先生出去,不然守門的警衛又要找他麻煩。」
明咸到公司上班才不到一個禮拜,左秘書就開始刁難他,只是為了一份給財政部的公文,就把他叫去董事長室臭罵一頓。他搞不清楚左秘書在罵什麼?但他自認剛上班不久,不懂實務,法條又不熟悉,也許犯了些小錯,等回到總經理室,劉叔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說: 「左秘書說我國文程度太差,不懂怎麼寫公文。」
「你用日語翻譯給我聽。」
明咸乾脆把財政部的公文和他所寫的回文翻譯成日文,劉叔看了之後對他說:「你寫得很好啊!誰說你寫得不好。」
劉叔又叫秘書把中文原稿過目一次,她說:「王先生的文章寫得很好啊!財政部的公文用字深了一點,我看是左秘書國文程度太差,看走了眼了。」
明咸被訓,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卻對他傷害很大。他留在辦公室沒事可做的時候,就會想到左秘書那張嘴臉,越想越氣;下班時間一到,就馬上離開辦公室,往公司的大門走去。那天正下著雨,他沒撐傘,低著頭,往前衝,隱隱約約地聽到後面有人叫他,他轉過頭來,看到一把雨傘漸漸地接近,最後雨傘提高起來,遮住他的頭頂,讓他不會淋雨。
「王先生,你沒帶雨傘啊!這種雨淋起來會感冒的。」
原來是白薇。
「前面就是公車招呼站,有騎樓可以躲雨。從公司到那裡才不過幾步路,我跳一跳就跳到了。」
他從她手裡接過雨傘,她的高度跟他差不了多少,兩人並肩地走著。
「雨還是很大,不要以為你個子高,腳步大,就像兔子跳一跳就到站牌那邊,雨很大,還是會把你衣服淋濕的,」白薇說著笑了,兩頰泛著紅暈,顯得有點羞澀。
「那麼矮人就像烏龜慢慢地爬出來,有個龜殼保護著,不怕淋到雨啦!」他也學著她用的比喻說起笑話來。
「不過烏龜爬行的時候,頭要伸出來,還是會淋到雨的!」
「兔子怕雨,可是烏龜不怕雨呀!」
兩人相視,會心地笑了起來。
雖然他們同在一個辦公室,上班時間,各有所職,很忙,沒機會聊天。
「你要搭幾路公車?」
「二零四,你呢?」
「隨便。」
白薇又笑了,「你到底要去哪兒?」
「不回家就是了。」
「喔!」
他陪著她上車,坐了幾站,人很擠,就下車了,結果她也跟著他下車。
「附近有一家牛肉麵店蠻有名的,我們去吃吃看,」他說。
「聽說價格很貴。」
「不管它啦!」
平常明咸省吃儉用,自己一個人吃東西都得挑最便宜的攤子吃,今天他口袋裡有點錢,是服兵役的時候儲蓄下來的,在白薇面前大方起來。
「今天又不是發薪水的日子,」她說。
「沒關係啦!如果我沒錢付,說妳是都林公司總經理的秘書小姐,誰敢不給賒賬!」
「我面子可沒那麼大。」
「那我們吃完了麵,就留下來洗碗好了。」
「人家才不稀罕你洗碗哩!」
「那怎麼辦?」
「涼拌,」她說著又笑了起來,「看樣子白吃,老闆會揍人的哦!」
「那只好挨他揍啦!」他故意說得很無奈。
「他會踢你的屁股,」她也說俏皮話。
「喔!踢妳的屁股比較好踢。」
「為什麼?」
「踢我的屁股會踢到鐵板。」
「那踢我的屁股就像踢到豆腐了,我才不要被踢!」
真沒有想到,兩人談話會那麼投機。他很神氣地帶著她走進那家牛肉麵店。雖然跑堂並沒對他特別招待,牛肉麵也沒他想像的那麼好吃,卻花了不少錢,但他覺得很值得,很有面子。他們吃飽之後,走出麵店,便沿著暗淡的街道走著,開始談著家裡的事情。
「我父親是中文系教授,我母親是高中國文老師,我從小就得背詩詞,背了許多,背到後來我覺得很膩。」
「背那些詩詞幹什麼?」他問道。
「你沒有聽說過,詩詞可以陶冶性情呀!」
「鬼話連篇!我高中的時候,有一位國文老師是詩人,脾氣壞得要命,罵人就像刀切菜。我看他一點都沒有被詩陶冶性情過。」
「我父親專攻杜甫的詩,頗有成就,可是我母親說,他選錯了對象,有錢的詩人像李白他不選,偏偏選一個終生潦倒的詩人,怪不得他一輩子只能當窮教授。」
「教授比較清高呀!」
「清高是別人說,我母親感受很深,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事都要面對。她希望我找對象,找一個做生意的,千萬不要嫁給教書的。」
「所以你母親要妳唸商。」
「事實上不是那樣,是我自己高中聯考沒考好,第一志願的學校進不去,我母親說,乾脆去念商專也不錯。」
「你的情形和立屏相似。」
「立屏是我最好的同學,我在商專唸書的時候,見過你一次!」
「怎麼可能?」
「你和高罡打架的那一天,我和立屏正好一道兒走出校門,立屏看到你拔腿就跑,你在後面窮追,過了馬路,消失在那條無尾巷子裡面。」
「我做的壞事竟然都被妳看到了。那一天我真昏了頭,跑到人家學校門口等人。我只不過是立屏的家教老師,還管人家談戀愛,事後我覺得很不應該。」
「這樣做,證明你愛她呀!」
路燈的光線本來就很微弱,又被雨傘遮住了,縱使他想看她的表情,也無法看清楚。前面的雨絲像晶瀅透澈的毛髮,一絲一絲地飄落下來。柏油路面反射著燈光,顯得又黑又亮。
明咸並不想掩飾他對立屏的感情,感慨地說:「戀愛就像一場籃球比賽,球要傳到誰的手裡很難講,球技再好,投籃再準,要得分,還得有人把球傳給你,否則根本沒有機會,也只能乾著急。」
白薇並沒有接下他的話來,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到了公車站,看公車來了,便跳了上去,坐到她家附近的站牌下車。他要送她回家,她不肯,他只好讓她一個人走進巷子裡,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2
有了第一次的相遇,就有第二次的約會,從此兩人的交往頻繁起來。每逢假日,他就約她出去郊遊,去野柳,去金山,去八里的海邊戲水,或去陽明山,或大屯山,或七星山野外爬山。不管他們是戲水或是爬山,她總是詩詞不離口,本來他對文學不是很感興趣。為了討好她,他也會帶著一本日文詩集,或一本英文詩集,應她的要求,念給她聽,因此詩歌漸漸地變成了他們的共同話題。
有一天,他們打算去爬一座高山,全身裝備,登山鞋、小刀、水壺,還有背包(裡面有毛氈、毛衣、夾克、乾糧、指南針,應有盡有),一副探險隊員的模樣。他們相視而笑,戲稱說要去尋幽探密,開蹊闢徑,找出新天地來。
「我們是菜鳥卻冒充飛鴿,這一下飛得太遠,不曉得會不會迷路飛不回來!」
「飛不回來,就當山頂洞人好了!」
「妳就喜歡當古人。」
他們坐火車到新北投,然後沿著山路往上爬,起初的一段路還蠻熟悉的,到了山谷,風景實在很美,大自然給他們無窮的歡樂,他們大呼小叫,恣意放縱自己,故意找危崖去攀登,必要時,他會拉她,扶她,或托她。到了山頂,一望無際的視野,使心胸開朗起來。他們找到一塊岩石,兩人並肩坐著,觀賞風景。雖然天氣晴朗,臺北盆地的上空仍籠罩著一層煙霧,像一層面紗遮蓋著少女的面貌。淡水河蜿蜒地流過密集的聚落,向西北方向出海。
他們吃了點乾糧,喝了點水,便又起程,爬過一嶺又一嶺,沿著溪邊走,遇到河水較淺的地方,便涉水而過。
她興奮地說:「這種地方,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根本不敢來。」
「是啊!這是事實,有伴才有可能,」這句話給了他很大的鼓舞,於是他便把她帶進人跡罕到的地方去。
太陽漸漸地下山了,餘暉在山中造成了朦朧景色,頗為迷人。他們流連在這難得的奇境之中,忘了太陽漸漸地沒入群山之中。天色一下子暗淡下來,他們發現當初披荊斬棘上來的路徑已經無法尋覓,只好靠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摸黑下山。
他緊握著她的手,怕萬一鬆手找不到她,會丟下她一個人在山中。他自以為男人膽量比較大,必須照顧膽小的女人。其實他不認識路,只是亂闖,不過兩人在一起,即使迷路,心裡也篤定多了。他們的確迷路了,怎麼走都走不出那座山,繞了好多次又回到原處。山裡開始起霧,怕這樣一直走下去更危險,便決定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避一下風寒;兩人躲進一處山洞裡面,把背包裡的毛衣、夾克,拿出來穿上。他們吃了乾糧,喝了水,然後用毛氈裹住身體,坐著等待天明。
初夜的時候,天氣還算溫和,山裡有很多聲音,蟲鳴聲最為響亮,忽遠忽近,互相應和著。然而,忽然有一陣風吹過,便戛然中止,接著樹葉嘩嘩作響,之後,鳴聲又起,此起彼落,充滿了整個夜空。到了午夜的時候,天氣開始轉涼,涼意開始浸入他們的體內,他們解開毛氈,互相擁抱著取暖,外面再用兩條毛氈裹住。這時他很自然地把臉貼著她,很清晰地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以及規律的心跳聲。
「會不會冷?」他問道。
「不會,」她回答說。
他的手伸進她的衣服裡,撫摸著她的肌膚說:「到了清晨還會更冷。」
她倒不在乎他的撫摸,低聲地說:「今晚回不了家了。」
「爸媽會擔心嗎?」
「你呢?」
他找到她的嘴,開始接吻。過了一會兒,鬆開了,他又問道:「在這裡妳會怕嗎?」
「有你在,什麼都不怕!」
「妳對我那麼有信心?」
「說真的,我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你,那時立屏有男朋友,我很想叫她幫我介紹。」
「妳為什麼不叫她介紹?」
「因為你和高罡打過架之後,立屏的心就變了,她常在我面前談到你,所以我知道她愛你,我怎麼敢開口說我喜歡你呢?」
「那件事看起來好像我要跟高罡搶女朋友似的。」
「很多事情總是是是非非,誰也搞不清楚真的動機,不過以我們女孩子的觀點來看,你拼了老命,若不是為了立屏爭風吃醋,不然那是為了什麼?」
他不答,又把嘴湊過去,讓她吻。這次是她熱烈地吻了他。
「我們可能是前世夫妻,」她喘著氣說。
「妳這樣想嗎?」
「不然我們怎麼會在一起?」
「妳相信人有前世嗎?」
「你不相信啊?」
「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也許我是一頭豬。」
「要是你是一頭豬,那我也是一頭豬啦!」
「那我是狗呢?」
「我也是狗。」
「妳老是跟我變,人家孫悟空七十二變,是看對方變成什麼動物?他才變成另一種動物來剋對方,例如我變成老鼠,妳就變成貓,貓是老鼠的天敵,但妳這樣得變法不行啦!變到最後變成同類沒得打了,只好和談。」
「我本來就不想跟你為敵,況且西遊記裡哪有變成貓變成老鼠的記載?」
「那是人寫的,我們多加這一則故事進去,不是也很好玩嗎?」他說著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讓我來寫的話,我一定把你變成一塊石頭,」她嚴肅地說。
「這樣不好吧!難道妳愛一塊石頭嗎?」
「只要你是一塊玉,我就可以把你抱在懷裡。」
「石頭不能再變了吧!」
「那更好!」她說著也笑出聲來。
於是他們在黑暗中開始擁抱,嘴對嘴狂吻起來,接吻的時間過久,弄得氣喘不過來。
他鬆開嘴之後問她說:「妳怎麼啦?」
「剛才差一點窒息。」
「現在還好嗎?」
「沒事啦!」
過了一會兒,兩人又忍不住擁抱起來。到了破曉時分,溫度急速下降,他覺得她全身發抖,於是他輕拍著她的臉頰,怕她昏睡過去,並且不斷地揉搓著她的身體,忙了好一陣子,她才不再發抖。其實這時溫度已經漸漸地回升了,洞口透進了曙光,樹影也漸漸地清晰起來。群鳥唧唧啾啾地叫著,他便敦促她起來,收拾行李,整裝走出洞口。太陽昇上來了,強烈的光線射進眼簾,差點睜不開,溫暖的感覺使他們恢復了活力。
他們走下山,看到不遠處就有一家農舍,然後沿著小徑走過梯田,有一條產業大道,路旁就有公車站。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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