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平情傷
1
一大早倩蓮阿姨就趕回來把立鳳帶走,並且對明咸說:「我們去臺中找劉叔,下午一點左右,在臺北火車站見面。」
「立鳳誰來照顧?」
「我把她送去外公那邊,她喜歡跟外公在一起。」
「我不要去外公那邊,我要跟明咸哥一起去南部玩,」立鳳吵著說。
「不行,」倩蓮阿姨正色地說。
立鳳不敢再吵了。
以前倩蓮阿姨對待孩子都是和顏悅色,尤其對待這個最小的女兒,更是有求必應,從來沒看過她用這種態度對她說話,立鳳一下子就被壓下來,明咸覺得很奇怪。他母親蹲下來對立鳳說:「立鳳,妳留下來,在這裡住,阿姨照顧妳好不好?」
「不行啦!芳蘭姊,我還是帶她去外公那邊,我老爸一直唸著她,還是給她去跟外公在一起比較好,」倩蓮阿姨說著拉著立鳳的手要走。母親對她說,「好吧!請妳幫我問候阿福叔,我有二、三十年沒見過他了,他還好吧?」
「我老爸壯得很,他每天挑著籃子去市場賣菜,生活過得很愉快。」
「他真勤奮,年輕的時候很操勞,現在應該靜下來享福,」母親說。
「他就是那種勞碌命,靜不下來。我老媽一走,家裡沒有別人,他又不肯到我那裡住,每天去市場賣菜,可以和老雇客談話,他樂得很,」倩蓮阿姨說。
「那很好啊!」
「立鳳喜歡跟外公一起去市場賣菜。」
倩蓮阿姨說完了,牽著立鳳的手,道聲再見,便走了。立鳳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頻頻地轉過頭來向明咸招手。
回到客廳,母親想和他說話,他卻心不在焉,不曉得問過他多少次,他都沒回答。過了很久,彷彿聽到母親又在問他,才回過頭來問道:「媽,妳在說什麼?」
「昨天晚上我聽到你和鞏叔談到都林公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明咸不好隱瞞,便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了母親。
「永清是不是還在監獄?」
「聽說倩蓮阿姨已經找到人把他釋放出來了。」
「到底誰那麼歹心,陷害他!」
「聽說是公司裡有內奸,內神通外鬼,想搶公司,故意製造事端。」
「這次你回來有沒有見到永清?」
「沒有。」
「下次你見到他,替我問候他一下,說我很關心他,」母親說著不知不覺地淌下眼淚來,然後默默地回去房間,又躲起來痛哭一場。
明咸也回到臥房躺了一會兒。雖然沒有真正入睡,但多少補了一點睡眠。到了約定時間,他比倩蓮阿姨早一點到臺北火車站等候,不久倩蓮阿姨也出現了。她換了一身樸素的裝束,鼠灰色長袖的襯衣和深褐色的裙子,手肘上掛著一件暗青色的外套,另外一手提著一隻棕色小提包。她對明咸說:「讓你久等了。」
「我剛到。」
「好吧!我們去買車票。」
明咸幫倩蓮阿姨提著小提包,一起去售票臺買車票。
在等火車的時候,他們面對面站著,他看到她臉部的化妝都已卸除了,恢復了原來清秀而毫無矯飾的面貌。他覺得她的神色比以前憔悴多了,談話也容易分心。
他們搭的是普通快車,到臺中要花四個多鐘頭。乘客很多,擠得連站都站不穩。一直到了桃園才有人下車,空出一個位子來。他讓她先坐。過了竹北,他才找到一個位子坐下來。兩人斜對面坐著,談話不方便,一路上,都沒說話。到了臺中,他們再轉乘公路局汽車,直達日月潭。當他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們住進旅館,隨便吃了一點東西,便上床休息。
他們只租了一間房間,一張雙人床,就當作母子睡在一起。她一躺下來,很快就進入夢鄉,但他卻無法入眠。
今夜有月光,窗外的景物清晰可見。庭院裡有幾棵榕樹長滿鬚根,像是老人蹲著,還有狀似草菇的涼亭,像是婦人撐著傘佇立著期盼什麼?更遠處就是日月潭,潭面無波,靜得像一面鏡子。
明咸睡不著,老是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經意就會碰觸到倩蓮阿姨的身體,但她毫無反應;看她在旅途中嗜睡的樣子,想必她很累。
「昨天晚上她又去找高揚,看起來大概整晚都沒有睡。」
他想起了他在泰來閣所看到的一切,那間他們夜宿的房間裝潢得相當雅緻,顯然是情人幽會的好地方;而賴經理口口聲聲稱呼倩蓮阿姨夫人,可以想見,她與這位高官的關係飛抵尋常,至於愛情,可以想像一定熱烈到像是鍋子裡的油開始燃燒起來,他們的羅曼史是盡人皆知,不用掩蓋了。
「妻子有外遇,對丈夫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不管倩蓮阿姨對高揚是否真情,對劉叔來說,很受不了,劉叔只能眼睜睜看著妻子跟人家偷情!
現在明咸面對著熟睡的倩蓮阿姨,想要仔細看一看她真實的面目,無法看清楚,側過身來,面對著她,她卻伸過手來抱著他。忽然他心跳得很厲害,心裡一直掙扎著,想要掙脫,不敢掙脫。在這個柔和而安靜的夜晚,他有如稚兒投入母親的懷抱,享受著甜蜜得慰藉,不久他也安適地睡著了。
2
第二天起床,明咸看到倩蓮阿姨的精神好多了,忙著撥電話聯絡劉叔,可是一直聯絡不上,便帶他先回臺中,到處尋覓,仍然找不到劉叔。待到下午,她決定帶他往其他地方去遊玩,便租了一部小轎車,直奔溪頭。
到了溪頭,時間已經很晚了,幸好還趕得及進去實驗林管理區,他們便投宿在裡面的招待所,休息了一會兒,她建議到外面去散步。
天氣相當暖和,月亮已經升上來了,掛在樹林的上方,圓圓的,像一個窺視孔。廣場上很明亮,四周還是很暗,進入林區,只有微光,小徑依然清晰可辨。泥土的路面上大石、小石,坑坑洞洞。他怕她摔交,緊緊地挽著她的手臂,小心地走著。
夜晚遊園的人很少,所到之處,只見到黑幢幢的樹影,偶爾從葉縫間看到一、兩棵微小的星星。他們走到大學池,天空忽然開闊起來。雖然有月光,但池水黑如墨汁。一座搖搖欲墬的拱橋孤寂地跨在那灘池水上面。
她走上了拱橋,還聽到竹幹吱吱的聲音,他怕她像她女兒那樣走到橋中央,因恐懼而不敢向前移動,又得他上拱橋去抱她,結果她卻毫無畏懼,輕而易舉地走過了橋。
由於他的體重太重,不敢嘗試,等她回來,他們就坐在池邊的一棵平躺的枯樹幹上面,一起欣賞夜景。
「你在前線受苦了沒有?」她終於問到他當兵的事了。
「還好,前些日子有戰事,緊張了一陣子,後來不打了,就顯得很平靜,只有傍晚還有砲聲,是在打宣傳彈。」
「聽到宣傳彈的砲聲會不會害怕?」
「剛去的時候聽到砲聲很害怕,久了就不覺得怎麼樣了。通常宣傳彈都掉落到海裡,有時候也會掉到民宅,軋死人,不過這種事只是偶爾發生。」
「在前線還是危機四伏,尤其打宣傳彈的時候,你還是要小心。」
「天黑了,我就不出去,我住在碧山山頂上的碉堡裡,宣傳彈只從高空飛過去,不會打到我們的。」
「有好幾次阿騰出差去馬祖,立屏託他去看你,但沒有看到你。」
「在軍隊裡,他怎麼可能找到我,況且他是出差,來去匆匆,頂多到了南竿,我是在北竿,還得過海,如果有戰事的時候,交通船就停開了,他要找我也不可能有時間。」
「你這次回去還要多久才能退伍了?」
「還剩下兩個多月。」
「那也快了。」
「但是退伍後,我就不曉得要幹什麼?」
「有沒有打算出國?」
「我媽媽不會答應的,我也不敢想要出國。」
「不然你先在康林公司做幾年事,等年資夠了,叫劉叔派你出國留學。」
這是很好的出路,但他不敢奢望。因為在他離開臺灣之前,立屏對他信誓旦旦,非他不嫁,然而由於情勢改變,她還是嫁給了阿騰,所以倩蓮阿姨的話他還能相信多少呢?
月亮已經移到另一邊的樹林上方,他們仍然坐著,只是沒有繼續說話。雖然無風,但露已經下降了,有點涼意。她先站了起來,走向水池,又一次上了拱橋;他也也站了起來,跟在後面。兩人同時上了拱橋,拱橋吱吱作響,並且搖晃得更更厲害,他擔心他的體重過重,會壓斷了拱橋。還好,他們都安然走過去了,於是他挽著她的手,像一對情侶似地走回招待所。
6
那年四月,天氣相當不穩定,海上颱風提早到來,因此回馬祖的船期,一拖再拖。倩蓮阿姨決定帶著明咸再往更南的風景區去遊玩。他們先到臺南,住了一夜,享受古都的美食,本來還想去參觀古蹟,但天下著雨,四週冷清清的。他們去赤崁樓參觀後,頗為失望,看到的是一片雜亂,土地被侵佔,四週高樓疊起,嚴重威脅到這座象徵臺灣歷史建築物的外在景觀。雖然它仍聳然存在著,但存在得一點尊嚴都沒有,於是他們決定不去安平古堡了,即使去了那裡,所看到的可能也是同樣令人感傷。
他們在西門圓環附近的小攤子吃了臺南著名的菜種和魚羹,然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著。這裡他們人生地不熟,實在沒有什麼地方好去,走到一個站牌,遠遠看到有一部公路局班車駛過來,便招手,不管開去那裡,坐上車再說。
車掌小姐問他們要去哪裡?
「終站是哪裡?」倩蓮阿姨反問道。
「山頭角。」
倩蓮阿姨買了兩張票後,忽然問車掌小姐說:「對了,山頭角有沒有旅館?」
車掌小姐被問得莫名奇妙,想了一下才說:「你們不是來玩的嗎?怎麼不先打聽清楚?山頭角是有一家旅館,但離公車站很遠,你們到了那邊再去問路吧!」
「謝謝。」
到了山頭角下車,明咸覺得這個地方他好像來過,走了一段路,找到了一家旅館;倩蓮阿姨在櫃臺登記住宿的時候,那個招呼他們的老頭子,他又覺得很面熟。等上了樓梯,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小時候就住在這裡。
進入房間,明咸仍然在追憶著以前的點點滴滴,不愉快的往事一幕一幕在他腦際掠過。他坐在床緣,顯得一副沉思的樣子。
倩蓮阿姨卸去了外裝,穿著單薄的襯衣,站在他面前,而他卻視若無睹。
「明咸,你在想什麼?」她問道。
他怔了一怔。
「去沖洗一下,今天早一點休息,」她又說。
他站了起來,脫去了薄夾克和襯衫,準備進入浴室,忽然停了下來說:「我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以前我一定在這裡住過,一進來,好像回到家一樣,那個櫃臺,那座樓梯,還有這間房間,我覺得都很熟悉,到底我是不是在做夢?」
倩蓮阿姨走過來,用手輕輕地拍一拍他的臉頰,親密地說:「我跟你在一起,這是真的,並非做夢。」
明咸走進浴室,裡面的設備也是他曾經見過的,只是有少許的一些地方改變而已。他記得以前沒有浴缸,只有洗臉臺,但牆壁上的掛勾,還是舊的瓷器。他把水龍頭旋開,放水進入浴缸,然後脫掉長褲,把它掛在掛勾上,再脫去內衣褲,放進一個小臉盆裡,準備待會兒洗。
他開始沖洗身體,泡進浴缸。浸入熱水中,彷彿又回到了童年。
那個頭髮像向日葵的肺癆鬼,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居然還活著,樣子變得好看多了。
「這次我應該再一次把他從樓上推下去,看他活得成活不成,」他想著,裂嘴笑出聲來。
倩蓮阿姨在臥房裡喊著他,「該起來啦,洗太久了。」
明咸聽到聲音才從夢中驚醒,趕快從浴缸爬起來,用浴巾擦乾身體,穿上長褲,赤著背,衝出浴室。
「我怕你睡著了,」她笑著說,「是不是想到什麼愉快的事,笑得那麼開心。」
「我好像在做夢。」
「有夢最好。」
輪到倩蓮阿姨進入浴室,她很快把身體沖洗乾淨,就從浴室出來了,赤裸著,毫無羞態地走到床邊,打開放在床上的小提包,拿出了內衣褲,慢慢地穿著,套上乾淨的直裙,然後轉過身來對他說:「你有沒有內衣褲換?」
「我什麼都沒帶,剛才內衣褲洗了,放在小盆子裡,忘了拿出來。」
他說著準備再進去浴室。
「我已經幫你洗好晾起來了,記得明天上街提醒我幫你多買幾件。」
由於長途跋涉,倩蓮阿姨感到有點累,便躺在床上,先行就寢。而明咸則睡不著,坐在床緣,不曉得要做什麼?過了一會兒,站起來,想找雜誌或報紙之類的東西來看,可是房間裡什麼都沒有,他就開門走下樓去。
老闆向他打招呼。
「還沒睡啊!」
「這裡太安靜了,睡不著,」他說著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
老闆從櫃臺裡面走了出來,態度相當卑恭,坐在他的對面。
「劉先生,你是從臺北來的嗎?」
明咸愣了一下,想了一想,原來住宿是用倩蓮阿姨的身分證登記的,老闆以為明咸是她的丈夫,從身分證配偶欄看到他的名字。
明咸將錯就錯,便假扮起劉永清來。
「十多年前我經常去臺北找朋友,可是現在年紀大了,行動不方便,但很想念,臺北變成什麼樣子了?」
「大樓林立,恐怕很多地方,已經不是以前你看到的那個樣子了。」
「上次我去臺北的時候,看到重慶南路變得很醜,東一棟大樓,西一棟大樓,都沒有規劃好;以前兩邊都是清一色的三層樓洋房,看起來很整齊,而又美觀。」
「這樣才是表示自由啊!」
「自由個屁!講話不小心,馬上就請你去火燒島吹海風。」
明咸不想談這個禁忌的問題,問老闆說:「你在臺北有朋友嗎?」
「我是在臺北唸書的,有幾個同學還住在臺北,不過我去臺北的目的不是去找同學,而是在尋找一對母子,他們是我的遠親,住臺北郊區一個叫做北莊的地方,我們失去聯絡很久了。」
「我知道北莊在哪裡,但我不曾去過。」
「那是個小地方,你不會想去的。」
「你去過了嗎?」
「當然我非去不可,我的那位遠親的娘家就住在那裡。她是高女畢業的,遇人不淑,帶著一個嬰兒來投靠我,我可憐她,對她相當不錯,可是她住了幾年,突然帶著她的小孩回臺北去了。」
「她回去臺北,你幹嘛還去找人家?」
「人總是有點情感,何況我實在愛她。」
「我看,你一定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令她傷心,她才會離開你。」
「沒有啊!我一直對她很好。」
「不然,就是她不喜歡你。」
一絲痛苦的表情掠過老闆的臉。
「年輕人,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誰?我在山頭角不是等閒人物。我是臺北二中畢業的呢!當年的臺北二中可不是現在的成功中學,難考得很。本來我也在臺北做事,二二八事件把我嚇跑了。我回到故鄉繼承了祖傳的家業,開旅館。那時有很多有錢人家的女兒想嫁給我,可是我不要,因為我看上了一個帶著孩子來投靠我的媽媽。照道理,我能看上她,她應該偷笑才是,結果她不肯接受我的愛,有一天帶著孩子跑了。」
「可見人家並不愛你,」他故意挑逗老闆。
「年輕人,你真把我看扁了,我確信她很愛我,我向她求歡,她從來沒拒絕過,問題是出在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又怎麼啦?」
「那個孩子真可惡,我們在幹好事的時候,他就在旁邊搗蛋,有一次被我揍了一頓,他就懷恨在心。沒想到,一個小小年紀的孩子心那麼狠毒,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從樓上推下來。」
「那你怎麼沒摔死?」
「我連滾帶翻跌到樓下,傷得很重。」
「你偷了人家的媽媽,當然孩子受不了這種恥辱,非殺你不可。」
老闆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想要發脾氣,卻又忍了下來,然後顯現出阿諛的表情。
「我是真心愛她,如果不是那個孩子在旁邊作祟,她早就嫁給我了。」
「你真的那麼有自信嗎?我看你八成是在自我吹噓!」
「我說真的,」老闆爭辯著說。「你不曉得,那個年代,很多人吃飯都有問題。我還能供她吃,供她住,她能找到像我這種人做丈夫可不容易呢!」
「雖然這種人不多,但還是有,所以,她不要你,帶著孩子跟別人跑了。」
「是我不要她的。」
「喂!老闆,你說話怎麼顛三倒四,剛才是你說你要人家,現在又變成了你不要人家?前後矛盾,到底你是哪一種人?」
這個臭老頭,雖然說話很有條理,但腦袋有點不靈光。他們面對面談了很久,並未認出他就是當年礙事的小孩,畢竟人老了,辨識力也差了。
事隔多年,明咸想起往事依然心有餘恨,真想再踹這個臭老頭一腳。然而洩恨的想法一閃而過,自己卻打了一個寒顫,何必呢?看到這個臭老頭病態而發胖的臉孔,漸漸地引起了他的憐憫。他想,如果當年這個臭老頭隨便娶一個鄉下女人,說不定現在兒孫滿堂,就無須獨自照顧這家日漸沒落的旅館了。
老闆還言猶未盡,仍然聒聒不休地談著他摯愛的女人,漸漸地變成了自言自語,他喃喃地說:「有一天我半夜醒來,正想叫那個母親到我房間來,打開紙門,發現裡面的人走了。我寫了很多信,拜託親戚朋友到處找他們母子,以為他們會回去北莊,卻沒有回去。後來我有一個奇想,她可能會去臺北的寶斗里做事,我就挨家挨戶去找,結果還是沒找到。」
「我看你自己愛嫖只是找藉口吧!。」
「奇怪,我講的話,你老挑我毛病,我犯了妳什麼?」
「欠揍!」明咸心裡想著,不過他自己覺得不該再欺負這個臭老頭,說話收斂一點,不要一味譏諷這個臭老頭,於是改口說:「如果你現在能夠找到她,還會像以前那樣愛她嗎?」
「劉先生,你問這問題我答不出來,我跟很多女人有過關係,但愛情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這麼老了,性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我只是一想起她,心裡就充滿了溫暖的感覺。」
不管老闆說的這些話是真是假,都使明咸的情緒相當激動。如果當年他母親真的嫁給這個癆病鬼,那麼他現在會變成什麼個樣子?
忽然老闆很羨慕地對他說:「劉先生,你真幸福,有個老婆那麼漂亮。」
「是嗎?」他苦笑了一下說,但不想辯解。
「雖然她看起來年紀比你大一點,但確實是美人胎子。在我這家旅館進進出出的女人我看了不少,從來沒看過一個女人比得上她漂亮。」
「謝謝。」
「你真有眼光。」
明咸真怕老闆把話題轉到他身上,趕快又問道:「現在你還會不會想找尋那個你愛的女人?」
「我到哪裡去找呢?人海茫茫,無處可尋。」
「也許你不用去找,以前你對待那個孩子很壞,不用他媽媽叫他來找你算帳,他自己就會來找你,你可要小心!謹防他又把你推下樓梯。」
「劉先生,那完全是誤會啦!我愛他母親,怎麼會虐待對她孩子呢?」
「你說,他礙你的事!」
老闆曖昧地笑了一下,然後說:「事情過了那麼久,那個小孩還在恨我,真沒道理。如果他真的還那麼恨我,像這種人大概不會有什麼出息吧!」
「人家要找你算賬,你還管人家有沒有出息!」
「其實我很疼他,可惜那時候他年紀太小,不懂事。劉先生,我只是一時氣憤打了他一下,就像父親打兒子一樣,難道父親打兒子,兒子長大了還會記恨他父親嗎?如果他現在真的來找我,罵我、打我,我也不在乎。說實話,我到了這個年紀,再活也活不了幾年,甚至他要宰我,我就隨他處置。我比較在意的是,希望這家旅館有個人來繼承,那個孩子最好能夠出現,我好把後事交給他。」
「那可真好!如果我是那個孩子,聽到這個好消息,一定立刻跑過來找你。」
「我說的是真話。每次有客人來住我這裡的時候,我都講同樣的故事給他們聽。我真希望那個孩子能聽到我講的故事,帶他媽媽一起過來,讓我們團聚。」
「團聚?好啦!如果我說:我就是那個孩子,你會相信嗎?」
「劉先生,我又不是傻瓜,那個孩子長得怎麼樣,我還記得一清二楚,況且他的名字叫做王明咸,你叫做劉永清,還敢來冒充。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是在開我玩笑,否則我就報警把你抓起來。」
「真的嗎?」
「不會了,我只是說說而已,至少看在你老婆的面子上,我不會這樣做。」
「謝了,我要去抱老婆了。」
天快亮了,他回房休息的時候,倩蓮阿姨剛好起床小解。他才躺下來,立刻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午了。他打一通長途電話問船期,海上風浪仍然很大,看樣子又要拖好幾天了。因此倩蓮阿姨決定多住幾天。
這家旅館幾乎沒有旅客,樓上樓下共有二十多間房間,目前只有他們兩人住宿。老闆睡得很少,當冒充的劉先生在睡覺的時候,又對劉太太講同樣的故事,只是情節略有變動而已。
後來明咸告訴倩蓮阿姨,老闆所說的那個媽媽就是他母親(葉芳蘭)。
「你要不要拿補給證給他看,」倩蓮阿姨問道。
「最好不要,倘若我母親知道了心裡一定很難過,還是給老闆做個好夢。」
「那你自己夢醒了吧!」倩蓮阿姨意有所指地說。
雖然旅館附近的風景相當優美,有溪流,有山丘,小時候,他很想走過吊橋,去看另一座山那邊的天地到底是怎麼個樣子,但他母親不准他單獨過去。這次他執意帶著倩蓮阿姨去探險。他們深入了蠻荒之地,雜草叢生,有時還有驚慌的野兔逃竄出來,或有顏色豔麗的雉雞亂飛。不遠處還有一處果園,再過去可能會有人家,但他們怕深入太遠,想者折回走原來的路,結果反而迷路了,摸索了好久,才找到吊橋。
每天倩蓮阿姨都會跟高揚聯絡,談的不是正事,而是情話。從她的一顰一笑,語調的亢奮,很容易聯想到泰來閣那個小房間,以及賴經理對她的態度。他一直想不通,在這種情況下,她為什麼還帶他到處遊玩?
終於有一天倩蓮阿姨對明咸說,高揚在催她,她得立刻趕回臺北。
回到九畹町,明咸就把立鳳帶回來。在等船期的這段日子,他就整天陪著立鳳,而劉叔卻一直不見人影。
「爸喜歡住在臺中,很少回來,」立鳳說。
倩蓮阿姨晚上也經常不回家,偌大的一座豪宅,只剩下他和立鳳兩人。
明咸在想,從前一家人和和樂樂,以倩蓮阿姨為中心,圍繞著劉叔、兒女,還包括他在內,在一個溫馨而安詳的氣氛之下,彼此相親相愛地生活著。然而現在立屏嫁了,立剛、立勤都出國了,只剩下可憐的立鳳,年紀太小,還得待在這個窩!而他又不得不回去馬祖,實在很不忍心離去。
回到馬祖,他又遇到了戰事,緊張了一陣子才恢復了平靜。離退伍的日期不遠了,他希望戰事不要再起,更希望能夠天晴而風平浪靜,讓船隻如期到來。每天傍晚,他就坐在山頂上,看著臺灣來的船隻,船隻每來一次,他就覺得好像更接近臺灣一次。這時他只是偶爾想起立屏,但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倩蓮阿姨身上。他覺得倩蓮阿姨和高揚的關係是斷不了的,最後一定演變成她跟劉叔走向離婚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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