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3日 星期二

042 人事室



  人事室


   第二天明咸跟著劉叔坐車去上班,通過公司大門的時候,看到守門的警衛向總經理的車子敬禮,等車子停在南樓穿堂前面,又有兩個警衛過來開車門,他們下了車,坐進電梯,電梯走走停停,人進人出,遇到的每個人都親切地向他們敬禮,一時之間,令他覺得有如進入幻境,搞不清楚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他們走進總經理辦公室,看到白薇臉上綻露出一股難掩的歡喜,站了起來迎接。總經理坐到他慣常辦公的位子,於是他們兩個小情侶便坐到沙發那邊,親親密密地談起話來。

  白薇告訴明咸說,左秘書已經把肇事的四個警衛革職了,還親自到總經理辦公室向總經理道歉。她說:「我搞不懂他在演什麼戲?不過這樣也好,以後警衛不敢再來我們這裡騷擾了。」

  「不管他在演什麼戲,我們還是小心為妙,」他握著她的手對她說,「這次是董事長要我回來當人事主任,妳覺得這個職位怎麼樣?」

  「公司哪有人事室?給妳當主任是空頭的,」她迷惑地問道。

  「不管它,有工作就好了,」他說。

  就在這個時候,總經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說:「明咸,剛才我和左秘書通過電話,他說你的辦公室在北樓的頂樓,等一下白秘書帶你去那邊看看。」

  「總經理,北樓哪有辦公室?」白薇迷惑地說。

  「我知道,白薇,以前那邊是倉庫,現在空著,妳就帶王主任去選一間最大的,」總經理笑著對她說。

  從公司大門進來,第一棟大樓叫做南樓,有十二層,屬於行政和營業的部門的辦公室。經過穿堂,後面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對面是另一棟十一層大樓叫做北樓,在北樓的背後是一大片平房,是最早蓋的重機械工廠。

  白薇帶著他去北樓,管倉庫的組長很客氣地對他們說:「電梯只能上到八樓,不過很久沒用了,怕危險,最好走樓梯上去。」

  於是他們只好一層一層地爬到十一樓,累得氣都喘不過來。

  「電梯不趕快修,你以後上班可要累死了。」

  「這樣也好,禮拜天我就不必再找妳爬山了。」

  「你想得美,到了禮拜天,我還是要拉你去爬山。」

  他們選了一間大約有學校的禮堂那麼大的房間,裡面空無一物,粉牆有些剝落,門窗也有破損。白薇開玩笑地說:「這下子可把你放逐到邊疆地帶了,看你還能不能再鬧事?」

  「妳錯了,這個地方是世外桃源,可以躲避兵禍,」他說著在房間裡跳起舞來,體態笨重,姿勢很醜,逗得她開心地笑了以來。

  「我覺得你想得太過天真!左秘書要找你麻煩,你可逃不掉。」

  「我應該想辦法把妳也調到這裡來保護我。」他心裡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只是說著好玩而已。

  「你是董事長啊?」她笑著取笑他說。

  「難講哦,搞不好我真的當上董事長,那就請妳當我的秘書,」他說。

  兩人選定了房間,便一階一階走下樓梯,回到總經理室,還沒坐下來,總經理叫他們到前面來,「你們選定房間了嗎?」

  「我們選電梯只到八樓,年久失修,不能使用,以後王主任每天可要爬十一層樓上班了,一定把他累死人了,」白薇具實秉報。

  「我看妳心疼,那麼我派妳跟他一起在那裡上班,」總經理笑著揶揄她,然後補了一句「握會叫人去修的。」

  白薇臉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看了明咸一眼,坐回她的座位。而明咸卻仍然站著;總經理把身體往後一仰,頭靠著椅背,雙手抱在胸前,以少見的姿態和口氣對明咸訓話。「以前公司裡的人事都是由左秘書一人掌管,引進來一大堆不做事的飯桶,學歷八成有問題。我希望你先把人事資料建檔,讓那些阿貓、阿狗,無可遁形。目前左秘書還沒看到這一點,左秘書以為叫妳做人事主任只是作文書工作,整天抄抄寫寫,錯了,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你可要用一點心,公司一定要改革。」

  最令明咸感到驚訝的是,總經理一夕之間,變得氣派十足,擺出一副頂頭上司的架勢,雖然說的話很有見地,但聽起來卻很滑稽。

  第二天明咸正式就任。公司沒做人事佈達,也沒做交接儀式,只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向北樓,爬上十一樓,走進房間。他看到滿地堆積著一袋又一袋像郵包的帆布袋子,還有一組沙發、和兩張辦公桌椅。辦公室內久未使用,連粉牆剝落,門窗破損,都沒修補,他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

  整個早上他不想做事,反正沒有人會來查勤,也沒有人會派他做事,他就坐在沙發上發呆。到了中午,他也懶得下樓吃飯,就在房間裡走動,走到那一堆袋子旁邊,猛力用腳踢一踢,發洩心中的鬱悶。

  他又坐下來,這次坐到他的辦公桌位子,模仿總經理擺架子,「我也擺一擺姿勢,看誰比較像主管?」他自言自語著。

  快到下班的時候,一個裝電話的外包工人上樓來,沒有敲門便走進房間來,看到他正在裝模作樣,胡言亂語,以為這裡關了一個瘋子;工作的時候,工人都不敢說話,大概心裡害怕,裝完電話,就趕快離開。不久,白薇打電話過來對他說:「喂!王主任,我是白薇。」

  「妳怎麼馬上知道我這裡有電話?」

  「裝電話的工人是我叫來的。」

  「原來妳在管我這邊的事。」

  「這是總經理交代我辦的。」

  「下班的時候,等我一下,我去找妳。」

  「好啊!」白薇笑著對他說,「我告訴你,剛才那個裝電話的工人問我說:『北樓是不是關了一個瘋子,一下子扮演總經理,一下子扮演董事長?』我回答說:『活見鬼!』我並不說他見到鬼,這只是口頭語,結果他聽到『活見鬼!』三個字,真以為我說他見到鬼,嚇得拔腿就跑,連工錢都不要了。」

  「我故意裝瘋子,自我作樂,,不然會悶死人的,我是瘋子,瘋子有什麼好怕的?」

  「工人是怕見到鬼,不是怕見到你這個瘋子,你不知道,他早就聽說過,北樓有鬼,都林事件發生的時候,有兩個員工就在那裡被槍殺,傳說他們的鬼魂經常出現。」

  「妳是在嚇唬我,還是把我當作鬼!」

  「把你當作鬼有什麼關係?即使你是鬼,我還是愛你呀!」她笑著吃吃地說。

  「妳不怕我真的是鬼,會嚇人的,」他也開玩笑說。

  「即使你是真鬼也嚇不了我。」

  「妳膽量真大,我小時候經常聽到有人被鬼嚇死。」

  「你嚇不了我,我真想讓你嚇嚇看!」白薇說。

  明咸張開雙手想抱她,不敢,臉部故意裝得很猙獰,獠牙張口,

 

 玩笑開過了,他忍不住對她發牢騷。

  她安慰他說:「我知道你這陣子受了很多委屈,好好幹吧!」

  都林事件發生後,曾經謠傳董事長伏法了,而總經理下落不明,公司亂成一團,於是董事長夫人出來安撫員工,希望大家放心,公司不會倒的,她會撐起來。她認命左秘書當董事長,黃胖子當總經理。左秘書一上任,就把老幹部一個一個撤換掉:降職的降職,撤職的撤職,並且引進一大堆阿貓阿狗組成空降部隊。那時我便被調去管出納,一個月下來,加班費、出差費、交際費、秘密費,什麼名堂的費用都有,公司開銷很大,又不會做生意,收入短少,不久資金週轉不靈,左秘書害怕起來,他盤算一下,再拖半年這個公司一定倒閉,他推卸不了責任。」

  「這是他自取的,聽說都林事件是他製造出來的,把董事長和總經理幹掉,公司就是他的。」他打斷了她的話說。

  「真的啊!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這是倩蓮阿姨親口告訴我的。」

  「這個人(指左秘書)真壞。」

  「董事長夫人會推他當董事長,據說她製造一個神話,把左祕書塑造成董事長的救命恩人,而且董事長一出來,左祕書立刻把爛攤子丟給他,自己躲在背後當太上皇,享受董事長的愛。」

  「你不誣衊董事長夫人的清白!」

  「我說的部會是空穴來風,這是倩蓮阿姨說的,卻被董事長夫人罵得臭頭,說她血口喷人,抹黑好人。」

  「董事長夫人是在保護她的情夫,哪容得下別人指控。」

  「妳是從哪裡聽來的,怎麼也說出這種話來?」

  「公司哪一個人不知道左秘書和董事長夫人不倫這件事,她還公開向全體員工宣稱,她是繼任董事長的夫人。」

  「這個女人怎麼這樣不要臉,她把她的醜事向員工說明,有什麼目的?」

  「表明左秘書是公司合法的董事長繼承人。我還聽立屏說,董事長的夫人還經常打電話恐嚇倩蓮阿姨,叫她交出另一半的股份,如果不從,總經理的命操在他們手裡,馬上就要他死!」

  「倩蓮阿姨有沒有被嚇到?」

  白薇笑了起來。

  倩蓮阿姨的事情,她知道多少?是不是立屏都跟她說了?明咸不便多問。

  他們又談到董事長出獄之後,左秘書和董事長夫人不曉得如何化解這種尷尬的局面?人家的家務事實在很難理解。左秘書讓位,董事長夫人又恢復了名位──老董事長的夫人,這件事,兩人把它當作笑話,談了老半天,終於白薇談到跟他們關係密切的事情。

  「總經理的出現,黃胖子非常不高興,抱怨說,為什麼總經理沒被槍斃。董事長要請黃胖子下臺,黃胖子當面拒絕,還找過總經理鬧過好幾次。聽說黃胖子和總經理年輕的時候,經常打架,可能是為了女人爭風吃醋,不過黃胖子沒有一次打贏過,因此鬧歸鬧,卻不敢動手。」

  「我倒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那麼早的事,我們怎麼會知道?這只是傳聞,說說好玩而已。」

  「總經理剛回來公司復職的時候,做事很困難,時常倦勤,一請假就是兩、三個禮拜。他把我調回來總經理辦公室,而你又進回來公司上班後,他才慢慢地振作起來。我能感覺出來,他很器重你。」

  「謝謝妳,白薇,妳告訴我這些事。我知道總經理對我很好,不過今天我們不要談公司的事,談些別的好嗎?」

  「是你在發牢騷,我才講給你聽。」

  「沒錯,我是為了他,欠他的情才在這裡受苦。其實以我的學歷,要在公家機構謀一官半職並不難,何況我高考、職業考都上榜了。」

  「聽說是雙冠王,」她替他說。

  「妳怎麼知道,」他高興地問道。

  「我是立屏最好的朋友,有關你的事,她都會告訴我。」

  「這樣不好,以後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很怕妳變成她的影子。我再說一次,今天我們不要談公司的事,也不要談立屏。」

  「好的,容我再說一次,好好地替總經理做點事,不要怕左秘書,挫折也不要氣餒。自從你揍了那四個警衛,左秘書的氣燄收斂了許多,我不曉得他怎麼狠得起心來把他四個爪牙開革掉。」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只顧自己,犧牲別人都無所謂,可見他這個人心狠毒。」

  「所以嘛!你怎麼可以陣式佈好了,戰才要開打,就想開溜,至少得等總經理把這個惡魔趕走,你要走才走。我看你還是按照總經理的意思,重新設計表格,讓員工填寫。這次你可要做得更徹底一點,學歷和專長,必須有證件證明,否則一律存疑。」

  「這個建議很好。」

  「我聽我爸爸說過,連大學教職員的學歷都有人做假。有一位自稱是北大畢業的同事,平常很神氣,喜歡在陌生人面前炫耀她的學歷。有一次我爸爸有一位正牌的北大朋友來找他,剛好那位同事也在場。大家一起聊天,那位同事又吹噓起來說當年他在北大的時候怎樣怎樣,我爸爸的朋友越聽越不對勁,問他是哪一屆,哪一系,同學是誰?結果他亂說一通,張冠李戴,一下子就被揭穿了。像北大這種名校,教育部都有檔案可查,竟然還是有人還做假。如果你遇到什麼野雞大學,大陸那麼大,可能連大學的名稱,聽都沒有聽過。」

  有了白薇在背後加油,第二天明咸一上班,就躲在房間裡抄抄寫寫;總經理還叫白薇分一點工作,他們很快就把人事資料建立起來。總經理覺得很滿意,把成果轉到董事長室,左秘書立刻把明咸叫過去臭罵一頓。

  「人事資料何必重抄一次,舊資料老早就有了,我不曉得公司請你來做什麼的?」

  他細心地解釋新資料的好處,例如在學歷欄上,舊檔案只填「大學畢」,現在就必須寫出大學名稱和科系,並且還要拿出證件來證明,否則一律存疑。這些資料建立起來之後,還可以做人力資源的分析,以及公司培育人才,配合業務發展的參考。

  「放屁!」左秘書厲聲罵道。

  「請你講話客氣一點,」明咸也火了,警告左秘書說。

  「我明明是大學畢業,你為什麼要加註存疑,」左秘書還是氣勢凌人,口氣很硬。

  那個時代的大學生很少,公司裡頭只有左秘書一個,現在來了一個正牌的大學生要跟他別苗頭,已經夠他「賭爛」了,又在學歷欄寫上存疑,他實在受不了。

  「我一直催你拿出畢業證書,你就是不拿出來。我只好這樣寫!」

  「你造反了!」左秘書的小白臉變得更白,像狼嗥一樣尖叫起來。

  「我造什麼反?

  「你還嘴硬,我馬上叫人把你抓去警察局關起來!」左秘書又在恫嚇他。

  這次明咸一點都不怕,衝著這個兇神惡煞說:「我已經被你抓去關了好幾次了,關了之後又能對我怎麼樣?」

  「龜孫子,你竟敢在老爺面前放肆!」左秘書自己也控制不住情緒了,拍桌子破口大罵。

  聽到左秘書罵她龜孫子,明咸怒氣衝上來一拳把左秘書打翻在地上,然後又拿起電話筒往他身上砸,咆哮著說:「去啊!去叫警衛來呀!」

  左秘書怕又挨第二拳,躺在地上,不敢站起來,看到董事長從小房間走出來,才開始假裝傷得很重,像小孩摔交喊痛呻吟著;董事長不敢正眼看明咸,走到左秘書身旁,蹲了下來,摸摸那張小白臉,看他傷得重不重,那種疼惜的樣子,真讓明咸想要作嘔。回到人事室,心情很壞,他把新建立起來的人事檔案往地上灑,然後坐在沙發上直嘔氣。不久白薇便打電話過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剛才黃秘書打電話大罵總經理,說你是一隻瘋狗,近來公司亂咬人。她說這次董事長很生氣,說要告到法院,把你繩之於法。」

  「叫他去告好了!要我坐牢,我就去坐,反正習慣了。」

  「沒有那麼嚴重。」

  「你去跟總經理說,我不幹了,馬上就走!」

  「等一等,我現在過去看你。」

  「請妳不要過來,我已經瘋了,我是瘋子,怕會打人。」

  明咸放下電話,門沒鎖,便離開了人事室,跑下樓去,橫過廣場,穿過南樓的穿堂,走出公司大門,奔向公車站。

  他等著,公車就是不來,幸好旁邊沒有人,否則哪一個人他看不順眼,又惹毛了他,可能又要出手打人。他站了很久,感覺背後有人,轉過身來,發現白薇就站在他背後。他不說話,她也不敢開口說話。等公車來了,他先跳上車,她就跟著上車了。

  「妳幹嘛上車?」

  「陪你呀!」

  他要她下車,但她堅持不下車。坐了兩站,兩人便一起下車,沿著落日大道往九畹町那個方向走去。雖然是秋天,但天氣還是很炎熱,走起路來,並不舒服。他們走著,走了一段路,看見前面有一家用竹棚搭成的小麵店,他氣消了,肚子也餓了,對她說:「我們進去吃點東西。」

  這家麵店只有賣切仔麵,分大碗小碗兩種而已,沒有賣別的。至於湯頭味道好不好,對明咸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他兩、三口就把一碗麵吞下肚子,然後看著白薇慢慢地吃著。

  「王主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董事長非告你不可?」

  「左秘書挨了我一拳!」

  「你又打人啦!」

  「我受不了他的羞辱。」

  於是他把事情的原委說給她聽;她也氣憤地說:「這件事干董事長屁事?」

  「聽說左秘書是董事長未來的金龜婿!」

  「這個王八烏龜,真的亂搞關係。我不是跟你說過,都林事件發生後,他取代董事長,霸佔了公司,也霸佔了董事長夫人,現在他又要變成董事長的金龜婿,這是什麼世界!毫無倫理可言。」

  「白薇,不要談人家的隱私,」明咸不曉得哪來的這種道德觀念,突然說出這種讓白薇也覺得慚愧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她,手上拿著筷子,愣在那邊。

  「對不起,我不是說妳。」明咸向她抱歉說。

  「不過我確實不該說人家的壞話。」

  「這不叫壞話,這個王八蛋確實亂來,把倫理道德破壞得一乾二淨。」

  「他是特務,本來就是要來亂的。」

  「他訓練有素,什麼作奸犯科的事都幹得出來!亂倫對他們算什麼?」

  「所以,你揍他,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如果你要坐牢,我就陪你。」

  「妳又不是共犯,坐什麼牢?妳在公司幹得好好就好的,諒他不敢惹妳。」

  「我猜想左秘書的學歷八成是假的,不然他不至於那樣生氣。」

  「管他是不是大學畢業?不干我的事,董事長說要告我,我辭職算了。」

  「為了這件事,你幹嘛自動辭職?」

  「我很衝動,衝動起來打人,自己控制不了,會打死人的。」

  「王主任,不要洩氣,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揍他一拳算不了什麼!有種叫他再來找你打一架。我很想觀戰!」

  「不要糗我。上次我打了警衛,這次我又打了左秘書,董事長一定這樣想,我是累犯,搞不好下次我衝到他面前打他一拳,他嚇死了,才會想到要告我。」

  「給董事長嚐嚐拳頭也好,不然,他做了什麼壞事,自己都不知道。」

  「這隻老狐狸,什麼事都很清楚,不要小看他,總經理耍得團團轉,董事長可是總經理的哥哥啊!」

  「你顧慮太多了,我只是說說而已,」白薇笑著說。「不過,你離開了公司,我也待下去了。你的工作,我也有參與,左秘書罵你就等於罵我,我想找他理論!」

  「白薇,這是我的事,你千萬不要管。如果我不辭職,恐怕董事長也會把我撤職。」

  「可是你要辭職,還得徵求看總經理的同意才行。」

  「啊呀!妳把總經理看得太偉大了。倩蓮阿姨說過,他這個人懦弱得很,董事長要把我踢走,他不會說話的。」

  「你誤會他了,他很照顧你」

  「我不相信,妳光看電梯的事,他說要叫人來修理,已經過了半年了,還是壞在那裡。我上班得爬十一層樓,加上左秘書經常一通電話叫我去董事長辦公室,我就得樓上、樓下跑,我一天不曉得要爬多少次樓梯。爸我整死了。」

  「明咸,我知道你很辛苦,但這件事你不能怪總經理。公司做事有一定的程序,問題出在董事長那邊,簽呈老早就送上去了,到現在還壓在左秘書那邊,」白薇解釋說。

  「真沒道理!」

  「你不會是在罵總經理吧?」

  「我幹嘛罵總經理!我只是隨便罵罵,出口氣而已,」明咸說。

  「可是你得原諒總經理,聽說他入獄的時候,被刑得很慘。直到現在,他一看到左秘書,還是心有餘悸。」白薇說。

  「倩蓮阿姨經常向我抱怨,總經理出獄後,變得膽小如鼠,跟從前完全不一樣。」

  「我知道,我剛進公司的時候,總經理不是這個樣子,你得給他一點時間,讓他心理慢慢調整過來。」白薇解同意明咸的說法,安慰他。

  「好了,妳也吃完了吧!我們走。」

  離開了麵店,天色已經暗了,他們又沿著原路走回公車站,白薇說:「明咸,這個公司被左秘書搞得像個集中營,員工為了養家活口,都不敢吭聲。你來了之後,是有了很大的改變,你決不能辭職,你是我們的救星。」

  公車來了,他跟著她上車。這次換她問他說:「你幹嘛老跟著我?」


2

  總經理覺得公司非整頓不可,因此態度開始強硬起來,第一個目標,就是先把左秘書的人事權架空起來,然後第二個目標,就是資遣一些冗員,並且要求明咸建立一套人事制度(開始在進行了)。如此一來,明咸的工作越來越煩雜,責任也越來越重,相對地,權力也越來越大。左秘書已經不敢直接打電話騷擾他,一切作業都有一定的程序,忙歸忙,但忙得有點頭緒。

  有一天,白薇帶著一個女生來找他,她說:「王主任,這位是李小姐,還在唸大學。這個寒假她想來公司打工,總經理說由你安排工作就好了?」

  他看她穿著相當樸素,白襯衫,黑裙子,加上低領的舊毛線衣,外穿卡其制服,猜想她可能像他一樣是個窮學生,他稍微動了惻隱之心問道:「有沒有帶履歷表來?」

  「沒有,」李小姐搖搖頭說。

  「那麼,這裡有一張表格,請妳填一下好嗎?」

  「你要她填什麼資料?」白薇詫異地問道,以前她進來公司的時候,只靠總經理的一句話。

  「填上經歷和學歷,」他解釋說。

  欣君填完了表格,便打算離去,但白薇卻叫她稍等一下,卻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說:「李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你一定要想辦法安插她一個位子!」

  明咸覺得很困惑,董事長的千金小姐幹嘛來公司打工,他面有難色地說:「現在公司正在裁員,幫她安插一個好位子很難。」

  「她是來實習的,最多幹一個多月就走了,隨便你給她一個工作,讓她過過癮就好了。」

  「可是我沒有那麼大的權力,人事權仍然操在左秘書手裡,我頂多去查看看,那個部門有缺,最後還得要經過那個臭傢伙批准。」

  「那你就把她留在這裡,幫你抄抄寫寫。」

  「妳把我當什麼大人物呀?」

  明咸還在跟白薇談話的時候,李小姐走到門口打開一個小門縫,向外探了一下頭,動作很奇怪,好像跟外面的人打暗號。他格外敏感,覺得外面一定有人等她,便大聲說:「李小姐,是不是有朋友在外面等妳?請她進來裡面坐嘛!」

  李小姐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那位等在外面的人仍然站在走廊。

  白薇似乎以命令的口吻對李小姐說:「叫她進來嘛!」

  李小姐說:「她不肯進來。」

  他從門縫只能看到外面的人的一半側身,臉部卻被李小姐的頭給遮住了。外面的人向李小姐打個手勢,不知道在向她暗示什麼?一則好奇,一則也為了禮貌,他走過去把門打開了,那位小姐斜靠著欄杆,看到有人出現,稍微改變了一下站姿,笑容可掬地對著走出來的人。

  「小姐,請進來裡面坐,」他說。

  「我站在這裡就好了,」那位小姐很有禮貌地說,音調清脆悅耳,出乎他意料之外,態度也很謙恭。

  他忽然想起來,她就是俊鵬請吃飯的時候,最先離去的洪小姐──就是董事長的千金。這一重逢,令他有點失態,便向她深深地行了一鞠躬。白薇看了不免有點醋味,便對他說:「王主任,李小姐的事,就拜托你了。」然後拉著李小姐的手,走出辦公室,跟外面的人會合。他看她們三個人走到樓梯口,消失了。

  回到室內,明咸立刻打了一通電話請示總經理,他說:「現在每個部門都在裁員,叫我把李小姐安插到哪裡去啊?」

  總經理又故技重施,「欣君只是來打工,頂多一個多月在這裡玩一玩就回學校去上課了。你就把她安排在你那邊,不必按照正常聘用的程序辦理,由我自己掏腰包付給她薪水,公司就管不著了。」

  人事就這樣敲定了,有總經理的口頭承諾,事情好辦。他立刻打電話向白薇邀功。

  「白薇,下班在老地方等我。」

  「你那麼急幹嘛?現在才幾點?離下班還早得很呢!」

  「我跟妳說,李小姐的事不成問題,總經理依妳的意思,答應留在我這裡做事。」

  「這樣很好,以後你有個伴就不會寂寞了。」

  「妳在說什麼呀!」

  「我在吃醋。」

  「妳吃什麼醋呀?」

  「沒有啦,隨便講講。」

  「好了,六點見。」

  明咸放下電話,心裡期待著下班的時刻趕快到來,好跟白薇見面;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坐在那裡做著白日夢。這幾天,他等著倩蓮阿姨去白家提親的好消息,想著想著,腦海裡卻浮起了董事長千金的容貌。這麼一個美女,董事長卻要許配給齷齪骯髒的左秘書,實在可惜,真的「一蕾好好花,插在牛糞堆」,真煞風景。

  「唉!那是別人的事,」他想著,開始收拾桌上零散的公文。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必須稟告董事長,便立即拿著一份公文去見董事長室,走到門口,看黃秘書不在,就直接闖了進去,卻看到左秘書和董事長千金小姐,兩人相依著站在窗口,俯瞰臺北市的街景。

  明咸走進董事長的小房間,董事長看到他笑著說:「我正要找你!」

  他坐在董事長辦公桌前面的椅子上,恭敬地聽著董事長說話。

  「欣君的工作,幫她安排好了嗎?」

  「我把她安插到我那邊。」

  「很好,欣君這個孩子野了一點,你得多花點心調教調教她。」

  「不敢。」

  「上次藤井公司的田中先生來訪,回去後,寫信感謝你的招待,並且稱讚你的日語一級棒。他說:看你的年齡應該沒受過日本教育,日語怎麼講講得跟他們日本人一樣流利。下次他再來臺灣的時候,希望你能陪他到處玩玩。」

  「謝謝董事長給我機會。」

  「好好地幹,公司不會虧待你的。」

  「我會的。」

  他坐在那兒,覺得好像董事長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似的,卻又吞了下去,令他很不安,過了逼會兒,董事長嘆了一口氣說:「昨晚總經理夫人去白薇家替你說媒。原先和她母親談得很愉快,而且她母親很贊成這門親事,可是她父親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突然開口表示反對。倩蓮要我以董事長的名義打一通電話給她父親,替你說些好話。我國語不好,越說越糟,後來叫左秘書代勞,可是她父親很拗,婚事吹了。這件事永清不敢對你說,請我來轉告你。」

  「白薇知道結果嗎?」

  「可能還不知道。」

  聽到這個壞消息,明咸忘了來見董事長的目的,便迷迷糊糊地告退了。走出董事長的小房間,依然看到左秘書和董事長的千金小姐,兩人背對著他,勾肩搭背,鬢髮相磨,狀至親密。這時夕陽餘輝就從那邊窗口射過來,弄得他眼睛睜不開,他只看到他們有如皮影戲中的人影。

  回到人事室,他幾乎快要瘋了;本想打一通電話告訴白薇取消約會,但卻又改變主意;到了六點,還是急忙地走出公司大門,趕去公司外面的公車站。

  白薇早就在那裡等他了。

  剛好有一部計程車開過來,他對她說:「我們坐計程車去圓山大飯店。」

  車子停下來,他立刻把她推進車子裡。

  一路上,兩人並沒說話。到了目的地,他看到這座魁偉的建築物,心裡開始害怕起來。以前他帶她來這裡的時候,只是在前面的庭院逛逛,曾經夢想有那麼一天,他會坐著自己的小轎車來這裡吃東西,聽說消費額很嚇人,可是現在他已經帶她走到門口,只好不顧血本,硬著頭皮走進去。

  「妳想吃什麼?」

  「我們就坐在大廳,吃點茶點就好了。」

  他選擇了一個角落坐定,服務生送來茶點後,忍不住問她說:「我們的婚事吹了妳知道嗎?」

  她點點頭。

  他有點受騙的感覺。

  「妳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是快下班的時候,總經理告訴我的。」

  「那妳打算怎麼辦?」

  她紅著眼睛說:「我不敢違背父親的意志。」

  「那我們的關係就這樣斷了。」

  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用紙巾擦拭眼淚,過了很久,她才用低微的聲說:「今晚我不想回去,你可不可以帶我去一個地方過夜?隨便哪裡都好。」

  「過夜?」他吃了一驚。

  「我們曾經也有一個晚上沒回家過,我爸媽都沒說話。」

  「這次的情況可不一樣!」

  她實在沒心情再跟他遊說下去,說要離開這裡,他只好依她,茶點都還沒上桌,便付了錢,走了。

  走出飯店,他們從左邊的臺階下去,穿過公園,走到公車站。忽然他改變了主意,看到一部計程車駛過來,招手攔下來,決定開往新北投的山上去。

  明咸未曾到過那裡,只聽說那裡是個風化區,由於心懷不軌,就像老馬識途般地指令著計程車司機;到了貴賓大旅社下車,給了車費,派頭十足地挽著白薇,像一對新婚夫婦來度蜜月似地走進旅館。

  大廳相當寬廣,天花板很高,垂吊著四、五盞花燈,各個小燈泡都亮著,非常耀眼。他看到櫃臺有三個小姐,開始心虛起來,等到他們登記的時候,他的身分證上配偶欄是單身,他只得佯稱剛結婚。其實他是多此一舉,櫃臺小姐問都不問,把身分證押著,便叫站在旁邊的一位服務小姐,領著他們去坐電梯。到了八樓,進入房間,他才鬆了一口氣。一旦緊張消除,整個人就軟趴趴地躺在床上。

  她先進去浴室沖洗,然後換他進去。當他泡進熱水的時候,身體潛藏的情慾如活火山又開始活動起來。

  「明咸,不要泡太久,」她催促著他說。

  他霍然立起,從木櫃的架子上拿了一條浴巾,披在身上,便衝出浴室。

  她赤裸地躺在床上。

  他立刻撲上去擁抱著她親吻,撫摸,然後情不自禁地想要過關斬將,就再那緊要關頭,準備衝刺,忽然喊停。

  他翻過身來仰躺著;她也隨即坐了起來,跨上他,卻被他輕輕地推開,她只好側躺在他身邊。

  其實他並不好受,整個人就像處在暴風雨來臨前的焦躁之中,用意志來控制自己。

  她卻伸過手來撫弄他。

  「小薇。」

  「嗯!」

  「我不該帶你來這裡。」

  「有十麼關係!」

  「如果妳父親知道了,一定氣炸了。」

  「我就是要他氣死!」

  他忍不住她的挑逗,怕又衝動起來,亂來,便抓住她的手壓著,不讓她再動。

  「我的命不好,也許妳嫁給我不會幸福,」他嘆了一口氣說,「但我很不甘心,這件事的結果很蹊蹺,一定有人在背後搞鬼。」

  「一定是左秘書。」

  「妳那麼肯定?」

  「我父親向他打聽過你。」

  「令尊怎麼會去找他?」

  其實他早就知到了,董事長告訴過他,但她根本不知道,她說:「我跟他有什麼仇,他要這樣害我!」

  「他不是跟你有仇,是我,他還記恨我揍他一拳。」

  「真是小人。」

  「好了,事情已經演變成這個樣子,我不想讓你惹麻煩!我想,妳還是去當一個應孝順的女兒吧!」

  「我在想,俗語不是說『生米煮成飯。』嗎?難道我們不能也來炮製一番,看我父親能拿我怎麼樣?」

  「會打死妳!」

  「你放心,我父親不會那麼殘忍。我想賭一睹看他要不要面子,如果他要面子的話,就答應我們這門親事。」

  「利用這種方法來抗爭,對妳很受傷,我看,這樣做對妳很不值得。妳知道嗎?整件事的問題是妳父親根本看不起我,他才不會理妳做出這種事,請不要把事情搞得令他太難堪,這樣對你並不好!」

  她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去說服他,光說沒用,乾脆掙脫了他的手,翻過身來,壓在他上面,自己來做。

  「我不能這樣做!」他這樣警告自已,想要抗拒,卻身不由己地順著她的動作,自己也興奮起來,配合著她起舞。

  過了很短的一夜,兩人都沒睡,趁早離開旅館,搭著計程車回臺北,一路上,行人很少。他送她到了她家附近,就放她下車,自己連頭也不敢往窗外探一探,便叫司機趕快把車子開走了。



3

 

  明咸上班的時候,心裡還在想,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不曉得會不會如白薇所期望的那樣,她父親怕家醜外揚而屈就於事實,讓他們的婚事有轉圜的餘地,可是那天白薇並沒有來上班,隔天明咸打電話到總經理室,說她請了婚假,因此,他知道他們的姻緣,算是結束了。

  公司運作如常,在這段期間,明咸把公司的人事制度建立起來,員工聘用、升遷,都有一定的管道可尋。他吃飽飯,沒事幹,從無數的人事資料堆裡,終於逮到了仇人的辮子,查出左秘書的學歷是假的,便借機宣揚出去,讓員工看清楚這個惡霸的真正面目。

  有一天,總經裡打電話叫他到停車場見面,說是要外出,由他作陪。他收拾一下公文,提著公文包,便匆匆地走下樓,在南樓的穿堂遇到了左秘書。

  「王主任,這麼早就下班了?」

  「我有事先走。」

  「現在自立門戶,天高皇帝遠,沒人管得了你了,」左秘書說,是在譏諷,但很酸。

  明咸實在不會應付這種場面,被說得好像要開溜似的,覺得有點心虛。剛好總經理從電梯間走出來,看到他們對峙的場面,便催促著他說:「王主任,我們走吧!」

  「你們要外出?」左秘書驚訝地問道。

  「是啊!我和董事長一起去辦一點事。」

  左秘書覺得很不是味道,董事長外出,不找他,卻找別人,恨恨地看了明咸一眼。

  他們走向停車場,董事長已經在那邊等了,左秘書卻也跟了過來。

  董事長先坐進車子裡面,隨後總經理也跟著坐了進去,最後明咸坐到前座司機旁邊,卻把左秘書留在車外。

  車子才剛離開公司的大門口,董事長便迫不及地問總經理說:「永清,我的案子結了沒?」

  「我託人查過,哪裡有什麼案子。檔案早就燒光了,他們怕留下把柄,以後我們找他們算賬。」

  「那麼,那個臭傢伙為什麼還在監視我。」

  「他吃定你了。」

  「我真想叫他滾。」

  「先叫他從你家搬走,再看他有什麼動作。」

  「我叫他搬過,但他就死賴著不走。」

  「我看阿嫂護著他吧!」

  「家務事不好對外人說,不只思敏護著他,其實我還頂怕他的。」

  「不用怕了。最近特務之間,派系傾軋得很厲害。聽說左秘書這一系的人馬已經被鬥垮了,殺的殺,關的關,沒有什麼勢力了,我想他自身難保,只是在作困獸之鬥罷了。」

  「阿騰沒事吧?」

  「他站對邊了。」

  「幸好有他,不然我這條老命早就沒了。」

  「可是阿嫂硬說是左秘書救你的。」

  「別聽她亂說。我心裡明白,救援的事都是倩蓮在奔走,左秘書害我們都來不及了,哪會想要救我們?」

  車子往九畹町的方向駛去,開始在爬坡,速率慢了下來,董事長和總經理也暫時沉默下來。等爬到最陡的那段路程過了,董事長好像經歷了什麼險境似地鬆了一口氣說:「恐懼確實很可怕,直到現在,我半夜醒來,還會聽到外面有人敲門。」

  「我也沒有好到哪裡,經過這次劫難,我的人生觀完全改變了,我不敢相信世間有什麼永恆的東西,做事也不像以前那麼積極了。」

  「永清,是我瞎了眼,引狼入室。」

  「事情都過去了,講那些幹什麼?」

  兩兄弟親密地談著,一次又一次的鬥爭似乎都與他們無關,那只是誤會,現在彼此都已經諒解了。董事長忽然關心起阿騰和立屏的事來,總經理回答說:「阿騰人很好,對立屏來說,年紀確實大了一點。」

  「我和思敏年齡不是也相差將近二十歲,老夫少妻有什麼不好?」

  「問題是立屏嫁給阿騰是不得已的,她並不愛他!」

  車子到了九畹町,開始轉向山莊上坡的柏油道路。到了圍牆大門前的平臺,司機把車子掉了頭。總經理說:「王主任,你自個兒下車,倩蓮阿姨有話要跟你說。我和董事長還有別的事要辦。」

  明咸下了車,車子就開走了。他去按電鈴。過了一會兒,倩蓮阿姨才出來開門,「進來,」她說著引導他繞到屋子的後院,從廚房的後門進去。

  「聽說你最近都悶著頭做事,劉叔怕你悶出病來,叫我好好地幫你補一補。」她忙著從電鍋裡拿出一盅人蔘雞,端到他面前的琉璃臺上,就這樣叫他站著吃。

  「董事長在車裡,沒下車,和劉叔一起走了。」

  「他們有事要辦。」

  「我以為劉叔外出辦事要我作陪。妳看,我還提了一個公事包。」

  「這樣讓你看起來比較像一個跟班的。」

  「我本來就是跟班的。」

  「以後永清會常帶你出去辦事。」

  「我母親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我不知道怎麼回報?」

  「傻孩子,回報什麼?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嘛!」

  「最近立屏好嗎?」

  「她生了孩子了,忙得昏頭轉向。阿騰很顧家,她過得蠻幸福的。」

  「她常回來這裡嗎?」

  「最近她三、兩天就回來一次,還問我,你有沒有常來這裡?」倩蓮阿姨說著,挾了幾塊雞肉放到一個小瓷碗裡,又舀了一些湯,要他多吃。

  他吃了幾塊雞肉,又喝了一點湯,便放下筷子。

  「不吃了?」倩蓮阿姨說。

  「吃得差不多啦!」

  「最近你的食量好像少了很多,是不是白薇的婚事令你心煩?」

  「是有一點,我是不是命中帶煞,沒娶妻運?」

  「哎呀!你在說什麼?只是緣分未到,等著吧!我再幫你找一個更好的對象。」

  他們正在談話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倩蓮阿姨離開了廚房,不久又回來,她說:「剛才是立屏打來的。」

  「怎麼不叫我跟她說幾句話。」

  「不急,她就要過來。」

  「有沒有告訴她我在這裡?」

  「老早約好了。」

  難道今天是倩蓮阿姨特別安排的嗎?前一陣子立屏一直在躲他,怎麼忽然改變了主意?

  在等待的這段時間,倩蓮阿姨問他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她具實答道:「人事資料我已經建檔完畢,人事制度也慢慢地建立起來,後頭的工作,還有人力資源的規劃,員工的福利,……」

  倩蓮阿姨打斷了他的話說:「是不是有一個叫做欣君的大學生在你那邊打工?」

  「妳說李小姐嗎?」

  「是,她姓李沒錯。是我一手帶大的,好好照顧她。」

  「那當然。」

  倩蓮阿姨告訴他,欣君是個孤兒,據說是董事長在外面生的私生女,雖然從小就回來寄養在臥龍山莊,和燕玲稱姊道妹,一起生活得蠻親密的,後來念大學的時候,也一起在外面租房子住,後來有一天燕玲和男生夜遊,被報紙報導出來,事情鬧得很大,董事長很生氣,董事長夫人卻怪罪欣君沒盡到作姊姊的責任,不再養她,令她生活無著,無法繼續唸書。「是我憐憫她,撥了一筆錢給她。現在她的生活應該沒問題,只是無親無故,希望你能夠照顧她。」

  終於電鈴聲響了,明咸立刻站起來想要去開門,卻被倩蓮阿姨阻止了,她說:「我去開門,你留在廚房裡不要走開。」

  一開始,倩蓮阿姨就想得很周全,萬一阿騰送立屏過來,看到客廳裡鞋櫃裡有別的男人的鞋子,起疑。倩蓮阿姨說過,阿騰很在乎立屏和他見面。

  立屏牽著兩歲多的兒子,走進廚房,見到他,高興地說:「嗨,王主任,好久不見了。」聲音還是那麼悅耳,神情愉悅,哪有怨婦的樣子。

  「我也很高興見到妳,」明咸就只會說這句客套話。

  倩蓮阿姨進來了,抱起外孫,叫他們到餐廳那邊坐下來談談。

  阿騰確實送立屏過來,有事先走了。幸好兩個情敵沒有碰頭,否則場面一定很尷尬。

  立屏看著明咸,不知道要說什麼?這時明咸百感交集,很多心底的話,無從說起。還好,倩蓮阿姨插嘴說了一些立剛、立勤在美國的趣事,他們才打開話匣子聊了起來。立屏的兒子想睡,要媽媽抱,倩蓮阿姨就轉手給立屏,孩子投進媽媽的懷裡睡著了。

  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孩子身上,談話無法繼續。倩蓮阿姨說:「把孩子抱去房間睡吧!」

  於是明咸便過去幫忙把孩子抱了起來,他感到孩子溫暖的身體,緊貼著他的心。他想著:「如果沒有發生康林事件,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兒子了。」他真想多抱一會兒,上了樓,卻不得不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睡。

  明咸完成了工作,轉身,想要離去,卻看到倩蓮阿姨站在門口對他們說:「孩子睡了,你們就留在這裡談談!」

  本來立屏已經躺了下來,窩著兒子,聽到她母親說話,回過頭看他又轉過身來,霍然坐立起來,拉拉裙襬,蓋住小腿,很害羞的樣子。

  「坐,」她指著她腳縮回來的空位說。

  明咸也怯怯地坐下來,但不敢太靠近立屏。這時倩蓮阿姨把門輕輕地帶上,下樓去了。

  兩人相看了一會兒,都沉默著。突然她開口說:「聽說妳和白薇的婚事吹了。」

  「嗯,……」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回娘家看你。」

  「阿騰知道嗎?」他急切地問道。

  「我沒告訴他。」

  「最近還好嗎?」

  「你不是問過了嗎?」

  她那俏皮勁又顯露出來,沒說幾句話,卻又拘謹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忌憚,動手動腳,向他撒嬌。

  「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妳的近況,」他說。

  「還好啦,」她故作開心的樣子說。

  「爸說,蔡先生很疼妳。」

  「沒錯,他人很好。」

  「媽告訴我說,當我在馬祖當兵的時候,妳還叫蔡先生去前線看我。」

  「我託他想辦法照顧你,可是那一陣子前線很緊張,他去過馬祖幾次,時間都很短,他說他照會過指揮官,只是沒辦法看到你。」

  「真謝謝他,不過妳結婚後的生活怎麼樣?還好嗎?」

  「嫁給軍人就是聚少離多,阿騰經常要待在部隊裡,有時候有任務,一去就是一個多月,那一陣子在打戰,我也擔心他的安危。」

  「平常蔡先生不在的時候,妳都在做什麼事?」

  「帶孩子就夠忙了,我不會再去看書的啦!王老師,我沒看書的習慣,」她又俏皮地說。

  「不看書,總得有別的事做啊!」

  「家庭主婦有忙不完的工作,家事一大堆,東摸摸,西摸摸,一天就過去了。晚上有兒子在身邊,並不覺得寂寞。」

  「蔡先生為了國家,整天都在外面忙,……」

  「王老師,不要再說這些好嗎?

  「那妳要我談些什麼?」

  「談談白薇。」

  「她已經嫁人了有什麼好談的。」

  「就是她嫁人了我才想找你談。」

  「我知道她是被迫的,是她父親強迫她嫁給他學生的,她早就跟我說過了。」

  「前幾天她打電話給我,說她想到你就天天哭,她先生卻把她當作小孩子似地哄著她,嘴裡還說著:『薇薇,我的甜心,不要哭好不好?你哭,我心好痛呀!我也想哭。』」

  明咸覺得這夫妻根本是在演戲,經由立屏得嘴說出來,聽起來就要令他起鷄皮疙瘩,很肉麻。他說:「那是他們的事!跟我何干?」

  「我想讓你了解她的心情,他有多愛你,」立屏說著自己眼眶也漓著淚水。

  明咸知道立屏要說的是什麼?但他並不希望聽她說到自己的事,她要解釋她為什麼嫁給阿騰。但他覺得有些事情,越解釋越糟。這次她刻意來見他,只不過想藉機向他表白她的心跡。他不是不了解她的心情,但她已經嫁人了,難道還要他把她搶回來不成?至於白薇,他只感到對不起她,反而擔心她過分地執著對他的愛,會影響到往後夫妻的生活。

  他轉過頭去看小孩。小孩正熟睡著,紅紅、鼓鼓的臉頰,有一點像舊照片中的他,不過他覺得嬰孩的長相都一樣,不會跟他有什麼血緣關係,只是他對這個嬰孩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而已。

  「我辦公室最近來了一位工讀生,聽說她是董事長的女兒,妳認識她嗎?」

  「是不是欣君?」

  「就是她。」

  「何止認識,我們從小就一起長大。」

  「難怪她知道很多我們的事。」

  「她這個人又聰明又伶俐,爸非常喜歡她。」

  「這個世界可真小。」

  明咸感慨地說,結果立屏立刻問他:「你對她的印象怎麼樣?」

  「她這個人做事很認真,對人也很熱情,這些日子她幫了我不少忙。」

  「你可以跟她做做朋友啊!」

  「妳在開婚姻介紹所嗎?白薇的婚事沒做成,現在馬上介紹一個欣君。我告訴妳,欣君是死會了,她跟我同學俊鵬訂婚了。」

  「訂婚只不過是一個承諾而已,沒有法律束。聽說你那位同學只是要她的錢,出國後,就跑了。」

  「我同學會是這種人嗎?」

  「聽說他出國後,一封信都沒寫給欣君。」

  「他可能功課忙吧!」

  「功課忙也得寫信呀!你知道,欣君多麼期盼能接到他的信!」

  是的,當年我在馬祖當兵也有多期盼能夠接到妳的信,可是實際上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立屏沒有回應,呆呆地看著明咸。    

    明咸說:「俊鵬在國外,人生地不熟,生活並不容易,欣君也該多替他著想,不要一味要求他做這個,要求他做那個,女人實在很難侍候!」

  立屏愣了一下,突然撲了過來,把臉貼在他的背上說:「你好像對我很不諒解。」

  明咸想都沒想到她會有這種反應,她是個有夫之婦,最好不要對他有親密的行為,但他又不敢一下子把她推開,因此她就進一步雙手環抱著他,使他動彈不得。其實他也有一股衝動想擁抱她,但他神智還很清醒,明確地告訴自己不能這樣做,只是沒做出抗拒的動作,就讓她去抱。過了一會兒,他脖子有點濕濕黏黏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她鬆開了他,坐回原來的位子,用袖子擦乾臉上殘存的淚痕。

  這齣戲演完了吧!他想著,驟然回頭,看到倩蓮阿姨站在背後,向他微笑著。

 

4

  欣君在人事室當工讀生的這段期間,明咸跟她只是工作伙伴,並未燃起愛情的火苗。寒假很快就結束了,開學在即,她不會會再來上班了。每次他在董事長室看到董事長的千金小姐來公司找左秘書的時候,他就會想起欣君,也想起立屏說的,「你可以跟她做做朋友啊!」

  半年之後,欣君終於畢業了,明咸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是總經理的秘書,樣子變了很多,燙著頭髮,擦起口紅來,衣著也穿得很時髦,而對他的態度變得很冷漠。每個員工都知道她的身分特殊,在公司裡像一顆亮麗的明星在夜空閃耀著,因此他更更不敢接近她。

  不久,就聽到她的許多緋聞,最初的一件是她跟公司裡的總務經理上旅館,被捉到姦,鬧到董事長那邊,結果總務經理請辭,全家移民到巴西去了。

  明咸覺得他應該少跟她接觸,以免被她的壞名聲沾到,弄得跳進河裡洗也洗不清。

  人事室的編制擴大了,他也擁有幾個部屬,然而實際的工作他已經漸漸地偏離了人事的事務。一有外國廠商來了,他就得去接待,而董事長又指派他另一項工作,負責公司未來發展的規劃。

  有一天明咸有事正要去見董事長,走到董事長室門口,看到有一個女人,跟倩蓮阿姨的年紀差不多,長得蠻有富貴相,從穿著看一定是貴夫人一路的人,她正指著左秘書和欣君破口大罵。

  明咸看到這種場面,退縮了一下,但有要事見董事長,便不管那些人在做什麼,硬闖進去,卻被黃秘書擋住了。

  「董事長不接見任何人。」

  明咸離開了董事長室,還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中午他公司的員工餐廳吃飯的時候,聽到鄰桌有兩個不認識的女員工在竊竊私語。

  「總經理的女秘書又鬧緋聞了!」

  「真騷包,上次她才跟總務經理劈腿,這次又搞上了左秘書。」

  「這是她的晉身手段。」

  「下一次她的目標會是誰?」

  兩個女員工終於注意到有人在偷聽,把聲音放低,明咸即使想用心聽,卻聽不清楚。走出餐廳,他只覺得左秘書這個人實在可惡,栽贓陷害,玩女人樣樣都來。下班的時候,總經理打電話叫他過去一下,問他可不可以幫他把欣君的手提包送去她住的地方還給她?他走進總經理辦公室,總經理看到他,沒頭沒腦地直搖頭說:「現在的教育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女孩子唸了大學,好像別的都不學,只學談戀愛。」

  「你在罵誰啊?」明咸明知故問。

  「還會罵誰?欣君來公司不到半年,就鬧出了這麼多緋聞?每一個員工都知道她的身分,這次又搭上了左秘書,難道這個人,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

  「她又不是你女兒,管她幹什麼!」

  總經理沒再說什麼,倒是明咸說出這種話,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

  明咸跟著總經離一道兒離開公司,先去欣君的住處,她住一條陋巷公寓的二樓。明咸爬上樓梯,按了電鈴,欣君出來開門,他把東西交還給她,並沒多說話,便匆匆地下樓,跟總經理一起回去九畹町。

  那天晚上明咸跟立鳳玩了很晚才睡覺!第二天早上又坐著總經理的車子到公司上班。當他走進人事室的時候,聽到他的員工正在談論著昨天發生的事。到了中午,他去餐廳吃飯,看到欣君也在那裡用餐,本來他擔心她不敢來上班,然而看她的樣子,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他也就不再關心她的事了。

  董事長經常無事找事,一通電話就打到人事室叫他立刻過去,關起小房間的門來,談了很久。現在他辦公的那棟大樓已經裝有電梯直達十一樓,他上上下下都還方便,而且跟董事長談話都用日語,並非閒聊,談的是公司的重要的事情,頗有受寵的感覺,因此,他覺得就算來回多跑幾次,並不覺得累。

  有一天董事長對明咸說:「左秘書已經搬離臥龍山莊了,」接著談起公司的現況,「你是個人才,留在人事室很可惜,我想把你調到業務部,這樣讓你有業務的經歷,以後可以做些企劃的工作,你覺得怎麼樣?」

  「遵從董事長的安排,」明咸很高興說。

  「最近日本伊藤先生想要跟我們合作設廠,特別指定你,希望你來負責籌劃,你日文好,溝通比較方便。」

  從那天起,明咸開始參與公司的核心工作,以前他經常遭到左秘書的壓迫,現在他不會再有人會對他那樣了,於是他全心投入新的工作,跟李副總和程副總關係弄得很好,而與其他重要幹部也處,家和萬事興家和萬事興,正如倩蓮阿姨所期望的那樣,進入了都林公司的核心之中,把他的工作做得很好。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