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31日 星期一

017 鐵工廠倒閉

 



鐵工廠倒閉

1

 

  都林鐵工廠剛開工的時候,只製造瓶蓋,交給吉發醬油廠,而吉發醬油廠所需的瓶蓋數量不多,無須動用四部機器,所以其他兩部機器就擺在那邊閒置著,宗榮便教多出來的兩名工人做鐵桶,門窗之類的零工,來補貼開銷。當時做鐵桶就可以賺大錢,可是宗榮志不在此,一心想要研發一種耕田機,投入了相當多的時間,正業都不管了。

  建廠的時候,阿秀嬸想補償他,她認為劉阿舍死了,遺產姓洪的兒子宗榮都沒有分到,全部給姓劉的兒子永清拿走了,良心過不去,趁宗榮想要創業,一口氣撥給他兩甲田地,還把她自己的嫁妝和私房錢(棺材本),都給他了。分財產的是事她插不了嘴,兩個都是她的兒子,她不偏袒拿一方,宗榮是不是能諒解她的心意,不得而知。宗榮拿到錢立刻把兩甲田地全都填平了,一口氣蓋了二十多間廠房,看起來很氣派,阿舅說:「做生意要有分寸,不能打腫嘴巴充胖子,」但宗榮不聽人家的勸,阿舅很無奈,叫永清把錢看緊,不要隨便讓他揮霍。宗榮向永清要錢,以老大哥的口氣對小老弟說:「我開工廠需要資金,請你給我一點買材料,產品一出來,錢就進來了,再還你。」

  「我哪裡有錢。」

  「那你開銀行幹什麼?」

  阿舅對永清說,宗榮這樣經營事業早晚會倒閉。永清說:「哥哥不會聽他的話,他開工廠是開夾的,他要的是我的財產,他經常對我說,我的財產是他的,他有權向我要錢,他又說,做生意就是要錢,錢借越多越好,生意做得大,只要利息繳得起就可以了。」 

  宗榮並沒有想到錢發光了,工廠無法運作,他開工廠,做生意是秀給妻子看的。他妻子覺得嫁了一個大老闆,很光采,也想插一腳,便到工廠管東管西。宗榮寵愛妻子,思敏愛表現,工廠的事就讓她去管了,自己躲起來,專心做他的研究。他妻子改不了少奶奶的脾氣,對待工人就像對待奴僕,頤指氣使,對工廠管理一無所知,把工廠搞得一團糟,貨交不出來,也不知道怎麼辦,完了一陣子,被坑了很多錢,怕了,不敢玩下去,推說,上班要早起,中午累了又不能休息,工廠很嘲,想待在家裡侍候婆婆阿秀嬸。宗榮說:  「妳有這種孝心很好,就待在家裡,我再請一個人來幫忙。」

  思敏推薦她的結拜姊妹倩蓮來接她的缺。宗榮說:「我親自去請她。」

  隔天一早宗榮一個人匆匆地走向北莊街尾,恰好在路上遇到了他老同學郭欽亮,他們兩人親熱地交談起來。

  「大少爺,好久不見了,最近可好,」郭欽亮說。

  「光復了,我可以自己做一點事,」宗榮說。

  「聽說你開了一家鐵工廠。」

  「是啊!我是學機械的,以前在日本人開的鐵工廠待了將近二十年,不能做自己想做的是,現在自由了,自己出來做做看,請指教。」

  「我能指教你什麼?我學的是教育,機械我可一竅不通。」

  「現在你還在國小教書嗎?」

  「是啊!走師範的這條路,只能靠這一行吃飯,那我又能做什麼?」

  「你不是在繪畫方面很有成就。」

  「入錯行了,以前我得確很吃香,一幅畫畫出來,很多人要,現在來了一大堆中國畫家,跟我搶生意,罵我是皇民,畫的是東洋畫,教人家抵制我的畫,現在再也沒有人買我的畫了。而我在國小教書,薪水很少,政府經常撥不出薪水下來,我們當老師的人快要餓死了。」

  「這不能怪政府,目前百業蕭條,做生意的人也不好過啊!」

  「大少爺,今天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郭欽亮忽然問道。

  「我的工廠少了一位能夠幫我看頭看尾的人,我內人推薦一位她的結拜姊妹叫做董倩蓮的女孩子,聽說她住在葉厝,我已經很久沒有去葉厝了,是不是走錯路?」宗榮說。

  「葉厝離這裡不遠,再過去就是了,但你要找的人並不住在那邊。我帶你去找她,她就住在我的畫室。」

  「她住在你的畫室?難道你跟她結婚了嗎?」

  「沒有啊!」

  「那她怎麼會跟你住在一起?」

  「她是我的模特兒。」

  「你的思想有夠新潮,怎麼跟一個模特兒同居,你打算娶她嗎?」

  「你們這些人腦筋有夠老頑固!她住在我那裡,就是跟我同居,人家才剛從高中畢業呢!」

  「女孩子這個年紀已經夠大了,她才小我妻子一歲,可以作人了。」宗榮說。

  「喂!老同學,不要開我玩笑,她是我的學生呢!,」郭欽亮說。

  「學生更好,喜歡就娶啊?」宗榮戲弄他說。

  郭欽亮不好意思跟他這樣鬼扯,說:「本來我叫她去國小當老師,她不要。她不想為人師表,我現在還在替她找工作呢!」

  「那不是正好嗎?我就是來找她,請她來我工廠做事,我會給她好一點的待遇。」

  「我就去問她。」

  「拜託你啦!叫她明天就來上班。」

  倩蓮到了工廠上班,發現員工都沒有認真做事。以前吉發醬油廠訂的貨,期約到了,交不出去,而被罰款的次數太多;吉發醬油廠就看上這一點,故意把瓶蓋的數量訂了很多,讓貨到期交不出來,坑了不少錢。倩蓮立刻動用了另外兩部機器,加班趕工,如期把貨交出去,立刻叫阿成去催收款項,逼得吉發醬油廠派人過來求情。雙方議定,把交貨數量減半,歸還部分的罰款。

  倩蓮又把製瓶蓋的機器調整回來兩部,所有的人力就集中在可以賺錢的農具和日常用具上。由於她長得漂亮,待人又親切,個人的魅力,員工都很聽她的話,而她處理事情,有條不紋,工廠的營運漸漸地步上了軌道。

  可是都林鐵工廠向銀行貸款太多,廠房、機器全都拿去抵押,宗榮仍然執迷在他的耕田機的研發上,花了很多錢,想再借錢,可沒東西抵押。銀行不肯再借,他只好向他丈人借,而他丈人沒有那麼多錢,又從民間借高利貸,利息負擔很重,債務越築越高,支票開出去,馬上就到期。倩蓮每天就得替他跑「三點半」。

  所謂「三點半」是銀行在下午三點半就停止票據交換,倘若開出去的支票到期無法兌現,支票就算跳票,三次跳票,不僅變成銀行的拒絕往來戶,也變成了政府的通緝犯。

  倩蓮經常下午三點半以前趕到銀行,把缺額補齊,有時她調不到頭寸,就跟櫃臺職員說:「我想找經理。」

  永清聽到她的聲音就立刻從小房間走出來,笑瞇瞇地說:「有事嗎?」

  不用問,當然她是請他調頭寸。

  以後每次倩蓮匆匆忙忙地趕到銀行,不用開口,櫃臺內的職員就立刻向小房間喊著:「經理外找!」

  都林鐵工廠經營不到一年,就遇到了臺灣最大的經濟風暴,著名的七洋錢莊倒閉,吉發醬油廠也隨著關門,接著兩家簽約的工廠也收不到錢,其他的工廠也是一樣,呆帳一籮筐。如此一來,資金的運轉漸漸地陷入了困境。

  宗榮已經向銀行貸款了不少錢,在這個艱苦的時期,又遇到銀根緊縮,即使他的靠山北莊銀行也不敢再貸款給他,民間的遊資也因經濟恐慌而凍結起來。結果他開出去的支票一張一張跳票。他怕坐牢,便把爛攤子一丟,連夜逃走了。

 

 

2

 

  年關將近,銀行開始總結算,把鐵門放下來,不再對外營業。密封的鐵門,從外面看起來,什麼都看不見,其實裡面的行員都在忙,只有永清一個人無事可做,偶爾從小房間裡走出來,在櫃臺內,辦公桌之間的小通道,逛了一圈,又回到他的小天地裡去,坐在他那張有靠背的旋轉椅上發呆。這幾年來,除非有人進來找他洽談公事,不然整天都關在那裡。生活就是那樣沉悶無聊。發呆已經變成了他的一種習慣,心裡並不在想什麼,而是沉浸在一種失神的狀態,時間一分一秒地消失,日子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有一天,有一個辦事員忽然跑進來對他說:「經理,經理,你家門口圍了一大群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請你趕快回去看看。」

  永清立刻衝出了小房間,兩步併一步走,急速地趕回家;一進門,看到阿秀嬸身體縮成一團,懷裡抱著一隻翡翠獅子,坐在客廳最裡面角落的椅子上,狀至驚慌;阿娟則站在一張紅檜木桌子與黑色皮套沙發椅之間的小通道,抵擋一個兇巴巴,想越過去搶東西的男人,。

  永清看到這個場面,沒想到竟然有人膽敢跑進劉家來撒野!頓時火冒三丈,衝過去,一把抓住這個男人背後的衣領一拉,甩到客廳的另一邊。

  「幹嘛拉我!」

  永清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小學同學阿燦。

  「阿燦,有什麼事大家坐下來談,跟我老婆這樣拉拉扯扯,成什麼體統?」

  「我是來討債的!」阿燦說話氣燄很盛。

  「誰欠你的債?」阿娟頂了回去。

  「宗榮啊!」

  阿燦竟然在這裡直呼大少爺的名字,真是沒大沒小,永清聽了更加惱怒。

  「大少爺欠你多少錢?」

  「很多。」

  「總是有個數目吧!」

  「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就是來討債的,」阿燦擺出一副蠻橫的模樣,就是要那一隻翡翠獅子。

  「誰欠你債?說清楚,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永清被惹火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阿燦有點被他的氣勢懾住了,愣了一下。這時阿娟見勢叫了起來:「小少爺,阿燦說謊,大少爺根本沒欠他錢。」

  「那他來這裡幹什麼?」永清急切地問道。

  「看別人進來討債,他也跟著進來,趁機搶東西。」

  阿燦的意圖被阿娟戳破,惱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阿娟的臉上;阿娟也回了他一巴掌,兩人就這樣開打起來。

  永清不想讓兩人打來打去,就近把阿燦架開,阿娟又一拳揮過來,正好打中了阿燦的鼻頭。

  「幹,你怎麼可以抓住我的身體讓你老婆打,」阿燦反過來對永清兇。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永清道了歉,阿燦卻不聽解釋,狠狠地給永清一拳,正好打中了太陽穴。永清抓起狂來,一個過肩摔,把對方摔倒在地上,再從地上抓起來,往門外一丟,然後把門關了起來。

  吵架的事終於結束了,永清回頭一看,阿秀嬸嚇得魂魄出了竅,就叫阿娟扶她進去後落的臥房休息。

  阿娟把阿秀嬸安頓好了,又出來坐在永清的旁邊。臉頰上還留著紅色「五爪痕」,永清疼惜地用手撫摸著她說:「會不會痛?」

  「還好,只是臉頰覺得熱熱的。」

  聽了妻子說這句話,使他的心更痛。大少爺把家搞成這個樣子,留了很多債務,竟然逃掉,不知去向!

  他把妻子擁到懷裡,心裡有說不出的憐愛;她像脹滿了氣的氣球突然洩了氣似地,軟弱地把臉埋在他的懷裡痛哭失聲。

  「不要哭了,」他像哄小孩子那樣拍著她的背,最後她停止哭泣,而對他說:

  「其實大少爺的債務跟我們無關,但討債的人就是不分青紅皂白,硬要找阿秀嬸討債,很多人要不到錢,就把家裡值錢的東西拿走了,阿爸收集的古董都被他們搶光,他們真像一群土匪。」

  戰後的這段期間,治安很糟,社會秩序亂到了極點。在北莊,當街搶劫,即使警察看到,也裝著無事。流氓囂張到連警察局對面的布莊都敢夥眾侵入,把貴重的布疋拿走,其他的什物統統搬到大街上燒毀。小孩子都跑去圍觀,火燄冒出來像一朵蓮花,還歡天喜地,拍手叫好。

  以前劉阿舍在北莊是最有錢的大地主,阿舅又是街長,在地方上,劉家相當有威望,不過時代變了,阿舅一夕之間變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而大少爺又舉債落跑,討債的人蜂擁而入,不再把這家人看成不可侵犯權貴家庭了。

  「大少爺的債務確實跟我們無關,但討債的人可不這樣想,他們只想把錢要回來,管它誰欠的債。」

  「阿嫂害怕人家對她騷擾,老早躲回娘家去了。」

  「這不能怪她,畢竟她是個女人,應付不了這個局面。」

  「張記布莊就在對面,但就沒有人敢去那邊找她討債,」阿娟不滿地說。

  「阿財哥不是好惹的,哪一個人敢自討沒趣,跑去那邊挨揍。以後再有人來討債,妳就立刻跑去銀行通知我,由我來處理。」

  「阿秀嬸說,那些討債的人以前都受過阿爸的施捨,現在翻臉不認人,討起債來,比餓狼還兇!」

  「世間的事就是那樣,」永清一邊用手替阿娟擦拭臉上的淚水,一邊安慰她說。「俗語說:『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人家的錢也是辛苦賺來的,當然他們認錢不認人。」

  「我受到羞辱,倒無所謂,但阿秀嬸被人欺負,我很難過。」

  「我立刻搬回來住,這些日子我不在家,讓妳受盡了委屈。」

  永清看阿娟的情緒緩和了許多,便回到樓上的臥房才在床上躺下來,就聽到外面有人踢門;接著阿丁叔的女兒大聲呵斥著:「阿燦,你不能這樣,門會被你踢破的。」可是踢門的聲音並未停止;阿丁叔的女兒又撕聲大叫著:「小少爺,快逃啊!阿燦帶人來尋仇,還拿著武士刀。」

  門終於被踢破了,永清老早下樓來,手裡拿著木棍,躲在門後等著。第一個衝進門來的人,被他一棍劈倒在地上。第二個衝進門來的人也挨了他一記悶棍,挺不起身來,退到街道上去。

  永清走出大門,站到街道上。阿燦旁邊還有兩個沒對過手的年輕小夥子,雙手握著武士刀,刀尖指向永清。兩邊對陣了一會兒,阿燦以為人多勢眾,帶頭衝過來,被永清對準要害,一棒捅到下腹,接著另一棒掃到手,那把閃亮亮的武士刀挑飛起來,到半空中,然後掉落到街道,跳了幾跳,滾進排水溝裡去了。其他兩人看到這種情形,嘴裡只是喊著「殺!」壯膽,根本不敢衝過來。那個已經挨過悶棍的傢伙,更躲得遠遠的,有意逃跑。這時阿丁叔從酒樓下來,帶了幾個夥計,手裡也持著武士刀;還有阿財哥也從店裡走出來,手裡拿著關刀;永清這邊總共有六、七個人,阿燦那邊的人一看大勢已去,嚇破了膽,各自逃命溜走了。

  阿丁叔年輕的時候也是玩過刀的人,曾被日本政府列入甲級流氓;而阿財哥則是家學淵源,從小練武,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只有永清,在二中唸書的時候,柔道和劍道都是六段,由於他外表斯文,待人謙恭,北莊的人都以為他只是一個文弱書生。

  阿財哥豎起大姆指對永清說:「劉家靠你啦!」便提著關刀,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然後挾在臂窩底下,轉身走回店裡。

  阿丁叔看看事情了了,也帶著他的夥計回酒樓。

  圍觀的人也漸漸地散了。

  永清進門來,看到客廳裡還躺著一個人,心頭震了一下,剛才出手太猛,萬一打死了人怎麼辦?阿娟走過去,探一探那個人的鼻息,幸好還有氣,便叫人把他抬走了。

  後來阿丁叔的女兒說,她看到阿燦帶人來尋仇,便立刻去報警,可是警察就是遲遲不來。

  永清對上了阿燦,很令阿秀嬸擔心,生怕日後遭到暗算,她找過阿舅幫忙,但阿舅已經自身難保,想幫也幫不上忙。永清了解母親的憂慮,完全出於愛子心切,更加激起了他的責任感。一個阿燦已經把劉家搞成這個樣子,誰能保證不會再出現第二個阿燦呢?宗榮的債務,也是劉家的債務,有關劉阿舍的信譽,永清不能置身事外,於是他召開了一次債權人會議。

  居然有人向他討債。

  「宗榮是你哥哥,哥哥的債務應該由弟弟來還。」

  「什麼鬼話!」

  永清回話還很客氣,可是說話的人很兇,用一些不堪入耳的字眼罵宗榮,連劉家祖宗三代都罵進去。

  「你說話乾淨一點!」

  永清火起來,那個人還不住口,繼續罵。

  永清實在氣不過,一巴掌摑在那個人的臉上,不輕,那個人想回手,卻被其他債權人給架開了。

  永清很生氣地說:「我也是債權人,不是債務人,我代表北莊銀行。你們聽著,所有都林鐵工廠的廠房、機器和土地老早抵押給北莊銀行。如果你們再吵的話,很簡單,我立刻申請不動產處分,到時候,你們半毛錢都拿不到。」

  永清的態度相當強硬,說話也很兇,對付阿燦那一架打出了名氣,要文要武,儘管來,債權人沒有一個人敢向他挑戰,於是阿財哥提議說:「債務的問題暫時擱置不談,希望鐵工廠能夠繼續經營下去。」

  「誰有這能力?」有一個債權人問道。

  「小少爺呀!」阿財哥說。

  大家討論的結果,經營者得承擔全部債務,把宗榮的債務全部轉嫁給永清,要他分幾期攤還。

  永清接受了,把祖傳的田產處理了大部分,不想跟那些債權人糾纏,他不用分期,一次就把債務還清了。接下來,他開始追討家裡被拿走的貴重東西,誰敢不還,決不手軟,把那些人以小偷的罪名扭送法辦,因此北莊人不敢再惹他,開始有一個傳言,說劉阿舍的陰魂又在北莊出現了。

 




2022年10月28日 星期五

016 浪子回家

 

浪子回家

1

  永清回到北莊,待在家裡,想跟他母親談話,卻談不來,兩人坐在後落的堂奧,大眼瞪小眼,而阿娟又忙著做家事,沒空陪他;他只好去對面張記布莊找阿財哥聊天。可是他去了幾次被他哥哥宗榮撞見,說他是想動他嫂嫂思敏的歪腦筋,令他百口莫辯,兄弟因此鬧得很不愉快。永清乾脆整天躲在臥房裡睡懶覺。

  阿娟看他無聊,勸他到街上走走。

  有一天,他出了門,便往街尾方向走去,經過大廟口的時候,突然有一位婦女從人群中衝了出來,高聲地喊著:「小少爺,……」

  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阿桃。

  「好久不見了。」

  「小少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才沒幾天,妳先生也回來了嗎?」

  「是的,不過他回來後,變了一個人,什麼事都不想做,整天躲在家裡睡大覺。」

  「這樣不好,勸他出來走走。」

  「我叫他去找你,但他不敢。」

  「有什麼不敢?既然回來了,老同事大家見見面,叫他晚上來我家坐坐。」

  永清依然害怕有心人看到他跟阿桃談話,又要大作文章,不敢多說,趕快離開,然後走到街尾,轉入一條通往河邊的小路,遠遠地看到河邊有人在那裡築河堤,原來一大片青翠的草地,很美,卻被破人壞得一塌胡塗。

  菜園中那棟二層樓房,還孤寂地聳立在耀眼的陽光下,他想起了他曾經站在籬笆外面,想要推開柴門進去找倩蓮,卻猶豫了很久,結果提不起膽來,放棄了。他確定倩蓮就在裡面。阿仁嫂說:「她去那裡當模特兒。」

  他每次想追求一個女孩子,到了緊要關頭,就退卻了,因而功虧一簣。雖然這件事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他還是隨時會想起來,忘都忘不了。

  走到河邊,爬上了土堤,在上面站了一會兒,看到河道變小了,窄得只剩下一條涓涓細流。他實在不解,為什麼還要築一道河堤將草地隔開?難道怕颱風來了,這個地方會淹水嗎?假定這個地方會淹水,那麼,那棟二層樓房不是早就被洪水沖走了!

  他回頭,看到草地再過去一點,有一片菅芒草叢。他還記得阿祥哥帶他來這裡放牛的那一天,就坐在草地上吹口哨,放他一個人到河邊玩耍。

  那時他年紀太小,不懂得阿祥哥的心情,更不懂得一個人失去了愛人的痛苦,後來他聽倩蓮說:「阿祥哥愛的那個女人跳河自殺了。」

  可能別人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何跳河自殺,然而他卻很清楚,那個女人是他的褓姆。

  沿著來的時候所走的路往回走,他又看到那棟二層樓房,以及後面兩棵更高的榕樹;腦海裡便浮現出郭欽亮和那個舞女在床上纏綿的鏡頭,那不是看電影所留下來的印象,而是當年不吉仔在夜晚爬上樹顛偷窺畫室,對放牛的孩子所講述的故事。那時他年紀尚小,對這種情事懵懵懂懂,看別人笑,他也笑,然而事隔十多年,那些描述,在他心中滋長,現在觸景生情,每一個猥褻的動作,卻清晰而生動地顯現在他眼前。

  他立刻想到倩蓮,她是不是還住在畫室?不曉得這個愛偷窺的不吉仔會不會又爬上樹顛,把她和郭欽亮之間一些見不得人的醜事宣揚出來?

  他一邊回想著,一邊慢慢地走著,不知不覺地又走上了街道。他看到阿燦的腳踏車行開著,卻沒有人顧店,也無心找同學聊天,便沿著街道慢慢地走回家。

  走進臥房,看到阿娟躺在床上,他不想驚動她,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她卻坐了起來。

  「妳再睡吧!」

  「我該起來煮飯了。」

  「還早呢!」

  「現在幾點了?」

  「差不多下午兩點左右。」

  他坐到床緣,順手把她攬在懷裡說:「今晚不必煮了,叫阿寧弄一點東西端進來,就這樣過一餐吧!」

  阿娟倒沒有說好或不好,就投入他懷裡享受著他的愛撫。

  「你剛才出去外面有沒有碰到什麼人?」

  「就在大廟口碰到了阿桃。」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她有沒有跟你打招呼?」

  「她從人群中衝出來,大聲小叫,真把我嚇了一跳。」

  「她瘋了嗎?」

  「沒瘋,只是想跟我說話而已。」

  「從前發生了那件事,人家還記得很清楚,而大廟口人又那麼多,難道她不怕人家講話?」

  「大概她想替她先生找個工作吧!」

  「我也這樣想,」阿娟把他的手拉過來壓在她的胸口,然後說:「有一次我在菜市場碰到她,她就問我說:『小少爺回來了嗎?』我說:『小少爺失蹤了很久,家人都不知道他的人在哪裡!』她說,她先生已經回來了,整天待在家裡,沒事幹,希望銀行趕快復業。」

  「今天我遇到她,她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我回答說,我回來才沒幾天。幸好妳這樣說,不然我說了謊,就被她拆穿了。」

  「那個時候,我是怕阿舅躲在家裡,不小心說漏了嘴,被她知道了,危險,才這樣說的。」

  「妳很機警。」

  這句話似乎說對了,令她很高興,於是她在他懷裡蠕動了一下,撒嬌。

  他輕輕地在她臉頰上給了一個吻,說:「在這個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出事。」

  「北莊人那張嘴巴很可怕,無影無跡的代誌,說得煞有介事。今天你和阿桃相遇,不曉得會不會又有人把它渲染得很難聽?」

  「管它的,他們愛說什麼,就讓他們去說,只要妳信得過我,就好了。」

  「不管你做什麼事,我都相信你!」

  他捏捏她的鼻子,笑著說:「妳相信我什麼?」

  「你就是這樣,老喜歡逗我。」

  「妳是我的人嘛!」

  於是兩人又躺下來,睡到傍晚五、六點天都黑了才起床。阿娟匆匆地下樓,隨後永清也跟著下樓,阿秀嬸坐在靠近供桌的那張古椅上,手拿著唸珠,看到他們蠻親密的樣子,便朝他們微微地一笑。

  阿娟去廚房煮飯,而永清就坐阿秀嬸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仍然開不了口,只是默默地看著他母親數唸珠。

 

2

  銀行終於又恢復了營業,永清的職位還是經理,但他的職權擴大了。阿舅把總行穩住了,董事長的位子早晚會讓給他,所以,設在北莊的分行,等於是他實習的場所,隨他愛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總行不會干涉。

  永清把把黃襄理升為副理,叫阿桃掌管總帳,但阿桃不敢接,想待在家裡侍奉婆婆,做個賢淒良母;永清又去找阿冬,但阿冬已經出嫁了,嫁到外地去,不可能回來上班。雖然永清未能如願,把個舊員工通通找回來,但有幾個在地人願意替他効勞,他收了,他覺得於願足矣!

  新的時代,新的氣象,永清為了擴展營業,經常外出拜訪有錢人家。他發現有些人非常無知,政權改變了,日幣變成臺幣,還不知道要去兌換,一大堆有價值的鈔票變成了廢紙。當他把這項事實點破了之後,這些人抱著鈔票(日幣)哭一場。還有些人把錢卻鎖在自家的保險櫃裡,他勸他們把錢進銀行,怎麼勸,都沒用,不肯拿出來存就是不肯。還有些人很會鑽營,一天到晚向銀行貸款,貸出來的錢拿去民間放高利貸。

  放高利貸風險很高,阿財哥就喜歡冒這個險,就是要貪那麼一點利潤,他利用永清是阿廷嬸養大的這層關係,只肯信用貸款,決不拿房契、地契來抵押。永清礙於情面,要借多少,就讓他借多少,從來沒有婉拒過。阿財哥看到永清就喜上眉梢,歡迎這位財神爺來張記布莊造訪。

  永清也很喜歡去看阿廷嬸,踏入店面,就直接走進後落,而思敏也經常坐在阿嬤旁邊。永清從小就喜歡這位白雪公主,只是命中註定,兩人無緣成為夫妻。

  不過現在一個是小叔,一個是嫂嫂,名份已經定了,見了面,不會像以前那樣尷尬。現在他是來找阿財哥的,只是順便來看阿廷嬸,他哥哥宗榮沒理由說他是去找他嫂嫂。

  永清之所以經常去張記布莊串門子,一則是去跟阿財哥商討貸款的事,一則是去看阿廷嬸,那是表面的理由,其實他心裡只想見見思敏,跟她聊聊天,滿足一下他的私戀而已,「摜籃仔假燒香。」

  見面次數多了,互通款曲,日子久了,兩人多少有點情意,回到家裡,晚餐吃過後,思敏不再留下來陪阿秀嬸在樓下坐,馬上就上樓回到前落的房間休息;接著阿秀嬸和阿娟就開始誦經禮佛,永清也藉口上樓躲進前落的書房,把門關起來,以免受到木魚聲、鐘鼓聲,以及單調的誦經聲的吵鬧。

  有一天永清上樓,卻看到思敏站在樓梯口。

  「是不是很吵?」他問道。

  「真受不了。」她回答說。

  「到我書房來。」

  思敏就跟著永清進入書房,看到書櫥裡面,還有小說,好奇地問道:「你在看《金色夜叉》?」

  「那是好幾年前看的書,沒看完,就擺著,已經好久沒再去碰它了。」

  「我在工寮的時候,倩蓮也跟我談過這本書。」

  「妳們談些什麼?」

  「書中女主角之間的愛情。」

  「妳會部會認為阿宮應該堅守跟貫一的誓言,不應該變卦嫁給有錢人!」

  「婚事是由父親決定的,他們哪裡有什麼誓言。」

  「由父親決定有什麼不好?」

  「倩蓮說那是觀念問題,以前的人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決定終身大事,現在男女喜歡自己選擇伴侶,我們就把這種選擇看成愛情。」

  「她是個哲學家,說話很玄,我一點都聽不懂,妳懂她在說什麼嗎?」永清說。

  「你聽不懂,我更聽不懂,反正愛情就是這個樣子。」

  「哪個樣子?」

  兩人都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問她說:「我聽雅惠說,倩蓮早就跟郭欽亮同居了?」

  「同居?這個謠言是筱雲捏造的,她是住在畫室,至於他們在畫室裡發生了什麼事,誰知道呢?」

  「同居可很難聽,筱雲為什麼要造這個謠?」

  「她知道你喜歡倩蓮,又約過會,很嫉妒。」

  「我跟倩蓮約會干她屁事?」

  「筱雲非常喜歡你!」

  「她不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得是怎麼樣子?」永清說得很難聽。

  「她沒有那麼醜啦!」思敏笑著說。

  「妳們四個念高女的女孩子中就有三個喜歡我,為什麼只有妳不喜歡我?」

  「我又不是女孩子!」

  「妳不是女孩子,那妳是什麼?」

  「我是你嫂嫂呀!」

  兩人又笑了起來,然後他問她說:「妳知道郭欽亮畫過倩蓮的裸體畫,這是真的嗎?」

  「真的,我親眼看過那幅畫。」

  他不好意思地看著她笑了笑說:「她畢業了嗎?」

  「還在唸書。」

  「怎麼啦?人家雅惠早就畢業了,她怎麼還沒畢業?」

  「她又唸了高中。」

  「真了不起,現在唸書是要用中文的,她怎麼唸得來?」

  「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不會有問題的。」

  談到了倩蓮,永清的興趣來了,跟思敏談起跟她談戀愛的經過。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們只不過在一起玩過三次,後來就莫名其妙地分手了。」

  「她說她很對不起你,那天她想去赴約,卻被郭欽亮叫去畫室當模特兒。」

  「我知道,阿仁嫂跟我說過,我趕去畫室,卻不敢進去裡面,所以沒見到她。」

  「你還是沒有進去好些,聽說那個樺山的人很兇暴,看到你,一定會揍你。」

  「那個樺山的是她什麼人?憑什麼管她那麼嚴?」

  永清也學思敏叫郭欽亮「那個樺山的」。

  「他是她的小學老師。」

  永清覺得郭欽亮很沒道裡,只是她小學老師,又不是她父親,還管她交男朋友,實在過分。

  「最近妳跟倩蓮還有沒有連絡?」

  「從工寮回來之後,可能她忙著唸書,沒有時間找我。如果我想跟她見面,還是可以連絡上。難道你還在想念她嗎?」

  「有一點。」

  「想不想再跟她見面。」

  他笑而不答,於是她又問起別的問題。

  「下午聽你說,你在臺南扮演了瓊婆的兒子,我很好奇,瓊婆真的認不出你是誰嗎?」

  「瓊婆能不能認出我是誰?誰知道,但她待我就像親生媽媽。」

  「她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可能患有失憶症,後來她忽然認出我不是她兒子,很氣,非把我打死不可。」

  她又問他說:「你跟阿卿做了將近一年的假夫妻,現在局勢平靜下來了,你會不會想回去找她?」

  「當然想囉!我曾托人去找過她,現在她已經不住在那邊了。」

  「那瓊婆呢?」

  「也不見了。」

  「這件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覺得你好像是在說夢話。」

  「我不是說夢話,我的遭遇是千真萬確,我跟阿卿生活了半年多,她肚子裡還懷有我的孩子呢!」

  「那你還不趕快去把孩子找回來。」

  「但是孩子的媽媽不知道人在哪裡,我哪裡去找?」

  那天晚上他們就談得很盡興,不過他們也很機警,一聽到誦經禮佛的聲音停止了,她就趕快離去。不久阿娟上樓來,看到永清已經躺在床上睡了。

  以後三不五時兩人就躲在書房裡,人不知鬼不覺,即使宗榮回來了,也不會想到妻子會跑到這裡來跟永清鬼混。然而雞蛋密密也有縫,終於有一天樓下的誦經禮佛的聲音停止了,他們卻沒有察覺到;阿娟上樓來,聽到書房裡有嬉笑聲,打開房門一看,裡面原來是他們兩人。

  看到這種情景,當然阿娟臉色很不好看,思敏也很心虛,二話不說,趕快溜了出去,快步走過陸橋,回去前落自己的房間。

  永清覺得他只是跟思敏聊天而己,並沒做出什麼越軌的事,不想解釋,便擁著阿娟回去臥房了。那個晚上,其實他心裡也覺得有點愧疚,想盡辦法安慰髮妻,對她相當恩愛。

  第二天一大早思敏就跑回娘家,晚上宗榮回來,看不到妻子,只是默默地吃著飯,阿秀嬸以為他們夫妻又鬧彆扭了,不好過問,隔天早上,便叮嚀永清過街去把思敏接回來。

  永清很樂,沒去上班,銜命就直接去張記布莊,一待就是一整天,連午餐都在那裡吃了。思敏答應回來,永清才去上班,在銀行沒待多久,就急著趕回家,到吃晚餐的時候,終於看到思敏回來了。阿秀嬸和阿娟對思敏殷勤款待,但吃過晚餐後,她們又開始誦經禮佛,永清便偷偷地溜進書房,把門關起來,不久思敏也進來了。

  阿娟勸過永清,做人家的小叔即使再怎麼關心嫂嫂,也不能躲在書房裡,做些偷雞摸狗的事,萬一大伯知道了,鬧起來,可比嫖妓,或偷人家的妻子,更難令人諒解。

  其實昨天晚上阿娟闖進書房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一向不吵不鬧。永清聽阿娟的勸,想一想,說的也有道理,但他待在家裡,思敏一定會再來糾纏,他跟阿娟商量,決定又搬回銀行的樓上去住。

 

3

  當然永清回去銀行的樓上住,跟上次不得不住在那裡的情況,稍有不同,他高興什麼時候回去看他妻子,她都會放下工作陪他。有一天永清準備離開銀行去拜訪客戶,才從小房間走出來,就看到櫃臺外面有一個人向他打招呼,他趨向前去,隔著櫃臺問那個人有什麼事要他幫忙?那個人自我介紹說:「我叫做郭欽亮,是北莊國小的老師。」

  「哦!郭老師,久聞大名。」

  永清很驚訝這號人物怎麼會來銀行找他?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本尊

  「我想麻煩你一件事,不曉得方不方便?」郭欽亮說話態度很謙恭,不像那些放牛的孩子說的那樣蠻橫。

  「請進,」永清也很客氣地請郭欽亮進去小房間裡面坐。

  「郭老師來這裡有什麼貴幹?」

  「我想貸一筆款。」

  「要多少?」

  「數目不大,不曉得能不能用信貸的。」

  「信貸的不行,你有沒有房屋或土地可以用來抵押?」

  郭欽亮面有難色,沉吟了一下說:「我有一棟兩層樓房,但產權不是我的,可不可以用別的東西抵押,例如我的油畫?」

  「當然可以啊!是梵谷或米勒的作品?」

  郭欽亮笑了一笑說:「不是,是我的作品。」

  「哦!原來你是畫家?」

  「我談不上畫家,只是喜歡畫畫而已,」郭欽亮說得很謙虛。

  「雖然我不懂畫,但我對畫很有興趣,能不能先拿來讓我欣賞一下?」

  「對不起,恐怕不行!」

  「為什麼不行?既然你要用來抵押,總得拿出來給人家估價,不然我怎麼貸款給你。」

  「不瞞你說,那幅畫是裸體畫,不好隨便給人家看。」

  「裸體畫多的是!有什麼好怕給人家看的。」

  「畫裡的模特兒是北莊人,你能保證看了之後,不會把秘密洩漏出去?」

  「藝術作品不給人家看,那你畫它幹什麼?」

  「我不是不給人家看,萬一……,對不起,我這樣說好了,明年我準備參加全國畫展,在這之前,最好保密。」

  「說來說去,不給我看就是了。」

  「請不要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北莊人不懂畫,又喜歡造謠,我必須保護這位模特兒,免得受到傷害,」郭欽亮解釋說。

  「說的也是,」永清同意郭欽亮的說法。

  「劉經理,我說的北莊人不懂畫,不是指你。」

  「我本來就不懂畫,你不必在意說了這句話。」

  「跟你聊了幾句,我覺得你很懂畫。如果明年得獎的話,我就把那幅畫送給你。」

  「我跟你買好了。」

  「你能買最好,我需要錢。」

  「希望你能得獎。」

  郭欽亮好像遇到了知己,很高興地說:「沒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談話就很投機。」

  「郭老師,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你貸款做什麼?」

  「缺錢呀!」郭欽亮說得很坦誠。

  「當然是缺錢,不過我在想,你是不是缺錢買畫具之類的東西?如果是這樣,我可以買來送給你。」

  「劉經理,你真是大善人,我不需要買新的畫具,舊東西將就將就還是一樣可以用。我來找你的目的,是想替一位學生籌學費。我到處借錢都借不到,才會想到向銀行貸款。」

  「郭老師,你真是一位好老師,居然那麼關心學生,而且幫學生籌學費。其實學費不需要多少錢。這樣好了,你不必貸款,你就叫那位學生親自來找我,我直接給他就是了。」

  「真感謝你。」

  「記得哦!你得獎的那幅畫一定要賣給我。」

  「我會的。」

  兩人握手,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彼此就那麼親密。

  第二天倩蓮就出現在銀行的櫃臺前面。

  「經理,外找,」永清聽到銀行裡的職員大聲喊著,立刻從小房間走出來,看到倩蓮,令他喜出望外。

  她留著西瓜皮髮型的學生頭,不穿制服,穿著一件白襯衫和一件棕色長裙,健美的身材和優雅的儀態,加上她正青春,容貌有如盛放的白牡丹,豔光四射,使得櫃臺裡面的職員和櫃臺外面的客戶都看呆了。

  永清請倩蓮到小房間裡面,關上房門之後才把錢交給她。

  「這些錢夠嗎?」他關心地問她說。

  「夠了。」

  「看樣子郭老師的手頭很緊,以後你需要錢,就直接來找我。」

  「謝謝。」

  「郭老師怎麼知道妳沒錢繳學費?」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我的學費一向都是郭老師替我出的,不然,以我父親是個菜販,哪有能力供給我唸書。」

  「妳一定很優秀,郭老師才肯用心栽培妳。」

  「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應該很明白,我只想多唸一點書而已。」

  「想唸書,光這一點就比別的女孩子強多了。現在雅惠、筱雲都不唸了,只有妳一個人繼續唸下去。這種上進心,實在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妳。」

  「謝謝你的稱讚,其實我運氣好,剛好遇到學制改了才有機會唸上高中。」

  「雅惠和筱雲不是也有這種機會嗎?為什麼她們都不肯唸?」

  「她們不唸也許是對的,女孩子唸到高女畢業,學歷已經夠高了,再唸,恐怕不好嫁人。」

  「難道妳就不怕嗎?」

  她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接著兩人就聊起以前的事,說到最後他感慨地說:「如果我們沒分手多好,這兩、三年來,我經歷了不少事情,風波不斷,總算都過去了。我看妳都沒有變。」

  「外表是沒有變,但內心老多了,一個人長大了之後,煩惱也多了起來。」

  「妳有什麼煩惱?」

  「沒什麼,說穿了,庸人自擾罷了!」

  「最近有沒有看什麼書?」

  「看了一些,小說居多,」她說著興趣又來了。「我喜歡看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佐藤春夫、菊池寬、芥川龍之介和橫光利一的作品。你看過他們的作品嗎?」

  「以前我在唸書的時候看了一些,例如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其他的作家只聽過他們的名字而已,至於他們有什麼作品,我根本不知道。前年我還看了德富蘆花的《不如歸》,沒看完,後來書就不知丟到那裡去了。我在這方面比起妳來,差多了,以後應該多多請教妳才是。」

  「你太謙虛了。請教我,我怎麼敢當。」

  「現在妳會看中文書吧?」

  「我只唸了一年多,聽和說還勉強可以,讀和寫就不敢說了。」

  「我也在國語講習班惡補了幾天,沒學到什麼?」

  「哎呀!國語講習班根本是騙人的,那個老師是福州人,他教的是福州話,不是國語。」

  「反正不是河洛話就是國語了。」

  兩人都笑了起來。

  他對她本來就有愛意,難得又在一起,實在捨不得她即刻離去,話題一打開,就沒完沒了,正談得起勁,忽然有一個客戶不敲門就闖了進來。

  永清本來想叫那個唐突的客戶站在外面等,但倩蓮立刻站了起來。永清怕倩蓮走掉了,搶著說:「晚上妳有空嗎?」

  「有什麼事嗎?」

  「想再跟妳聊聊。」

  「好啊!」倩蓮大方地允諾了。

  「那麼,我們七點見啦,老地方。」

  他們的對話,被那位客戶聽得一清二楚,便問永清說:「劉經理,剛才那位小姐是誰?」

  「還有誰,客戶呀!」

  「我看你們蠻熟的,她是誰家的女兒?」

  「我哪知道!」

  「你不是跟她說,晚上七點見面。」

  「你在胡說什麼?我是說利息七厘,問她要不要貸款?那你呢?」

  「我又不缺錢,貸什麼款?」

  「那你來找我幹什麼?」

  「還有幹什麼?我想找你一道兒去新北投爽一下。」

  「沒空啦!你自己去。」

  「我看你一定是跟那位小姐有約會,不管老朋友啦!」那個客戶揶揄他說。

  「你這個色鬼,人家還在唸書呢!」永清罵道。

  「唸書又怎麼樣,我老婆十四歲就嫁給我了!」

  「她才十二歲!」

  「騙鬼!看她那個樣子,至少十六歲以上,她是個美人胚子,劉經理,你可以追了。」

  「不要亂講,再亂講,我就把你轟出去,」永清說著臉紅起來。

  「好啦!你到底去不去新北投?」

  「我不是說過,今晚我沒空?」

  等這個客戶走了之後,永清告訴櫃臺的職員說,不接任何客戶,便把房門鎖起來,坐在那張高背椅子想著倩蓮。

  下午五點左右,永清把小房間的門打開來,耐心地熬到櫃臺裡面的每一個職員都走了,他才匆匆地離開銀行,趕到北莊車站,搭車前往臺北西站。

  倩蓮已經如約地在那裡等他了。

  「妳想吃什麼?」

  永清老是第一句話就這樣問人家,而倩蓮總是回答說:「隨便,幾塊麵包充充饑就可以了。」

  他實在不好意思再這樣對待她,但他知道她的脾氣,只好順她的意。他們在車站附近的麵包店,買了幾塊麵包,兩人就走向新公園。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博物館前面,燈火還很明亮,他們站在廣場前面欣賞那兩頭俯臥的水牛銅像。

  「這兩頭水牛雕得很逼真。」

  「神態看起來也很悠閒,」永清說著摸摸牛角,很想爬上去騎一騎,但他已經是大人啦!不能還像小孩子那樣頑皮,只能在牛背上拍一拍,對著倩蓮笑。

  「你想不想爬上去騎騎看?」她問他說。

  「妳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表示懷疑地說。

  「你不必說,我就看得出來,」她說得很有自信。

  「那麼,我們進去公園裡面吧!不要老站在這裡,待會兒我真的衝動起來爬上去騎了,不好看。」

  「想騎就爬上去騎,怕什麼?」

  「還是規矩一點。」

  「管別人幹什麼?

  永清終究沒那種勇氣,立刻挽著倩蓮的腰,走進公園裡面,兩人緊貼著身,親密地走著。現在臺北的風氣比以前開放多了,像他們這樣的情侶,比以皆是。他們走過了拱橋,往音樂臺那邊走去,然後找個位子坐了下來,開始聊天。

  「妳是不是當過郭欽亮的模特兒?」

  「你怎麼知道?」

  「我聽阿仁嫂說的。」

  「她真多嘴。」

  「當模特兒不是什麼羞恥的事,還怕人家知道!」

  「現在社會風氣還是很保守,民智未開,很多人會用有色眼光看待模特兒。」

  「我不會那樣,我對妳能當模特兒還蠻欣賞的。妳不曉得記不記得?我們去淡水玩回來之後的下一個禮拜天,我又興沖沖地在北莊車站等妳,可是等了很久,卻看不到妳,就跑去葉厝,希望能在妳住的地方找到妳,結果遇到了阿仁嫂。阿仁嫂說,妳去畫室,我就趕去那裡,明明知道妳在裡面,卻不敢闖進去,後來我離開了畫室,去河邊的草地上流連了很久。」

  「那天我從葉厝出來也想去赴約,在路上遇到了郭老師。我已經好幾個禮拜沒去他那裡,他是來找我去畫室作畫,」她撒謊,想掩飾,爽約的錯不在她。

  「郭欽亮昨天來找我,想用一幅畫作抵押貸款。我問他能不能先讓我看一看,他說不行,那是一件裸體畫,畫的是熟人。」

  她聽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玩弄著手指頭,過了很久,他看她不說話,便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又走回拱橋,沿著博物舘後面的小徑散步,她才開口說:「聽說你母親正在替你找媳婦?」

  「誰說的?」

  「我是從阿水婆那邊聽來的。」

  「這個老巫婆又在動我的腦筋。」

  「不過你也該娶個老婆了。」

  「我很想,但我要娶就得娶一個我喜歡的。這個老巫婆只看在錢的份上,像我哥哥娶了有錢人的女兒,就是她亂點鴛鴦譜的結果。」

  「他們不是郎才女貌,人人羨慕嗎?」

  「不錯,是郎才女貌,還門當戶對呢?」

  「那不是很適配嗎?」

  「可是年紀相差太多了,最近夫妻相處得很不和諧。」

  他挽著她的手臂,默默地走著,然後走到棒球場那邊,微弱的燈光照在那片光禿禿的紅色土地,顯得有點荒涼。

  「你還要多久才能畢業?」

  「只剩下這個學期了。」

  「畢業之後有什麼打算?」

  「想找工作,賺錢養活自己。」

  「然後呢?」

  她又沉默了。

  他們在公園裡繞圈子,於是他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麵包。」

  他們坐在博物舘後面水池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四週都有樹木掩遮著。路燈的光線透過葉片,朦朧地照在池面上,一片一片的荷葉,如圓盤靜靜地漂浮著,偶爾有魚浮上來,頓時激起一片漣漪。拱橋上也有一對情侶,手牽著手親密地談著話,慢慢地走過橋去。

  「妳只吃一塊麵包夠嗎?」

  「夠了。」

  「妳吃得很少。」

  「我經常是這樣過日子的。」

  「我實在很難想像妳怎麼生活。」

  「我從小就是這樣,你不會了解的。」

  他又偷偷地把手握住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她卻沒有反應,過了很久,他轉過頭去看她,她低著頭。

  「妳在想什麼?」

  「在想你剛才問我的問題。」

  「我剛才問過妳什麼問題?」

  「你不是問我畢業之後打算做什麼嗎?」

  「是啊!」

  「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不過現在被你一問,我倒認真地在想,也許我什麼事都不想做,只想找個人嫁了。我經常在做白日夢,如果我有很多錢,很想做一點善事,幫助窮人的孩子。」

  「這個願望要實現並不難,只要妳肯,馬上就有人想要娶妳。」

  「我不敢相信有這麼傻的男人。」

  「我就是。」

  公園裡的遊客漸漸地少了,嘈雜的聲音也漸漸地沉寂下來。遠處有人用手電筒照射著矮叢的暗處,大概是管理員在清場,於是他輕輕地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

  「公園要關門了,我們走吧!」

  時候不早了,他們走出公園的旋轉門,沿著重慶南路直奔臺北西站,可是遲了一步,到達的時候,最後一班班車正好開走了。

  北莊回不去了。

  於是他就帶著她經過北門的城樓,沿著中華路向西門町那個方向走去。鐵道兩旁都是違章的木板屋,沒有燈光,路上昏昏暗暗。他們怕有宵小攔劫,很小心地走著,快到西門町圓環的時候,看到還有小吃店開著,他們選了一家牛肉麵店,走了進去。。

  他們不知道怎麼點餐,幸好倩蓮懂中文,叫了一碗紅燒牛肉麵和一碗清燉牛肉麵,又點了幾盤小菜。

  「真是土包子!」她自我嘲笑說。

  他不解地朝她笑了一笑。

  「我不是在罵你,」她不好意思地說,然後問他說,「不過你知道土包子是什麼意思嗎?」

  他搖搖頭。

  她用日語解釋「土包子」的意思,她說包子是由麵粉擀皮包著肉餡的食物,就是臺語的「包仔」;但包子加了一個「土」字,意義就完全變了,不是吃的東西,而是罵人的話,就是臺語的戇人,「像我們兩個人走進這家餐廳,看不懂菜單,也不知道要吃什麼,人家就會說我們兩個是土包子。」

  開這種店的人都是從中國來的,他們用日語談話談了很久,怕被罵日本走狗,亡國奴,便改用臺語,其實他們很久沒有用過臺語說話,說起來很不順,不過兩人半斤八兩,能溝通就好了。

  牛肉麵端過來,永清搞不清楚哪一碗是紅燒的?哪一碗是清燉的?他就把擺在他面前的哪一碗先吃了,吃了一半,再跟她交換。兩人在一起才不過三、四個鐘頭,已經親密得可以用口水交流了。

  「味道真好,」她說。

  「我以前沒有嚐過。」

  「以後我們可以多來這裡吃東西。」

  聽她說話的口氣,好像以後他們還會繼續來臺北約會。他說:「這種餐廳,如果不是妳陪著我,要是我一個人,根本不敢踏進來。」

  「有什麼不敢?」她又用國語說。

  「妳在說什麼呀?」他聽不懂。

  她改用臺語說,他聽懂了,笑了起來。

  這頓飯吃得很開心,他們走出了牛肉麵店,正好午夜場電影散場了。他們隨著人潮,往成都路那個方向走去,看到前面有一家旅舘,他便帶著她走進去。

  住旅舘是要用身分證登記的,倩蓮沒帶證件,永清就用他的身分證,假藉夫妻的名義住了進去。兩人才踏進房間,還來不及脫掉衣服,就聽到有人敲門。他立刻去應門,是櫃臺的服務員帶著幾個戴鋼盔,穿防彈衣,荷槍的軍人和警員來臨檢。

  當年政府不准情侶在外面投宿,被查到,會以妨害風化罪帶去警察局拘留。

  永清不能阻擋警員進入房間盤查,看到倩蓮站在床邊,怕她緊張露出了馬腳,結果其中一個警員禮貌地向倩蓮打了個招呼,就轉身出去,其他的人也跟著走出房間。

  那天倩蓮出門的時候,刻意把西瓜皮的學生髮型,用髮夾把兩鬢挾了起來,臉上略施紛脂,穿上洋裝,顯得很嬌媚,而且她的舉止嫻雅,看起來就像是新婚少婦。

  兩人本來就很累,經過臨檢,緊張鬆弛了,覺得更累,等那些人走了之後,分別洗過澡,就一起躺在床上睡了。

 

 

4

 

  事後永清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很佩服倩蓮的鎮定,一個高中學生,面對著那種會令她身敗名裂的臨檢,居然臨危不亂,安然地應付了過去。倘若她露出了一點破綻,被抓去警察局做筆錄,第二天報紙的頭條新聞就會刊登出來,校方見報,一定嚴處,把她開除掉。

  回來之後的頭幾天,他坐在銀行的小房間裡,閒下來的時候,總是把報紙拿來翻一翻,看看有沒有如他所擔心的事情發生。

  幾天沒有見到倩蓮,永清確實難忍思念之情。有一天他下了班,就往街尾走去,到了畫室的籬笆外面大聲喊著:「有人在嗎?」

  過了一會兒,有人出來開門,卻是倩蓮。

  他感到一陣驚喜。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說著臉上泛著紅暈,眼睛閃爍著亮光。

  「我能進去裡面坐嗎?」他問道。

  她走出竹籬笆外面,順手把柴門帶上,但沒有說半句話,就帶著他穿過菅芒草叢,走向那一片綠草地,然後爬上了剛築好的河堤,順著河流往下走。

  「妳有沒有覺得身體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沒有,我身體很好呀!」

  「那天晚上讓妳受驚啦!」

  「我是很緊張。」

  「我不該帶你去住旅館。」

  「那麼晚了,不住旅館,要露宿街頭啊?」

  「我實在很佩服妳,遇到這種狀況,還那麼鎮定。」

  「不鎮定就出事了。」

  他指著離岸約有五、六公尺的河床上,露出了一塊大石頭,對她說:「妳看那塊大石頭,」

  「我經常坐在那上面,看山,看水。」

  「妳是一個人坐在上面嗎?」

  「還有誰能陪我?」

  「以前我也想涉水過去,卻一直沒有做。」

  「河水不深,過去很容易。」

  「現在我們就涉水過去,坐在那塊石頭上面,一起欣賞落日。」

  「今天不行,我得回去煮飯。」

  淡水河的河道已經淤塞了很久。據說當年河水浩蕩,這一片土地都淹沒在河水中。那時的北莊,商業鼎盛,大帆船可以直達大廟前的碼頭。然而到了他懂事的時候,那種盛況已經不見了,北莊的繁榮也因此一落千丈。

  接近傍晚,陽光的熱力已經沒那麼威猛,站在河堤上,看著潺潺的流水,一陣風吹過,平靜河面微微起了波浪。落日已經沒入山中,耀眼的餘輝,很快就消失了,而那塊大石頭在暮色蒼茫中也漸漸地隱沒了。

  他們掉頭往回走,他突然直截了當地問她說:「妳會不會懷孕?」

  「懷孕就懷孕,又怎麼樣?」

  這種回答很令他出乎意料之外,他說:「肚子大了不好看。」

  「不必擔心,」她說得很輕鬆。

  「妳不擔心,我可擔心,妳還在唸書呢!」他氣急敗壞地說。

  「何必想那麼多,」她不把這種事當作一回事說。

  「萬一懷孕了,怎麼辦?懷孕會被學校開除的,」他說。

   「懷開除就不要念了,」她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令他更加著急。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他們走下河堤,進入菅芒的草叢中,她忽然轉身,緊緊地抱住他,哭了。等她情緒平靜下來,擦擦眼淚,然後她又挽著他的手臂,一起穿過菅芒叢,回到畫室。她在竹籬笆外面向他揮手,然後推開柴門,走了進去。

  屋裡的燈光是亮著,郭欽亮已經在家了。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