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空襲如同兒戲
1
宗榮帶著妻子回到北莊才不過幾天,就遇到了五、六次空襲。聽到警報聲響起,大家倉皇逃出屋外,躲進靠進河岸的防空壕裡面,可是他丈人喜歡逞英雄,把家人安置好了之後,又一個人從防空壕爬上來,站在河岸觀看飛機轟炸總督府的景象;等到第二天有顧客來買布的時候,就對顧客述說前一個晚上所看到的實況。
「呼、呼、呼……」他丈人比著手勢,以手掌當飛機俯衝下來,聽得顧客很緊張。
「人家都躲進防空壕裡面,你在外面,萬一炸彈丟下來,你往哪裡逃?」
「怕什麼?老命一條!」
宗榮在店裡聽他丈人吹噓,心裡也激起了好奇。夜晚第一波空襲來了,他就跟他丈人站在一棵大樹下,觀看對岸被轟炸的情景。河邊風很大,颼颼地吹著,他只聽到飛機俯衝下來的聲音,突然一聲爆炸,地面冒出火光,映照出向上爬昇的飛機,瞬間即消失在黑暗中。接著第二架飛機又俯衝下來,投擲炸彈之後,又向上爬昇,濃煙沖天,火光更旺更亮,那座高聳的建築物出現了,火星一顆一顆向天空飛散。他不曉得是害怕,還是寒冷,全身顫抖得很厲害。
其實整個轟炸過程為時很短,除了有火光照亮的地方之外,什麼東西都看不見,結果在警報解除之前,眼前的景物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一點都不精采,除非把自己置身在被轟炸的地方,否則不覺得恐怖。
全家人回到屋內,他丈人興沖沖地講起剛才所看到的情形。他拉一拉他妻子的衣袖,示意她上樓,但她卻不肯動,寧願跟家人在一起。他只好一個人先上樓,過了很久,她才上樓躺在他身邊。
睡意侵蝕了他的警覺心,當第二波空襲又來了的時候。警報的催促對他已經起不了作用,他不想起床,而她也不想起床,沒有想到,就在他們眷念床鋪溫暖之際,一顆炸彈正好掉落在離張家不遠的地方,轟然爆裂開來,把整棟屋子震得上下跳動,窗玻璃格格地響。他驚慌地站起來,踩到她的身體,滾落到床底下,嚇得直喊媽媽,想逃也來不及了。他在地板上爬行了幾步。爆裂聲只有那麼一聲,瞬間就過去了,他才想到他妻子還在床上,再回頭,看她情緒失控,又哭又鬧,吵著要回工寮去,這裡片刻都不能逗留。
他安慰她說,一個晚上空襲了兩次已經夠多了,保證不會再有第三次。要回工寮,得等天亮。
「你保證有什麼用?你說炸彈不會掉落到北莊來,結果還不是掉落到這裡來,這是第三顆呢!」
「我可沒這樣說過,」他辯解說。
「我不管了,我要回工寮去。」
「要回工寮也得等天亮,天黑不好走。」
大概她被他踩到的部位並不很痛,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推開他,直奔樓下。
這次的空襲,全家人都來不及逃出屋外,都聚在後落的客廳,阿財哥看他女兒像個瘋子,亂吵亂鬧,使著性子要往外衝,叫都叫不住,因而發起火來,抓住她,狠狠賞了她一巴掌,她才坐在地上,可憐兮兮地流著眼淚。
第二波的空襲來得快,去得也快。思敏的情緒才被撫平,第三波的空襲警報又響起了,這一下可把宗榮嚇壞了,一把抓起思敏往身上一揹,拔腿就往後院跑。幸好這次炸彈沒掉落到北莊,大家躲在防空壕裡面,空氣惡濁,惶惶地等待著空襲警報的解除,有點像是被活埋的感覺。
不久,天也曚曚地亮了起來。
為了安全起見,宗榮決定把思敏娘家的人都搬遷到工寮,細軟和日常用具,東西太多,必須找人來幫忙載運,可是在這個非常時期,有錢找不到苦力,於是他又想到了阿福叔,一早就騎著腳踏車趕去葉厝。
倩蓮不在家,宗榮只好又透過芳蘭去拜托阿福叔。
由於昨晚空襲連連,阿福叔無法去田莊收集蔬菜,沒有蔬菜可賣,閒在家裡,一聽到大少爺要他幫忙,立刻拉著拖車,就往街上跑,阿福嬸也跟在後面。
宗榮並沒有即刻回去,在葉厝稍微耽誤了一點時間,又跟阿壽伯鬼扯了一陣子,回到張記布莊,阿福叔已經把東西裝上拖車,阿廷嬸在上面坐,阿福叔在前面拉,而阿福嬸在後面推,準備起程。
阿財哥看到宗榮的腳踏車,要他要讓,便載著阿財嫂搶先走了,宗榮不得已只好帶著思敏步行,慢慢地跟著拖車後面走。
一隊人馬離開了街道,轉進縱貫道路,宗榮聽到後面倩蓮喊叫的聲音,回過頭來,看她手裡還提著一個木桶,健步如飛地走過來。
「妳怎麼也來了?」思敏看到倩蓮很高興地問。
「我去河裡撈蛤蜊,回到家,芳蘭姊告訴我,大少爺來過,叫我老爸幫你們搬家,我就一路趕過來。」
「妳怎麼知道我們已經上路了?」
「我上街看到妳家的門鎖了,就往縱貫道路這個方向走,我知道你們要搬去工寮,跑了一段路,就看到前面你們兩個,我認得那輛推車,不用猜就知道那一定是你們啦!我用跑的趕上來,」倩蓮喘著氣說。
「幸好我們走得慢,不然等我們轉到泥石路,妳就看不見我們了,落空,只號轉回去,」思敏天真地說。
「我才不會轉回去,看不到你們,我知道怎麼走,你們要搬去工寮,工寮就在山腳,我到了山腳再去問當地人就知道了。」
「工寮附近可沒有住家,妳問誰呀?」思敏民說。
「工寮是在半山腰,到了山腳,我只要看到有一條水泥路通向山上,爬上去,一定會到工寮。」倩蓮真是萬事通,這個地方她不曾來過,說得好像她很熟。
「那可不一定。」思敏民說,「搞不好,妳跑到深山林內被老虎吃掉。」
「北莊沒有老虎,我怕妳迷路回不來,給亡魂牽著走,那就不好了。」宗榮偛嘴說,勢要戲弄倩蓮。
三個人一邊談話,一邊走,不覺得累。宗榮想幫倩蓮提木桶,但倩蓮不好意思讓他提,堅持了好久,最後還是給他搶走了。他說:「妳們慢慢走。」他快步往前跑去追趕前面的拖車。
「昨晚我被嚇死了,炸彈就丟在我家附近,有三棟房子被炸毀,死了十幾個人,」思敏說。
「是哪幾家?」倩蓮問道。
「一家姓游的,死了七個,其他兩家,一家姓余,一家姓陸,也死了七、八個人,」思敏說還是心有餘悸。
「這幾家我都不認識。」倩蓮說。
「不認識比較好,認識了,想起來會很難受,」
「炸彈爆炸,妳家有沒有受到影響?」
「還好,沒有什麼損害,當時房子震得很厲害,好可怕!」
「我們住在田莊,很少有人管空襲警報。」
「可是我就不像妳那樣鎮定,即使我住到工寮,一聽到空襲警報,還是會很緊張。」
「田莊人命不值錢。」
宗榮越走越快,跟她們越離越遠,也就越來越聽不清楚她們在說什麼。拖車就在前面,他快跑了幾步就趕上了。
「大少爺,你手裡還提著木桶,很重,給我。」
阿福嬸從宗榮手上接過木桶,放到車上。
「董小姐也來了。」宗榮說,阿福嬸一時卻沒聽懂,於是他便改口說:「恁查某子跟阮某在後面慢慢地走過來。」
阿福嬸終於聽懂了,看著宗榮高興地笑了,開始罵她女兒說:「這個彪婆,整天趴趴走,我沒跟她說,她怎麼知道我們要去哪裡?」
「我想有人告訴她。」
阿福嬸長得瘦瘦小小的,但很秀氣,推車對她來說,是一種粗重的工作。而今天這條泥石路,拖車很不好走,坑坑砢砢,需要相當的體力,於是宗榮不再多說話,一起推車,合力輾過幾顆大石頭,不久就進入了山腳的界域,接下來就要爬坡,阿福叔只好停下來休息一下。
阿廷嬸坐在拖車上打瞌睡,一直都沒注意到宗榮,等拖車停下來她才醒過來,看見宗榮站在拖車後面,立刻問他說:「阮乖孫呢?」
「還在後面。」
「你怎麼可以讓她一個人走在後面!」
「阿嬤,她有董小姐陪著,待會兒就趕上來了。」
「董小姐是誰?」阿廷嬸腦筋不清楚,記不得思敏朋友的名字,迷惑地問。
「阿杏姊,是阮查某子啦!」這時阿福嬸已經知道董小姐指的是倩蓮,得意地對阿廷嬸說。
兩個舊鄰居就這樣聊了起來,一個談著她的金孫女,一個談著她的乖女兒,談來談去,話題沒有交集,各說各話,卻談得很熱絡。宗榮插不了嘴,便走到拖車前頭,跟阿福叔打了個招呼,接下來除了再說一句:「天氣好熱啊!」之外,就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同樣阿福叔也對不上嘴,解開了結在他脖子上的那條長布巾,開始擦臉。宗榮也從褲袋裡掏出一條小手帕來。
從水泥路的另一端,阿財哥騎著腳踏車載著阿財嫂飛奔向這邊來,大聲呼叫著:「我們已經在村子裡逛了一圈了,你們才來,怎麼這樣慢?」
宗榮覺得他丈人說的話實在沒道理,但他也不想說什麼,就呆呆地看著他們。
「這條泥石路到處都是坑洞,拖車很不好拉,陷下去就動不了,」阿福叔說。
「碰到坑洞就閃過去,我也是騎腳踏車呀!」阿財哥好像在吹噓自己騎腳踏車的技術很好。
到工寮還有一段上坡路,需要多幾個人力,可是附近沒有人家,找不到幫手。阿財哥卻仍然跨坐在腳踏車的車墊上,一腳踏在地上,後座還坐著阿財嫂。
「以前我在工寮做過事,劉阿舍常來監工,他來了一定會問阿福在哪裡?」阿福叔說,回憶起那遙遠的事,還是很得意。
「你見過劉阿舍?」阿財哥有點詫異地問。
「當然,劉阿舍是我的老頭家,街長是這裡的總管,我可是工頭呢!」阿福叔解釋說。
「原來如此,」阿財哥說。
「本來這裡是鋸木場,把山上的大樹砍下來,先送來去枝,然後用卡車運走。因為載木材很重,載運的卡車,不能走石泥路,所以開了一條水泥路,從山上一直下來通到臺北,這樣路面才不會被壓壞。」
「沒想到你是專家,」阿財哥阿諛地說。
「我很喜歡鋸木工作,可是劉阿舍過世之後,街長就把鋸木場關掉,要我去銀行工作,我哪做得來!」
阿福叔說得很坦白,阿財哥卻作弄他說:「可惜,如果你在銀行做事,現在可是經理了。」
「我不行,看我女兒高女畢業之後,街長能不能用她?」
「沒問題,我叫我女婿推薦,」阿財哥說。
宗榮聽著只覺得他丈人很會臭屁,連他自己都懷疑,倘若他想進去銀行做事,阿舅會不會用他是問題,遑論他想推薦的人?他正在想著這件事的時候,思敏和倩蓮也趕上了,阿福叔看到自己的女兒,開心地微笑著。
「阿爸,我也來了,」倩蓮說著從阿福叔手中拿過那條擦過汗的長布巾,也擦著自己的臉,擦完之後,再把它披回她父親的肩上。
同時阿廷嬸也從拖車下來,從腋下的衣矜拿出手帕,疼愛地幫乖孫女擦臉。
宗榮看到人家各有各的親人,只有他沒有,一個人孤獨地站在一旁,沒有人理他。
下一段路是上坡,很陡,阿福叔重新把穩拖車的木轅,而阿財哥叫阿財嫂去幫阿福叔推車,自己則牽著腳踏車,慢慢地走在旁邊押車。後面由三個人推,滿載傢俱的拖車很順利地拉進工寮。這時阿秀嬸和阿娟老早站在鋸木場的入口處迎接。
「阿秀姊,」阿福嬸先鬆開手跑到阿秀嬸的面前打招呼。
「罔市,是妳啊!妳也來啦!」
「阿杏姊還在後面呢!」
阿秀嬸和阿福嬸兩人走在前頭,阿娟緊隨在後頭,走下山坡。
阿廷嬸由思敏和倩蓮扶著慢慢地走上來。
宗榮忙著搬東西,就不再注意她們的在做什麼啦。
由於這次的逃難,促使三家聚在一起,當然最高興的莫過於阿廷嬸、阿秀嬸和阿福嬸三個人。
於是阿娟又煮又炒,有雞、有鴨、有水蛙、有泥鰍,還有三瓶米酒,好像在辦流水席一樣,從中午一直吃到晚上,把宗榮從阿春姆那邊帶回來的東西統統都吃光喝光了。
阿財哥醉了,阿福叔也醉了。工寮裡的房間很多,住是沒問題,只是沒多餘的被衾。還好,天氣暖和,半夜涼了下來,只要蓋一件厚一點的衣服就可以禦寒。
宗榮只喝了一小杯酒,並沒有醉,只是忙了一整天也覺得累了,便自己先回房休息。思敏並沒陪他睡,跟倩蓮一起睡到另一個房間。
2
第二天宗榮起床,走到外面的鋸木場,太陽已經昇起了,陽光從樹林的葉縫照射過來,空氣中還瀰漫一層薄霧。他走到工寮的廚房,看到阿娟老早在裡面煮東西了。
「大少爺,早啊!你怎麼這麼早就起床了?」
「昨晚我很早就睡了,天未亮就醒來了,只是賴在床不想起來!」
「現在大家都在睡。」
「昨晚他們吃到幾點?」
「不曉得呢!我收拾完了碗碟,天色已經發白了。」
「那妳都沒睡?」
「我躺了一下就趕快起來煮飯,不然他們過一會兒起床又要吃飯了。」
「妳這樣操勞不行的啊!身體會搞壞的。」
「習慣啦!」
宗榮覺得阿娟很可憐,從死做到活,卻受不到人家的一絲憐憫。倘若他同情她,叫他妻子下廚幫忙,恐怕阿廷嬸也要講話。
宗榮看到阿娟煮了一鍋糙米稀飯,裡面糝了一些蕃薯籤,正在用長杓子攪拌,很驚訝地問:「白米都吃完了嗎?」
「早就吃完了,」她回答說。
「很會吃!」
「你算算看,昨天有多少人吃飯?」
「看樣子,今天我還得回去北莊一趟。」
「大少爺,我勸你還是留在工寮,路上很危險,」
「那你們下一餐要吃什麼?」
「吃蕃薯啊!」
「哪來的蕃薯?」
「前幾天我唸完了經,坐在椅子打盹,大概是觀音菩薩托夢吧!夢見後山有一個水池,旁邊有好幾畦菜圃,種的是蕃薯、韭菜、芹菜之類的蔬菜,等我醒來,跑去那邊一看,果然如我夢中所看到的那樣,一大片都是。」
阿娟從籮筐裡面拿出一條仍然沾著赤土的蕃薯給他看。
「會不會是別人種的?」
「管它的,即使是這樣,在我們的地上種的東西,就應該算是我們的。」
不管阿娟說的算不算一種悖論,此時此地,有了蕃薯,就無後顧之憂了。既然白米一天就吃完了,那包稻子大概也吃不了多久,那麼好幾畦的蕃薯,就隨他們去啃也可以撐上好幾個月,況且還可以種呢!他走出廚房,想去後山一窺究竟,不曉得什麼念頭閃過他的腦際,走到鋸木場中央又走回來,進去廚房問阿娟說:「最近有沒有永清的消息?」
「沒有,」她簡短地說,好像不想提起她夫婿似的,轉身又去忙她廚房裡的工作。他很了解她的心情,她只不過是藉忙碌來消除寂寞。他憐憫地看著她,心裡覺得很難過,卻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他傻傻地站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就離開了,走到鋸木場中央,叉開兩腳,站立著甩手,彎腰,轉動身體,活動一下筋骨。
樹林裡鳥的叫聲使整個工寮沐浴在一片朝氣蓬勃的氣氛中。他做完了體操,然後往後山慢慢地爬坡上去,隱約地看見草叢中有一個人影在晃動,再走近一點,他就認出那是倩蓮。這麼早她來這裡幹什麼?他心裡想著。
倩蓮停止了工作,察覺到有人接近,便站立著,看清楚是誰來了,然後大聲喊著:「大少爺,早。」
「昨晚妳不是也很晚睡覺?今天這麼早就起床了。」
她並沒有直接回他的話,卻說:「我聽我老爸說,以前他在鋸木場做工的時候,曾經在後山開墾,種了幾畦蔬菜,絲瓜棚年久未修,塌了,絲瓜藤落在地上,被雜草掩沒,都枯爛了,蕃薯、韭菜、芹菜都還長得很好。」
鋸木場關閉到現在差不多也有二十年了,蕃薯藤爬得滿地都是,但卻找不到絲瓜藤的痕跡。她說:「絲瓜藤沒有棚子撐起來是活不成的,你看地上還有一些棚架子的爛竹片。」
他看到地上已經堆了一堆蕃薯,便對她說:「妳已經挖了不少了,也該休息一下。」
她停止了工作,用手背擦擦額頭上的汗珠。
「我把這些送到工寮,以後要挖再來挖,還有很多。」
她用雜草織成了一個網,把蕃薯一個一個丟進去網裡,然後再用菅芒捆綁起來,就這樣抱在懷裡。
「我來幫妳拿,」他說。
「不行,你不會拿,你拿的話,網子一鬆,蕃薯會一個一個掉出來。」
其實她自己拿著的時候,蕃薯也一個一個從網子掉出來,但她並未蹲下去揀。走了一段路,她乾脆拉起裙子來,把整包蕃薯丟進裙兜裡。他跟在後面,看到掉落在地上的蕃薯就蹲下去揀。在他蹲下而又站起來的當兒,無意中瞥見她那雙迷人的小腿在草叢中晃動,實在按捺不住一股衝動,很想再看一下,因此,每隔一段時間,不管地上有沒有蕃薯可揀,他都會蹲下來一次,結果他蹲下的次數很多,手裡揀到的蕃薯卻沒幾條,雖然四週沒有其他人,但自己卻覺得不好意思,於是他就用跑的,追趕上她,兩人就並肩地走下坡來。
「如果妳回去遇到芳蘭先生,請代我向她道謝,」他用日語說。
「我會的。」
「昨天我們第一次見面,我以為她不認識我,結果……」他說著把手上的幾條蕃薯丟進她的裙兜裡。
「芳蘭姊怎麼會不認識你?大少爺,我小時候她經常提起你呢!」
「她提起我幹什麼?」
她轉過頭來對他笑了一笑說:「仰慕你呀!北莊人誰沒聽過大少爺的大名!」
「那妳知道我弟弟是誰嗎?」
「我怎麼不知道?」她笑出聲來,「你是說小少爺嗎?我們很熟,還一起去看過電影呢!」
「真的?」他驚訝地說,沒想到近年來北莊的風氣開放了那麼多。
宗榮看到倩蓮的表情,察覺到她也在思念永清,她的個性比較外向,不像阿娟那樣把感情深藏在內心裡面。
他們到了鋸木場,阿福叔和阿福嬸已經準備下山了。
「大少爺早,」阿福叔向宗榮打了個招呼,然後對倩蓮說:「妳要不要一起回去?」
「再待幾天,我自己回去。」
於是阿福叔便叫阿福嬸坐上拖車,由他一個人拉著往山下走去。
宗榮和倩蓮走進廚房,裡面沒有人,他們把蕃薯放進籮筐裡,然後去隔壁餐廳。阿娟在那邊忙著侍候阿秀嬸和張家的人。阿財哥和阿財嫂的聲音特別大,整個屋子裡就只聽到他們兩人在說話。思敏看到倩蓮,立刻走過來招呼,只幫宗榮盛了一碗蕃薯稀粥,並沒有陪他吃,而跟其他的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享受著早餐。
宗榮坐下來,把那一碗蕃薯稀粥吃完了,便站了起來,默默地離開了餐廳,從另一個房間牽出腳踏車,就騎著往山下衝下去。
3
到了洪厝的竹圍入口,宗榮就騎了進去,看到阿田叔坐在正廳門口的一隻小板凳上,嘴裡咬著一根稻草嚼著,這才意識到再騎過去沒禮貌,下了車,牽著,走近戶亭頭,還沒把腳踏車停好,就恭敬地向阿田叔行禮說:「阿叔,早。」
「早,」洪田受驚似地回答,立刻向廂房的通道大聲喊著,「阿春啊!大少爺來了。」
阿春姆很快就出現了。
「大少爺,你吃過早餐了沒?」
以前宗榮沒注意到母親會這樣稱呼他,今天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阿姆,我還沒吃。」
「來,跟我到廚房裡面去,阿姆弄點東西給你吃。」
阿春姆拉著他的手,走進通道,然後轉進東邊廂房的最後一個房間,裡面有一口大灶,一個大水缸,還有一張方桌,是洪家的廚房兼日常吃飯的地方。
以前他來洪厝的時候,阿春姆都請他在正廳用餐,把他當作貴賓看待,雖然今天她還稱呼他大少爺,但她已經八成把他看成洪家的一份子了。
這一餐他吃了很多東西,有白米飯,有菜脯卵、還有醃冬瓜和醃竹筍。
「看你真饞,是不是好幾餐沒吃東西了?」阿春姆竟然以這種口吻問他,母子的感情似乎又拉近了許多。
「今天早上我急著趕來這邊,沒來得及吃東西,其實我每餐都吃得很飽,」他並沒有對他母親說實話。
「昨天沒看到你來,到底你在忙什麼?」
「就忙著幫我丈人搬東西。」
「你是他家的什麼人,叫你搬東西?」
「不是啦!思敏被空襲嚇壞了,吵著要回工寮。昨天就請阿福叔用拖車把日常用的傢俱運上山去,忙了一整天。」
「不過你再忙也得吃東西呀!」
「是,阿姆。」
「回去要不要多帶點東西?」
「不必了,以後我在這裡吃飽就好了。」
「那他們吃什麼?」
「妳知道嗎?前天我帶回去的那一小包白米,一天就被他們吃光了,」宗榮說,是有點生氣。
「他們可真會吃,」阿春姆說。
「昨天除了阿秀嬸、阿娟以及思敏娘家的人之外,還有阿福叔一家三口,包括我在內,總共有十個人。十個人吃飯相當恐怖,像一群蝗蟲,飛到那裡,那裡的稻子全都遭殃了。」
「你幹嘛請那種人吃飯?做粗工的,食量很大,」阿春姆問。
「我是請他們來幫忙搬東西,不好意思不請他們吃飽!」他解釋說。
「那麼多張嘴巴,難怪不夠吃。再這樣吃法,哪來那麼多白米給他們吃?」
「我應該讓他們吃蕃薯。」
「現在連蕃薯籤都快領不到了,哪來的蕃薯給他們吃?」
真是的,食物短缺到這種程度,不是吃米不知米價,而是即使用再高的價錢,米也是買不到了,真令他嚇了一大跳。
本來宗榮想告訴阿春姆說:「工寮後面山上,遍地都是蕃薯!」但他怕自討沒趣,挨罵,於是站起來,摸摸肚皮,表示吃得很飽,然後裝戆,對他母親笑了一笑。
阿春姆看宗榮那個樣子,不想再責備他了,也對著他笑。
「阿幸呢?」他忽然問起他妹妹來。
「她在後面豬寮餵豬。」
「我去看看。」
宗榮一個人從廚房的後門走出去,沿著廂房和竹圍之間的小徑,繞到後院的豬舍,看到阿幸捲起袖子,用一個葫蘆瓢子,從一個木桶裡,一瓢一瓢地舀出餿水,放進圍欄裡面的石槽餵豬。她在煙花場所打混了十多年,過著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回到家裡,褪盡了粉脂,穿著樸素的衣服,做著阿春姆平常做的家事。
「阿幸!」
「噢!大少爺你回來了。」
「我來幫妳倒。」
「很重哦!」
宗榮不曾做過粗重的工作,想要在阿幸面前表現一下,用手去提木桶,卻提不起來,於是蹲下來,雙手環抱著木桶,又抱不起來。阿幸從上面握著桶緣,助他一臂之力,他才站了起來,把木桶放在圍欄的上面,喘氣。
她看著他那副體弱無力的模樣,咥咥地笑了起來。
接著兩人通力合作,把木桶裡的餿水倒進石槽,沒想到,木桶底部一滑,整個掉落到圍欄裡面去,幸好小豬都躲開了,沒被砸到,但木桶摔裂了,餿水濺得滿地都是。
「沒關係,」阿幸說著便爬過圍欄,彎下腰揀起木板。小豬圍過來,好像要咬她,她卻一點都不怕,用手把牠們撥開,把木板丟出圍欄外面,然後又爬出來。
「滿地都是豬菜怎麼辦?」宗榮說。
「不管它,待會兒小豬會把它吃乾淨。」
現在百姓都沒有米吃了,蕃薯也算是珍品,養豬就得用蕃薯藤當作飼料,叫做豬菜。
他看她把幾片木板併一併,再用竹條絞成的圓圈把木桶箍起來,再將圓底盤放進去,用腳伸進去踩一踩,桶子又完好如初。
「大少爺,你把衣服弄髒了,餿水很臭。我們到廚房去,我燒一鼎水讓你把身體洗一洗。」
阿春姆看到宗榮全身濕答答的,問說發生了什麼事?阿幸說:「大少爺想幫我把餿水到進石槽,不小心潑到餿水。」
「妳這個ㄚ頭,這種事還叫大少爺做!」
阿春姆罵歸罵,阿幸還是笑著把宗榮的上衣脫掉,然後鬆開他的皮帶,把他的褲子拉了下來,他卻緊握著褲頭。
「沒關係,在家裡,穿內褲就好了,」阿春姆笑著說。
等宗榮自己把長褲脫掉,阿春姆便接了過去,連帶上衣一起,拿到厝後的水井旁邊洗。
宗榮坐在小竹凳上,穿著短褲,赤裸著上身,看阿幸在旁邊,有一點難為情。
阿幸若無其事地把稻殼一把一把撒進灶口裡面,然後用一根竹管吹風,忙著燒水,而他卻閒著旁觀。從灶口射出一道紅光,映在她那因吹風而鼓起的兩頰,幾綹頭髮散落在她的額頭,掩蓋住她的側臉。她身體相當健美,動作敏捷而有力;她做完了吹風工作,便站了起來,去把木製的大洗澡盆搬到廚房中央,自己脫掉上衣和裙子,也只穿著內褲。
「你會冷嗎?」她看他縮著身體,便問他說。
「我不曾赤過背,赤背有點不習慣。」
「以前你在唸書的時候沒有赤背去賽跑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年輕不怕冷。」
「大熱天,赤著背比較舒服。」
宗榮還是覺得冷,便站起來走到灶邊,從灶口幅射出來的熱,讓他溫暖了許多。
「妳什麼時候會去上班?」他問。
「不曉得呢?臺北被炸得很厲害,我也不曉得老闆疏散到哪裡?」
「這場戰爭不曉得要打到什麼時候?」
「不會很久,我有一個客人跟我說,珍珠港事件之後,日本對美國打戰就節節敗戰,澳洲海域的那一場空戰,幾乎把日本空軍完全殲滅了,現在日本的制空權完全操在盟軍手裡,德國戰敗了,義大利也投降了,日本大概也不會撐得很久,聽說日本本島被炸得一塌糊塗。」
「妳說的那個客人到底是什麼來歷,這種消息怎麼可以隨便傳播?」
「我接的客人,形形色色,我從來不去問人家的來歷。」
阿幸說的消息可信度很高,宗榮擔心日本戰敗了,臺灣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阿幸,千萬不要對外人講這些事,」他提醒她說。
「大少爺,你放心,這一點我懂,我不是放送頭。」
熱水滾了,阿幸開始從鼎裡舀了幾瓢熱水,倒進木製的大洗澡盆裡,再從水缸裡舀一點冷水拌在一起,調好水溫才叫宗榮脫掉內褲洗澡。宗榮看阿幸站在旁邊,忸忸怩怩,不敢脫;阿幸笑著離開了,讓宗榮一個人洗澡。
廚房裡並沒鋪上水泥,是灰黑色硬泥土的地面,但水潑在上面不會打滑。宗榮蹲在木製洗澡盆外面,用灶裡稻殼燒成的灰,充當肥皂,塗在身體上,然後再用水把它沖洗掉。但他不敢踏進盆裡泡水,怕它榻底,於是把身體擦一擦,就算洗好了澡。
沒有人進來送乾淨衣服,宗榮便赤裸著身體,站到灶邊取暖。不久,阿幸進來,手裡拿著一疊衣服放在方桌旁邊的長板凳上,然後從中拿了一條寬闊的短褲給宗榮穿。這是洪田穿的,宗榮猶豫了一下才勉強穿上,但阿幸並沒有再拿上衣給他穿,他便赤裸著上身,坐到長板凳上,看著她做事。
阿幸看看洗澡盆裡的水還乾淨,沒把它倒掉,又從鼎裡舀了幾瓢熱水,添加進去,便脫光了衣服,坐進洗澡盆裡洗澡。
宗榮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阿幸,覺得自己是個老不修,早上看到倩蓮裸露的小腿就衝動起來,現在又看到阿幸全裸的胴體,更是興奮得心頭狂跳。他已經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了,並非沒有見過女人,難道他真的像動物一樣,又開始發情了嗎?
阿幸洗完了澡,並未擦乾身體,用那盆水把衣服洗了。宗榮看她在搓衣服的時候,雙肩聳動,乳房擺動,又一次按捺不住下體那個小傢伙的蠢動,情緒壓抑得很痛苦。等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擰乾了才站起來,向他這邊走過來,把一團一團濕衣服放在長板凳上。
他看她圓滾的下腹,以及雙腿交叉處濃密的黑毛,心想:「我應該控制一下情緒,」結果越壓抑越糟糕,身體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看了他一眼,笑著問他說:「大少爺,你會冷嗎?」
「不是,」他牙齦在打顫。
她拿了一件寬大的短袖上衣給他穿上,看他還在發抖,便用雙手環抱著他的頭,讓他的臉埋進她的乳溝裡,靜靜地站著。
起初他的臉貼著她濕潤的皮膚覺得有點冰冷,過了一會兒,她的胸部因呼吸而有規律地起伏著,就像鼓風爐的風箱煽著空氣,把煤炭燒旺了起來,他的身體也覺得暖和起來,顫抖停止了。
阿春姆剛好洗完衣服從外面走了進來,看到他們兩個人抱在一起,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
「阿姆,大少爺身體發冷。」
宗榮覺得不好意思,趕快掙脫開阿幸的懷抱。
「那妳趕快帶他去房間,蓋上棉被,免得著涼。」
阿幸匆匆地套上一件粗布的直裙,帶他直奔臥房。
這些日子,宗榮為了養活一家人,到處奔波,壓力很大,幸好洪厝給他有個棲息的地方,母親的溺愛,以及阿幸無微不至的服侍,使他不想再回去工寮受罪。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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