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7日 星期一

010尋找世外桃源

 


尋找世外桃源

 

1

 

  去臺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僅路途遙遠,而且經常有空襲,但永清還是決定離開北莊。

  盟軍的轟炸漸漸地由軍事要塞轉移到人口密集的城市,甚至在荒郊野外,一個人行走,也會有受戰鬥機俯衝下來掃射致死的危險。

  因此,晚上火車才敢開行。

  永清第一天搭乘火車就遇到空襲警報,服務人員趕快把旅客疏散到荒郊野外,找個隱蔽處躲藏起來。那天滿天轟炸機隆隆地飛過,只聽到遠處炸彈的爆裂聲,相當恐怖。等到解除警報,旅客再度上了火車,已經耽誤了很多時間。

  火車走走停停,到了臺中,天色已經露出了曙光,不敢再向前行駛,在臺中待了一個白天,一直等到晚上才又開車。整個晚上還算平靜,到了臺南天還未破曉。

  收票員叫旅客儘快離開車站,不要在附近逗留。由於燈火管制,整個城市有如一幅掛在陰暗角落裡的油畫,呈現出幾棟高樓的屋脊,界線分明,像一張剪紙貼在灰暗而略有微光的天空的畫布上。

  永清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投宿,徬徨地站在路旁等待著天亮,終於天色漸漸地透露出一點微明,突然強烈的光芒從那幾棟高樓的背後發射出來,刺激得他眼睛一時睜不開。他把臉轉向另一個方向,等視覺恢復了正常之後才慢慢地橫過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路上的行人漸漸地多起來,工人匆匆地趕著去上班,腰間都纏著一條白色布帶子,裡面裹著一個便當。他很客氣地攔住了一個中年的工人問路。

  那位工人很客氣地回答他說:「哦!善化。先生,善化不在臺南城內。」

  「我是從臺北來的,不曉得善化怎麼去?」

  那位工人教他去搭公共汽車,他道了謝,便往指點的方向走去。

  搭車到了善化,他又問了很多人,卻沒有人知道羅厝在哪裡?後來他問到一位挑著擔子來賣菜的農夫,才問對了人。

  「你站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把菜寄放在王仔頭那邊,馬上就回來,」那位農夫是要幫他帶路的。

  永清想,王仔頭大概是一個人名,不會是地名吧!

  那位農夫不久就挑著空擔子回來了。

  羅厝離善化的鬧區還有七、八公里。這個路程,對這位農夫來說,不算遠,但對永清來說,他走得腳都酸了。

  一路上他們談著話,永清從這位農夫的嘴裡知道羅家的前幾代是自耕農,到了羅先生的父親這一代開始經商,賺錢買田地,成了地主;羅先生的母親叫做瓊婆,在臺南城內當過助產士,頗有名氣。羅家還有幾個叔伯,並不住在一起,聽說爭產,鬧得關係很壞,目前彼此都不來往。

  「你看這座山的形狀像不像一隻金龜子,我們叫它金龜子山,翻過這座山你就可以看到羅厝了。」

  「謝謝,」永清跟著這位農夫沿著兩旁雜草叢生的小徑往山上爬,爬得很累,沒有力氣再說話,只聽著這位農夫又談起金龜子山的事情來。

  「我住在這座山的右邊,剛才我們爬山之前,不是看到有一條較寬的石頭路通向另一個村莊,我就住那裡。我向羅家租了八分地種菜。」

  「你種的甘藍,看起來又大又結實,一定賣得很好。」

  「菜價很賤,賣不了多少錢,也沒有什麼人要,一擔仔甘藍賣了老半天,還賣不完。我剛才是把菜寄放在王仔頭那邊,託他賣。」

  「不好意思,害你不能做生意。」

  翻過了山頂,真的看到了新插秧的稻田,有一條大道直通到羅厝的竹圍。

  走進了竹圍,依舊是傳統的三合院,過了稻埕,爬了兩級石階,走進了正廳,但沒有人在。

  「瓊婆,我是阿進,我帶一位客人來。」

  過了一會兒,從右邊側房的通道走出一位年輕婦女,永清一看就認出是羅太太,高興地向她打了招呼,那種親熱的樣子,看得那位農夫都傻了眼,愣頭愣腦地站著。

  不久一位老婦人也從左邊側房的通道走出來,看到永清興奮地喊著:「水龍,你回來啦!」

  這齣戲演得很逼真,永清不得不扮起羅先生來,讓那位農夫更相信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把傳說中在日本當醫生的羅家少爺帶回家了。永清再三地向那位農夫道謝,終於老婦人開口說:「阿進,謝謝你啦!」

  阿進更加尊敬地向永清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禮,然後轉身離開正廳,正要走下臺階的時候,不曉得什麼緣故,竟然忘了一級一級地踩穩,差一點跌到,所幸臺階不高,顛了一下,就敏捷地跳到稻埕,便平穩而輕快地走出了竹圍。

  母子重逢,場面真是感人,老婦人牽著永清的手摸了又摸,流著眼淚,一直說著同一句話:「媽好想念你啊!」

  羅水龍六、七歲的時候就隨著父親東渡去日本,離開母親也將近三十年了。

  那天永清和老婦人談了一下午,把他從羅先生那邊聽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套用下來,羅太太坐在一旁,也隨時加以補充,一家人再次團聚,氣氛相當溫馨。

  不久永清就察覺到這是一個陷阱,瓊婆早就見過羅水龍,怎麼可能認不出他來,但事情發展成這個樣子,永清只好硬著頭皮充當起羅家的少爺來。

  那天晚上永清進入臥房的時候,拿出那封羅太太寫給他的信,羅太太接過去,仔細閱讀了一遍,然後丟到床邊的五斗櫃上面。

  永清的眼睛也隨著那封信丟置地方,看到五斗櫃上面一個豎立的相框,嵌著一張羅先生和羅太太的結婚照。

  羅太太並沒說什麼,要睡,就要把裙子脫下來,然後慢慢地解開襯衫的鈕釦,直立著,他看到她那雙修長的腿,又想起了在新北投旅舘浴室裡所看到她的胴體,現在她只差還沒完全裸露。

  她笑著走過來幫他脫掉西裝上衣,鬆下西裝褲的皮帶,並且解開褲扉的鈕釦。

  「我不是羅水龍,」永清說。

  她並不理會他在說什麼,依然做她的事,摸摸他的下腹笑著說:「你身體保養得很好,沒有啤酒肚。」

  「我不是羅水龍,」永清又一次強調說。

  「我知道,信上說羅水龍已經死了,」她說著忽然衝動地緊抱著他激動地哭了出來。

  那封信倘若不是她寫的,那又會是誰寫的呢?令他感到很迷惑。既然她知道他不是她的丈夫,為什麼她還要把他當作丈夫看待呢?兩人身體貼得很緊,抽泣的時候她的胸部一起一伏,弄得他控制不住自己。她抬起她那淚痕斑斑的臉頰,嘴唇微微地張開,他便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吻她,就開始進一步地撫摸她的身體,然後相擁躺在床上。

  既然生米煮成飯了,就算他不是羅水龍,也得變成羅水龍啦!誰說朋友的妻子不可妻?

  晚來風很大,吹著竹圍沙沙作響,吵得住慣街上的永清無法入眠,但看阿卿睡得很熟,他也覺得很安慰。整夜他一直想著五斗櫃上面的那封信和那相框裡的結婚照,難道瓊婆真瞎了眼,認不出他不是她兒子嗎?決不可能,那麼這齣戲到底是誰在導演?目的何在?

  羅太太把身體翻了過來,手擱在他的胸膛,腳卻壓在他下體,這樣,又激起了他的情慾,於是他毫不顧忌地跟她做起愛來,直到天亮。

  第二天永清起床的時候,發現五斗櫃上面的東西全都不見了。羅太太幫他準備好更換的衣服,帶著他去東邊廂房的尾間浴室洗澡。他看到裡面有一個木板箍成的浴桶,上面有一支煙囪,下面可以用柴燒水,那就是日本人用的浴桶(ふろ)

  羅太太把他剝得精光,幫他抹肥皂,沖洗乾淨,叫他爬進浴桶裡浸泡,而她在外面控制火候。

  雖然劉家很有錢,但衛生設備比羅家簡陋多了。他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東西,還擔心,泡在浴桶裡面,會不會像煮鴨子那樣把他煮熟了?

  「燙不燙?」她關切地問。

  「還好,水是溫的,」他回答說。

  「我慢慢加熱,待會兒水熱到一個程度就不會再熱了。泡一泡身體會很舒服的。」

  他泡在裡面,熱度把汗從身體逼到額頭,冒了出來,流得滿臉濕漉漉的。她用冷毛巾幫他擦臉,起來之後,又用冷水幫他沖了一次,然後幫他穿上浴袍。

  瓊婆看他穿著浴袍出現,高大、健壯,顯得頗為欣賞。

  現在他不再懼怕真相被拆穿,他直覺到這件事是婆媳兩人共謀,只不知道她們的陰謀是什麼?

  「昨晚睡得還好嗎?」

  「很好,在家裡睡,很容易入睡。」

  「那當然囉!有阿卿陪著。」

  「早上阿卿還幫我洗澡。」

  「那是應該的,」瓊婆說著滿意地笑了。「阿卿是個很乖巧的媳婦,你可要好好地對待她。」

  「媽,請妳放心。」

  瓊婆寬慰地笑了。

  永清從心底就喜歡這個媽媽,原來所謂的母愛就是這個樣子。

  瓊婆說:「這次回來了,有些事要你去辦。趁早見一見佃農,有些人要換租,有些人要收租,家裡沒有男人很不方便。」

  吃過早餐之後,阿卿陪他走出了羅厝的竹圍。這是暮春,天氣卻有點炎熱。他們沿著那條較寬的泥土路,走向那座高聳的金龜子山。她指著左邊山麓綿延的朴子寮下有一處村莊,她說:「我們的佃農都住在那邊。」

  「那我們怎麼過去?」他問。

  「通常我們是翻過這座山嶺,再從另一邊的朴子寮下走一條較寬的石頭路。」

  「為什麼當初不從這邊開一條道路?」

  「聽說爸在世的時候曾經這樣想過,不過他覺的,這樣一來,毀了很多田地,還怕破壞風水。」

  「這片田地目前看起來風景相當優美,也很安靜。假如真的開了一條道路,怕以後人來人往,又有汽車行駛,會很嘈雜的。」

  「本來爸和媽是住在臺南西門鬧區,爸開了一家布莊,媽當助產士,生活過得很美滿。等水龍出生之後,爸和媽忽然對城裡的生活感到煩厭,便商議把點舖轉讓,搬回金龜子的羅厝住。那時羅家還有阿公、阿嬤、大伯父和兩位叔父,以及各房的妻子兒女,一家人二、三十個擠在一起,家庭並不和睦。阿公、阿嬤還沒有死,各房就吵著分產,後來沒辦法,就把田產分了,其實阿公擁有的土地才不過三、四甲,大家只分得幾分地,不種田的,就把田賣掉,搬得遠遠的,把兩位老人丟給爸媽去侍候。

  「爸媽對這兩位垂死的老人都很盡心,可說做到使他們安享天年。水龍就在這個山明水秀環境中長大。聽水龍說:爸常帶他去爬這座金龜子山,父子站在山頂上瞭望四週,父親常對兒子說:『我真希望有一天只要你眼睛能看到的田地都歸屬我們羅家。』

  「爸不是那種光說不練的幻想家,他是一個很實幹的商人,雖然生意不做了,卻也閒不下來。他開始收購兄弟賣掉的田地,然後租給佃農,又把收租累積下來的錢,去買一些敗家子賤賣的田地,七、八年下來,羅厝附近的大部分田地都是歸我們所有了。」

  「後來爸怎麼會去日本?」

  「還不是為了你,」她說。

  「為了我?」他感到詫異。

  「爸是為了你才去日本呀!」她說著看了他迷惑的表情神秘地笑了。

  她是在做戲,要他扮演羅水龍。他不是好演員,自我意識很強,隨時露出破綻來。他一直無法入戲,不過她從中指點,慢慢地了解到他的身世和他過去的歷史,勉強將就將就。

  「我真不孝,爸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但我一點都不會感恩!」

  「那時爸覺得你在臺灣不會有什麼發展,非要把你帶去日本受教育不可,媽只好忍心放你走。」

  「其實我在臺灣受教育,照樣可以當醫生,不必遠渡重洋去那種人地生疏的地方生活。」

  「如果你在臺灣受教育,也是要離開金龜子,去善化,或去臺南城內,甚至去臺北。這樣不如一口氣跑得更遠一點,去日本。你在臺灣受教育會受到歧視,聽人家說,去日本反而容易唸好學校。」

  「所以爸就帶著我去日本受教育,媽整天哭哭啼啼,想念丈夫,想念兒子。」

  「而你們父子兩人就在日本,一住就將近三十年。」

  太陽已經昇得很高,陽光直射下來,他們覺得很熱,於是加快步伐邁向金龜子山那邊,有高聳的樹林可以納涼,因此他們談話中斷了一會兒,趕路。等到了金龜子山,她沿著山路敏捷地往上爬,而他只好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昨天他來這裡的時候,已經翻過這座山,吃盡苦頭,現在又要爬上去,對他來說,實在有點畏懼。爬了一陣子,她就站在一處平臺上等他,沒有繼續爬上山頂。

  從下面往上看,她穿著一件洗了又洗已經褪色的花布直裙,露出了那雙修長的美腿,又令他想起了在新北投旅舘的浴室裡所看到的景象。

  他慢慢地爬,真的急不得,再急,會喘不過氣來,搞不好就在半途中昏倒了。

  她在高處等他,看他爬得那麼辛苦,以優雅的姿態鼓舞他往上爬。終於他也爬上來了。

  休息了一會兒他才說:「我腳都抖起來了。」

  「這也難怪,你大概很少爬山。」

  「這座山太陡。」

  她微笑地看著他。

  「不能坐下來,一坐下來,等一下你就走不動了。」

  她帶他從另一處沒有足跡的草叢中走過去,不久就看到一處峭壁,有泉水涓涓地從裂縫中洩出來,流入了低窪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小水潭。

  小水潭的旁邊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樹葉密佈,蔭蓋著一部分潭面,有一枝樹幹橫躺在水面上。

  他們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來,脫下鞋子,把腳浸入水中,戲水。

  他終於有了力氣說話。

  「如果我早就認識妳,我就不肯去日本啦!」他已經開始扮演起他要扮演的角色了。

  「我對你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嗎?」

  「妳還記得嗎?在新北投旅舘浴池的平臺上,妳全身裸露地站在我面前,我的魂魄都被妳勾了出來。回到房間,我整個晚上都恍恍惚惚,抱著的那個人,不曉得是妳,還是小藝旦。」

  「你真是的,當然是小藝旦囉!」她笑了出來,一手插進他的腋窩裡,另一手握著他的手肘,撒嬌地把臉部貼在他的肩牓上。

  於是他們又談到羅水龍,他說:「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才不過短短的兩、三天在,但他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我實在很難忘懷。」

  「可是我對他的印象並不深,我老早知道他在日本已經有妻子兒女了。他要娶我,其實我很不願意,可是我媽強迫。結果迎親、拜堂、入洞房,就如同孩子辦家家酒一樣,我們並沒有變成實質的夫妻。」

  「那他跟妳結婚幹什麼?」

  「這是他母親的意思。」

  「我覺得他母親很不應該,一個要去南洋送死的人,竟然還要他娶妻,那不是多製造一個寡婦嗎?」

  「他母親要我替羅家生一個金孫呀!」她也激動地大聲吼起來。

  「在日本,她不是已經有幾個孫子了嗎?這個理由很牽強。」

  「他母親不承認他在日本的妻子是她的媳婦。」

  「因此連她生的兒女都不承認。」

  「這裡牽涉到遺產問題,他母親不肯將田產分給日本的孫子。」

  「難道這些田產不是登記在羅水龍的名下嗎?」

  「不是。他父親死後到現在,這些田產還沒有辦理遺產轉移。」

  「難怪。」

  「我們結婚當天立即外出去渡蜜月,主要是想避開回娘家做客的那套禮俗,也想讓我們有更多相處的時間。所以,結婚的第二天我們就直接搭火車北上,去新北投就投宿小津旅舘,不再到處亂跑,目的就是想要傳宗接代。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覺得很可笑,新婚燕爾,他卻堅持不做那件事。他說了很多理由,一則他不想對日本妻子不忠,一則他就要去當兵了,要我保持處女之身,以後好嫁人。」

  「他真是正人君子。」

  「我想你是被他騙了,他這個人嘴巴說得很動聽,事實上,並非如此。他經常挑逗我,撥弄我,令全身像在火裡烤,難受得無法自持,但他卻作壁上觀,那時我真想找一個真正的男人來滅火。」

  「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嗎?」

  「他是男人沒錯,具備所有男人的器官,但他有一個很奇怪的腦袋,他是醫生,也許他把我當作活標本在觀察。」

  「他對待他日本妻子會不會這樣?」

  「天曉得,你只能問他。」

  聽了羅太太的表白,永清覺得假冒羅水龍,霸佔了他的妻子,並非做了什麼壞事,至少讓她有了一個正常的結婚女人的生活。

  「阿卿,其實我第一次看到妳的時候就愛上了妳。」

  「我也是,我故意把胴體暴露給你看,其實就是有意勾引你。」她說著用腳踢著水面,激起了朵朵水花。

  「其實我對羅先生蠻佩服的,他自制力很強,就算跟妳結婚了,也不想對他日本妻子不忠。他曾經這樣跟我說過,他被調去南洋當兵,能不能活著回來是個問題?他把日本妻子和兒女丟在京都,無人照顧,已經對不起他們了。回到臺灣,他母親又要他娶一個妻子,要他努力做人。他又不是種豬。」

  「他是說給你聽的,」她停止了撥弄水花。「我不能說他是偽君子,但他很多行為不合乎人性。你不是當事人,不能了解實際的情形。他跟你談話的時候,我都在場,對他所說的任何一件小事,我都聽得很清楚,但我不願吭聲。他經常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說得像天大的事。我決不相信他對他日本妻子那麼忠貞?他到底在掩飾什麼?我不便說。」

  「我是水龍,妳可不能亂說我的壞話哦!」

  「你這個大騙子很會演戲,昨晚我被你搞得無法睡覺。」

  「是妳咎由自取的,還怪我。」

  她轉過身來用手搥他。

  他並不閃躲,讓她搥了幾下,搥得還蠻痛的,卻很痛快,然後用雙手捧著她的臉頰,熱情地吻著她。

  自從昨晚同床共枕之後,他便喜歡上,跟她嘴對嘴的親吻。這種愛的表示,不應該僅有西方人才懂得這樣享受,他熱烈地親吻了她,把她抱了起來,讓她換個位子,結果她的屁股離開了石頭,懸在空中,兩人重心移動,雙雙跌落潭裡去了。

  水不深,兩人掙扎了一下,便站立起來。

  他用手擦去眼眶裡的水,視力卻很模糊,過了一會兒,才看到她安然站立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頭髮披下來,遮住了她嘴巴以上的臉部。

  他趕快走過去幫她把頭髮撥開,問她說:「有沒有嗆到水?」

  「還好,只喝了幾口水。沒關係,水很乾淨。我以前經常一個人在這裡游泳。」

  「既然妳會游泳,還喝到水!」

  「會游泳才會喝到水。」

  「那妳現在可以游泳了。」

  他就站在水中,看她來回游了幾趟,最後游到他面前便站立著,在水中擁抱了一會兒,就一起爬上岸來。

  她脫下了衣服,也幫他脫得精光,然後她把衣服在潭裡搓一搓,攤在石頭上晾乾。

  兩人一絲不掛地站在潭邊曬太陽。

  她挺直著身體面對著他,展現她的肉體的美。他向她微笑著,表示讚賞,結果發現她的眼睛直盯著他的下體。他想他對她已經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想看就讓她看吧!然而他卻無法控制那不聽話的東西,終於讓這傢伙抬起頭來。光天化日之下,他的醜態畢露,在她面前還是有一點害羞。

  過了一會兒,她爬上了榕樹,斜躺在橫跨在水面上的樹幹,一腳踏在分枝上,一腳垂到水面,點水,戲弄。

  而他則倚靠在一棵大榕樹幹,欣賞著她那起伏有致,婀娜多姿的體態,他想,他甘冒遇到空襲的危險,搭乘火車,不遠千里而來,就是受到她那誘人的胴體的蠱惑,現在他不只觀賞它,而且擁有它,這時他真的心滿意足了。

  「妳這樣躺著不怕羅先生看到,」他故意調侃她說。

  「我是讓你看又不是讓他看,即使他看到了,那他又能怎麼樣?」她嘻笑地說。

  「晚上他會來找妳算帳。」

  「我已經是你的老婆了,他能奈何我什麼?」

  「我可保護不了妳。」

  出其不意,她一翻身,通的一聲,掉進潭裡去了。水花四賤,從潭底冒出了一大堆水泡,人卻沒有浮上來,害他嚇壞了,縱身跳入水中,把她抱上岸來。

  「有沒有喝到水?」他問。

  她閉著眼睛,沒有答話,等他把她放在樹蔭底下陰涼的草地上的時候,才突忽然跳起來,抱著他不放。

  「妳真會開玩笑!」他責備她說。

  「沒事,」她笑著說。

  他疼惜地撫摸著她的臉,把額頭的水滴抹掉,然後說:「這裡水不深,妳玩這種遊戲,萬一撞到潭底下的石頭怎麼辦?」

  「下次不玩了。」

  他輕輕地拍她的臉頰說:「我看妳小時候一定很調皮。」

  「何止調皮,很不乖。」

  「我也是壞孩子,整天被我母親罵。」

  「你不是說你是獨生子嗎?獨生子應該都是被寵上天的。」

  「我還有一個哥哥比我大上將近二十歲,他是我父母親心目中的好兒子,功課好,又聽話,是人人稱讚的好榜樣。」

  「我不喜歡那種男人,」她說。

  「那妳喜歡哪一種男人?」他問。

  「就像你這樣!」

  他看到她微張著淡紅色的嘴唇,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心頭砰然一震,忍不住低下頭去親吻她。

  「以前妳是不是常常一個人到這個地方來?」

  「找到這個地方倒是最近的事。水龍走了之後,我感到很無聊,便到處走動走動,爬上這座小山,在大榕樹下坐,想著:『人活著有什麼意義?』我唸書的時候,有一位老師經常對我們說:「人生是有意義的。」他把人生比喻著一艘船,教我們從小就要立志,人之有志向,就像船之有舵,這樣才能成就大事業。

  「這位老師說的頭頭是道,很能激勵我們奮發向上。到了第二年春天,卻傳出了他把我們班上長得最漂亮的一位同學的肚子搞大了,家長告到校長那邊,這位我們最敬愛的老師不敢再來上課,後來聽說他去淡水游泳,向外海游去,一去就不復返了。

  「我每次想到這件事,就想到那位老師,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人生有什麼意義?為了混一口飯吃,便年復一年,振振有詞地說了同樣的話。其實他並非想要騙學生,只是教育當局叫他非這樣教不可。

  「有一天我斜躺在那棵橫跨在潭面上的老榕樹支幹上面,想著想著,一時想不開,就跌進潭裡面去,是故意的,本來是想一了百了,沒想到,溺水窒息是那麼痛苦,我會游泳,一下子就又游上岸了。」

  「為什麼妳想尋短見?」

  「唉!沒有什麼道理可說,大概活得很沒有意義,或者說,太寂寞了吧!雖然水龍在的時候,由於她身體的狀況,並沒有讓我獲得魚水之歡,但有他在我身邊,我們還可以談話,他走了,我婆婆對我非常冷漠,老是擺出一副冷冰冰的神情,不說話,看起來很可怕,我想逃走,卻逃不了,生不如死我想死了算了,」她嘆了一口氣說。

  「現在有我陪著妳,會不會想死?」他說著把身體壓在她的身體上,突然她捲起腿來盤著他的屁股,緊緊地抱住他,讓他連動都不能動一動。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了,但整個情節就凝結在山裡的寂靜,微風吹過,輕拂著潭面產生了粼粼的水波,輕搖著細雜的樹枝,葉葉篩過陽光,投影在地面上晃動。生命哪裡沒有意義?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它繼起的生命,他們的歡愛融入了大自然的律動之中,漸漸地,感到周圍生命躍動的氣息,他聽到泉水汩汩地流著的聲音,也聽到鳥兒在枝頭的啁哳。

  他們坐了起來,看看榕樹的倒影,覺得時間已經不早了,出來很久了,怕老人家不知道他們去哪裡而擔心。於是兩人便又跳進水潭裡淨洗身體,才上岸穿上曬得燙燙的衣服,然後高興地手牽著手走下山來。

  這時翠綠的稻田卻敷上一層昏黃的餘暉,阡陌縱橫,割成一塊一塊不很整齊的田畝,也逐漸模糊起來。天空仍然是藍色的,白鷺鷥成群地飛向山的這邊,由於光線的關係,變成一片黑影,從他們的頭上掠過。太陽正落在羅厝的背後,竹圍的上端又冒出了裊裊的炊煙,看起來好像著火似的,周圍染成了一片火紅。

  「媽已經在煮飯了,」她說。

  因此他們加快步伐走回家。

 

 

2

 

  隔天下午阿進又來了,帶來了一大塊豬肉。豬肉是違禁品,不得買賣。城裡的居民開始配給食物,很多家庭只吃蕃薯籤。鄉下人種田,收成的時候,把米偷藏一些,還有白米吃。而自家又養雞、養鴨、養鵝,要吃要宰,政府管不得,只是養豬不得私宰。阿進送來的那一大塊豬肉,準是私宰的,警察會抓,他為了孝敬少爺,冒了很大的風險。

  阿進是羅家的小佃農,為人忠厚老實,有空就來幫傭,瓊婆很信任他。這次少爺又第一個遇到他,真是有緣。

  永清在北莊是劉家的小少爺,現在升格了,變成羅家的少爺,人家稱呼他小少爺或少爺,他都很習慣,不必裝,就很有那個架式。

  「阿進,明天一早就來這裡帶少爺去善化,順便帶一塊三層肉給阿舅。」阿卿說。

  「路上警察會抓,」阿進面有難色地說。

  「我有辦法,我陪你們去。」

  第二天一早永清就跟著阿卿越過山嶺,阿進拉著拖車,滿載著蔬菜,把那塊三層肉藏進空心菜裡面去。六、七公里的路程,對永清來說,走起來相當辛苦。他便跳上拖車,讓阿進和阿卿去拉。快接近善化的時候,有一個警察騎著腳踏車過來,把他們攔了下來。

  警察對阿進很兇,沒說幾句就用日語罵起來;阿卿也用日語回敬。本來警察想要翻查拖車載的那堆空心菜,裡面有沒有藏東西?回過頭來,看到永清西裝畢挺,端坐在上面,有點吃驚,立刻向他行舉手禮。

  「早安,辛苦啦!」永清用日語說。

  「對不起,大人,打擾你啦!這只是例行的檢查。」

  警察又向永清舉手敬禮,就讓他們離去,於是一行人便邁進了鬧區。永清不好意思老坐在車上,跳了下來,跟在拖車的後面。

  到了王仔頭的代書事務所,阿卿先跑進去。永清聽到她親密地叫著:「阿舅。」又聽到另一個聲音問:「瓊嫂沒有來嗎?」

  接著永清和阿進也踏進屋子裡。

  「阿舅,我來幫你介紹,這位就是水龍,他才剛從日本回來。」

  永清很有風度地走過去,雙手握住王仔頭的手,用日語說:「阿舅,今天我特地來拜訪你。」

  「不敢當,」王仔頭高興地說。「坐、坐,到那邊去坐。」

  事務所只是由平常的住屋改裝成的,客廳多擺了一張大辦公桌,和幾張椅子。另外就是一套沙發和一張茶几。

  王仔頭開始一邊泡茶,一邊問起日本那邊的事情。永清故意用日語說話,由阿卿翻譯,有些地方,例如羅家的親戚,永清說得不很正確,阿卿便修正過來。

  阿進又出去把那些空心菜和藏著的豬肉(三層肉),直接送到後廳。不久阿妗和表妹都一起出來了。

  「阿卿,妳真是稀客。」

  「最近太忙了。」

  「忙什麼?」

  「你看誰回來啦?」王仔頭對他老婆說。

  「阿妗,我是水龍。」

  經過阿卿翻譯之後,阿妗高興地說:「我從前看到你的時候,個子矮矮的,現在怎麼變成這麼高了。」

  「那時他才幾歲!」王仔頭說。

  阿卿把她表妹叫到她旁邊坐。她表妹大約十五、六歲,見到陌生人仍然會害羞。

  「頭仔,阿卿送來一條你最愛吃的三層肉。」

  「阿妗,那是阿進弄來的,好東西大家分一點,」阿卿說,阿進站在旁邊,聽了很高興。

  「阿進,你去賣菜,待會兒再過來帶少爺和小姐回去,」王仔頭說。

  再下來只有王仔頭一個人在說話,阿卿偶爾用日語對永清說明一下,永清則猛點頭,表示會意。

  後來阿卿假借水龍的意思,希望把羅家的田產過戶給她。「目前這些田產都還在我公公的名下,大伯父放話說,兄弟有權利分財產,我不懂法律,這幾天我和水龍討論過,乾脆過戶到我名下,就不怕他們來搶了。」

  「這樣做恐怕行不通的,水龍是兒子,他有繼承權,為什麼他不繼承呢?」

  「我也這樣說,他說他不要,這些財產繼承過來,終歸要給我的,這樣做,不是多了一道手續嗎?」

  「他說的沒錯,但他為什麼要放棄呢?」

  阿卿把阿舅的話翻譯給永清聽。永清支吾其詞,阿卿就照自己的意思說:「水龍說他在日本已經有家有眷了,這次回來完全奉他母親的命,跟我結婚只是希望我能夠羅家生個金孫,以便繼承田產。水龍也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有了兒子,財產先過戶給我,這樣較少紛爭。」

  「不過直接由妳繼承,手續會很麻煩,如果我們用買賣的方式來辦理,也許比較容易,妳看怎麼樣?」

  永清聽了突然忍不住冒出一句話說:「只要辦得成,手續費要多少都沒關係!」

  王仔頭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說:「水龍聽懂臺語啊!」

  阿卿趕快解釋說:「他六、七歲才去日本,臺語多少聽懂一點,不過他只會聽,卻說不好。」

  接著永清用蹩腳的臺語說話,不說也罷,越說越露出馬腳。

  過午阿進才把菜賣完,過來接他們,但王仔頭無意留他們吃午飯。永清肚子很餓,便在街上找一個小攤子,吃了兩碗蕃薯湯,阿卿和阿進也各吃一碗,花了不少錢。

  回到了金龜子朴子寮,等阿進告別離去的時候,永清一想到又要爬山,腳都軟了,便問阿卿,能不能找一個地方過夜,不要卽刻回去羅厝。

  「不行,太陽下山了之後,山上很冷,非得在太陽下山之前,越過山嶺。我們不能休息,休息後,恐怕想走就走不動了。」

  永清不得已一步一步跟著阿卿的後頭往上爬。到了山頂已經是黃昏了。等他們下了山,天色暗得四週一團烏黑,只是稻田裡的水面仍然反射出一點亮光來。路是直的,兩旁的稻子也長得有點高度,還不致於踏進稻田裡去。

  「不行啦!」他說。

  「がんばって,」她叫他堅持下去。

  「真的很累,走不動了。」

  「來,我揹你。」

  「揹得動嗎?」

  「試試看!」

  「這樣不好,給人家看到不好意思。」

  「怕什麼?上來,金龜子朴子寮過了這座山,只有我們一戶人家,誰會在這個時候來這裡看我們呢?」

  反正是好玩,他就真的讓她揹,走不了幾步,她把他放了下來。

  「我說妳揹不動,妳還不信。」

  「不試,怎麼知道。」

  「那麼換我來抱妳,」說着,輕易地把她抱了起來,向前奔跑。

  「剛才你不是說你已經走不動了嗎?現在怎麼還跑得這麼快?」

  永清愛現的老毛病改不過來。離家到底多遠?他一點概念都沒有,眼前看不到任何東西,繼續抱著她跑下去,看到了羅厝,才放她下來,然後手搭在她的肩上,走進竹圍,由於燈火管制,他們只好摸黑進去。

  瓊婆已經睡了,這個晚上他們沒有人管,兩人睡得很自在。



-----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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