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8日 星期五

015 新的世界 新的氣象

 


新的世界 新的氣象

1

  經過了一段混亂時期,社會秩序終於恢復過來,不過搶案時有所聞,只是聽起來不那麼聳人聽聞罷了。阿舅仍然躲在劉家,門口有阿丁叔守護著,永清也回來了,只是思敏還在工寮,安全總是有點顧慮。有一天宗榮過街,想再去請阿龍哥幫他叫車,好把妻子接回家,但他走到李記藥行門口的時候,卻看到阿龍哥坐在櫃臺裡望著街道出神,於是他叫了一聲:「阿龍哥,早。」

  阿龍哥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到是他,才定下神來回應一聲:「大少爺,早。」

  「這麼早就開店了,」他仍然客氣地問道。

  「不早了,大少爺,你倒起得很早。」

  阿龍哥從櫃臺裡走出來,請宗榮坐到紅檜木桌子那邊,忙著沏茶。

  「很久沒出來,外面情況怎麼樣?」

  「看起來很平靜。」

  「我想去工寮跑一趟,請你幫我叫車。」

  「我看你不必去啦!」

  「思敏待在那邊,我實在不放心。」

  「有阿財哥在,你擔心什麼?」

  「阿秀嬸、阿娟都回來了,作人家的媳婦,不能像以前當千金小姐那樣,老跟著娘家的人窩在一起。」

  「大少爺,你說到哪裡去了,阿秀嬸有阿娟侍候,思敏回不回來,無關緊要,況且思敏年紀還輕,嫁過去就得馬上操持家務,實在壓力太大了,現在難得跟娘家的人在一起,就讓她輕鬆一下。」

  宗榮覺得很奇怪,思敏嫁給他,家人都把她當作大少奶奶看待,何曾讓她操持過家務?這話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但他並不想追問,也不想辯解,只是說:

  「不過她還是回來,不然一家人不要分散開來,家不成家,很不好。」

  「我看你八成是想念你年輕的妻子吧!」

  「我只是擔心她在那邊不安全。」

  「可不是吧!新烘爐、新茶壺。」阿龍哥故意捉弄他。

  「幾歲的人了,還會那樣嗎?你說的是有點過頭了。」

  「不是嗎?誰像你那麼有福氣,娶到年輕的妻子,當然疼得像自己的命。」

  「阿龍哥,年輕的妻子可不好養哦!」

  「你才結婚沒多久就說這種話,到底你們夫妻間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處的很好啊!」

    「牙齒兜不合?」

  宗榮直覺地感到阿龍哥懷疑他們房事不順,趕快辯解說:「不要亂猜,我們夫妻恩愛得很。」

  「就是你們夫妻太過恩愛我才要提醒你,老夫少妻,身體可要注意!」阿龍哥一邊倒茶,一邊說。「現在看起來果真太平了,改朝換代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宗榮端起杯子來,咂了一口,又放下來,但不知要怎麼回答。阿龍哥忽然又問道:「聽說街長躲在你家裡?」

  宗榮立刻否認:「沒這回事,請不要亂講。」

  「騙鬼!那阿丁叔每天都守在門口幹什麼?」阿龍哥不服氣地說。

  「他大概想選一個好日子,準備擺麵攤吧!」宗榮辯解說。

  「擺麵攤,隨時都可以擺,又不是做什麼大生意,非得擇日開張,還看什麼時機?真是不可思議!」

  「他這個人比較迷信。」

  宗榮覺得不能再聊下去了,再聊下去,早晚會被阿龍哥給套出話來,於是端起杯子來,一口把剩餘的茶水喝乾了,很不自然地對這位老大哥媚笑著,然後站起來說:「打擾你太久了,我該走了。」

  於是他溜走了,過街的時候,心頭還一上一下,到了家門口的時候,看到阿丁叔死守在那裡像在站崗,有點礙眼,但他不好意思叫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家立即撤防。

  「大少爺,你回來啦!」

  「你辛苦了,要不要進來裡面坐坐?」

  阿丁叔怎麼肯擅離職守,於是宗榮踏進大門,快步穿過前落的通道,走到後落,站在阿秀嬸臥房的門口喊叫:「阿舅、阿舅。」

  永清從樓上慌慌張張地跑下來,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宗榮把永清拉到一旁,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堆話,卻說不出重點來,最後他說:「阿舅躲藏在家裡,外人都知道了。」

  阿秀嬸剛好從臥房出來,只聽到這句話,嚇得又退回臥房;不久,阿舅也出來了,走到阿秀嬸慣常坐的那張擺在供桌旁邊的古椅坐下來,神色鎮定,耐心地聽著兩位外甥的意見。

  「我還是離開這裡好了。」

  「不行,阿舅,你不能離開,離開這裡你能去哪裡呢?」永清擔心地問道。

  「送我去臺北,」阿舅堅決地說。

  永清才剛從臺南回來,遇到了暴民,心有餘悸,並不贊成阿舅投入大都會那種地方。

  「臺北太危險了。」

  「放心,臺北有我的人。」

  北莊銀行總公司設在臺北,阿舅有幾個老幹部,相信他們不會出賣他的。

  然而永清怕的是,到底阿舅能不能走出劉家門口?這位北莊人認定的日本走狗,一旦出現在街上,恐怕立即引來一大群恨他的人圍毆。

  這時宗榮說:「我來想辦法。」隨後他轉身走出後落,去前落把阿丁叔叫了進來。

  大家商議已定,叫阿丁叔先回去待命,等待時機一到,立即行動。過了幾天,終於有一天風雨交加,到了傍晚,街上的店門都關了,於是永清冒著風雨去叫阿成把車開過來,阿丁叔也在車上,宗榮把阿舅送上車,看著那部卡車,在暗淡的路燈照射下,急速地消失在迷濛的夜色中。

  一切算是順利,到了凌晨,阿丁叔就隨著阿成回來,而永清則留在臺北。宗榮鬆了一口氣,把心頭的重擔放了下來,回到自己的臥房,躺下來,難得睡了一夜好覺。

 

 

2

 

  阿舅走了,阿秀嬸顯得很寂寞,宗榮出於孝心,幾乎整天都陪在她身邊,因此兩人閒聊的時間多了很多。有一天她關心地問他說:「戰爭結束了那麼久,你怎麼不去把思敏接回來?」

  宗榮只是笑一笑說:「過幾天再說吧!」

  「為什麼?」

  「上次去接你們的時候,她就不肯一起回來,想住那裡多住幾天,我想,既然她想在那裡多住幾天,就讓她去多住幾天吧!」

  「這樣不好吧!夫妻離開了太久,感情會生變,我勸你還是去把她接回來。」

  「我想,即使我現在去接她,恐怕她也不會回來。」

  「你沒去接她,怎麼知道她不會回來?」

  「上個禮拜,阿龍哥去工寮看他女兒,本來是想接雅惠回來,但他看到思敏和倩蓮不讓她走,阿龍哥再怎麼勸也勸不聽,他叫我別去接思敏,去接思敏,去了也是白去,算了吧!他說,她們三個人在一起,就像麥芽醣粘在一起拆也拆不開。如果她們想回來,自己會回來,不必管她們。」

  「我想,思敏準是被倩蓮迷住了,你不曉得,這個彪婆玩的把戲可真多。我看你還是去把思敏接回來,免得他們一起,思敏也玩野了。」

  「阿嬸,是思敏自己好玩,不能怪到倩蓮。問題出在她們都很年輕,等年紀大一點就不會這樣好玩了。阿龍哥說,他們住在那裡很享福,連我丈人都不想回來。」

  「不過阿廷嬸年紀大了,住在那種地方可不好!你能不能幫我去把她接回來。」

  「阿嬤不可能一個人回來,她捨不得離開她的金孫。」

  「你去接她的時候,就說是我叫你去的,告訴她,我很想念她。」

  「我不相信她肯跟我回來。」

  「唉!思敏已經嫁人了,怎麼還那樣不懂事。」

  「太寵啦!」

  即使阿秀嬸再三催促,宗榮也懶得再跑工寮一趟,公車還未恢復通行,踩腳踏車很累人,他根本不想有所行動。

  一個多月過去了,永清終於回來了,告訴宗榮說:「臺北市區內的治安看起來是恢復了,不過大家都忙著接收日產,政府官員不用說了,連以前安份守己的老百姓也拿著武士刀去霸佔日本人的宿舍;有些人大膽一點的,跑去接收日本人的會社(公司)和工廠。幸好我們的銀行有幾位老幹部都很忠心,死守著,沒有被人侵入。這幾天阿舅忙著找門路,塞紅包,現在銀行是保住了。阿舅特別叮嚀我一定要告訴你,如果你想開鐵工廠,就趁這個時候,千萬不要錯失機會。」

  開一家鐵工廠是宗榮最大的夢想,由於空襲使他延誤了很久未能實現。現在聽到永清的這番說話,心動了起來,因此下定決心,明天立即行動。

  他親自去找阿成當司機,趕去工地一看,雜草叢生,一切都得從頭開始。還好土地沒有被人侵佔,他就找人來整地,忙了幾天,接著申請到設廠許可,草草地蓋了四間平房,然後安裝了四部舊的壓瓶蓋的機器,有了工廠,他開始找廠商接洽生意。

  做生意就得應酬,上酒家,玩女人,就是那時的通例。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半夜才由阿成載著他回家。妻子不在身邊,沒有人管,他有持無恐。有一天他晚上回來,心情很好,爬上樓,走過陸橋回自己房間的時候,口中還哼著日本歌謠,一踏進臥房,就往床上一躺,沒想到,竟然壓到了他妻子,還渾然不知,結果被她一腳踢到床底下,他就就地睡著了,等他酒醒了,才發現是睡在地板上。

  事態相當嚴重,他的醜態給她很壞的印象,第二天他想跟她說話,她理都不理;一早起床,二話不說,就奔回娘家。雖然她往娘家跑很令他難堪,但她娘家就在對面,過街就到,她高興回去就回去,反正她有阿嬤安慰;他對她也無可奈何,

不想去阻擋。

  況且鐵工廠的籌備已經就緒,其實他也沒心情去理兒女情長的家內的事,還是加緊工作,儘早完成他夢想的事業才是上策;先把妻子的事情放在一邊,等鐵工廠蓋好了,再找一天帶她去看他輝煌的成果,到時候,她氣消了,一定會心花怒放地讚賞他的成就。總之,他是為了家庭,也是為了未來的願景,才會暫時犧牲兩人的恩愛,這一點她應該能夠體諒。

  不久思敏自己回來了,卻不跟他同床共枕;白天她大多待在娘家。後來他才知道,晚上回來,並非想跟他和好,而是他丈人怕被北莊人造謠生事,三姑六婆的嘴巴是很毒的。

  有一天他的工事告了一個段落,突然想到,倘若夫妻一直這樣冷戰下去,對雙方都不好,況且引起這次的不和,錯是在他,還是自己過去她娘家,在阿嬤面前,向她下跪求饒。於是他提早下班,回到北莊,直接去張記布莊。那時店裡有客人,他沒跟他丈人打招呼,就衝進後落,出乎意料,看他妻子和他弟弟,跟阿嬤坐在一起。

  他冒冒失失地問他弟弟說:「你來這裡幹什麼?」

  永清愣住了,還沒回答;宗榮伸出手來,粗暴地拉他妻子,大聲喊著:「跟我回去!」

  阿廷嬸嚇了一跳。

  他妻子掙扎著,想把他的手甩開,也大聲地回應說:「你要幹什麼?」

  宗榮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永清見狀,知趣地站起來說:「我該走了。」

  阿廷嬸捨不得永清離去,卻又不能挽留他,兩眼瞪著宗榮這位莽撞的孫女婿,真沒有想到這麼斯文的人也會動粗。

  宗榮也察覺到阿嬤臉色不對,鬆開手放了他妻子,然後轉身離開了現場。當他經過店面的時候,客人都走了,他丈人笑容滿面地迎接著他,他卻連一說聲問好都不說,悻悻然地走回家。

  他妻子的這個行為很傷他的自尊心,晚餐沒有心情下樓陪阿秀嬸吃飯,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了很久,直到凌晨才入睡。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去工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了。

  經過了這件事之後,思敏儘量少回娘家,而宗榮以事業為重,早出晚歸,不再上酒家,日子久了,夫妻的感情漸漸地有了改善。然而有一天他一大早要出門的時候,阿娟正好在中庭澆花,忽然停下來,攔住他說:「大少爺,我有話想跟你說。」

  「有什麼重要事嗎?」

  宗榮要趕車,不能停留很久。阿娟又把話吞了進去,不說了。等他上車,心定下來才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平常她很少找他說話,這個動作似乎有點不尋常,「她一定有什麼重要事要告訴我。」

  車子緩緩地在縱貫公路上行駛,從車窗望出去,田野一片翠綠,觀音山在晨曦中肅穆地伏臥著,他想起妻子對他不理不睬,難道正如他弟弟說的,老夫少妻,問題很多!而且他懷疑他弟弟一直對他妻子有非分之想。

  他又想起剛結婚的時候,他妻子一看到他弟弟就覺得很不舒服,後來竟然嚴重到非躲回娘家不可;現在卻看他們兩人坐在阿嬤的旁邊,談笑風生,心裡難免有些嫉妒,一股怒火又冒了上來。自從他有了這個小兄弟,就災難連連,雖然他很恨,但他又能怎麼樣?

  到了工地,他看到電話安裝好了,立刻打了一通電話給遠在臺南而久未連絡的舒婷,可是接電話的人卻是江歆平。

  江歆平問道:「喂!宗榮,你這尾混沌鰻突然失蹤了,到底跑去哪裡啦!」

  「我回北莊了,現在開了一家鐵工廠……」

  久未聯絡,兩個好朋友話匣子一開,就說個不停。宗榮原想找舒婷談談,不曉得為什麼開不了口。等掛斷電話後,才滿肚子氣,覺得自己怎麼這樣沒用,連問候他的同居人都不敢開口。

  舒婷是江歆平診所的一位護士,並未受過正式的護理訓練,年紀輕輕的就從草地所在出來謀生,在臺南市區的有錢人家幫傭;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江歆平,他把她帶回家,在他診所打雜。

  江歆平的老婆是臺南大家閨秀,想必嫁給醫生是父母的主意,要她在診所拋頭露面,那可別想,有了一個小女孩代勞,她就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家裡當起貴夫人。

  那時,宗榮下了班就窩在診所,他跟江歆平的老婆混得很熟。當江歆平看診的時候,她就陪他在客廳裡聊天。有一天她就向他透露出她的疑慮。

  「歆平很喜歡舒婷。」

  宗榮想安慰她,卻說出不太得體的話。

  「這個女孩子長得很可愛,難怪人見人愛。」

  「你也喜歡她嗎?」

  「沒錯。」

  沒多久,江歆平的老婆就幫他撮合。宗榮本想向舒婷的父母正式提親,但江歆平說他不知道她從哪裡來的,婚事就一直拖著,沒有去提親,便同居。

  這時宗榮坐在辦公室裡,心思很亂,想靜一靜,但不久就有人來打擾他,接著就忙了起來。忙到傍晚,又有朋友來約他一起上酒家。那天晚上他決定不醉不歸,喝到不省人事

  幾個月後,員工招募完畢,第一筆生意有了著落,他跟吉發醬油廠簽了一年的合同,還有兩家規模較小的工廠也簽了約。他志得意滿,選了一個黃道吉日開工了。

  按照當地的習俗,開工的那一天,得先請道士來工廠唸咒驅魔,宗榮忽略了這件大事,請了一大堆士紳來觀禮,由新任區長剪彩,儀式相當隆重,大肆慶祝了一番。

  北莊人看不慣這種趕時髦的玩藝兒,喜歡說閒話的老毛病又發作了,唱衰康林鐵工廠,宗榮瘸不信邪,第一批貨交出去後,信心大增,又添購了兩部車床,開始製造農具和日常用品,作業和營業都很正常,他的夢想終於逐步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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