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31日 星期一

017 鐵工廠倒閉

 



鐵工廠倒閉

1

 

  都林鐵工廠剛開工的時候,只製造瓶蓋,交給吉發醬油廠,而吉發醬油廠所需的瓶蓋數量不多,無須動用四部機器,所以其他兩部機器就擺在那邊閒置著,宗榮便教多出來的兩名工人做鐵桶,門窗之類的零工,來補貼開銷。當時做鐵桶就可以賺大錢,可是宗榮志不在此,一心想要研發一種耕田機,投入了相當多的時間,正業都不管了。

  建廠的時候,阿秀嬸想補償他,她認為劉阿舍死了,遺產姓洪的兒子宗榮都沒有分到,全部給姓劉的兒子永清拿走了,良心過不去,趁宗榮想要創業,一口氣撥給他兩甲田地,還把她自己的嫁妝和私房錢(棺材本),都給他了。分財產的是事她插不了嘴,兩個都是她的兒子,她不偏袒拿一方,宗榮是不是能諒解她的心意,不得而知。宗榮拿到錢立刻把兩甲田地全都填平了,一口氣蓋了二十多間廠房,看起來很氣派,阿舅說:「做生意要有分寸,不能打腫嘴巴充胖子,」但宗榮不聽人家的勸,阿舅很無奈,叫永清把錢看緊,不要隨便讓他揮霍。宗榮向永清要錢,以老大哥的口氣對小老弟說:「我開工廠需要資金,請你給我一點買材料,產品一出來,錢就進來了,再還你。」

  「我哪裡有錢。」

  「那你開銀行幹什麼?」

  阿舅對永清說,宗榮這樣經營事業早晚會倒閉。永清說:「哥哥不會聽他的話,他開工廠是開夾的,他要的是我的財產,他經常對我說,我的財產是他的,他有權向我要錢,他又說,做生意就是要錢,錢借越多越好,生意做得大,只要利息繳得起就可以了。」 

  宗榮並沒有想到錢發光了,工廠無法運作,他開工廠,做生意是秀給妻子看的。他妻子覺得嫁了一個大老闆,很光采,也想插一腳,便到工廠管東管西。宗榮寵愛妻子,思敏愛表現,工廠的事就讓她去管了,自己躲起來,專心做他的研究。他妻子改不了少奶奶的脾氣,對待工人就像對待奴僕,頤指氣使,對工廠管理一無所知,把工廠搞得一團糟,貨交不出來,也不知道怎麼辦,完了一陣子,被坑了很多錢,怕了,不敢玩下去,推說,上班要早起,中午累了又不能休息,工廠很嘲,想待在家裡侍候婆婆阿秀嬸。宗榮說:  「妳有這種孝心很好,就待在家裡,我再請一個人來幫忙。」

  思敏推薦她的結拜姊妹倩蓮來接她的缺。宗榮說:「我親自去請她。」

  隔天一早宗榮一個人匆匆地走向北莊街尾,恰好在路上遇到了他老同學郭欽亮,他們兩人親熱地交談起來。

  「大少爺,好久不見了,最近可好,」郭欽亮說。

  「光復了,我可以自己做一點事,」宗榮說。

  「聽說你開了一家鐵工廠。」

  「是啊!我是學機械的,以前在日本人開的鐵工廠待了將近二十年,不能做自己想做的是,現在自由了,自己出來做做看,請指教。」

  「我能指教你什麼?我學的是教育,機械我可一竅不通。」

  「現在你還在國小教書嗎?」

  「是啊!走師範的這條路,只能靠這一行吃飯,那我又能做什麼?」

  「你不是在繪畫方面很有成就。」

  「入錯行了,以前我得確很吃香,一幅畫畫出來,很多人要,現在來了一大堆中國畫家,跟我搶生意,罵我是皇民,畫的是東洋畫,教人家抵制我的畫,現在再也沒有人買我的畫了。而我在國小教書,薪水很少,政府經常撥不出薪水下來,我們當老師的人快要餓死了。」

  「這不能怪政府,目前百業蕭條,做生意的人也不好過啊!」

  「大少爺,今天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郭欽亮忽然問道。

  「我的工廠少了一位能夠幫我看頭看尾的人,我內人推薦一位她的結拜姊妹叫做董倩蓮的女孩子,聽說她住在葉厝,我已經很久沒有去葉厝了,是不是走錯路?」宗榮說。

  「葉厝離這裡不遠,再過去就是了,但你要找的人並不住在那邊。我帶你去找她,她就住在我的畫室。」

  「她住在你的畫室?難道你跟她結婚了嗎?」

  「沒有啊!」

  「那她怎麼會跟你住在一起?」

  「她是我的模特兒。」

  「你的思想有夠新潮,怎麼跟一個模特兒同居,你打算娶她嗎?」

  「你們這些人腦筋有夠老頑固!她住在我那裡,就是跟我同居,人家才剛從高中畢業呢!」

  「女孩子這個年紀已經夠大了,她才小我妻子一歲,可以作人了。」宗榮說。

  「喂!老同學,不要開我玩笑,她是我的學生呢!,」郭欽亮說。

  「學生更好,喜歡就娶啊?」宗榮戲弄他說。

  郭欽亮不好意思跟他這樣鬼扯,說:「本來我叫她去國小當老師,她不要。她不想為人師表,我現在還在替她找工作呢!」

  「那不是正好嗎?我就是來找她,請她來我工廠做事,我會給她好一點的待遇。」

  「我就去問她。」

  「拜託你啦!叫她明天就來上班。」

  倩蓮到了工廠上班,發現員工都沒有認真做事。以前吉發醬油廠訂的貨,期約到了,交不出去,而被罰款的次數太多;吉發醬油廠就看上這一點,故意把瓶蓋的數量訂了很多,讓貨到期交不出來,坑了不少錢。倩蓮立刻動用了另外兩部機器,加班趕工,如期把貨交出去,立刻叫阿成去催收款項,逼得吉發醬油廠派人過來求情。雙方議定,把交貨數量減半,歸還部分的罰款。

  倩蓮又把製瓶蓋的機器調整回來兩部,所有的人力就集中在可以賺錢的農具和日常用具上。由於她長得漂亮,待人又親切,個人的魅力,員工都很聽她的話,而她處理事情,有條不紋,工廠的營運漸漸地步上了軌道。

  可是都林鐵工廠向銀行貸款太多,廠房、機器全都拿去抵押,宗榮仍然執迷在他的耕田機的研發上,花了很多錢,想再借錢,可沒東西抵押。銀行不肯再借,他只好向他丈人借,而他丈人沒有那麼多錢,又從民間借高利貸,利息負擔很重,債務越築越高,支票開出去,馬上就到期。倩蓮每天就得替他跑「三點半」。

  所謂「三點半」是銀行在下午三點半就停止票據交換,倘若開出去的支票到期無法兌現,支票就算跳票,三次跳票,不僅變成銀行的拒絕往來戶,也變成了政府的通緝犯。

  倩蓮經常下午三點半以前趕到銀行,把缺額補齊,有時她調不到頭寸,就跟櫃臺職員說:「我想找經理。」

  永清聽到她的聲音就立刻從小房間走出來,笑瞇瞇地說:「有事嗎?」

  不用問,當然她是請他調頭寸。

  以後每次倩蓮匆匆忙忙地趕到銀行,不用開口,櫃臺內的職員就立刻向小房間喊著:「經理外找!」

  都林鐵工廠經營不到一年,就遇到了臺灣最大的經濟風暴,著名的七洋錢莊倒閉,吉發醬油廠也隨著關門,接著兩家簽約的工廠也收不到錢,其他的工廠也是一樣,呆帳一籮筐。如此一來,資金的運轉漸漸地陷入了困境。

  宗榮已經向銀行貸款了不少錢,在這個艱苦的時期,又遇到銀根緊縮,即使他的靠山北莊銀行也不敢再貸款給他,民間的遊資也因經濟恐慌而凍結起來。結果他開出去的支票一張一張跳票。他怕坐牢,便把爛攤子一丟,連夜逃走了。

 

 

2

 

  年關將近,銀行開始總結算,把鐵門放下來,不再對外營業。密封的鐵門,從外面看起來,什麼都看不見,其實裡面的行員都在忙,只有永清一個人無事可做,偶爾從小房間裡走出來,在櫃臺內,辦公桌之間的小通道,逛了一圈,又回到他的小天地裡去,坐在他那張有靠背的旋轉椅上發呆。這幾年來,除非有人進來找他洽談公事,不然整天都關在那裡。生活就是那樣沉悶無聊。發呆已經變成了他的一種習慣,心裡並不在想什麼,而是沉浸在一種失神的狀態,時間一分一秒地消失,日子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有一天,有一個辦事員忽然跑進來對他說:「經理,經理,你家門口圍了一大群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請你趕快回去看看。」

  永清立刻衝出了小房間,兩步併一步走,急速地趕回家;一進門,看到阿秀嬸身體縮成一團,懷裡抱著一隻翡翠獅子,坐在客廳最裡面角落的椅子上,狀至驚慌;阿娟則站在一張紅檜木桌子與黑色皮套沙發椅之間的小通道,抵擋一個兇巴巴,想越過去搶東西的男人,。

  永清看到這個場面,沒想到竟然有人膽敢跑進劉家來撒野!頓時火冒三丈,衝過去,一把抓住這個男人背後的衣領一拉,甩到客廳的另一邊。

  「幹嘛拉我!」

  永清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小學同學阿燦。

  「阿燦,有什麼事大家坐下來談,跟我老婆這樣拉拉扯扯,成什麼體統?」

  「我是來討債的!」阿燦說話氣燄很盛。

  「誰欠你的債?」阿娟頂了回去。

  「宗榮啊!」

  阿燦竟然在這裡直呼大少爺的名字,真是沒大沒小,永清聽了更加惱怒。

  「大少爺欠你多少錢?」

  「很多。」

  「總是有個數目吧!」

  「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就是來討債的,」阿燦擺出一副蠻橫的模樣,就是要那一隻翡翠獅子。

  「誰欠你債?說清楚,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永清被惹火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阿燦有點被他的氣勢懾住了,愣了一下。這時阿娟見勢叫了起來:「小少爺,阿燦說謊,大少爺根本沒欠他錢。」

  「那他來這裡幹什麼?」永清急切地問道。

  「看別人進來討債,他也跟著進來,趁機搶東西。」

  阿燦的意圖被阿娟戳破,惱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阿娟的臉上;阿娟也回了他一巴掌,兩人就這樣開打起來。

  永清不想讓兩人打來打去,就近把阿燦架開,阿娟又一拳揮過來,正好打中了阿燦的鼻頭。

  「幹,你怎麼可以抓住我的身體讓你老婆打,」阿燦反過來對永清兇。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永清道了歉,阿燦卻不聽解釋,狠狠地給永清一拳,正好打中了太陽穴。永清抓起狂來,一個過肩摔,把對方摔倒在地上,再從地上抓起來,往門外一丟,然後把門關了起來。

  吵架的事終於結束了,永清回頭一看,阿秀嬸嚇得魂魄出了竅,就叫阿娟扶她進去後落的臥房休息。

  阿娟把阿秀嬸安頓好了,又出來坐在永清的旁邊。臉頰上還留著紅色「五爪痕」,永清疼惜地用手撫摸著她說:「會不會痛?」

  「還好,只是臉頰覺得熱熱的。」

  聽了妻子說這句話,使他的心更痛。大少爺把家搞成這個樣子,留了很多債務,竟然逃掉,不知去向!

  他把妻子擁到懷裡,心裡有說不出的憐愛;她像脹滿了氣的氣球突然洩了氣似地,軟弱地把臉埋在他的懷裡痛哭失聲。

  「不要哭了,」他像哄小孩子那樣拍著她的背,最後她停止哭泣,而對他說:

  「其實大少爺的債務跟我們無關,但討債的人就是不分青紅皂白,硬要找阿秀嬸討債,很多人要不到錢,就把家裡值錢的東西拿走了,阿爸收集的古董都被他們搶光,他們真像一群土匪。」

  戰後的這段期間,治安很糟,社會秩序亂到了極點。在北莊,當街搶劫,即使警察看到,也裝著無事。流氓囂張到連警察局對面的布莊都敢夥眾侵入,把貴重的布疋拿走,其他的什物統統搬到大街上燒毀。小孩子都跑去圍觀,火燄冒出來像一朵蓮花,還歡天喜地,拍手叫好。

  以前劉阿舍在北莊是最有錢的大地主,阿舅又是街長,在地方上,劉家相當有威望,不過時代變了,阿舅一夕之間變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而大少爺又舉債落跑,討債的人蜂擁而入,不再把這家人看成不可侵犯權貴家庭了。

  「大少爺的債務確實跟我們無關,但討債的人可不這樣想,他們只想把錢要回來,管它誰欠的債。」

  「阿嫂害怕人家對她騷擾,老早躲回娘家去了。」

  「這不能怪她,畢竟她是個女人,應付不了這個局面。」

  「張記布莊就在對面,但就沒有人敢去那邊找她討債,」阿娟不滿地說。

  「阿財哥不是好惹的,哪一個人敢自討沒趣,跑去那邊挨揍。以後再有人來討債,妳就立刻跑去銀行通知我,由我來處理。」

  「阿秀嬸說,那些討債的人以前都受過阿爸的施捨,現在翻臉不認人,討起債來,比餓狼還兇!」

  「世間的事就是那樣,」永清一邊用手替阿娟擦拭臉上的淚水,一邊安慰她說。「俗語說:『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人家的錢也是辛苦賺來的,當然他們認錢不認人。」

  「我受到羞辱,倒無所謂,但阿秀嬸被人欺負,我很難過。」

  「我立刻搬回來住,這些日子我不在家,讓妳受盡了委屈。」

  永清看阿娟的情緒緩和了許多,便回到樓上的臥房才在床上躺下來,就聽到外面有人踢門;接著阿丁叔的女兒大聲呵斥著:「阿燦,你不能這樣,門會被你踢破的。」可是踢門的聲音並未停止;阿丁叔的女兒又撕聲大叫著:「小少爺,快逃啊!阿燦帶人來尋仇,還拿著武士刀。」

  門終於被踢破了,永清老早下樓來,手裡拿著木棍,躲在門後等著。第一個衝進門來的人,被他一棍劈倒在地上。第二個衝進門來的人也挨了他一記悶棍,挺不起身來,退到街道上去。

  永清走出大門,站到街道上。阿燦旁邊還有兩個沒對過手的年輕小夥子,雙手握著武士刀,刀尖指向永清。兩邊對陣了一會兒,阿燦以為人多勢眾,帶頭衝過來,被永清對準要害,一棒捅到下腹,接著另一棒掃到手,那把閃亮亮的武士刀挑飛起來,到半空中,然後掉落到街道,跳了幾跳,滾進排水溝裡去了。其他兩人看到這種情形,嘴裡只是喊著「殺!」壯膽,根本不敢衝過來。那個已經挨過悶棍的傢伙,更躲得遠遠的,有意逃跑。這時阿丁叔從酒樓下來,帶了幾個夥計,手裡也持著武士刀;還有阿財哥也從店裡走出來,手裡拿著關刀;永清這邊總共有六、七個人,阿燦那邊的人一看大勢已去,嚇破了膽,各自逃命溜走了。

  阿丁叔年輕的時候也是玩過刀的人,曾被日本政府列入甲級流氓;而阿財哥則是家學淵源,從小練武,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只有永清,在二中唸書的時候,柔道和劍道都是六段,由於他外表斯文,待人謙恭,北莊的人都以為他只是一個文弱書生。

  阿財哥豎起大姆指對永清說:「劉家靠你啦!」便提著關刀,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然後挾在臂窩底下,轉身走回店裡。

  阿丁叔看看事情了了,也帶著他的夥計回酒樓。

  圍觀的人也漸漸地散了。

  永清進門來,看到客廳裡還躺著一個人,心頭震了一下,剛才出手太猛,萬一打死了人怎麼辦?阿娟走過去,探一探那個人的鼻息,幸好還有氣,便叫人把他抬走了。

  後來阿丁叔的女兒說,她看到阿燦帶人來尋仇,便立刻去報警,可是警察就是遲遲不來。

  永清對上了阿燦,很令阿秀嬸擔心,生怕日後遭到暗算,她找過阿舅幫忙,但阿舅已經自身難保,想幫也幫不上忙。永清了解母親的憂慮,完全出於愛子心切,更加激起了他的責任感。一個阿燦已經把劉家搞成這個樣子,誰能保證不會再出現第二個阿燦呢?宗榮的債務,也是劉家的債務,有關劉阿舍的信譽,永清不能置身事外,於是他召開了一次債權人會議。

  居然有人向他討債。

  「宗榮是你哥哥,哥哥的債務應該由弟弟來還。」

  「什麼鬼話!」

  永清回話還很客氣,可是說話的人很兇,用一些不堪入耳的字眼罵宗榮,連劉家祖宗三代都罵進去。

  「你說話乾淨一點!」

  永清火起來,那個人還不住口,繼續罵。

  永清實在氣不過,一巴掌摑在那個人的臉上,不輕,那個人想回手,卻被其他債權人給架開了。

  永清很生氣地說:「我也是債權人,不是債務人,我代表北莊銀行。你們聽著,所有都林鐵工廠的廠房、機器和土地老早抵押給北莊銀行。如果你們再吵的話,很簡單,我立刻申請不動產處分,到時候,你們半毛錢都拿不到。」

  永清的態度相當強硬,說話也很兇,對付阿燦那一架打出了名氣,要文要武,儘管來,債權人沒有一個人敢向他挑戰,於是阿財哥提議說:「債務的問題暫時擱置不談,希望鐵工廠能夠繼續經營下去。」

  「誰有這能力?」有一個債權人問道。

  「小少爺呀!」阿財哥說。

  大家討論的結果,經營者得承擔全部債務,把宗榮的債務全部轉嫁給永清,要他分幾期攤還。

  永清接受了,把祖傳的田產處理了大部分,不想跟那些債權人糾纏,他不用分期,一次就把債務還清了。接下來,他開始追討家裡被拿走的貴重東西,誰敢不還,決不手軟,把那些人以小偷的罪名扭送法辦,因此北莊人不敢再惹他,開始有一個傳言,說劉阿舍的陰魂又在北莊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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