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0日 星期一

007大少爺回家了




大少爺回家了

 

1

 

  劉家大少爺宗榮賭氣離開家鄉,臺南高等工業學校畢業,便留在臺南一家日本人開的鐵工廠當工程師,他努力工作,卻毫無晉升的可能,一待就是十多年,終於想開了,思念起家人來,忽然有一天他提出辭呈,沒等上級主管批准,就匆匆地搭著夜班的火車,像逃命似地北上。到了臺北已經是隔天的早上九點多了,再轉公車,又花掉一個多鐘頭,才回到北莊。

  下車後,他並不走熱鬧的街道,沿著人煙稀少的縱貫道路走了一段路,再岔入一條坑坑砢砢的泥石路。那天剛下過一陣雨,路面的坑洞還積著水,他小心地走著,左躲右閃,怕皮鞋弄髒,後面卻來了一部大卡車,疾駛而過,輾過坑洞,車輪壓著積水,濺得他滿身污泥。

  「啊!」他叫了起來。

  司機卻拿行人作樂,坐在駕駛座旁邊的工人更可惡,探出頭來比指頭,戲弄他,讓他很生氣,從地上揀起一塊不小的石頭,擲向車子,可惜力道不夠,車子走遠了,石頭落到地上,跳了幾跳,滾到水溝裡去了。

  他的氣未消,只好忍著,拿出手帕,把沾在西裝上的污泥擦掉,幸好沒弄得很髒,只是皮鞋沾濕了。

  前面是一個竹圍,他走到入口處,探看一下,卻是一座紅磚灰瓦的三合院。記得他生母住的是一棟稻草屋的土塊厝,他拿不定主意,看到泥石路上有一位提著菜籃的婦女,正好朝向他這邊走過來,他趕緊快步走過去問她:

  「請問這裡是不是有一位姓洪的老先生住在附近?」

  「你說阿田伯嗎?」

  「是,是。」

  「他就住在這裡,」婦女指著剛才他站在入口的那個竹圍。

  「謝了。」

  這二十年來,北莊確實有些變化,以前洪田在大廟口賣菜的時候,大人小孩都直接叫他名字,可是現在他的身分可不同了。

  竹圍裡面是一塊平坦的黃土稻埕,地面掃得乾乾淨淨,不像一般農家把飼養的雞、鴨放出來到處亂跑,也看不到有看家狗跑出來亂吠,就壯著膽走向三合院的正廳。

  阿春姆坐在長板凳上縫衣服,聽到有腳步聲,便抬起頭來,看到一位穿西裝的紳士出現,遲疑了一會兒才問道:「你要找誰?」

  聽到老婦人這樣的問話,宗榮並不驚訝,他從小就很少見過母親。

  「阿姆,我是宗榮呀!」

  一陣驚喜掠過老婦人的臉上,她放下針線,站了起來,端詳著這位不速之客好一會兒。

  「你真的是宗榮啊!」她像在做夢似地說。

  「是啊!阿姆。」

  他只憑小時候的一點點記憶,以及理所當然的信念,認為眼前的這位老婦人一定是他母親。

  她站了起來說:「我去弄點吃的,你在這裡稍坐一會兒,」然後準備往廂房的通道裡邊走。

  「阿姆,不必忙,我已經吃過飯了。」

  「騙人,現在才中午你怎麼可能已經吃過了?」

  「真的吃過了。」

  他以時髦的示愛方式,握著母親的手,令一個從未親自哺育過兒子的老婦人興奮得身體都颤抖起來。

  「你怎麼有空回來?」

  「我把工作辭了。」

  「你來這裡看我嗎?」

  他猶豫了一下才勉強說出他來這裡的目的。「阿姆,我想住在這裡。」

  「好啊!好啊!」

  看到母親興奮的樣子,他寬慰了許多,整個心就像覆蓋著大地的雪融了。

  阿春姆馬上要去幫兒子整理出一個房間來,匆匆地走進右邊廂房的通道,讓他一個人在正廳坐著。

  宗榮從小就住在街上,很少來到田莊,對田莊的記憶非常模糊,尤其對這個家幾乎一點印象都沒有。現在他一個人坐在長板凳上,隔著一張方形的供桌,看著靠牆的那張紅漆案桌上供奉著洪家祖宗的神主牌(一塊未上油漆的木板,字跡潦草,無法辨認出到底是在寫什麼?)他猜想,當年洪田離家的時候,為了銘記祖先的傳承,隨便請人寫了幾個字在木板上,就這樣帶著它到處打工,等生活安定下來,才把它安放在一個看起來比較神聖的地方祀奉。香爐裡插滿了條香的殘枝,只有一柱細長的條香高高地伸出來,頂端亮著的紅點,持續地發著微光,照耀著整個幽暗的堂奧。

  雖然洪氏祖先都是一些卑微的子民,但洪田並沒有忘記飲水思源,光這一點就令宗榮深為感動。現在他回到了北莊,不管親生老爸是誰,命中註定他是洪家的子孫,他想,落葉總該歸根吧!

  這時稻埕出現了一個戴著斗笠,荷著鋤頭的老人,慢慢地走到三合院西廂最末的一個房間,進去又出來,空著手,光著頭,斜向橫過稻埕,然後往正廳這邊走過來。

  宗榮猜想,這個人一定是洪田,於是他站起來迎接。

  洪田爬上台階,還沒跨過門檻就站住了,看到家裡有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便向屋子裡面喊著:「阿春,家裡有客人!」然後非常謙恭地對客人說:「請坐。」

  「阿叔,我是宗榮。」

  洪田聽到宗榮稱呼他「阿叔」,笑得很開心,態度更加謙恭。

  當年北莊三嫁四嫁的女人所在多有。兒女對生父很少有直呼「阿爸」,大都以「阿伯」、「阿叔」稱呼,只有一些特殊的家庭,例如宗榮對劉阿舍就稱呼「阿爸」。

  雖然男人有妻有妾的還不算少,但從前那種井然有序的家庭組織已經蕩然無存,很多男人死了妻子再續絃,或者在外公然養細姨,生下來的孩子,也很少直呼生母「阿母」。

  阿春姆聽到洪田的呼叫,便從右邊通道跑出來叫嚷著:「阿田,這是我們的兒子宗榮呀!你認不得他了嗎?他老遠從臺南回來,說要住到我們這裡來,我剛才正在替他整理房間呢!」

  「那麼老遠回來一定累了,趕快請他去房間休息啊!」

  「稍等一會兒,我去拿枕頭棉被過來。」

  阿春姆這次走進左邊通道,很快又出來。宗榮看到那床棉被是舊的,大概是從他們房間裡拿出來的,是目前他們自己在用。這是初夏,天氣還不很穩定,白天雖然炎熱,但到了晚上,下了一場雨後,天氣就會忽然變涼了,半夜不蓋棉被是不行的。宗榮心裡很清楚,這家人可能只有這床棉被,但愛子心切,什麼都可以割捨。

  阿春姆說:「宗榮,跟我來。」

  宗榮恭敬地向洪田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禮,然後跟著阿春姆走進右邊的通道。

  「你怎麼沒帶行李?」

  空手回來是有點奇怪,不過他母親只是問一問,並不是真想得到答案,而他也不想多加解釋。等她離開了房間,便穿著西裝躺了下來。

  這次回來,除了口袋裡有一點錢之外,所有的家當都留在臺南。他辭去工作,離開臺南,是臨時起意的,並未告訴他的同居人鍾淑婷,倒有點像在逃亡,什麼也顧不得了。

  回到田莊這個家,對宗榮來說,是一個新的環境,他從來未曾住過。雖然房子是磚瓦蓋的,但裡面卻沒有裝璜。屋頂沒有天花板隔著。兩眼瞪著傾斜的屋頂,覺得橫樑似乎一根一根都在滾動。

  宗榮閉起眼睛來,心想該睡一下,卻睡不著。

  臺南畢竟不是他的家鄉,一個人生活終究會感到寂寞,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歆平醫院裡的一位護士,兩人交往了十多天便賦同居,一同居就是十多年,只是沒有生下孩子。

  他忽然想起來,他不告而別,覺得很無情,即使沒有愛情也有感情,可是事情已經如此,他想寫信給她,等他事業有成,就會回去接她到臺北來。

  他睜開眼睛,眼花撩亂,看到橫樑滾向屋簷,屋頂快要裂開了。他趕快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想別的事。

  以前劉阿舍在世的時候,他很得寵,看不起在大廟口賣菜的洪田,碰見,趕快把頭轉到別的地方去,很怕人家說他是洪田的兒子,甚至於連阿春姆來看他,他也置之不理,人家都知道她是他生母,讓他覺得很丟臉。

  不過他在外地生活了二十多年,所接觸的人都是異鄉人,即使再好的朋友,也無法像親人那樣給予他無盡的關懷,他才漸漸地體會到親情的溫暖與可貴。

  田莊的午後,天氣仍然很炎熱,但屋子的門窗是開著的,有微風吹進來,並不覺得悶,不久他便睡著了。

 

 

2

 

  宗榮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肚子很餓,不敢打擾阿春姆的睡眠,只好忍著,輕輕地拉開正廳的大門,走出屋外。這時天色才曚曚地亮起來,昨夜的一場驟雨,把稻埕弄濕了。他得小心地踩著濕滑的土地,走出了竹圍,然後沿著泥濘的泥石路散步著。太陽已經昇了上來,剛犁過的田畦裡被翻了的泥塊像烏黑的煤炭反射著日光。他走到了縱貫道路,下意識地轉向北莊街道的那個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程,心想,再往前走可能會碰到熟人,又想起二十多年前他阿爸死的時候,劉氏宗親排斥他,使他在送葬的行列中受到羞辱,忽然掉轉過頭來,抄小路,踏著濕滑的田緣小徑,橫過寬闊的田野,回到了洪厝。

  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有雞、有鴨、有魚、有豬肉,對農家來說,如此豐盛的食物只有在初一、十五拜拜的那一天才能看到。

  阿春姆說:「昨天我看你睡得很熟,不敢叫你起來吃晚飯,現在肚子應該很餓吧?」

  母親的慈愛就像劉家老姑婆那樣觸動了他的心,他說:「阿姆,早上隨便吃吃就可以啦,何必準備那麼多東西。」

  「一個人在外生活沒人照顧,一定吃得不搭不七,我看,還是幫你好好地補一補,多吃點。」

  阿春姆說著,坐在桌子旁邊,看他吃東西,唯恐他不多吃一點。

  「阿叔呢?」他想起了洪田問。

  「一早就出去巡田水啦!」阿春姆說。

  「現在是農閒的時候,他還到田裡去幹什麼?」

  「他喜歡。」

  「我剛從田裡回來,怎麼沒看見他呢?」

  「他說今天他要去中莊那邊看看,離這裡很遠,你看不到他的!」

  幾十甲的田地,面積雖然不小,但涵蓋不到中莊那邊的田地。莫非他們又買了新的田地?他想著。在這三十多年的歲月裡,以洪田的勤奮,一定累積了不少財富。有錢就買田地,現在大概擁有上百甲的田地了吧!

  「昨天我看你沒帶行李,是不是已經先回去阿秀嬸那邊了?」他母親終於把心裡的疑問說了出來。

  「我還沒去過那邊呢!一下車就往這邊來,」他說著挾了一塊雞塊往嘴裡塞。

  阿春姆看他吃東西的那種饞相,反而開心地笑了起來,用手又揀了一塊她認為好料的肥豬肉放進他的碗裡。宗榮為了表示領受他母親的愛,勉強把那塊肥豬肉吞下肚子。

  「這樣可不太好,你應該先回去那邊才對。」

  宗榮沒答話,不過他心裡在想,阿舅硬說他姓洪,不是劉家的子孫,而他也離家多年了,突然回去,人家會不會認他?

  可是他母親老早就察覺到他有這種想法,沒等他說出口,就勸他說:「阿秀嬸一直在想念你,我看你吃過飯,還是去劉家一趟。」

  「我不想去,劉家老早把我趕出家門,幹嘛再去跟人家攀親呢?」他說話的模樣有一點像小孩子在賭氣。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可是劉家的大少爺啊!姓什麼都不重要,難道你忘了你阿爸在世的時候多疼你,不能讓人家說你忘恩負義啊!」

  「你知道阿舅怎麼對待我嗎?我離開北莊是被他掃地出門的。」

  「阿舅不敢這樣對待你吧!是你自己氣走的。」

  回想起來,事情似乎跟他母親所看到的有點出入,但他也不便反駁,就聽他母親的勸。

  「阿廷叔經常在我面前提到你,他說,這些不公不義的事都是阿舅幹的。阿秀嬸也說,你是長子,劉家的財產應該由你來繼承。你阿爸死的時候,你弟弟永清才不過三歲,不懂事,把那麼龐大的一筆財產交給他,很不適當,她說就暫時由阿舅監管好了,等你回來,再重新分配。」

  宗榮當然希望財產重新分配,他不貪,只要分一半就好了,可是他知道這是天方夜譚,錢在人家的口袋裡,除非變做老鼠去咬。

  阿春姆繼續說:「既然你回來了,就應該去看看親人,不要為了一點不愉快的事情生氣,看到人就恨。雖然阿姆沒讀過書,但懂得做人道理。」

  「財產是劉家的,跟洪家沒有關係,我不想再去淌這趟混水。」

  雖然宗榮說話的語氣很平和,但情緒還是有些激動。

  「我不是要你去跟人家爭財產!你阿爸疼你,北莊人哪一個人不曉得!況且阿秀嬸也對你很好,每次見到我都會提起你,她很想念你,至少你也該去看她一下吧!」

  沒想到,阿春姆說得蠻有道理的,於是宗榮說:「阿姆,這樣好了,去看阿秀嬸的事,過幾天再說吧!」

 

3

  回到北莊,受到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在想,是不是也該把淑婷接過來同住?然而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事業毫無頭緒,多一個人,多一個負擔,總不能靠洪田來養活他們。

  這幾天他的心裡老掛念著什麼,很多心事無法向母親傾訴。畢竟她的知識有限,無法理解他的苦惱。然而老窩在屋子裡不是辦法,倒不如到外面走走。於是他又走出了竹圍,在田裡閒逛。

  鄉村的景象是那麼靜謐,天氣晴朗的時候,能見度良好,一眼望過去,一片灰褐色的田野毫無遮攔地延伸到遠處的山腳下。他曾經試過,直接穿過田野,走向山的那邊,但走了很久,山仍然遙遙地橫在他前面。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如果能把這片田地賣掉一半,就有足夠的資金開一家鐵工廠,但問題出在這些田地並不是他的,洪田又不是他親生父親,如果他提出這個要求,確實強人所難。

  變賣洪家田產的念頭,煎熬了他好幾天。他想向阿春姆說出他的願望,仔細想一想,鐵定她不會答應的。變賣田產是敗家子的行徑,何況這些田地是劉阿舍送給她的,她非常珍惜!也許洪田比較開通一點,如果他想辦法拉近父子關係,動之以情,也許話就好說了,可是洪田會認他這個兒子嗎?況且洪田整天都在田裡忙著,很少在家,即使在家,兩人見到面也很少說話,他根本無從開口。

  悶,就是悶,無關天氣。

  宗榮老在田裡走來走去,有點像瘋子,失魂落魄,鄰居看了都覺得奇怪。因此阿春姆就對他說:「大少爺,你回來了那麼多天,是不是該去街上看一看阿秀嬸呀!」

  畢竟街上的劉家才是他真正的老家,自從他出生一直到離開北莊之前他都住在那邊,劉阿舍、老管家、老姑婆、以及後來的阿秀嬸都是他最親的親人。他在唸二中的時候,老姑婆死了,阿秀嬸便挑起照顧他的責任。一個剛嫁過來的新娘,年紀大他不過兩、三歲,一早就得起床,準備早餐和便當。這樣持續了兩、三年,直到他去臺南唸書為止。

  感情是相對的,阿秀嬸對他好,他並非不知道。她是一個賢慧的家庭主婦,她知道劉阿舍疼他,她也待他好,更貼切地說,她和他的感情,有如同胞姊弟,而他第一次見到她,就從心底愛上了她,有什麼心事都悄悄地對她說。後來他去臺南唸書,每次放假回來,最想見到的人是她,反而一點都不想念他親生母親。

  宗榮一再被阿春姆催促著,看起來非去劉家走一趟不可了。好吧!他下定決心,還是勉強去劉家走一趟吧!免得他母親嘮叨。

  街上的住家並沒有多大改變,一路上他遇到的還是那些舊相識。走到大廟口,看到廟埕上,到處都是攤販,靠近劉家旁邊,有一個賣圓仔湯的攤子還在,他經過的時候,本來想走過去打招呼,不過他看到阿圓嫂正忙著,他想免了,於是匆匆地走了過去。

  劉家就在大廟的左側,是兩層歐式的樓房,戶亭仍然擺設著阿丁叔的麵攤,現在由一個女孩子看顧。這個女孩子看起來面貌酷似阿丁叔,記得他離開北莊的時候,阿丁叔還未結婚,現在這個女孩子大概有十五、六歲了吧!像個小婦人,當然她不可能認識他。

  門是開著,宗榮就直接闖進去。

  他走進中庭,看到一個女孩子正在澆花。

  「你要找誰?」

  他被她的問話給愣住了,難道他走錯了人家?

  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自信,便以這家主人的口吻說:「我是大少爺,阿秀嬸在家嗎?」

  女孩子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敢怠慢,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走進後落的房間通報。

  他站在中庭等待,忽然心裡覺得忐忑不安,他自稱是大少爺,倘若阿秀嬸翻臉不認人,他豈不是很難堪?看著石板架上放置的蘭花,有很多品種,都是以前他父親最愛的花卉,現在花盆是舊的,花種都是新栽的。

  阿秀嬸很快就從房間出來,走在女孩子前面,看到宗榮,顯得非常興奮。

  「大少爺,你回來啦!」

  「阿嬸,我是回來看妳的,」宗榮看到阿秀嬸眼中噙著淚水,很受感動,想過去抱她卻礙於禮教站住了。

  「你不會馬上就回臺南去吧?」阿秀嬸問。

  「這次回來,我會在北莊住一陣子,現在我是住在阿春姆那邊。」

  「怎麼不回來這邊住呢?這邊才是你的家呀!」

  阿秀嬸說的話使他的心軟了下來,想要抗拒回歸,卻抗拒不了。這裡的確是他的家,只是他因懷恨而離去,並沒有人排擠他。

  接著阿秀嬸叫那個女孩子去喚永清回來,自己則帶他上樓。

  樓梯在後落,上了二樓,有一座陸橋架在中庭左側的上方,連接前落和後落。前落是屬於他的天地,一、二十年的歲月就在那裡活動。他看到他住過的臥房裡面的東西仍然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床上的枕頭和床單還是以前他使用過的舊東西,但洗得很乾淨。紅檜木的書櫥裡仍然整齊地擺放著他唸過的書籍,還有靠窗的那張書桌和那張椅子,似乎不曾有人坐過。他在外地流浪了那麼多年,這時才體會到,阿秀嬸期盼他回來的心是如何的殷切!正如阿春姆說的,阿秀嬸一直想念著他,這是事實,一點都不假。

  阿秀嬸又帶他下樓,坐到前落的客廳,關心地問他這些年來一個人在外頭生活的情形,「有沒有挨餓受凍啊?」他已經是大人大種了,而且擁有高學歷,養活自己不會有問題吧!不過他能理解她當一個長輩的心情,二十年不算短。他細說從頭,約略地勾勒出一點輪廓,她聽了非常心疼。

  「你該成家了。」

  「阿嬸,不急。」

  「你不急,我可急著呢!你是長子,到現在還沒成家,我怎麼對得起你阿爸啊?難道你在臺南已經有家有眷了嗎?」

  「沒有,的確沒有。」

  「宗榮,你快要四十了,不能再拖了,我一定要找個媒婆替你做媒。」

  「阿嬸,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一事無成,娶老婆要靠什麼養活人家?」

  「你在說什麼傻話!我們劉家還怕養不活媳婦!這可要笑掉人家的牙齒呀!」

  阿秀嬸說得很堅決,令宗榮無法婉拒。其實他在臺南已經有一個枕邊人了,只是沒有勇氣說出口來。

  「阿嬸,先讓我把事業弄好,成家的事,以後再談吧!」他請求她暫緩談及婚事。

  可是她卻說:「創業和成家是兩碼子事。你想創業,永清可以幫你忙啊!至於成家的事,則由我來決定。」聽起來,娶老婆的事,由不得他推託了,基於孝道,他也不想拗她的意,隨便敷衍了一下,隨它去了。

  宗榮不想在同一個話題談太久,免得說漏了嘴,不小心把同居人說了出來,結果他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個問題,「永清是不是還在唸書?」惹得阿秀嬸笑出聲來。

  「你離開北莊已經將近二十年了,自己老了還不知道嗎?」

  在臺南的這段日子,他的生活完全與北莊隔絕,對永清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記憶,到底弟弟現在幾歲,他一點都沒有概念。

  「聽說他也唸二中?」他瞎猜矇對了。

  「是啊!二中畢業之後,再考進臺北高商。本來他也想去考臺南高工,但我不讓他去。你不在家,他走了,留我一個人在家,家裡都沒有男人了,阿舅也覺得他該留在臺北。」

  「他能考上臺北高商也相當不錯啊!」他稱讚地說。

  在宗榮唸書的時候,臺南高工是最高學府,但到了永清唸書的時候,臺北已經有帝國大學了,因為弟弟太崇拜哥哥,所以有樣學樣才會有這樣的選擇。

  「劉家出了你們兩個孩子,很令人羨慕,」阿秀嬸得意地說。

  「是啊!」

  「永清常說,幸虧有你這個好哥哥做榜樣,他書才能唸得這麼順利。」

  「永清高商畢業了嗎?」

  「畢業好幾年了,現在就在阿舅的銀行裡做事。」

  宗榮覺得永清在銀行做事,對他想要開鐵工廠很有幫助,需要資金可以向銀行借貸。

  他們就這樣談著,那個女孩子終於進門來,後頭跟著一個身材高大,酷似阿舅的年輕人。

  阿秀嬸對那個年輕人說:「永清,你還記得哥哥嗎?」

  永清高興地回答說:「記得!記得!」

  宗榮站起來跟永清握手,兄弟見面,親熱得令阿秀嬸感到很寬慰。

  「如果我在路上碰到你,恐怕認不出你來啦!」宗榮說著緊緊地握住永清的手。

  「這也難怪,當初你離開北莊的時候,永清還小,小孩子的長相變化比較大,當然你認不出他來,」阿秀嬸開心地笑著說。

  「哥哥,這次你回來要停留多久?」

  阿秀嬸趕快插嘴說:「哥哥是回來定居的。」

  「我還以為你是回來渡假,」永清表示歉意地說。「本來我想請幾天假陪哥哥到處玩玩。」

  「你還是可以請假啊!哥哥離開北莊將近二十年了,對臺北一定很生疏,你帶他去見見熟人,以後做事也方便。」

  「哥哥回來想做什麼事?」

  「想開一家鐵工廠,」宗榮毫不隱瞞地說出他的願望。

  「很好啊!我很贊成。」

  「那你可要幫哥哥的忙哦!」阿秀嬸懇切地囑咐著永清說。

  「那當然啦!哥哥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我會全力以赴的。」

  永清答得很誠懇,半點虛假都沒有。宗榮看得出這個弟弟的個性有點江湖味,講義氣,重然諾。

  阿秀嬸聽了也很高興說:「宗榮,你這個弟弟一向就很崇拜你,以前我只要說這是哥哥說的,他一定照做。」

  「我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嗎?」宗榮說。

  「是啊!阿嬸經常假藉哥哥的名義,叫我做她想要我做的事情,」永清說。

  「我不這樣督促,你哪有今天的成就,」阿秀嬸開心地笑著說。

  兄弟兩人仍然站著說話,手握得緊緊的。

  「你們兄弟好好地聊一聊,我回房休息了!」阿秀嬸說著便離開了客廳,並且對那個女孩子說:「阿娟,妳到隔壁酒樓叫阿丁叔弄幾樣菜過來,說大少爺回來啦!」

 

3

  宗榮好奇地問永清說:「我剛才從大廟口經過的時候,看到阿圓嫂還在賣湯圓,而我們家門口的麵攤卻看不到阿丁叔,現在阿丁叔不擺麵攤了嗎?」

  「他開酒樓去了,現在可是大老闆呢!」

  「他在哪裡開酒樓?」

  「就在我們家隔壁。」

  兩兄弟親密地牽著手坐回沙發,面對面坐著,隔著一張玻璃矮桌子。宗榮又問:「現在外面麵攤是一個女孩子在照顧,那女孩子是誰?」

  「是阿丁叔的女兒,你不認識她嗎?」

  「我怎麼可能認識。」

  「是啊!我倒沒想到。你離開北莊的時候,我才不過三歲而已,阿寧比我小五、六歲,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人在哪裡呢?」

  時間過得真快,這二十多年來,北莊人口增加了不少,新生的孩子一個一個長大了,而宗榮認識的人,卻一個一個過世了。

  「現在阿丁叔幾歲了?」

  「九十好幾了吧!」

  「他很晚婚。」

  「是啊!他生阿寧的時候,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健壯,最近他還說要娶個細姨呢!」

  劉阿舍在世的時候,每天晚上十點鐘左右,一定帶著宗榮坐在阿丁叔的麵攤吃宵夜,張記布莊的阿廷叔,李記藥材店的阿根叔,還有一些當地的士紳都會準時到這裡來。後來來的人多了,阿丁叔特地準備了一張大圓桌,十來個人便圍著坐,一邊吃東西,一邊高談闊論。這些人都是北莊有頭有臉的人,也是阿丁叔麵攤的活廣告,這個麵攤就因此出了名。

  「聽說阿爸就是為了你才叫阿丁叔來我們家亭仔腳擺麵攤。」

  「我不清楚呢?」

  「這是阿舅說的,阿爸想讓你在他的朋友面前亮相,覺得酒樓不適合你去,才改在阿丁叔的麵攤。」

  「這是揣測吧!那時我們家隔壁開的是茶樓,不是酒樓,以前北莊的騷人墨客就經常聚在那裡,吟詩作對,高談闊論。日本人來了,阿爸怕惹事,乾脆讓他們解散了,後來有幾個人還是聚了過來,在阿丁叔的麵攤,面對著路人,他們談話就得小心了。」

  「那時有言論管制嗎?」

  「日本人剛來的時候,看到有嫌疑的人就殺,何必管制什麼言論?我小時候街尾有一個叫做胡添丁的人,有一天在戶亭腳磨刀,剛好有一隊日本巡邏兵經過,問他磨刀幹什麼?他用刀子在自己的脖子劃了一下,對方就開槍把他打死了。」

  「那個日本兵怎麼不分青紅皂白就開槍亂殺人?」

  「那天胡家有忌日,來了很多親戚,大概日本兵以為他們要聚眾滋事,先殺雞警猴。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才不過幾天,日本軍隊經過中莊,就把整個村莊燒了,村民也全被殺光。」

  「這些士兵怎麼這樣殘忍。」

  「打戰的時候人會變得非常兇殘。」

  宗榮覺得老談著殺人的事情不好,便改口問永清,這二十年來,北莊還有那些人考上二中?

  「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小我五、六屆的莊瑞和,其他的人都考不上。」

  「那個男孩子是誰家的孩子?」

  「他住在田心仔莊厝,父親在臺北一家日本人開的商行做事,他有一個姊姊是送給葉厝當童養媳。」

  「你這樣一說,我知道他是誰的孩子,他父親是不是叫做莊丁樹,個子矮矮胖胖的,人很聰明。」

  「我想是吧!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說的模樣很像莊瑞和啊!」

  「記得在我唸書的時候,有一個唸高女的女孩子叫做葉芳蘭,她也是住在葉厝。」

  「你說的是芳蘭姊嗎?她是阿祥哥的妹妹呀!我跟她很熟。」

  「她嫁了沒有?」

  「聽說她跟一個日本人談戀愛,阿壽伯不讓他們結婚。」

  「現在她還待在家裡?」

  「她是北莊國小的老師。」

  他們正談得高興,阿丁叔卻出現了,大聲叫嚷著:「大少爺,你去哪裡了?難道去滿州嗎?」

  「沒有啦!我一直待在臺南。」

  宗榮趕快站起來迎接這個老矮人,九十多歲的人了,身體是縮了一點,骨架卻還撐著,看起來很硬朗。

  「怎麼這麼久都沒回來過?」

  「我不就回來了嗎?聽說你要娶細姨,我特地趕回來吃你的喜酒!」

  「講笑的了,不要講那麼大聲,女兒在外面,聽到了回去打小報告不好。你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我女兒沒有?」

  「看到了,但她不認識我。」

  「這個ㄚ頭,有眼不識泰山,」阿丁叔顯得有點歉意。

  「不能怪她,我離開北莊的時候,她還沒出生呢!」宗榮趕快替阿丁叔緩頰。

  「這次回來要住多久?」

  「不走了。」

  「真好。」

  「坐,坐,」永清看他們談得那麼親熱,也插嘴請阿丁叔找一個位子坐下來。

  「我沒時間在這裡聊了,請你們到隔壁酒樓,我叫人去請街長,還有很多老朋友,他們都會來的。」

  「謝了。我看到你女兒在照顧麵攤,才在問永清,阿丁叔是不是在家享老福了。」

  「我這個勞碌命,可閒不下來的。」

  阿丁叔瘦小的身體,頂著一個滿臉皺紋的光頭,很興奮地說著話,好像見到多年失散的親人。

  宗榮深深地感受到阿丁叔對他的熱情。

 

4

  酒樓坐滿了人,阿秀嬸親自出面做主人,阿舅也來了,除了舊識之外,許多地方新貴都來參加宴會,氣氛非常熱鬧。

  出乎宗榮意料之外,這次街長在眾人面前稱呼他是劉家的大少爺,也以阿舅自居,卻看不出有半點虛假。

  阿廷叔的兒子阿財哥和阿根叔的兒子阿龍哥是宗榮小時候的玩伴,看到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話特別多,一再向他敬酒,而其他的人也都圍攏過來,猛向他灌酒,讓他喝得酩酊大醉,最後由永清扶他回家。

  這真是一場好夢,宗榮睡得很熟,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躺在床上,回味著昨晚的酒宴,鄉親的愛戴使他眷戀起這個生長的地方來。當他下樓的時候又看到阿春姆正要踏進後落的門檻,手肘挽著一籃子的食物。他站住等她,似乎置身在夢幻之中。

  阿春姆看見自己的兒子,就用另一手抓著他的手肘,往堂奧那邊走去。這一天是劉阿舍去世的祭日,他倒忘了。在臺南過慣了以陽曆計日的生活,用陰曆記錄的的重大事件,他都記不得了。

  阿秀嬸和永清老早坐在堂奧裡等待。阿春姆跟他們打了招呼,便從籃子裡取出食物,放在供桌上,加上阿秀嬸準備好的牲禮,擺得滿滿的一桌。

  阿秀嬸是劉家的主婦,當然由她主拜。她拿著一把香向劉阿舍祭拜,嘴裡唸著:「阿貴啊,今天阿春姊、宗榮、永清和阿娟都在這裡向你祭拜。我相信你看到宗榮回來了一定很高興,我們一家人終於團圓了。」

  宗榮想起他老爸對他的疼愛,又遇到這個祭日,心裡難免思念,緬懷先人;本來他就很激動,聽阿秀嬸口口聲聲提到他,感動得掉下眼淚來。

  阿秀嬸向他先夫劉阿舍說,她這二十年來日夜祈禱,就是希望大少爺回來,果真他回來了,她不能再讓他離開,定要替他娶個媳婦,好繁衍子孫。她已經叫媒婆阿水嫂承辦這件事,很快就會有消息的。到時候,她會在神龕面前跋杯,請在天之靈的劉阿舍示意……

  接著輪到阿春姆祭拜,她拿著三柱香,閉著眼睛,很虔誠地默禱著,宗榮猜想,他母親一定正在跟他老爸溝通,談論他未來的事。終於輪到他祭拜了,可是他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拿著三炷香,隨便上下甩了幾下,便交給阿秀嬸插在香爐裡,而永清也學樣,草率地拜了幾下,最後輪到阿娟,她則拜久一點。

  阿秀嬸很得意地向阿春姆說:「劉家出了這兩個兒子,讓我們感到很榮耀。阿春姊,這次宗榮回來,我一定幫他完成兩件事,第一件事,我要替他娶個好媳婦;第二件事,我要幫他開一家鐵工廠。」

  聽了阿秀嬸說的這番話,宗榮心裡相當感動,還來不及表示謝意,永清就先開口說:「哥哥要開鐵工廠的事,我很贊成,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幫忙,儘管交代。」

  有了阿秀嬸的撐腰,又有永清的協助,開鐵工廠的夢想似乎越來越具體,眼看不久就可能實現了。

  永清建議由祖產撥出兩甲地來蓋工廠,至於資金,可以向銀行貸款。

  這麼好的一個環境,阿秀嬸和永清又全力支持,宗榮決定不回去阿春姆那邊住了,在街上,做事方便,其實這裡才是他真正能夠安身立命的家。

  阿秀嬸做事很積極,親自找阿舅幫忙,短短的十來天已經撥出一塊田地,申請變更地目,不久工廠用地就核准下來了,立刻填起土來。宗榮每天都到工地監工,回到家裡很累,永清下班回來又纏著他聊天,一聊就聊到半夜,但他還是打起精神來奉陪。

  回到北莊,看到事業有些進展,反而害怕同居人突然出現搞亂了他的佈局。然而他不告而別,將她丟棄在臺南,心裡仍然有些愧疚。他想總有一天事業有成,一定會把她迎接過來。

  他確實很忙,想寫信,心思很亂,寫了幾句話,就寫不下去了,停下筆來,等要再動筆的時候,重讀前面所寫的句子,總覺得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又得重寫,只好把信紙揉掉;然而揉掉了一張,又揉掉了第二張,接著繼續揉掉了第三張、第四張,就越來越寫不下去,而乾脆不寫了。起初他沒有寫信給舒婷,還會覺得良心不安,但日子久了,不安的感覺也就漸漸地消褪,終於完全麻痺了。

  宗榮回來之後,一切順暢,阿秀嬸替他物色對象,他不置可否,但他絕口不提,他在臺南已經有了一個同居人了,而且很怕人家知道他有過這段羅曼史。 



-----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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