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逼近
1
永清離家出走的消息,並未引起北莊人的注意,由於戰爭的關係,人人自危,生活又相當艱難,誰有閒情逸致去管別人的家務事?現在臺北的上空也經常有成群的飛機掠過,不久市區也開始遭到轟炸,總督府、火車站、大橋都被炸了。宗榮去過臺北幾次,都遇到空襲,嚇得再也不敢去。
臺北的居民都往田莊疏散,政府機關也都搬走了,他申請開鐵工廠的執照一直沒有拿到,因此夢想就懸在那裡無法實現。現在局勢急轉直下,一般的民生物質極度缺乏,即使有錢也買不到吃的東西,因此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黑市的交易上。
北莊的警察都認識他,抓黑市,不敢抓他。
戰時田莊變成了樂園,河溝裡有泥鰍、鯽魚、草魚;農民自己種稻米、蔬菜;又養雞、養鴨,自給自足,只有養的豬是禁屠的,不過他們偶爾也會偷宰一隻,品嚐一下豬肉的美味,同時也分送給親朋好友,一則敦睦親鄰,一則也防有人密告。
阿春姆不管是自己私宰,或是別家送來的,一有豬肉到手,一定立刻送到劉家。有一次她就在街上被警察逮個正著,拘留在牢裡好多天,還把洪田抓到警察局審問,免不了拷打,灌水,弄得很悽慘。宗榮聞訊,趕去派出所,才把他們弄出來。
從此阿春姆不敢上街,宗榮只好自己跑去洪厝,用一個大甲草籃子裝著魚肉和蔬菜,吊在腳踏車的運轉把手上面,大剌剌地騎回來。
警察看到他,其實心知肚明,只能對他笑一笑,並沒有攔他下來盤查。到底他是在做違法的事,心裡實在也很害怕,只是回到家,看到妻子歡天喜地接過難得的東西,緊張的情緒就轉化成一種英雄式的快慰。
吃是沒有問題,一天有兩、三次的空襲,卻打亂了日常的作息。有時夜半大家睡得正酣,卻被警報驚醒,慌慌張張地跳下床,摸黑往後院跑,躲進防空洞裡,像老鼠見到貓,嚇得動都不敢動。
空襲最頻繁的時候,思敏愛睏,經常鬧脾氣不肯起床,她說:「炸死算了!」宗榮情急,硬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揹著往樓下衝,她的身體又高又重,累得他半死才把她送進防空洞,卻又發現阿秀嬸和阿娟沒逃出來,又得跑進去屋子裡把她們叫出來。
炸彈投擲的目標應該只對準臺北的鬧區,但僅一水之隔的北莊,有好幾次炸彈就落在離大廟不遠的田裡。他擔心空襲這樣繼續下去,目標會漸漸地移轉到北莊來,為了安全起見,他考慮搬家。
劉家在山腳那邊本來就有一個鋸木場在半山腰,是劉阿舍的父親開的,到了劉阿舍繼承家業,就由老總管經營,後來老總管過世了,交由李興隆管理,而劉阿舍死後,李興隆覺得木材業逐漸沒落,便轉投資金融業,開銀行,把鋸木場關了,讓土地荒廢在那裡。工寮並沒拆除,只要打掃一下,全家就可以搬去住。
山腳離北莊不算遠,但走路差不多要走一個鐘頭,那邊的警察又不認識這位北莊的大少爺,想要做黑市買賣,恐怕會被抓,宗榮是有些顧忌。
吃的東西沒有來源,起初缺肉,後來連米都沒有了,只好吃配給的蕃薯籤,思敏不習慣,有怨言。
「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幹什麼?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著,我們搬回去北莊好了。」
北莊並不安全,他們搬走之前,已經有一顆炸彈掉落下來,幸好沒有爆炸,不然連他們家都遭殃。他用這個實例勸她,結果她說:「遭殃就遭殃,至少比在這裡受苦受難好些。」
他拿她沒辦法。她說她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窮困的生活,不僅沒白米飯吃,就連要吃的配給蕃薯籤都發霉,用水沖過幾次,還是有霉味。
宗榮說,現在普遍缺糧,找食物相當困難,弄不到吃的東西,他覺得對不起家人,很沮喪。
「無路用的東西!」好像思敏罵他,其實並沒有人這樣罵他,是他心裡有鬼,不過,只要看她鬧情緒,他就聯想到年紀太大了,體力衰了,閨房之事不能盡如她意。為了彌補這方面的缺憾,他就越想用食物來滿足她的口慾,結果弄得他疲於奔命。
幸好阿秀嬸很好侍候,她信佛,以前吃葷,現在改吃素。山上野菜很多,阿娟去採來下鍋,她就吃得很高興,只是每天早晚她必須誦經禮佛各一次,敲打木魚發出單調刺耳的聲音,令人受不了。
思敏經常埋怨,但她不敢罵阿秀嬸。有一次她忍到幾乎抓狂,大罵阿娟,弄得婆婆和妯娌都很難堪,從此不再理她。
「我帶妳回娘家,」宗榮憐憫地對他妻子說。
回娘家是思敏求之不得的事。
公共汽車全都停駛了,他只好騎著腳踏車載她。從山腳到北莊是一條泥石路,久未翻修,坑坑坷坷,腳踏車很難騎。她坐在後座,整部腳踏車的車頭往上仰,他很難把穩,必須用力往前壓,騎起來很吃力。
那天天氣晴朗,視線良好,田裡的稻穗都結著一粒粒黃金色的稻粒,可是這些稻米收割之後,送去烘乾,去殼,立刻全部存進農會倉庫,不得私藏。
太陽很曬,他的內衣已經濕透了,踩著腳踏車,一蹦一跳,車輪輾過石頭,方向就打歪了,一不小心,就會翻倒。他實在踩得很累,而她又一直喊屁股痛,使他相當火,乾脆叫她下來走路算了。
她跳了下來,揉揉屁股,走路一拐一拐,看起來怪可憐的,不時看著他,似乎在哀求憐憫。其實他也很不忍心,畢竟她是金枝玉葉,不曾受過苦,不能這樣折磨她,但他牽著腳踏車,無法扶她,故意不理她,讓她繼續往前走。
「再走一段路,等到了縱貫道路,我再載妳,」他安慰她說。
終於她走到了縱貫道路,他又叫她上車。縱貫道路是鋼筋水泥鋪成的,很平坦,又無車輛,他便急駛著,很快就轉進北莊街道,離家不遠了。
街上的店門都關著,大廟口也沒人擺攤子,流動的小販也都散了,連劉家門口阿丁叔的麵攤也沒人照顧。他心裡正在狐疑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全街的人都被強迫疏遷了嗎?他打開自己家的門,把腳踏車停放在客廳,然後帶著妻子過街去娘家敲門,很久很久,阿財哥才出來開門。
「趕快進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剛才有兩架戰鬥機俯衝下來,向渡頭掃射,死了不少人。」
思敏看到她父親驚魂未定,本來想要訴苦,只好閉起嘴來,默默地往後落走去。
「山腳那邊不是比較安全,你們為什麼還要跑回來?」
「思敏嫌住在工寮沒豬肉吃,」宗榮笑著說。
「這個小女孩,」他丈人雖然嘴裡罵著,但很心疼。
「就讓她住這裡,我想辦法去弄點豬肉來。」
「我看免了,警察抓得很緊,恐怕田莊已經沒有人敢再偷宰了,況且路上危險,萬一遇到掃射,你要往那裡躲。」
確實如此,以前他去臺北辦事的時候就遇到空襲,狼狽逃命的經驗到現在還是心有餘悸,一個人害怕就是害怕,逞強不得。
於是翁婿兩人就坐在店裡談論著戰爭。
聽說最近日本空軍在澳洲海域空戰失利,盟軍節節逼近日本本島。從前臺北的天空都很平靜,現在經常滿天點點像蜻蜓的轟炸機飛過。
北莊算是臺北的近郊,有些居民是由鬧區疏散過來的,從最近幾次轟炸看來,這裡並不安全,於是他們又往別的地方搬遷了。
「政府是不是開始強迫街上的居民疏散?」宗榮問。
「倒沒聽說,」阿財哥回答說。
可是宗榮和思敏回來的時候,看到全街的店門都關了。阿財哥解釋說,剛才渡頭掃射,防空員叫大家不要在街上走動,反正也沒生意做,乾脆把店門關了。
「我和思敏還傻傻地騎著腳踏車回來,」宗榮說。
「沒事就好了。」
忽然阿財哥對宗榮說:「北莊銀行關門了,你知道嗎?永清也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永清這個孩子風流成性,聽說又搞上了黃襄理的老婆,滿街議論紛紛,害阿桃要跳表明清白。」
「死了沒有?」
「幸好沒死,被救了起來。」
「還好,不然永清會吃上官的。」
「永清做了這件事,對劉家的名譽很傷,我想他是受不了指責才逃跑的。」
「真是的,我回來了換他走,他竟然把母親和妻子丟了下來不管。」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得了便宜又賣乖,財產全都他拿走了,債務卻由你來擔。」
阿財哥一派胡言,劉家富得很,哪有什麼債務?阿舅掌管財務,收到的佃租,也全部都存進銀行,歸劉家所有。宗榮要用錢,也都從銀行提領。
阿財哥故意說這種話,到底有什麼用意?
阿財嫂從後落走過來,對心愛的女婿說:「宗榮啊!路上危險,你還帶思敏回來?」
「安了,」阿財哥說得很瀟灑。
「阿母,妳好,」宗榮恭敬地向阿財嫂行禮。
「你什麼時候學會這樣叫我?」
「阿銀啊!不要再糗他了,他覺得很不好意思呢!」阿財哥笑著說。
「沒什麼不好意思,他叫我阿母是應該的,」阿財嫂高興地說,然後對宗榮說;「阿嬤在後廳等你,趕快過去讓她疼一下。」
宗榮走進後落,看到阿廷嬸坐在靠背的椅子上,而思敏像個小女孩坐在阿嬤旁邊的小椅凳。
宗榮親密地叫了一聲「阿嬤」,逗得阿廷嬸心花怒放,笑嘻嘻地向他招手說:「來,來,坐到阿嬤旁邊。」
宗榮坐了下來,伸手去握著阿廷嬸乾癟的手,撫摸著她那像黃色牛皮紙的皮膚。
阿廷嬸很樂,滿足地享受著孫婿的親暱。「你的手好暖和啊,」她說。
「這隻手搓一搓是不是很舒服?好,另一隻手也伸過來,我幫妳按摩,」宗榮說著又抓起另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
「宗榮,你什麼時候學會抓龍?」阿財哥問道。
阿財嫂插畫插進來,開玩笑他說:「我想宗榮去臺南並沒真正唸書,他是去那邊學抓龍吧!」
「阿銀,妳不要老捉弄宗榮?如果他不高興,妳不怕待會兒他回房間修理妳女兒。」阿財哥也戲弄宗榮說。
「我們好女婿不像你那樣動不動就動手打人,」阿財嫂說。
「我何曾打過妳?不要誣蔑我。」
「沒有打過才怪呢!」
「妳要告御狀?」
「好啦!你們小兩口吵吵鬧鬧,真不成體統。不要做壞榜樣,在寶貝女婿面前說東說西,」阿廷嬸笑罵著她兒子、媳婦,她兒子、媳婦立刻住嘴了。
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情,張家的人好像都不受影響,仍然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宗榮看到妻子依偎在阿嬤身邊的那副嬌嫩溫馴的樣子,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慨。
才將近黃昏,以往相當熱鬧的大廟口,變得非常寂寥,街上聽不到行人穿著木屐敲打水泥地的跫音,也聽不到小販聲嘶力竭的叫賣聲。渡頭的掃射把整個村莊的活力扼殺了,有如垂死的人在床上,動都不動,茍延殘息,拖著命。
夫妻兩人很早就入寢,宗榮卻睡得不安穩,老罣念著阿秀嬸和阿娟在工寮裡是否安全?白天渡頭的掃射,嚇壞了北莊人,雖然整個晚上平安無事,但他卻一直醒著,到了天亮還未能入睡。
2
北莊人篤信媽祖,而媽祖也一直對這個小村鎮情有獨鍾。每次空襲的時候,臺北市區被炸得慘兮兮,僅一水之隔的北莊卻安然無恙。就說前次炸彈掉落下來的事情,很多人都說,他們親眼看到媽祖站在雲端,左手撥開一顆炸彈讓它掉落到田裡;右手撥開另一顆炸彈讓它掉落到河裡,然後從天上跳下來,雙腳踩著兩顆炸彈,就像踩煙蒂的火星那樣把炸彈的引信給踩熄了。這兩顆炸彈投擲的目標是大廟,沒擊中。不過有人問,這次渡頭的掃射死了不少人,媽祖怎麼沒有現身救人呢?
「媽祖那天剛好出遊。」
宗榮聽他丈人說得口沫橫飛,對這種無稽之談,他不便說那是迷信。
娘家吃的東西也是蕃薯籤,豆腐乳,醃瓜和泡過醬油的蛤蜊,並沒比工寮裡吃的好到哪裡去。宗榮看到思敏那副難以下咽的痛苦表情,心裡實在不忍,非得再去田莊張羅吃的不可。
於是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想到阿春姆,他知道她對他是有求必應的,比媽祖靈驗多了。
第二天早上一早,他就騎著腳踏車往街尾走,兩旁的住屋都未有人出來用小火爐生火,心想,物質缺乏到這種地步,而政府這個也管制,那個也管制,田莊不知道還能生產出什麼東西可吃的?
天氣晴朗,山頂上卻有一片濃厚的雲團籠罩著,太陽才剛從雲端露出臉來,一道光芒直接射過來,弄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只好把車停下來,過了一會兒,光芒移走了,他卻看到一個女孩子手提著一只細竹編織的籃子,從河邊的那條道路,慢慢地走過來。他等在路口,看她停下來才問她說:
「請問妳是董小姐嗎?」
在北莊,不曾有人在街上隨便問一個女孩子是誰?她驚訝地瞪著眼睛看他。
他趕快用日語自我介紹。
「噢!大少爺,第一次見面,失禮啦!我是思敏的學妹,叫做董倩蓮,」她也用日語回答,把籃子放在地上,雙手放在膝上,雙腳併攏,深深地向他行了一鞠躬。
本來他還跨坐在腳踏車的椅墊上,一腳著地,看她那麼有禮貌,趕快從車上跳下來,牽著腳踏車的把手,約略地躬了一下腰回禮。
「這麼早就提著一籃子蛤蜊要去哪裡?」
「準備送給雅惠,」她說,「本來也想送一點給思敏,但聽說你們搬走了。」
「是啊!我們搬到山腳的工寮,思敏住不慣,昨天帶她回娘家。」
「昨天?昨天渡頭有掃射,你們在路上沒受到驚嚇吧?」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們還在路上,離渡頭很遠,連飛機的影子都沒看到。」
「那時我在河裡撿蛤蜊,看到兩架戰鬥機俯衝下來,從我頭上飛掠過去,轉瞬間,便聽到槍聲大作,渡頭那邊聚了很多人,一個一個倒下來,還有人掉進水裡。」
「當時妳不覺得害怕嗎?」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沒來得及害怕,事後回想起來,反而害怕起來。」
「現在還好吧?。」
「沒事了。」
宗榮又跨上腳踏車,準備離去,禮貌地對倩蓮說:「思敏回來了,有空過來家裡坐坐。」
「謝謝,我也想看看她,好久不見了,她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
「大少爺,今天你來街尾有事嗎?」
「我想看什麼地方可以買到米。」
倩蓮提起那籃子蛤蜊,陪宗榮走上街然後轉往縱貫道路,走了一會兒,就看到葉厝了。
「董小姐,妳不是要去李記藥房嗎?怎麼往這個方向走?」宗榮說。
「我先回家一趟,雅惠那邊晚一點再去沒關係,我沒有跟她約。」
「妳住在哪裡?」
「就在前面那叢竹圍裡面,」她用手指著。
「那不是葉厝嗎?」
「是啊!你不是要買米嗎?我來問阿壽伯看看。」
「可是我不認識他,他肯賣嗎?」
「我有辦法。」
「董小姐,恕我冒昧,我能不能問妳,妳跟葉厝的人有親戚關係嗎?」
「沒有啊!我們只是向他們租房子住。」
「我認識一個叫做阿祥的人,以前在張記布莊當夥計,他有一個妹妹叫做葉芳蘭,現在還住在這裡嗎?」
「芳蘭姐嗎?她還未出嫁。」
「記得我考上臺南高工的那年,她也考上了高女,她是北莊第一個考上高女的女孩子,當年很轟動。」
「第一個考上高女是很不容易!」
「的確很不容易!不過妳們這幾個女孩子也真行,替北莊人爭光不少,不曉得為什麼那些男孩子都不行。」
「其實到了我們考高女的時候已經沒那麼難了,男孩子運氣不好,想唸二中的人太多,競爭非常激烈。」
「不過妳們能考上高女也是很難!」
「大少爺,你跟芳蘭姐認識嗎?」
「她本人我倒沒見過,她唸高女的時候,我人在臺南,只是我每次回來,阿祥來找我聊天就會跟提起他妹妹。」
兩人就這樣聊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葉厝竹圍的入口。宗榮看到稻埕滿地都是雞屎、鴨屎;倩蓮赤著腳,毫不在意地踩在上面;他穿著鞋子,牽著腳踏車,很怕沾到那些不潔的東西,小心地走著。宗榮把腳踏車停放在屋子旁邊,倩蓮先走上臺階,跨過門檻,站在正廳,向廂房的通道大聲喊著:「阿壽伯,有客人來啦!」
從通道走出一個少婦,看到宗榮卻不懂得要打招呼,眼睛溜溜轉地看著他。
倩蓮親切地對她說:「阿仁嫂,這位是大少爺。」
阿仁嫂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阿壽伯在家嗎?」倩蓮問。
「要找阿爸嗎?他在後院挖竹筍,我去叫他,」阿仁嫂說著便掉頭就走進通道裡面。
不久一個高瘦而背略駝的老人出現了。
「阿壽伯,這位是大少爺,」倩蓮用同樣的語句介紹說。
阿壽伯聽得愣愣的,田莊所在,忽然冒出了一位大人物,不曉得要來幹什麼?
葉厝是自耕農,跟劉家沒有租佃關係,就算以前劉阿舍到田莊來收租的時候,也不曾進來過葉厝。
「阿壽伯,大少爺是想要買米,不曉得能不能賣給他一點?」倩蓮說。
「倩蓮,現在哪會有米好賣?政府管得很緊,只要稻子一收割就得馬上送去農會繳交,頂多留一點自己吃的。」
「阿壽伯,」倩蓮對老人撒嬌地說。「我是說,請你想個辦法嘛!」
宗榮看得出阿壽伯是想回絕,他想算了,還是去找阿春姆好些,不要死皮賴臉地求人家,正想說一聲:「謝了!」然後瀟灑地離去,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阿壽伯叫倩蓮去找芳蘭過來。
等了一會兒,宗榮看到芳蘭從另一邊廂房的通道出來,後面跟著倩蓮。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以前宗榮也曾經遐思過她的模樣,然而二十多年的歲月過去了,她也青春不再,但她的儀容,跟他的想像相差無幾。
「大少爺,難得蒞臨寒舍,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事嗎?」芳蘭懇切地用日語說。
「我想到田莊買米,剛好在路上遇到了董小姐,她說,也許你們可以賣給我一點,」他直言不諱地說出他的來意。
芳蘭用臺語跟她父親談了一會兒才改用日語對他說:「我們廂房裡還存有一些稻子,是春耕用來做稻種的,你可以拿一包回去自己去殼。」
「那你們春耕怎麼辦?」
「現在種多了也被政府徵收去,能種多少就種多少。」
「那你們自己不是也要吃嗎?」
「我們夠吃。」
「那就謝啦!」宗榮高興地向芳蘭謝了又謝,準備算錢給她,但她不肯收。
這時阿壽伯忽然開口說:「大少爺,我們是一家人呢,不必客氣。」
宗榮聽了阿壽伯這樣說,有點錯愕,無論哪門子的親戚,這時很管用,「真的,我們很有緣呢!」
「剛才倩蓮告訴我,你是阿財的女婿,你丈人還得叫我表叔呢!」阿壽伯笑著說。
「那我得叫你表叔公了。」
阿壽伯興緻來了,把他們葉家祖宗八代的事蹟都搬出來講,宗榮受到人家的好處,只好耐心地聽。這時阿仁嫂又出現了,站在阿壽伯的後面,看起來,她也很想插嘴。最後阿壽伯終於滿意地住了嘴。
「表叔公,謝謝你啦!我得走了,現在我就去把稻子扛走。」
「且慢,大少爺,你知道一包稻子有多重?一百斤,你扛得動嗎?晚上阿福賣菜回來,我叫他幫你送去。」
「那就拜託了,表叔公,」宗榮的嘴巴很甜,說著便向阿壽伯行了鞠恭禮,然後轉向芳蘭用日語說:「芳蘭先生,我也得稱呼妳表姑,謝了。」
先生是老師的意思。
芳蘭不好意思地接受這位大少爺的道謝,很有禮貌地雙手交叉放在膝上,低頭,彎腰,行了鞠恭禮,態度有點忸怩。
倩蓮又送宗榮走過了那滿地都是雞屎、鴨屎的稻埕,出了竹圍的出口處,她才問:「最近有沒有小少爺的消息?」
「沒有,他離開了北莊之後,就一直都沒寫信回家,我們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3
宗榮離開了葉厝,逆風騎向洪厝。這些日子,他為了養活一家人疲於奔命,柴米油鹽樣樣缺,謀生確實不易。
他踩著腳踏車,想起倩蓮的問話,忽然冒起火來,怪他弟弟在這個時候,把老母和髮妻丟下來,自已不曉得跑去哪裡逍遙?他下意識地猛踩腳踏車,輾過一塊大石頭,顛了一下,輪子歪到一邊,練子脫了。他只好跳下來,把練子重新裝好,弄得手髒髒的,然後再上車,急忙地騎向洪厝。
駛進了洪厝的竹圍,看不到雞鴨亂跑,稻埕掃得乾乾淨淨。他把腳踏車停在戶亭頭,然後爬上臺階,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踏進正廳,見不到阿春姆,便逕自走進廂房的通道,經過他睡過的房間門口的時候,看到有一個婦人躺在床上。
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她。
她霍然坐立起來,驚慌地問:「你要找誰?」
「我……,」他愣住了,支吾了老半天才說,「我要找阿春姆。」
「阿春姆不是在正廳嗎?」她的態度相當粗暴,是在罵人,然而他覺得自己莽撞,被罵是應該的。
於是他退回正廳;隨後她也跟了出來,在他面前,毫不在意地拉了拉直裙的裙擺,挺直著身體說:「我去幫你找。」
她到底是誰呢?
宗榮坐在方形桌旁邊的長板凳上,無意中,又看到了案桌上面供奉著洪家祖宗的神主牌仔,幾次心靈的交會,漸漸地,他也默認了他是洪家的子孫!
他又看著洪家香爐裡的那一炷香,只是細細地一根,卻持續地點燃著。
「大少爺,」阿春姆從另一邊廂房的通道出來,看到兒子興奮地叫喊著。
「阿姆,我又回來了。」
「阿秀嬸還好嗎?」
「現在阿秀嬸和阿娟住到工寮,但思敏住不慣,我只好把她帶回娘家。」
「你就放她們在那裡?」
「是呀!」
「你最好早一點回去,放她們兩人在山上沒人照顧,我很不放心。」
要回去工寮,至少先得買到米,於是他問:「阿叔呢?」
「昨晚他就去田裡抓水蛙,到現在還沒看到人影。」
「什麼時候他會回來?」
「不曉得呢?他喜歡在田裡亂跑,有時好幾天都沒回家。」
顯然阿春姆對洪田的行徑漠不關心。
「昨天是你阿爸的忌日,我去祭拜的時候,家裡沒有人,去對面問了阿財,才知道你們都搬去工寮住。」
「昨天我下午回來的時候,也進去家裡,看妳已經拜完走了,我只是用手拜一拜。」
「心意到就可以了,」她說著便關心他有沒有吃過飯。他說:「吃過了。」
「要不要再吃一點,我煮的是白米飯!」
「妳怎麼會有白米飯?」
「阿叔弄來的,等一下帶一些回去。」
很多農家都偷藏稻子,佯稱作為播種用,只要不送去輾米間去殼,去糠,警察是不會來抓的。去殼的方法很多,也比較容易做到,去糠就比較麻煩,費時,又費工夫。一般來說,先把去殼的米粒裝在大玻璃瓶裡,用一根木棍插進瓶裡舂,當然沒有輾米間去糠來得精製。
「阿幸,妳去廚房弄一碗白米飯來給大少爺吃,」阿春姆說。
那個婦人不敢怠慢,立刻跑進廂房的通道。
「她是誰?」他忍不住好奇地問。
「你妹妹。」
「我什麼時候有個妹妹,」他感到很迷惑。
「我替你養的童養媳。」
宗榮覺得母親愛他愛過頭了,雖然她是生母,但她卻沒有權力主宰他的婚姻大事,一切都由阿秀嬸作主,她養了一個童養媳,不是白養了嗎?
那個婦人再從廂房的通道出來,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擺著一大碗白米飯,一碗竹筍湯、一碗炸鯽魚和一大塊雞腿,把它放在桌上,然後一碗一碗端到他的面前。
「要不要喝酒?」阿春姆問。
宗榮感到很驚訝,這個非常時期,米都快沒了,哪來的酒?
「阿幸,去我房間拿一瓶米酒出來。」
那個婦人又一次走進入廂房的通道,出來的時候拿了一瓶米酒和兩個淺底的粗瓷碗。
「從哪裡弄來的米酒?」他又問道。
「阿幸從酒家帶回來的,」他母親說。
聽到「酒家」兩個字,他腦海裡閃過邪念,乘她把一個淺底的粗瓷碗送到他面前的時候,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低下頭,一綹捲曲的頭髮正好掉落在她的額頭,遮蓋了她的眼睛。
「謝謝,」他說。
阿幸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嫵媚地笑了一笑,然後再把另一個淺底的粗瓷碗送到阿春姆的面前。
「我不喝,妳陪大少爺喝就好了,」他母親說。
阿幸就把那個淺底的粗瓷碗又擺到自己的面前,然後拿著兩根筷子挾在瓶口,輕易地把酒瓶蓋子橇開了。
阿春姆從托盤用手把雞腿拿出來,放到那一大碗白米飯上面,硬要他吃,其實他並不餓,為了讓母親高興,他也用手拿起雞腿咬了一口,咀嚼著。
「大少爺喝酒,」阿幸斟好了酒,端起粗瓷碗向宗榮敬酒。
他也端起粗瓷碗回敬了她。
接著兩人開始用日語談起話來,酒一碗又一碗地喝下肚子,他居然問起她在酒家的工作情形,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羞恥的,連那些客人不雅的戲謔都毫不隱瞞地說了出來。他問她米酒怎麼弄來的?她說,是從一位在公賣局做事的客人那邊弄來。
「這米酒的味道真不錯。」
「喜歡就多喝一點。」
阿春姆聽不懂日語,看到兒子與童養媳情投意合,也感染到歡樂的氣氛。
終於宗榮的酒力敵不過阿幸,醉了,只聽到阿春姆說:「阿幸,妳來幫我把大少爺扶進去房間睡。」
「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雖然醉酒,但神智還很清醒,她侍候他的每一細節他都很清楚。這幾個月來,為了養家,到處奔波,實在疲倦已極,所幸還有一個洪厝可以暫時躲避,現在他就在她的慰藉下,沉沉地入睡了。
阿春姆看到兒子起床,又煮了很多東西給他吃。在吃東西的時候,他竟然也會想到該叫他那無緣成為妻子的童養媳起來吃點東西,但他母親說:「讓她去睡吧!」
他母親說,最近天天都在空襲,臺北鬧區都成為空城,誰還會去酒樓?「酒樓老早關門了。」
「她現在都住在這裡嗎?」
「當然,除了這個家之外,她還能住在哪裡?」
由於宗榮喝過酒的緣故,腦筋還是有點遲鈍,老問些奇里古怪的問題,令他母親都覺得好笑。「本來她是養給你做妻子的,現在你已經不需要了,我想把她嫁掉。」
「她年紀可不小了?」
「三十多歲了。」
「年紀是大了一點,恐怕不好嫁。」
「只好替她找個老人,或做人家的後壽,不過要看她有沒有這個命。」
他母親說著,嘆了一口氣,似乎對童養媳的歸宿,還是有點擔憂,然而她擔憂歸擔憂,童養媳畢竟不是親生女兒,一切還是以兒子為重。她看他吃飽了,就把桌上的所有東西統統打包,裝進一隻細竹編的米籃子裡,叫他帶走。
他站起來,想在離開之前,再回房間看阿幸一下,但怕他母親笑他多情,他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不去看他的童養媳,便提著米籃子,跨出門檻,走到戶亭頭,把竹籃子綁在腳踏車的後座,然後牽著腳踏車走出竹圍。他母親站在正廳門口一再叮嚀:「路上要小心!」
天很黑,而又有燈火管制,路燈都熄了,他摸黑騎著腳踏車蹭蹭蹬蹬地趕回街上。
他丈人看到他回來,高興地對他說:「剛才阿福已經把一包稻子送來了,沒等你回來,他就走了。」
「倩蓮有沒有來?」宗榮問道。
「思敏看你整天不見人影,躲在房間裡,鬧情緒,誰都不肯見。倩蓮來了,也見不到面,就回去了。」
「我進去看她。」
宗榮提著一籃子吃的東西回來,大家都很高興,思敏聽到丈夫回來了,從房間出來,繃著臉,吃了幾塊雞肉,話也不說,又回房間去了。整個晚上就背對著他睡覺。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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