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點鴛鴦譜
1
阿秀嬸叫阿水婆做媒,動作之快,令宗榮措手不及,沒幾天,就把一長串待嫁閨女的名單送過來。阿秀嬸做事謹慎,選了又選,最後看中了張記布莊阿廷叔的孫女張思敏。
永清聽到這個消息,覺得很不是味道,他一再提醒母親說:「思敏還在念書,不可能馬上出嫁人,而且哥哥年紀太大了,也不相配。」
「這一點你放心,我早就問過阿財了,他聽到是你哥哥要娶他女兒,高興得要命,還說他女兒再過一個多禮拜就畢業啦!」
「阿財哥有問過他女兒嗎?」
「阿財說他女兒願意。」
「我看,那是阿財哥說的,不可能是思敏的意思。」
「婚姻的事本就是由父母作主的,沒有兒女置啄的餘地?」
「我是關心哥哥呀!婚姻是人生大事,至少要問一問當事人願意不願意。」
「這件事我已經向你阿爸跋過杯,連應了三杯,你阿爸想做的事,難道阿財敢拗他的意嗎?」
「真荒唐,假借死人的意旨去做妳想要做的事,死人不會說話,即使連應三個杯,又能表示什麼?」
永清一向對阿秀嬸說話就有點頂撞,這次真的惹怒了母親。
「你這個死囝仔,竟敢罵你阿爸是死人!」
「我只是說,連應三個杯,真的是阿爸的意思嗎?」
「閉嘴!」
那天宗榮也在場,聽他們母子爭吵,他不吭聲。
永清還是閉不了嘴,說:「阿爸死後,妳就變得很霸道,做事從來不顧慮別人的想法。同樣,妳有問過哥哥要不要娶思敏做妻子嗎?一個三十八歲的大男人要娶一個十八歲的小女人,相差二十歲,妳認為這樣的夫妻能幸福嗎?」
永清話一出口,就傷到母親,她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嫁給了六十多歲的劉阿舍,做人家的兒子竟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阿秀嬸氣得從椅子跳起來,指著永清的鼻子罵道:「你懂什麼?當初阿廷叔就想把景月嫁給你哥哥,只是來不及成親你阿爸就過世了。後來你哥哥又回臺南念書,景月等了好幾年,年紀大了,不得不嫁人。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現在你哥哥回來了,能娶到思敏,也算是我替你阿爸了了一樁心願,你反對什麼?」
「我只是提醒妳,婚姻是人生大事,妳應該尊重當事人,問問哥哥,要不要娶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做妻子?也許哥哥並不想結婚,妳卻強制他非娶不可,還由妳自作主張決定要娶誰,他又不是妳親生的兒子。」
阿秀嬸聽到永清竟敢這樣忤逆她,氣得全體發抖。
「我已經把生辰年月日送去給阿善師排八字了,他說兩人很適配,你還想弄破人家的好姻緣?這是不好的,不能作孽。」
「江湖嘴,糊累累,阿善師那個王祿仔仙,妳也相信。」
宗榮聽說婚事已經談妥,下聘了,看他們母子爭吵,他一語不發,得罪哪一方,都不是他想要的。
之後,永清眼睜睜地看著宗榮開始帶著思敏出遊,愛人被哥哥強走了,心裡很不是味道,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不久思敏高女畢業了,到了完婚的日子,就按照習俗迎娶入門。
宗榮到了這個年紀,身體已經發胖,本來個子就不高,看起來倒不怎麼老,而思敏塊頭很大,打扮起來,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還好,婚禮進行的時候,兩人匹配,還算是郎才女貌。
結婚之後,宗榮遇到最大的困擾是人倫輩分的調整,阿財哥本來跟他平輩,現在一下子變成了丈人,而阿廷嬸則變成了阿嬤,碰到年紀比他小而又喜歡開玩笑的阿財嫂,就經常逗他說:「叫我一聲丈母娘。」
不過宗榮也很能享受這種親情,阿廷嬸年紀太大了,時空有點錯亂,經常把思敏當作景月,拉著宗榮的手,只要看不到思敏,就問:「景月去哪裡了?」
「阿嬤,我在這裡,」思敏說。
阿嬤便綻出欣慰的笑容。
宗榮整天陪著年輕的妻子,不是回娘家作客,就是出外旅遊。起初他還擔心年紀的差距會有代溝,婚後卻無話不談,令他感到幸福無比。然而他絕少提起過去,即使她問起來,也只是輕描淡寫,敷衍了事。幸好她不是那種喜歡追根究底的女人,況且她小時候聽多了有關他的事,再聽,也不過如此而已。
宗榮發現阿嬤一直沒有清醒過來,還是把思敏當作景月看待,思敏之所以會嫁給他,可能也是替阿嬤完成一樁心願。
聽說當年景月出嫁的時候,又哭又鬧,阿廷叔硬把她押進轎子裡,一路送到北莊的渡頭,然後渡過淡水河,抬去那遙遠的地方,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北莊過。
其實阿廷叔很疼愛景月,嫁女兒他也很無奈,景月發誓非宗榮不嫁,然而迫於當年的習俗,像他這種家庭,女兒養到十七、八歲還待字閨中是很丟人的事。愛面子的阿廷叔,眼睜睜地期盼宗榮回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歲月不留人,阿廷叔不能養一個女兒當老姑婆,居然緣分到了,剛好有一位相貌堂堂的世家子弟來提親,他立刻就答應了。
阿廷叔這一生,科場得意,情場也算得意,阿廷嬸是名門閨秀,能娶到她,很令人豔羨。然而在他臨終之前,念念不忘的兩件事,一件是宗榮沒娶景月,一件是景月出嫁不到一年,便抑鬱而死。
如果說宗榮對景月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畢竟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可說是青梅竹馬。他聽了思敏談起她姑姑的遭遇,心裡難免也會難過。然而他越愛他身邊年輕的妻子,就越會去想一件不該想的事,他愛的,到底是思敏,還是景月?
讀書人最喜歡庸人自擾,尤其當年年輕人受到自由戀愛思潮的洗禮,男女婚嫁,首重愛情,不再管什麼門當戶對,不聽話的女兒,經常惹得父親生氣,總是被罵:「愛情能當飯吃嗎?」
「愛情與麵包」對宗榮來說都不是問題,問題出在思敏每次談起了她姑姑,總是會問他說:「你愛的是我,還是我姑姑?」
真要命!這種是非題的提問很令人難以回答,狡猾地回答說:「妳姑姑怎麼能跟妳相比?」
「難道你不曾愛過我姑姑嗎?」
「妳知道我為什麼去臺南一直不回來嗎?」
「你不想跟我姑姑結婚。」思敏替她說了。
「我只愛妳一個人,別人對我怎麼樣我都不放在心上,」他把她當作小女孩哄她,讓她聽得心花怒放。
新婚燕爾,兩人確實甜甜蜜蜜。思敏過門後,煮飯、洗衣服都必做,躲在樓上前落的房間,除了三餐之外,很少下樓來,兩人黏在一起,日子久了也想分開一下。她娘家就在對面,過街就到了,她就經常跑回去,被她阿嬤和她父母親憐愛一下。
宗榮不好意思老跟著思敏屁股跑,一個人待在家裡覺得很無聊,卻不能外出去找朋友聊天,怕她回來找不到人不高興,只好窩在房間裡睡大頭覺。
2
思敏過門之後,身邊不僅有丈夫,而且上有婆婆,下有小叔與小嬸,使她不得不調整生活的細節。雖然婆婆很寵她,丈夫很愛她,小嬸是童養媳,根本不放在她的眼裡,但小叔就不一樣了,他掌握家裡的經濟大權,連她丈夫都得仰他的鼻息,而他又曾經追過她,因此每次她見到他,心裡總是毛毛的,很不自在。
思敏在唸書的時候,看到永清還可以裝得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拒他於千里之外,可是現在她身為人家的嫂嫂,禮貌上,至少得表現出一副溫文淑雅的樣子,見面總得回應對方善意的問候。
每天思敏都起得很晚,違反了做人媳婦的古訓。然而她自持出身高貴,又受過高等教育,是個新女性,要人家來侍候她,而不是她去侍候別人。每天早上她從樓上下來,丈夫陪著,永清早就去上班了,阿秀嬸看她那副德性,心裡並不痛快,只是眼不見為淨,躲進臥房休息,不過阿娟還得在樓下餐廳服侍他們吃飯。
中午永清不回來,但晚餐一家人就得同桌吃飯。思敏的位子剛好跟永清正對面,一頓飯吃下來,她經常食不知味,久了,便開始覺得胃不舒服。
宗榮以為她患有胃病,後來弄清楚了狀況,勸她自己要調適,可是她卻吵著要搬家,他考慮再三,分家之後,肯定半毛錢都得不到,而鐵工廠正在籌備中,還得靠他弟弟幫忙,不要創業未成,連生活都陷入了困境。
宗榮愧疚地問思敏說:「妳嫁給我會不會後悔?」
「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妳不覺得我是個窮光蛋!」
「你怎麼會是個窮光蛋?」
「我身上分文都沒有。」
「我早就知道了,」她答得很瀟灑。
「當年阿廷叔寫信叫我回來,我沒有回來,我早就知道,阿舅已經把全部遺產過給永清繼承,即使我回來,爭也是白爭的。」
但是思敏並不這樣想,認為當年有她阿公在背後撐腰,他應該回來打官司,就是因為他不聽老人家的話,所以現在才會落到這步田地──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思敏已經有了成見,宗榮很難把當時的情況說清楚,再怎麼說,也是白費口舌,因此他乾脆說:「其實我不回來還另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我不想結婚。」
「誰會逼你結婚?」
「妳說還會有誰呢?如果我真的回來了,我就變成妳的姑丈了。」
「那不是也很好嗎!」
「假定我真的娶了妳姑姑,現在妳姑姑死了,我想要再娶,妳肯嫁給我嗎?」
「難道你那時候,就想到這一點?」
「雖然妳還沒有出生,但老天在冥冥中早就有安排,我們是天註良緣,不然永清追妳,妳為什麼不嫁給他?」
「我不喜歡他。」
「他年紀又輕,長得又那麼英俊,跟妳很匹配,妳還不喜歡他?那麼妳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只有你啊!」她說。
「我哪一點讓妳看上?」
「我就是不喜歡永清。」
「既然你不喜歡他,那妳怎麼還跟他約會,而且約了兩次,兩次都赴會?」
「一大群人在一起,哪算是約會。」
「你不是單獨跟他說過話。」
「你在意?我早知道,就不跟你說了。」
「我在意,妳應該高興才對,這表示我非常愛妳呀!」
「你真會哄我,說真的,我才不愛他呢!小時候我經常看到阿公罵他,還罵他『雜種!』你知道『雜種』是什麼意思嗎?」
「我當然知道囉!正番配土番,生出來的小鴨就是『雜種』。」
「不要開玩笑,我是跟你說真的。」
於是思敏說出了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
本來阿秀嬸是李家的童養媳,早就跟李興隆送做堆了,但日本人來了,卻把戶籍弄錯了,李家的媳婦變成了李家的女兒,因此,問題來了,阿秀嬸懷了孕,孩子生下來報戶口會有問題,觸犯法律。因此找她閨中好友阿廷嬸商量,阿廷嬸告訴阿廷叔,阿廷叔便想了一個辦法,劉阿舍身體不好,正需要有人照顧,乾脆撮合這樁姻緣。阿秀結婚之後不到六個月,孩子就生下來了。
這件事阿秀嬸怕別人知道,孩子生下來就想立刻送到別處去,離北莊越遠越好,可是阿廷嬸可憐這個孩子,就把他抱回來撫養。
「永清知道這件事嗎?」
「阿嬤早就告訴過他。」
「妳怎麼知道?」
「我親耳聽到的。」
「難怪!」
「難怪什麼?」
「難怪永清心中有恨,才會經常跟阿秀嬸吵嘴。」
宗榮與思敏結婚到現在,雖然蜜月期已經過了,但夫妻的感情仍然不錯,只是兩人整天形影不離,話說多了,難免意見不合。宗榮生怕意見不合引起爭吵,小心防範,想儘量少耍嘴皮,多做一點肢體上的動作,可是他畢竟有點歲數了,不能跟年輕妻子匹敵,經常力不從心,無法滿足妻子的慾求,日積月累,無意中,她也會說些無理性的話,令他相當難堪。終於他醒了過來,不能老跟妻子窩在一起,於是他把妻子安頓回娘家,早上去工地繼續他因結婚而停頓了很久的創業工作,等晚上收工才去娘家接她回來。早出晚歸,夫妻相處的時間就少了許多。
3
永清看不慣思敏的跋扈,把阿娟當作婢女使喚,為了這件事他經常跟阿秀嬸爭吵。他說,家裡有兩個媳婦,為什麼一個不必做事,一個人就要做得半死。
阿秀嬸說:「阿娟做慣了煮三餐、洗衣服;思敏才剛嫁過來,你就馬上要她做這個做那過,她不但做不來,恐怕連她娘家也會說話。」
「難道阿娟的娘家就不會說話嗎?」
「阿娟是我養大的。她娘家有什麼資格說話?」
真是欺人太甚,阿娟娘家不說話,作為丈夫的人,總可以說話吧!他說:「如果叫阿娟煮三餐,還說得過去,現在連他們換下來的內衣褲都丟給她洗,這像話嗎?」
「人家是千金小姐呀!」
「難道阿娟就不是?」
阿秀嬸改口說:「唉呀!一家人拫分 什麼?」
「妳說一家人,那妳為什麼不叫思敏多做一點?」
「不要思敏思敏叫個不停,她可是你嫂嫂,真是沒大沒小,人家聽起來,以為我們家沒有家教。」
「家裡沒有外人怕什麼?我是說,當婆婆的,要公平一點,不能有大小眼。」
「我哪一點不公平?你哥哥離家二十多年才回來,幫他娶個老婆,也就算我對這個家盡了一點責任,一家人團圓了,難道你又想把他趕走?」
阿娟看永清為了她,不顧婆婆的尊嚴,爭得臉紅脖子粗,她勸他不要多說話,可是他還是說:「我叫妳請一個傭人,妳偏不要,這樣會把阿娟折磨死的。」
「請一個傭人,你留得住人嗎?小時候,我不是幫你請了一個褓母,你做了什麼事?害那個褓母投河自殺了。」
事隔多年,那個褓母對他的虐待永清已經淡忘了,可是阿秀嬸又舊事重提,企圖把他的嘴堵住,卻又抓到他的瘡疤。
以後好幾天永清就經常想起死去的褓母,他被她鞭打的痛楚又回到他的記憶,想起那天阿祥哥帶他去河邊放牛的時候,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吹口哨,當時他並不知道,那麼喜歡他的人為什麼不陪他玩,現在他明白了。
據說那個褓母是葉家的親戚,從小跟阿祥哥一起長大,兩人算是青梅竹馬,等到論及婚嫁的時候,女方家長卻執意要她嫁給別人,不幸嫁過去沒多久,丈夫就死了。很多人說她是「剪刀片,鐵掃把」,會剋夫,甚至罪加一等說,她會敗家,因此,夫家藉口把她趕出門,而娘家覺得沒面子,不讓她回娘家住。阿祥哥把她留在葉厝,也想要娶她,但礙於她是新寡,只好拜託阿廷嬸幫她找個暫住的地方,拖過這段守喪的日子,結果褓母當不成,卻跳河自殺了。
阿秀嬸覺得無法對阿廷嬸交代,很內疚,就把罪過推給永清,惡整褓母,於是積非成是,因此,他就成為阿廷叔心中的惡魔化身。
永清一直對樓上後落的房間有不潔的感覺,又加上思敏上樓下樓非經過這邊的樓梯口不可。新婚燕爾,她對她丈夫說話,嬌滴滴的,聽起來會起雞皮疙瘩;不要說吃飯的時候,面對面坐著,很難熬,就是平常在家裡碰到,就很尷尬,他也很想離開這個家。然而這種微妙的心理變化,永清未曾對阿娟訴說過,憋在心裡,痛苦極了。
「我們搬家,」永清對阿娟說。
「為什麼?」
「沒為什麼,只是想到外面住。」
阿娟把這個信息告訴了阿秀嬸。阿秀嬸立刻叫阿娟到樓下房間睡覺。從此夫妻分房,母子的關係也因此壞到了極點。
北莊街上房子都是二層樓房,分前後兩落。以前茶葉生意最好的時候,現在北莊銀行的那棟樓房是劉阿舍用來屯積茶葉的,後來由於茶葉生意不做了,阿舅就把一樓的前落裝潢起來,作為銀行的辦公室,而一樓的後落還是儲藏室。二樓前後落都是空著的。永清從傢俱行隨便挑了一張床,把家裡的棉被、枕頭都搬了過去,就這樣住了下來。
永清把床擺在前落的窗臺下,從窗口可以看到斜對面的老家。他對阿娟並非沒有感情,搬來這裡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很思念她,可是她住在後落,他的眼力無法穿透那重重樓房,只能看到他家戶亭腳阿丁叔的麵攤,以及樓上前落窗口透漏出來的燈光。
白天他就從樓上下來上班,下班就從樓下上樓去休息,要吃東西就到外面逛一圈,看要去大廟口吃阿圓嫂的湯圓,或吃別個攤子的魯肉飯,或魷魚羹,不然,走遠一點到街頭的飯館點菜吃。一個人生活,很孤單,不但吃東西不正常,而且連睡覺都很難入眠。他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卻沒有半個親人過街來探望他。
自從阿桃掌管了出納之後,這家銀行幾乎變成了黃襄理夫妻在經營,不過他們都很盡心在工作,永清也很放心,什麼事他都不必管。
有一天永清一早下樓來,就看到黃襄理立刻從座位站了起來迎接他,然後跟著他一同進去小房間。黃襄理劈頭就說:「昨天我接到了召集令,下個禮拜就得去報到,這一梯次可能也是會派去南洋。」
永清聽了愣了很久才開口問道:「那你走了之後,業務由誰來接?」
「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黃襄理說著喉嚨哽住了。
「你說啊!」
「我走了之後,家裡還有老母和小妹,以及妻兒……」
「我知道,」永清打斷了黃襄理的話說,「請你放心,我會照顧你們全家的。」
「謝謝,」黃襄理說著眼淚流了出來。
「你在這裡已經工作了很久,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樣,我怎麼忍心看你家人挨餓受凍呢!」
永清喜歡使用誇張的言詞,說得黃襄理又感動得哭出聲來。「劉經理,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感謝你才是,當年我父親也在令尊的茶行做事,受到他老人家的照顧。我們父子兩代能替劉家做事,實在三生有幸。」
「不要這樣說,等戰爭結束了之後,希望你回來接同樣的位子。」
「謝謝你,」黃襄理抑制了激動,眼淚也不再流了,他說,「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我走了之後,不必再另外請人來做我的工作,叫我內人暫時代理我的職務就可以了。我們結婚之前,她就在這裡工作,對銀行的業務相當熟悉,請你相信,她一定能做得很好。」
「我會遵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黃襄理走出了小房間,門沒有帶上,永清聽到外面有人在談當兵的事情,有一個客戶嘆了一口氣說:「唉!現在年輕的都被抽走了,看樣子,我們這些年老的也快要逃不掉了。」
另外又有一位客戶說:「抽我們幹嘛?。」
「當軍伕去呀!」
「聽說最近送去的一批兵員,船還沒有到達菲律濱,就在海域觸到漁雷沉了。北莊有好幾個人在那艘船上,……」
永清聽到船難,情緒就緊張起來,豎起耳朵,聽那個說話的人一一說出北莊死者的名字,當他聽到阿富名字的時候,心頭一震,趕快把門關上,一股難忍的悲痛,使他癱坐在那張有靠背的椅子上。
戰爭越來越激烈,兵員的需求量也越來越多。每次遇到北莊有人陣亡,阿舅就得親自去慰問喪家。本來街長的地位崇高,小老百姓見到他都很敬畏,可是失去丈夫或兒子,很多人就變得很沒有理智,直接把怨氣發洩在來訪者的身上,阿舅就得經常忍受著辱罵。
死亡的人數一多,言論就很難管制,被抓去監牢關不一定會死,但送去南洋是死定了,因此敢講話的人也越來越多,罵阿舅:「別人的囝仔死昧了,為什麼不把外甥送去當砲灰?」永清受不了北莊人的指責,一度想自願從軍,不過衝動過了,想一想,還是不去當兵好些。
外面櫃臺的談話聲停止了,客戶都走了,黃襄理也跟著離開了銀行。小房間裡,光線漸漸地暗了下來,眼前的東西也漸漸地隱藏在黑暗之中,好像這個世界消失了,但思想還很活躍,他捫心自問:「我是生,還是死?」
他覺得臉頰熱熱的,眼淚已經流到嘴邊,沁入嘴裡;想到阿富的死,北莊人有一個謠傳,阿舅利用職權把這個人除掉,令他感到非常內疚。
阿富啊!她很想念這個朋友。
-----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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