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社會
1
永清剛踏進社會不久,阿舅就對他耳提面命,教他做事要謹慎,不要亂交壞朋友。他倒是很聽話,上班時間,就單獨一個人關在經理專用的小房間裡,把門關著,很少踏出門外,怕影響辦公室員工的工作情緒。事實上他對銀行的業務並不熟,所有業務都由阿舅栽培出來的一位老幹部黃襄理負責,他只負責放款,有人想貸款才會去找他洽談。
北莊還是一個農業社會,一般農民都是佃農,很窮,沒有多餘的錢存進銀行;街上的幾家老字號商店,自己也在開地下錢莊,通常不會跟銀行打交道;來銀行存錢的或領錢的人大多是一些小販,他們從來不會想要貸大筆錢去做大生意;最近又受到戰爭的影響,經濟蕭條,更是無人問津。每天他就閒得幾乎無事可做,實在很悶。
終於有一天,一個中年人闖了進來,大剌剌地坐在辦公桌前面的椅子上。永清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人打擾,放下手中正看得著迷的小說,抬頭一看,原來是惡名昭彰的皮條客,被阿舅點名列為拒絕往來戶的阿富。
阿富個子矮小,身體瘦弱,臉龐削長,留著兩撇八字鬍,穿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領子上面掛著一個蝴蝶結,打扮得好像是一位富有的田莊紳士。
永清看了就覺得好笑。
「我不是來貸款的,」阿富開門見山就這樣表明來意。
「那你來這裡幹什麼?」永清覺得很惱火,不客氣地問道。
突然門打開了,黃襄理衝了進來,用手去拉著阿富的手臂,大聲叫喝著:「誰讓你進來的。」
「噢!你們是這樣待客的嗎?」阿富說著站起來,掉頭就走,故意把一個黃色牛皮紙袋掉在地上。
黃襄理彎下腰去撿,紙袋封口沒封好,裡面的東西掉了出來,散落在地上,是幾張照片。
「這個混帳東西還在幹這種事。」
黃襄理一邊罵著,一邊撿起地上的東西,把它裝進紙袋交給永清。
「你交給我幹什麼?」
「那就把它丟進垃圾筒裡去!」
「這是別人的東西我不能這樣做!」
「又不是錢財,只不過是幾張照片,把它扔掉又怎麼樣!我看那幾張照片一定是淫照,免得他再拿去害人。」
「我看你還是拿去還給他。」
黃襄理不情願地拿著紙袋追了出去,但阿富已經走遠了。
回來的時候,黃襄理又把紙袋交給永清;永清很不高興地接過來,把它丟在辦公桌上,厲聲地說:「董事長不是交代過你嗎?像阿富這種人決不能讓他進來辦公室,結果連我的小房間都跑進來,你在幹什麼!」
「經理,阿富進來的時候,我剛好去上廁所,……」黃襄理解釋說。
「不必多說了,事情已經發生了,沒有事就好了,下次可不准再讓他進來,」永清作起威來大聲說。
「是!」黃襄理卑恭地應了一聲,離開了小房間,順手把門關上。
永清很生氣,阿富就住在這條街的街頭,黃襄理追不上人,為什麼不直接追到他家把東西還給人家?這麼一件簡單的事都做不好,還當襄理!
他把小房間的門鎖了起來,不讓任何人進來,把桌上的紙袋丟進抽屜裡關起來。然後坐了一會兒,靜一靜,讓情緒平靜下來。可是他忽然想到什麼?又把抽屜拉開來,拿出紙袋,抽出裡面的幾張照片,結果他被照片男女交歡的鏡頭給迷住了。
他從未看過這種東西,一時心跳得很厲害,看了又看,就是不忍釋手。
下班的時候,他順手把那幾張照片收進黃色牛皮紙袋裡,丟進抽屜,然後開門離開了小房間,匆匆地走回家。
2
那天晚上永清在書房幫阿娟溫習功課,又想起了那幾張照片,心裡毛毛的,看到她不專心做功課,突然發起脾氣來。她被他罵,把課本一丟,哭了起來。她一向乖順,從來不會拗他的意,是他把她罵哭的,看她一哭,憐憫起來,想安慰她,又不曉得怎麼安慰,只能呆呆地看她哭,等她哭夠了,才對她說:「不要哭了,我是為妳好,才會這樣對待妳,我不是罵妳。」
她用袖子擦乾眼淚,坐在那裡不動。
「不想唸書,那就早一點休息。」
她還是不動。他這才注意到她哭過的樣子,楚楚可憐。
「今天就到此為止,不要再做功課了,我也有點累了,早一點休息。」
「現在還不到八點呢!」她說著還脫不了稚氣,看著她,實在捨不得離開他。
「今晚看妳不想唸書,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她躊躇了很久才說:「阿嬸不讓我考高女。」
「妳怎麼知道?」
「今天田中校長為著我考高女的事,特地來家裡拜訪,說了老半天,阿嬸就是不讓我考。」
由於她成績非常好,家庭背景又很特殊,田中校長才會親自來家裡遊說,卻遇到毫不講情理的阿秀嬸,怎麼說都說不通。
永清很同情她,想要安慰她,情不自禁地把她拉過來抱在懷裡。
他一直把她當作親妹妹看待,從來沒有想要跟她送做堆,他很疼她,一心想讓她唸高女,讓她能夠像思敏、倩蓮那樣在北莊成為眾人羨慕的淑女。他用手撫摸著她的背,沒想到,他的動作,反而使她更激動地哭了出來。
他用手幫她擦掉臉頰的淚水,碰觸到她細嫩的皮膚,突然興奮起來,趕快把手縮回去,讓她坐起來。
「妳還是下樓去吧!阿嬸等著妳,等久了會不高興的。」
阿娟離開書房後,樓下誦經的木魚聲又響起,吵得他無心看書。於是他也走下樓,準備洗澡,看到阿娟正陪著阿秀嬸,跪在神龕前的跪墊上,誦經禮佛,表情嚴肅。
平常永清洗澡的時候,阿娟都會替他準備熱水,幫他拿乾淨衣服,可是這次他卻不想打擾她。
舊式的建築物沒有另外設一間浴室,洗澡都在廚房裡面。他自己走進廚房,拿出木製的大盆子,從大灶的鼎裡舀熱水。等他洗完澡,誦經禮佛也結束了。阿娟看到他從廚房出來,怪他怎麼沒叫她去拿衣服。
「洗好澡就好了,妳忙妳的,」他說著往樓梯口那邊走去。
「不過你衣服也該換一下。」她攔住他說。
「我已經穿在身上了,不想脫下來。」
「好髒哦!誰敢跟你睡覺。」
永清在阿娟的臉上捏了一把說:「不要多嘴。」
「好痛哦!」她撒嬌地叫喊起來。
阿秀嬸坐在供桌旁邊的一張交椅上,看著他們兩個冤家在戲謔,面無表情,但她心裡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
永清又上樓去了,過不了多久,阿娟就拿著衣服到臥房要他換。他就坐在床上,把上衣脫下來,赤裸著上身,並未穿上乾淨的上衣,便跳下床來,想脫褲子,看她站在面前,遲疑了一下,還是就地把褲子脫了下來。
她好奇地看著他,等他穿上衣服,又上床,蓋上棉被之後,才拿著換洗的衣服下樓。
那天晚上,永清就夢到男女交歡的情景,雖然這不是第一次夢遺,但他從未如此興奮過。本來他交歡的對象是誰,形像模糊,做連續夢,編了故事,到了清晨,卻變得非常清晰。他醒來的時候,覺得不該夢這種夢,可是再度入睡的時候,同樣的景象又出現了。
他第二天到了銀行,就一直等著阿富來取回失物,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來,於是他走出小房間,問黃襄理說:「阿富有沒有來過?」
「他來了,被我趕走。」
這次永清沒有對黃襄理發脾氣,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面,呆坐了一會兒,從抽屜裡把紙袋拿出來,倒出那些照片來看。
其實他並不覺得那些男女的身材和容貌有多美,但看了他們擺的姿勢,就像吸了毒,陷入一種幻覺,更甚於此,令他幾乎幻想成真,把真實的人都拉了進來,陶醉其中。他勉強把照片收進紙袋裡,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抽出來看,就這樣,反反覆覆,不下十次,整天就看著照片,根本無心做事。
等下班時刻一到,他把紙袋塞進西裝口袋裡,走出小房間,不管辦公室員工還在忙,就先行離開了。
傍晚時分,街上商店的門都關了,他匆匆地走到內街的盡頭,盡頭再過去就是一片還未開墾的荒地,以及一片樹林。他看到在樹林旁邊有一棟獨立小屋,門是關著的,他走過去敲門,很快就有一位婦女出來應門。
「林先生在家嗎?」他低聲地問道。
「請問找他有什麼事嗎?」這位婦女說話聲音柔和,態度親切,而且很有禮貌。
「我是北莊銀行經理姓劉,今天林先生來銀行找我,不知道他有什麼貴幹?」
「我不知道呢?他不在家,等他回來,我會轉告他的。」
「請問妳是……」他好奇地問道。
「我是他的妻子,」她笑了一笑說,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我知道你是小少爺。」
本來北莊人稱呼他「小少爺」,就像老一輩的人稱呼他父親是「阿舍」一樣,已經是一種慣稱,沒有人可以取代的,只是他被阿富的老婆認出身分,感到很緊張,好像他是來逛娼館的嫖客,很怕附近鄰居看到,也一直迴避她的視線,說完話,並未把紙袋交給她,掉頭就走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熟人都故意裝作沒看到,經過李記藥材行的時候,趕快過街,躲進對街的戶亭裡面,只是走到他家門口的時候,被阿丁叔女兒的麵攤擋住,非得走出街道不可,結果被阿財哥看到了。
「永清,剛才我去銀行找你,黃襄理說你提早下班了,不知道你去哪裡?」
永清最怕被人家問他「去哪裡?」阿財哥卻偏偏要問他這個問題,他滿臉尷尬地問道:「有何貴幹?」
「沒有別的事,只是想再跟你商量一下借錢的事!」
「前幾天你不是才借過了,怎麼今天又要借?」
「不夠呀!」
「你在做什麼大生意需要那麼多錢?」
「沒有啦,剛好又需要一筆錢急著用。」
「那你明天到銀行來找我好了。」
阿財哥從來不循正常管道借錢,喜歡攀關係,硬要信用貸款,每次都違反了銀行規定,可是永清卻不得不借給他。
回到家,他又看到阿秀嬸坐在堂奧裡默默地數著唸珠,而阿娟也在廚房裡面忙著,他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匆匆地上樓,躲進臥房裡。他不該去找阿富,事後有點後悔,怕他的行為被有心人發現,拿來做文章,把白的說成黑的,污衊他。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從西裝口袋裡把紙袋掏了出來,拿出那幾張照片又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去紙袋裡面,藏在墊被底下,然後閉起眼睛睡了一下。
阿娟上樓來叫他吃飯,他推說身體不舒服,不想吃東西,又繼續睡著。不久,他就聽到阿秀嬸開始誦經禮佛,木魚的聲音吵得他無法入眠,只好醒著編織著綺麗浪漫而近乎真實的故事,可是故事的進展卻抵擋不住那莊嚴肅穆妙音,很快就中止了。
他肚子有點餓,起床下樓去廚房找東西吃。灶頭還有一碗熱湯,他把鍋子的飯盛到碗裡,就這樣吃了,然後又上樓,還是睡不著,便到書房裡看書。
樓下誦經與木魚的聲音終於停止了。阿娟上樓來問他身體好一點了沒有?
永清笑著對她說:「沒事。」
阿娟也看著他笑了。在書房裡站了一會兒,就下樓了。
永清無法專心看書,於是又回到臥房,躺在床上,想起阿富的老婆,並非他想像的是個妖豔浪蕩的女人,竟然是一個穿著樸素,長相清純秀美,談吐優雅的良家婦女。
幾天過去了,永清一直都沒看到阿富過來拿紙袋,心裡老掛念著這件事,又想起阿富老婆的容貌,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又把那幾張照片從紙袋抽出來看,「不是,」他說,「照片裡面的女人不是阿富的老婆。」
永清等阿富來拿照片回去,到了禮拜天早上,終於等到了。阿娟上樓來叫他,說有客人在樓下客廳等他見面。他還沒有完全醒來,問她是誰?她說不認識,他心知肚明,會是誰?他只好勉強起床,匆匆地盥洗之後,下樓。
果然是阿富來要回紙袋。
永清又上樓。
昨天晚上他是看著那些照片睡覺,並沒有全部收進紙袋裡面,怕有遺失,便又抽出來一張一張檢查,確定無誤。
他發現他在檢查照片,阿娟就站在他旁邊看他做事,所以要下樓的時候,有點作賊心虛,他用嘴貼在她的臉頰親吻了一下,賞她恩賜,封口。
永清把紙袋交還給阿富,故意裝得很嚴肅,一副冷漠的樣子,阿富並不在乎人家對他的態度。「小少爺,真感謝你,還特地到我家找我,想必是親自送還這些資料。」
「沒錯,」永清正經八百地說,「請你檢查一下,看紙袋裡的東西有沒有短少?」
「不會有問題的,小少爺,」阿富把紙袋打開了一下,並未檢查,就放在桌上,滿臉笑容,一副巴結的樣子,獻媚地說:「這個紙袋裡的東西是我吃飯的傢伙,丟了,我可就要餓肚子了。那天我去銀行,不小心把紙袋丟在你那邊。第二天我又去銀行找你,結果黃襄理不讓我進去找你。」
「是我叫黃襄理不讓你進來的,」他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劉經理,你一向待人和善,我早就料到你不會這樣對待我的。」
雖然永清一心想把阿富趕出去,但他想到這個拉皮條的人有個嬌妻要養,才會幹這種違反善良風俗的勾當,是不得已的事,因而心軟了下來。
「那天我去你家是想把紙袋送還給你,但你不在,我不敢把紙袋交給你太太。」
「其實這些東西交給我太太也無所謂,她看了也不會在乎。我已經說過了,這些東西是我吃飯的傢伙,沒有這些東西,我就不能做生意了。」
「你在賣這些東西?」
「是的,不過那天我去找你,不是要推銷這些東西,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不屑看這種照片的。」
永清打斷了阿富說話,問道:「那你來找我幹什麼?」
「我是來向你求一點救濟,」阿富說得很可憐。
「我是開銀行,不是開救濟院!」
「小少爺,劉阿舍在世的時候,每年過年過節都會布施,好讓我們窮人過幾天好日子。」
「對不起,我老爸喜歡行善,我可沒那麼好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戰況吃緊,物資極度匱乏,連我飯都快沒得吃了,那有餘力救濟別人。」
阿富仍然毫無離去的意思,又說:「俗語說得好,『積善之家,必有餘蔭』。……」
「屁話!」永清厲聲說,把對方的話壓了下來。「林先生,我已經把紙袋還給你了,你還有別的事嗎?」
「小少爺,我知道你有一顆菩薩心腸,幫了不少人,街上的人都在傳頌著你功德無量。」
永清忍不住地說:「你說的沒錯,我經常做善事,但我不會幫助你的。」
「怎麼會呢?菩薩說,眾生平等,我也是北莊人呀!你可以幫別人,怎麼不能幫我呢?」
「你是畜生,」永清想這樣說,卻不敢說出口;說到這裡,他覺得阿富也該走了,於是閉起嘴巴來,故意裝著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但阿富卻問道:「你知道我紙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嗎?」
「不知道,」永清說。
「確實不知道,難道你沒打開來看嗎?」阿富問道。
「沒有。」
「那麼,你現在拿出來看一看怎麼樣!」
永清給自己的話套住了,不得不裝著一副沒有看過紙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的樣子,把它倒出來,攤在桌面上。
他假裝吃了一驚。
「林先生,你拿這些照片叫我看是什麼意思?」
「我是來推銷的。」
「你不是說,你來找我不是來推銷東西的,怎麼才沒有說幾分鐘,話又反了過來!」
「我是生意人啊!」
「生意人做生意是這副德性嗎?而且我很不高興,你竟敢拿這種東西來找我推銷?」
「有什麼不敢呢?這是藝術作品呀!」
「藝術作品?你可不要騙人。」
「小少爺,說真的,這種東西相當前衛,只有像你這種有學識,有涵養,有眼光的人才能欣賞。」
「林先生,恕我直言,你賣這種東西會教歹囝仔大小。難道你不會覺得良心不安嗎?」他擺出一副訓人的態勢,好像自己是一個道德家。
「小少爺,我做這種生意,其實也有教育意義,你看了沒有?」
永清不敢即刻回答,遲疑了很久才說:「不管怎麼樣,我不會買這種東西的。」
「是的,我了解,」阿富顯得很失望,似乎想站起來告辭,卻又坐下來,以哀求的語調說,「小少爺,我今天來找你是有求於你,其實我有難言的苦衷。我十四歲就出外工作,跑遍了臺灣各地,甚至遠赴滿州,只是為了謀生。我做過築路工人,煤礦礦工,後來我受傷了,才換了工作。我到處鑽營,到現在還是一事無成,連養個老婆都成問題。年紀大了,公司不肯用我,我餓肚子沒關係,但老婆可不能讓她餓肚子呀!」
這些話說得很令永清心酸,態度開始軟化下來,阿富又繼續說:「現在戰況越來越激烈,時機越來越壞,政府又管制這個,管制那個,連米都用配給的。米不夠吃,還得去黑市買,像我們這種窮人哪來那麼多錢?話說回來,一個人在世,即使不好活也得活下去。我曾經做過黑市買賣,風險很大,利潤不多,如果被抓到,血本無歸。有一次我就被抓去灌水,差一點把老命送掉。有了前科,我再也不敢再幹這一行了。於是我改賣這些照片給有錢人,他們很喜歡。他們只在家裡觀賞,又不展示給別人看,沒有什麼傷風敗俗的問題?」
「難道你不怕被警察抓?」
「不會啦!目前還沒有這種市場,我賣的對象都是有錢的老主顧,買的人很少,他們不至於哪麼夭壽去向警察舉報。」
「好吧!那你把紙袋留下來,要多少錢,我即刻給你。」
「謝謝小少爺大德大量,不過那幾張照片不能給你,那只是樣品,我要賣給你的是整套,改天再送過來。」
「這樣好了,我錢給你,東西不必送了,我不想要。」
「生意不能這樣做的,這樣做,好像我在向你騙錢。小少爺,這種照片值得珍藏,過一段時間會增值的,是很好的投資。」
「我不在乎這種照片以後值多少錢,我不會去做這種投資,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到這裡來找我。」
「對不起,」阿富拿了錢就站了起來,很感激地說:「那麼我們今天下午三點在臺北車站見面,」然後深深地向永清行了一鞠躬,走出大門。
永清鬆了一口氣,心想,他到底要不要去拿照片?錢是給了,就算是一次施捨,不要去拿算了。他跟往常一樣踏出大門,站在自家的戶亭頭,看到阿財哥在布莊裡顧店,便走過街去跟他說話。
「劉經理,你的生意不錯,連禮拜天都有客戶找上門。」阿財哥竟然不叫他名字,稱呼他職稱,是有意調侃他。
「不是客戶啦!剛才是有人來推銷東西,」永清解釋說,不敢提推銷人是誰?可是阿財哥眼尖,立刻把推銷人是誰點了出來。
「阿富怎麼可能來向你推銷東西?他一定是來找你去玩的啦!」
「他找我去玩什麼?」永清故意裝著一副無知的模樣說。
阿財哥便糗他說:「誰不知道阿富是一個拉皮條的人,他想找你去玩女人啦!」
在大庭廣眾之下,阿財哥說出這種話,令永清臉都紅了,不好意思地說:「他又不是瞎了眼,找我這種人幹嘛?」
阿財哥不再揶揄他了,仍然笑著說:「最近又在徵兵了,你怎麼沒被徵到?」
「我怎麼知道?」
「我看是阿舅在保護你!」
「沒這回事,請不要亂講,阿舅只是一個小小的街長,哪有那麼大的權力?」
「你真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這時永清看到思敏坐在店裡面,眼睛正向他這邊看,覺得很難為情,怎麼阿富挑這個時間來找他?於是他又喚起了以前被阿廷叔叫過來罵的那種心結,感到很羞恥,只好把嘴巴閉起來。
阿財哥說:「聽說北莊國小的鈴木老師也被徵去當兵了。」
「他不是日本人嗎?」
「日本人也要當兵啊!這樣才公平。」
「政府做事本來就很公平的。」
「很多人都說,鈴木老師書教得很好,年紀也夠大了,不應該被徵去當兵,結果卻被徵到,大家都替他惋惜。」
「為什麼郭欽亮沒有被徵到,而徵到鈴木老師呢?」
「郭欽亮那隻辿鰡鼓滑溜溜的,抓他不到的。」
「鈴木老師有夠衰。」
「命啦,人家都說,葉家帶衰,他想娶芳蘭。」
「芳蘭姊是張家的親戚,你怎麼會扯到葉家去呢?」
「聽說,鈴木老師愛上了芳蘭才會被徵去當兵。日本人已經不認他是日本人了,怕他生了些雜種。」
「阿財哥,你說這種話很不合乎邏輯,政府不會做這種事的,這又不是政策!」
「不合乎邏輯的事多的是,北莊的年輕人都被抽去當兵,那為什麼你不必呢?」阿財哥反駁他說。
永清對阿財哥的這種人身攻擊的言論很受不了,想溜,他說:「我有點事要辦,以後再談!」便轉身走回自己家這邊,要踏進門的時候,阿丁叔的女兒朝他笑一笑;本來這是很平常的事,表示對他友善,但今天他心裡有鬼,覺得她的笑容很曖昧,好像早就知道阿富是來約他去嫖妓的,是在揶揄他。
永清走進屋子,經過中庭的時候,看到阿娟正在廚房裡忙著。他踏進後落,幸好沒有看到阿秀嬸坐在堂奧裡,便匆匆地上了樓,躲過了他母親的詢問。
自從阿富來家裡見過永清之後,永清老覺得人家用奇異的眼光看他。在家裡他很怕阿娟問話;在外面他很怕見到阿財哥,以前阿廷叔叫他過去罵的那種恐懼,時時攫住他的心。他發現阿富來過他家,像是帶來了傳染病,別人看到他,都不敢接近。
3
吃過午飯之後,永清開始猶豫起來,到底要不要去見阿富取貨?其實錢都給了,拿不拿東西並不重要,只是覺得有點捨不得,可是又怕那是違禁品,去拿會有危險。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趕去臺北車站,見到阿富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對不起,我來遲了。」
「沒關係,我把貨送到就好了。」
永清遲到四個多鐘頭,看阿富還是耐心地等著,他很不好意思,一再向這位送貨的人道歉。
阿富把一個紙袋交給他,他卻急著想要拆開,阿富立刻阻止了他,說:「現在不要拆開來,回去再看。」
「你不是說這不是違禁品嗎?」
「保證不是違禁品,但在這裡看不太好,等一下有人好奇圍過來觀看,警察會來找麻煩的。」
永清倒很聽話,把紙袋小心地放進西裝口袋裡,然後坐在候車室裡跟阿富談了一會兒。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他的肚子也有一點餓,便對阿富說:「我們先去吃一點東西再回去。」
「不行啦!我老婆在家裡等我回去吃飯。」
「今天破例一次。」
阿富看永清那麼熱心,盛情難卻,只好勉強答應了邀請,於是他帶著阿富走去西門町那家他以前帶過思敏一夥人去過的西餐廳,一副老馬識途的樣子,服務生領他們上樓,帶他們坐到靠窗的座位,兩人各點了一份套餐,開始聊了起來。
「真是謝謝,賣東西給你,還讓你請,實在不好意思,」阿富感謝地說。
永清把桌上摺成像皇冠的餐巾拿起來打開,一頭塞進衣領裡面,把整塊布鋪在胸前;阿富看他,也依樣畫葫蘆地學著這樣做。
「沒有回去吃晚飯,太太會不會說話?」永清看他循規蹈矩的樣子,心裡有點不安地問道。
「不會啦!回去說是小少爺請客,她不但不會生氣,還會替我高興呢!」
「那天我去你家還紙袋的時候,見到你太太,卻不曉得她是你太太,沒有稱呼她林太太,很是失禮。」
「那有什麼關係。」
「在北莊,我很少看到像你太太那樣高雅的婦女,我想她出身一定很好。」
「她是有錢人的女兒,」阿富得意地笑了笑說。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朋友介紹的。」
永清看著阿富瘦小的身體,穿著一件過時而寬鬆的西裝,布面有點皺,心裡在想:「你這個傢伙又不是有錢人,居然可以娶到一個這麼好的老婆,是不是騙來的?」但他還是很客氣地說:「你真幸福。」
「啊!一切都是緣分。」
「你有這樣的家室,很令人羨慕。」
「是呀!很多人都說我能娶到這樣的老婆,都是前世修來的福,事實也是如此,不過我還未結婚前,不懂得節儉,賺多少就花多少,還以為自己很有錢。等我結婚之後,我努力工作,而賺來的錢也都交給我太太,雖然她很節儉,但還是經常捉襟見肘。現在時機歹歹,工作很不好找,沒工作就沒錢,我只好向朋友借貸。借錢是要還的,不還,見到朋友很不好意思,雖然人家沒有向我追討,但我能避開見面就避開見面,最後我半個朋友都沒有了。我還去乞討過,一旦生活無著,什麼尊嚴都沒了,不過我還不至於墮落到去偷去搶。有一段時間我在旅舘工作,幫忙招攬客人,就是因為在旅舘工作,介紹了兩位北莊有錢人家的少爺,一個姓黃,一個姓謝,結果他們嫖妓嫖上癮了,弄得傾家蕩產,到頭來,都怪罪到我頭上來,在北莊我因此揹了拉皮條的臭名。」
永清對阿富的印象早就定型了,不管這個傢伙怎麼替自己辯解,拉皮條就是拉皮條,不會改變的。
阿富繼續說:「小少爺,北莊人的嘴巴很不乾淨,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說法,唯一相同的是我阿富是個大壞蛋,經常拐騙、欺詐,教壞人家的囝仔大小。」
牛排端來了,永清還擔心阿富不懂規矩,刀叉亂放,盤子一下子又被收走,但看阿富的一舉一動,中規中矩,不像北莊人說的那樣,這個人老幹著一些下三濫的工作。阿富去過滿州,跑遍了臺灣各地,二十多年來,難道不曾做過一件可以在抬面上亮相的大事業?不然哪能娶到一位出身良好,既年輕,又漂亮的妻子呢?
永清對阿富越來越感到興趣。
「你說的那家旅舘在什麼地方?」
「新北投。」
「哦!我唸書的時候,有一次跟朋友一起去爬草山,就是坐火車到新北投,然後從新北投的一條小山路,往上爬。我記得那裡有一家旅舘,前面院子裡種滿了桃花,風景相當幽美,到現在,我印象還是很深。」
「你們去爬草山只有一條小山路,那條小山路上也只有一家旅舘,我相信你看到的,就是我說的那家旅舘叫做小津旅舘。」
「那個地方很像世外桃源。當時我說想把它買下來,大家都笑我喜歡說大話。」
「你那些朋友有眼不識泰山,他們大概不是北莊人吧?」
「正好相反。」
「其實你不必在乎他們怎麼想?對你來說,買一家旅舘就像買一盒糖果一樣輕而易舉,只是他們很難想像。」
「當時我只是無心說出來,並非愛獻,卻被他們笑,到現在,一想起來,心裡還是很不舒服。我真想把那家旅舘買下來,秀給他們看,看我不是在吹牛。」
永清用刀子輕輕地切下一小塊牛肉,然後用叉子叉起來放進嘴裡細嚼,但他不忘把刀子和叉子分別整齊地靠放在盤子的兩邊,同時看了一下阿富。人家動作俐落,可能比他還要老練。
「小少爺,你真的想買下那家旅舘嗎?」
「我是想買來送給一個女孩子,那天她說她很喜歡那個地方,我才會說我把它買下來送給她,我是很認真的,並非說著玩的。」
「那個女孩子跟你是什麼關係?」
「沒有什麼特別關係,只是大家一起去爬山而已。」
「我看你是愛上她了。」
「當時有好幾個女孩子在場,我倒沒有對她有什麼特別好感。」
「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可能沒有察覺到,後來才漸漸地發現你愛上了她。」
永清心裡想著,阿富可真是愛情專家,光聽他說的這一點,就比瑞和高明得多了。
「如果現在你還喜歡那個女孩子,我可以幫你撮合,」阿富很有自信地說。
不過這句話使永清提高警覺,不曉得這拉皮條的人又要耍什麼把戲?因此他說:
「那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也許那個女孩子已經名花有主,何必花心思去追求她?」
「你不妨打聽一下,也許她還沒嫁。如果你需要我幫你去說媒,我很樂意。」
「謝了,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談談買旅舘的事。不管我買了旅舘能不能送給她,我還是要把它買下來,了一個心願,不要讓人家笑我只會吹牛。」
「小少爺,世上喜歡譏笑人的人很多,不必為了這種事耿耿於懷!」阿富很誠懇地說,令永清很感動。
「不過我還是要證明給他們看,我說話不是說著玩的。」
「小少爺,果真你要買那家旅舘,我倒可以幫忙,因為我在那家旅舘做過事,跟老闆很熟,他早就想把這家旅舘賣掉回日本去。不過我得告訴你,現在不景氣,經營旅舘可不容易,你買來做什麼?」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只想證明給那些朋友看,我這個人說話不是亂吹牛的。」
「就只為了這種事?」
買旅舘的事就這樣拍定了。
阿富承攬了這筆房地產仲介,如果能夠做成的話,比起賣那種照片來得賺錢,心情自然好起來了,話也多了。阿富說賣淫照是不得已的事,以前他賣過油畫,一直很想再回去做賣畫的生意,只是賣畫的生意可要一筆很大的資金。一幅畫買來的時候,只花了一筆小錢,經過十年、二十年之後,這幅畫可能漲了十倍、二十倍,倘若沒有買賣,就得吃老本,以他的經濟狀況來說,實在撐不住,「像我這種人哪裡有那麼多錢挹注在那裡。我得生活呀!」
「我對畫很外行,那這樣好了,我來投資,」永清有心幫阿富走上正途,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生意人。
阿富卻愣了一下才說:「小少爺,剛剛你才說要買旅舘,現在又說要做畫的生意,到底你要我做哪一樣?」
「兩樣都做。」
「經營旅舘可得花精神,你自己銀行的事已經夠忙了,哪有時間經營旅舘?」
「我可沒說我要經營旅舘,我只是想把它買下來而已,」永清又在說那些讓人家聽起來莫名其妙的話。
「買旅舘不經營,就讓它閒置著?」阿富像從夢中忽然醒過來似地說,「如果你真把旅舘買下來,那就由我來經營好了,你覺得怎麼樣?」
「那再好不過了,」永清高興地說,「不過你不是說過,你對賣畫比較感興趣?這樣好了,旅舘買下來之後,原班人馬不動,由你來當老闆,再請一位經理,你還是去做你想做的賣畫生意。資金由我來出,不管畫賣得出去,賣不出去,每個月我都付給你薪水;如果畫賣出去,我們再來五五分帳。」
永清的動機很單純,只想做點善事,就像他老爸當年每逢過年過節都會做點佈施,目的是要給阿富有一個安定的生活。
阿富聽了很高興,竟然財神爺會以這種關愛的眼神看他,因此它感嘆地說:「這樣我就不必再賣這種照片了。」
「你這些照片是怎麼來的?」永清好奇地問道。
「本來這種事情我不能說,不過你待我這樣好,我不能瞞你。我有一位朋友是畫商,他發現最近裸體畫很受歡迎,可是裸體畫都是進口貨,又是名畫,價格相當昂貴,一般人買不起。因此他就動起腦筋來,勸本地的畫家畫些裸體畫。但畫裸體畫的風氣未開,畫家不敢動筆。事實上,要找一個願意光著屁股給人家畫的模特兒也也不容易。聽說北莊有一位畫家畫過一幅裸體畫,但不肯賣。後來我那位畫商的朋友跟我說,與其勸畫家來畫裸體畫,不如找個照相師拍裸體照省事多了。」
「照相師從哪裡找來模特兒?」
「我不清楚。」
「阿富,你不要被你那位畫商朋友騙了,說什麼開風氣之先,其實說穿了只是為了錢。」
「小少爺,也許你不認識那位畫商,誤解了他。他的確很有心。他認為要改變畫家的觀念不是單從畫家本身下手,而是要由市場來決定。如果有一位名畫家肯畫出第一幅裸體畫,又有人能出高價買走,就會有很多畫家跟進,這樣,畫裸體畫的風氣就漸漸地打開了。」
「你好像在講經濟學。」
「我怎麼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這是我的一點淺見,見醜了。」
兩人相視,會心地笑了。
牛排吃完了,盤子也被收走了,兩人都沒鬧出笑話來。現在桌上只剩下兩杯飲料,他們開始拿起來喝。
「剛才你說北莊的那位畫家是誰?」
「那位畫家在畫壇上頗有名氣,他的名字叫做郭欽亮,是北莊國小的老師。他畫的畫是極端的寫真,他把人物畫得跟照相機照出來的照片一模一樣,很生動。很多人喜歡收藏他的畫。」
「我是外行人,你認為這種畫法有價值嗎?」
「有沒有價值很難說,但很多人收藏,市場就看好了。至於這種畫畫得好不好,就得請專家去評論。不過我是這樣認為,如果畫家選的模特兒面貌姣美,身材苗條,婀娜多姿,畫出來的畫就會令人喜愛,他最近的畫作,我很喜歡。」
「為什麼?」
「我不是說過,要看他選的模特兒長得美不美,這位畫家有一個才能,能夠從模特兒身上捕捉到那特有的麗質,我看過他畫的模特兒,的確長得非常漂亮。」
「你在哪裡看到?」
「在車上,」阿富說著看永清一眼,然後拿起杯子慢慢地喝著。「有一次我很晚才從臺北回家,在車站碰到她,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後來我打聽過她的身世,才知道她是高女的學生,她父親是個菜販,住在葉厝。你一定見過她,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呢?」
「我認識她,到臺北唸書的人就是那麼幾個。早上上學都坐同一班車,只是從來不曾打過招呼,」永清在說謊。
「我了解,到臺北唸書的學生都是這個樣子。」
永清也拿起杯子啜了一口。
「我看過不少女孩子,但看來看去,還是這個女孩子最迷人,不但臉蛋兒姣美,身材也很均稱。我不曉得怎麼去描述她?後來我很想再看到她,特地選在同一個時間趕去臺北車站,結果撲了個空。」
「我告訴你,如果你想看到她,根本不必趕去臺北車站,只要在北莊車站搭早上第一班公車就可以遇到她。她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座位,說不定你還可以找她聊天呢!」
阿富笑著說:「你好像對她的行蹤瞭若指掌,不過你把我當什麼人啊?我只是喜歡她的美貌,想再多看她一眼而已,我那裡有本錢追她。」
「我以為你已經老僧入定了,沒想到凡心還是很重呢!」
「小少爺,一個人沒有七情六慾,哪算是人?這個女孩子有很多人想追。我有一位畫商朋友看了郭欽亮的畫之後,就問我說:『林桑,你能不能幫我介紹認識她?』我說:『別想了,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那位畫商朋友有一天去畫室找郭欽亮,在臥房裡看到一幅裸體畫掛在牆壁上,她就睡在裡面。」
「你的那位畫商朋友怎麼可以亂闖人家的臥房?」
「本來畫家和畫商就是利益共同體,他們的關係親密到不分你我,我的那位畫商朋友經常在郭欽亮家裡到處亂搜,他喜歡的作品,他就買。」
「到底那幅畫畫的是什麼人?」
「還用說嗎?就是董倩蓮。」
永清真的沒料錯,記得那天他去畫室找倩蓮的時候,明明她在裡面,就是不敢出來。他早就懷疑到她跟郭欽亮不僅是師生而已,似乎有不尋常的關係,不然她還怕被郭欽亮知道她有男朋友?他用手玩弄著杯子,沉默了片刻之後才說:「你能不能幫我把那幅畫弄到手?」
「我那位畫商朋友開出了很高的價位,可是郭欽亮就是不肯賣。」
「那麼,請你去套套交情吧!給他開一個天價,看他肯不肯賣?」
「我看不容易。」
讓一位畫家不肯出售作品,到底是什麼原因?
永清喝完了飲料,看阿富也喝得差不多了,要談的事也告了一個段落。
「今天耽誤你不少時間,我們該走了,謝謝你。」
「小少爺,你買我的東西,又請我吃飯,該說謝謝的是我。」
臨走的時候,永清從口袋裡拿出一疊鈔票塞到阿富的手裡說:「買旅舘的事明天你馬上就去辦,至於買賣畫的事情,你也可以同時進行。這些錢算是我給你的薪水。」
永清還是不敢跟阿富一起坐同一班公車回北莊,一個人走進新公園,又在博物館後面的小池旁邊站了很久。光線很暗,水色如墨,只看到漂浮著的荷葉像貼紙一樣緊貼在水面上,卻看不到魚在游。他又坐到跟倩蓮坐過的那張椅子,想起阿富說的話,看樣子,倩蓮跟郭欽亮的名分已經定了,幹嘛還去死纏著她?
公園裡的管理員開始巡邏了,手電筒微弱的燈光,一閃一閃地照在小徑的地面上,他不等管理員接近,自己先行離開小池,從博物館前門出去,走向臺北車站。
4
永清回到家,躲在臥房裡,偷偷地把新買過來的照片,看過了一遍,激不起第一次看到的那種興奮,隨便往床頭一丟,就躺下來,還是想著倩蓮,以及那幅裸體畫到底暴露到什麼程度,真沒有想到,一個女孩子怎麼這樣敢,竟然可以犧牲色相。
過了幾天,永清下班回來,坐在客廳看報紙。阿富居然大剌剌地走進門來,大聲地說:
「小少爺,你交辦的事情我已經辦好了,這裡有一份買賣合約書,請你過目一下。這個禮拜六下午,我帶你去新北投小津旅舘跟小泉先生簽約。」
永清接過那份買賣合約書,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收進西裝的口袋裡,稱讚阿富說:「你辦事的效率可真高,那另外一件事辦得怎麼樣?」
「你說買賣畫的事嗎?」
「不是,還有另一件事。」
「哦!我還沒去找郭欽亮呢!」
「那就慢慢來,等第一件事辦完了,再去辦第二件事,千萬不要再去兜售那些令人唾罵的東西了。」
「我知道,小少爺,」阿富恭敬地應了一聲,不敢逗留很久,站起來,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禮,就迅速地離開了。
永清並沒有站起來送客,仍然坐著,翻閱報紙。在銀行,聽到黃襄理說,有兩艘載滿了補充兵的日本運輸艦,在印尼的港口被盟軍炸沉了。他想要證實這件事,查遍了報紙的各個版面,就是沒有這則消息,只看到攻打中國大陸各地方的捷報,長沙攻陷了。
阿娟出來叫他吃飯,兩人一起走進通道的時候,他用手摸了她的屁股,這可不是第一次對她毛手毛腳,她卻叫了起來,把他的手打回去。走進後落,他看到阿秀嬸已經坐在餐桌固定的座位,這時他也裝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坐在她的對面。
本來母子就沒什麼話講,大家只是默默地吃著飯,倒是永清沉不住氣地問阿娟說,今天晚上要不要上樓來做功課,她卻搖頭。吃完了飯,他便獨自上樓了。
回到臥房,永清覺得很悶,想再拿那些照片出來看,卻遍尋不著;明明他放在床頭,用枕頭壓著,難道睡覺的時候,不小心把它弄掉落到床底下?他低下頭去找,還是找不到。算了,不再找了,即使阿娟拿走,諒她不敢拿給阿秀嬸看。
禮拜六下班之後,永清從北莊坐公車到臺北跟阿富會合,然後搭火車去新北投。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天黑了。阿富帶他走了一段山路才到小津旅舘。進入裡面,有一位上了年紀,兩鬢斑白,額頭光亮,身材短小,卻很健壯的日本人過來迎接,就是老闆小泉先生。
這個年頭,大部分的年輕人都被徵召去當兵了,像永清這樣有錢又有閒,能夠來這裡尋歡作樂的年輕人,幾乎絕無僅有。經過阿富介紹之後,小泉才知道永清是來簽買賣合約書的買主。
「我是北莊銀行的經理,姓劉……」永清自我介紹說。
「我知道,林先生已經跟我說過了。」
事情可真巧,小泉也是北莊銀行的客戶,目前在北莊銀行還有貸款,談起交易,免去徵信的問題,省了很多手續上的麻煩,而永清對於買賣又不喜歡討價還價,兩造立刻就簽約了。
這家旅舘共有二十個房間,空間大小不一,一律鋪著榻榻米。每一個房間都有一個壁廚,用來收藏棉被、墊被和枕頭。通常房間並沒有其他擺設,倘若要用餐,才會另外從別處搬來一張低矮的桌子擺在中間。而房間與房間之間,用紙門隔起來,以前老一輩的人喜歡看藝旦表演,就把紙門打開,房間變得很大,很多人聚在一起,喝酒狂歡。
旅舘設有廚房和餐廳,以及一間可容納十來人男女共浴的溫泉浴池。
阿富仲介了這筆交易,可賺了不少錢,心裡很樂,自然想要回報小少爺的知遇之恩。
「小泉先生,劉經理是第一次來這裡,我想給他開個房間住一個晚上。」
「那當然啦!」
小泉親自帶他們去開客房,呼喚兩個藝旦過來侍候,等他們位子坐定了之後才恭敬地行禮離去。
這個房間大約有八張榻榻米大小,中央擺了一張四人坐的低矮方形桌子。永清和阿富對坐著,旁邊各有一位藝旦侍候。侍候永清的藝旦年紀較小,而侍候阿富的藝旦年紀較大。
酒和菜很快就送過來了,於是兩人就對飲起來。幾杯青酒下肚,阿富開始對老藝旦毛手毛腳,甚至抱在懷裡強行灌酒。突然老藝旦掙開了阿富,站了起來,故意把酒吐在他的臉上就跑了。阿富假裝生氣,站起來追逐她,抓住她的衣襬,硬把她的和服扯了下來,然後把她壓倒在榻榻米上。
一幕觸目驚心的戲碼上演了,令永清看得張目結舌,心都要蹦出來,他覺得很不雅觀,但在這種風月場所,什麼越軌的行為都可能發生,他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阿富去作樂。
永清轉過頭去看坐在他旁邊的小藝旦。她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的白粉,藏在這層厚厚白粉底下的臉,實在看不出她是不是跟他一樣,覺得難為情而臉紅呢?然而她表情頂嚴肅的,兩手垂落在膝蓋上,動也不動地跪坐著。
阿富並非猛男,沒持續多久,就力有未逮,不久就爬了起來,坐回原位。而那個被他糟蹋的老藝旦,則仍然躺在榻榻米上,和服下襟向上翻了起來,沒穿內褲,下體毫無蔽遮地坦露出來,看起來令人作嘔。
永清把視線移到阿富身上,這個小丑穿的西裝已經皺得像一團敗絮,領子的蝴蝶結也歪在一邊,八字鬍子看起來,顯得很不相襯。過了一會兒,躺在榻榻米上的老藝旦也甦醒過來,懶懶地爬起來,虛情假意地伏在阿富的身上。
看了這場表演之後,永清情緒不是很平靜,坐在他旁邊的小藝旦,面帶笑容,似乎也在挑逗他。他不安地喝起酒來。喝完了一杯,小藝旦就立刻替他斟滿一杯,他不知喝了多少杯,最後醉得不省人事。
半夜醒來,永清發現旁邊躺臥著的就是那個小藝旦,那頂蓮蓬似的頭髮,現在已經蓬鬆地垂下來,他用手輕輕地撥開她散落在額頭的亂髮,看她閉著眼睛,睡得很甜,鉛華褪去,露出那稚嫩的臉龐,圓圓的,兩頰紅潤,鼻子細小,嘴唇厚實,但看起來並不俗氣。
小藝旦終於張開眼睛,臉上綻露出一絲微笑。永清忍不住把她抱在懷裡。
時間就在激情中過去了,天色還未發白,公雞卻開始啼叫了。他叫她起來準備去泡溫泉,時候還早,浴室裡沒有人。他們就站在平臺上,脫掉浴袍,把它掛在牆壁的衣鈎上,兩人面對面站著。
然而當他看到她赤裸著身體的時候,突然心跳得非常厲害,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小藝旦走到水龍頭那邊,背對著他,蹲了下來,放水到小木盆,然後端了過來,又把水潑在他背部,替永清抹上肥皂。
「轉過來!」她命令他說。
他轉過身來,老覺得下體掛著一個很重的東西,身體就一直傴僂著,想用手去遮掩它。
「抬頭挺胸,直起腰來!」
她在他的脖子上抹肥皂,用手揉擦著,然後是胸膛、腹部,接著蹲下來,在他兩股之間,工作著。突然浴室的門打開了,有一對男女闖了進來。
永清驚慌失措,不知道該不該跟人家打招呼?
「早,」一位中年男子很親切地向他道了早安。
「早,」他也很有禮貌地回應了對方。
這位中年男子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羞恥的,立刻脫去了浴袍,跟著進來的女子也脫去了浴袍,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水龍頭旁邊,拿起小木盆子裝水。
永清把小藝旦手上的小木盆搶了過來,沖淨肥皂,迅速地衝進水池裡,把身體隱沒起來,只露出了一個頭,浮在水面上。
小藝旦並不在乎有人看她,慢慢地洗淨身體,然後從容地步入水池,漂游著過去靠近他。
整個浴室像個蒸籠,很悶。
永清的額頭直冒汗,汗水流進眼眶。他用手背擦著,不小心把汗水揉進眼裡,睜不開來。過了一會兒,當他眼睛睜開來的時候,那個女子全身一絲不掛,站在平臺上,雙手高舉,往後綰著長髮。她那濃黑的腋毛相當刺眼,使他情不自禁地把眼睛往下移,卻看到她那毛茸茸的三角阜,弄得他眼花撩亂,口乾舌燥。
浴室裡闃無人聲,只聽到撩水的聲音,但他不知道,那個女子什麼時候涉入池中了。
「今天天氣很冷,」永清打破了沉寂。
「是啊!天氣很冷,」中年男子也回應了。
「冬至到了。」永清又說。
那位中年男子卻問他說:「你怎麼也這麼早就起來泡湯?」
「昨晚睡得早。」
「你是剛來的嗎?」中年男子卻問道。
「是的,昨晚才到。」
「難怪今天才碰到你。」
「你們在這裡住很久了嗎?」
「一個多禮拜了。」
本來永清想問中年男子為什麼在這裡住那麼久?卻覺得才剛認識就這樣問人家,有點唐突,於是便改口說:「這裡很安靜,是個休假的好住處。」
「是啊!我也很喜歡,可惜不能久住,過幾天我們非得回去不可。」
「你們是從外地來的嗎?」
「是的,遠從臺南來的。」
聽到臺南,永清很想說,他有一個哥哥也住在臺南,可是他哥哥住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萬一人家問起,他答不出來,不是很丟臉嗎?他沒有接下話來,對方也沒有再說話,彼此沉默了一陣子。
浴池的水蒸氣瀰漫了整個房間,熱氣使他頭昏,忽然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衝上平臺,沒再沖冷水,便披上浴袍,開門走了。
不久,小藝旦也匆匆地隨後追著他過來。
-----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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