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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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倩蓮即使結了婚,仍然進不了劉家的大門,不久女兒生了下來,立刻就被阿秀嬸抱走了;才剛當上媽媽,就遭遇到這樣的事,可是婆婆的命令,誰都不能反抗,永清只能遵照母親的意旨行事,他才不會想到倩蓮初為人母就與女兒分離的那種難過與不捨。
永清白天要上班,晚上很晚才會過來,有時又得回北莊,經常好幾天見不到人影,倩蓮的寂寞是難免的,只能靠自己想辦法排遣。她不想老待在家裡等候夫婿,一早就搭著公車,四處亂跑。
有一天她路過九畹町,看到一座小丘長著細嫩的青草,形狀有如一頂綠色的呢絨帽子,山頂上又有一座像城堡的建築物,由於好奇,她下車看看。
招呼站附近只有四棟低矮的平房,其中有一家冰果店。倩蓮走進冰果店,叫了一碗清冰,隨便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
冰果店的老闆是一位中年男子,臉圓圓的,有一雙細長微瞇的眼睛,雖然身材不高,但很結實。他從冰櫃裡拿出一塊沾滿了稻殼的冰塊,拿水沖了一下,就放在剉冰機上剉冰,然後在那盤剉冰上面加了些糖水和一點色素。
他端過來給她,就站在她面前跟她聊了起來。
「小姐,我聽妳說話的口氣,應該是唸過日本書吧?」
「沒錯,我唸過高女。」
「難怪妳的臺語講起來不是很順,」他改用日語說。
「我很少講臺語,現在才開始學習,」她也用流利的日語回答。
「我也唸過中學,在日本人的公司做了幾年的事。後來公司被中國人接收了,我就沒頭路了,」他又改用臺語說。
「後來你沒有再找別的公司做事?」
「沒有人要用。」
「不妨去公家機構試試。」
「試過了,進不去!都是中國人。」
「你的學歷並不低呀!應該很容易找工作。」
「時代變了,以前找工作還算容易,可是現在就難了,找工作要看學歷,我是中學畢業,他們硬說我只有初中學歷,而從中國來的應徵者,個個都是高中或者大學畢業的,他們學歷比我高很多,我只好回家開冰果店,跟公職無緣,」他說著笑了起來。
「你會不會說國語?」
「幾年前我還在山下的那所國小教書,我國語的發音不準,我怕誤人子弟,沒教多久就辭職了,」他說國語的確有點怪腔怪調。
「現在你自己開店也很好呀!」
「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開店,一天看不到幾個客人,要養活不了一家人,難。今天妳是第一個客人。」他忽然問倩蓮:「你是本地人嗎?」
「是啊!」她答道,意為他問是不是臺灣人?
他倒沒有問她住在哪裡?她知道答錯了 ,由於好奇,迫不及待地問他,山上的那座城堡是什麼?,她能不能上去看看?」
冰果店老闆愣了一下,然後笑出聲來說:「小姐,那不是城堡,那是我老爸的養牛場,現在沒有牛養了,荒廢在那邊。」
「真可惜!」
「那個地方很奇特,從這裡爬上去,斜坡不很陡,到了山頂上有一塊平臺,三面是岩石峭壁,形成了自然屏障,我老爸就看上這個地形,在前面築了一道柵門,把牛關在裡面。」
「關人也不很錯啊!」倩蓮打趣地說。
「小姐,這個村莊前幾年才抓了一大票人,抓去槍斃,妳還敢開這個玩笑。」
「那些人是在地人嗎?」
「不是,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匪諜!」
「小姐,妳可不要亂講,會惹事的。」
冰果店老闆並非要嚇唬她,當時整個臺灣的政治氣氛很詭跼,很多人得下場就是那樣。
「你的清冰很好吃,上面還有著色。」
「小姐,妳很懂得欣賞。」
「吃東西要色香味兼顧。」
「謝了。」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的風景,不曉得你能不能讓我去看那座城堡?」
「我帶妳去。」
「那你的冰果店誰來照顧?」
「就開著,不會有人來的。」
他們沿著一條小徑向上爬,路面還留著牛隻踏過的腳印,是有點高度,還好,他們一邊走路,一邊說話,不知不覺也就爬上了山頂。他把柵門推開,帶她進去。裡面到處都是野草和乾了的牛糞,但不臭。
他說:「打戰的時候家裡沒柴燒,就上山撿些牛糞回去煮飯。」
「你們這裡有沒有遭到轟炸?」
「沒有,轟炸機從天上飛過去,滿天一點一點像小蜻蜓,數都數不清,但我們一點都不害怕,還站在防空洞外面觀看。」
「你們在這裡看得見飛機轟炸總督府嗎?」
「太遠了,我們連聲音都聽不到。」
「這裡真是世外桃源。」
「本來我也覺得這個地方蠻不錯的,不過自從附近有了駐軍,治安就很不好。」
「軍人不是都關在軍營裡?難道他們會偷跑出來做壞事嗎?」
「那些大頭兵哪裡關得住,最近他們偷跑出來幹了幾件強姦案。」
「政府不管嗎?」
「管呀!管得很嚴,不曉得為什麼案子都破不了,只是軍警經常到老百姓的家裡臨檢。」
「找強姦犯,幹嘛騷擾老百姓?」
「他們說這樣做才可以保護老百姓呀!」
冰果店老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感嘆地說:「政府對我們這種唸過日本書的人很不放心。」
「不是很多人都很高興終於回歸了祖國懷抱了嗎!」
「那些人是在做白日夢,他們想當中國人,人家根本不把你看作同胞。」
「你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只要妳跟那些中國人接觸後,立刻就會看出來的!」
現在換成倩蓮說不出話來,兩人慢慢地在養牛場逛著,冰果店老闆說:「我打算把這座牧場賣掉,籌一點錢跑去日本。」
「我聽過很多人說要跑去日本。」
「是啊!有辦法的人早就走了,但我有個妹妹,還在唸書,我實在不忍心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
「她幾歲了?」
「她已經唸高三了,只剩下一個學期就畢業了。」
「你可以替她找一個好對象嫁掉,這樣,你就不必擔心她沒有人照顧了。」
「是啊!我也這樣想,可是我在籌錢,要把家產變賣掉,她可沒有嫁妝,恐怕沒有一個男人會娶她吧!」
「那也不見得,你有沒有名片?」
「我這種人哪會有名片?」
「那麼,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做施錦隆。」
「那你妹妹呢?」
「她叫做施綺弘。」
「這樣好了,我來替你仲介土地,至於你妹妹的婚事,我會託人幫她做媒,這兩件事包在我身上!」
「那就拜託妳了,請問尊姓大名?」
「你叫我劉太太好了,……」
「看妳的樣子,不像做這一行的人,如果是妳要買,我不在乎價格,看妳開價多少,我就賣給妳,」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
「過幾天我會再來,這筆生意可要留給我做啊!」
「請妳放一百個心,這種地方的土地不會有人要買的。」
他們下山的時候,路更不好走,他怕她跌倒,牽著她的手,她也大方地讓他牽著。回到了冰果店,他妹妹已經放學回來了,坐在店裡,長相跟他一模一樣,臉圓圓的,瞇瞇眼,蠻可愛的。
倩蓮坐下來跟綺弘談了很久,真是有緣,一見如故,看看時間不早了,她只好說再見,搭著公車趕回大稻埕。
2
那天晚上永清正好回來過夜,倩蓮想要告訴他,她看上了九畹町有一塊地,很想買,可是永清卻先開口說他想說的話,把她的嘴堵住了。
「這幾天我沒來看妳,是因為我忙著把新北投那家旅館重新整修過,想讓妳去那邊住。以前妳不是說過,妳很喜歡那個地方,我就把它買下來,現在妳可以去住了。」
「那時我只說了一句無心話,你竟然把它當真?」
「妳說的任何一句話,我都放在心上。」
「你真是的,」倩蓮顯得很感動。
「你該不會認為我是為了小藝旦才買的吧!」
到底小藝旦是誰?令她很錯愕,聽說過他嫖妓,以為他只是玩玩,竟然還有一個女人的影像留在他心中。顯然他心裡有鬼,無意中,說溜了嘴,她卻裝著沒聽見,很感激地說:「如果我懷疑你,那不是很不應該嗎?我相信你對我的承諾,不過你也真多情,那時你愛的人,並不是我!」
「不錯,我找思敏約會,也許那時並沒注意到妳呢!不過我第一次跟妳在一起的時候就感覺到,也許我真正愛的是妳,老天有眼,才會讓妳說出這句話提醒我。雖然瑞和罵我表錯了情,但我覺得,其實錯有錯著,終究我還是做對了一件事!」
「你真會瞎掰,我實在不相信你那時真的看上了我。我覺得愛上一個人,自己都不知道,那算哪門子的愛?倒是我對你朝思暮想,你都不知道。」
「後來我不是知道了嗎?」
「知道了有什麼用?」
「我就找妳約會呀!」
於是她就陶醉在那次在臺北車站邂逅的回憶中。
「我們第一次在一起的時候,我很興奮,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那種巧遇。」
「我也是。」
那次巧遇,兩人很投合,才會有後來的發展,現在又談起來,增加了不少情趣。這個晚上,他對她相當恩愛,讓她沒有機會說出她的願望。
然後接連好幾天,她就等在家裡,從白天等到晚上,又從晚上等到白天,都沒看到他的蹤影。
有一天他又回來了,趁他們躺在床上還未睡覺之前,她提出了想購買那座山的要求。
「想買就把它買下來。」
「我想在山頂上蓋一棟房子,」她向他解釋說。
「要蓋什麼樣的房子,我都沒意見,妳喜歡就好了。」
「真謝謝你!」
「倩蓮,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妳還謝我什麼?」
「該謝還是要謝,何況你對我這麼好!」
「妳不打算搬去新北投住嗎?」
「待我把巢築好了再說。」
第二天他告訴她說,他已經匯了一筆款到她的戶頭,隨時可以動用,讓她樂歪了。
有了那筆錢,她立刻搭公車去九畹町,跟冰果店老闆洽談購買牧場的事情,談攏了價格,馬上就簽約。
永清在財務的運用方面,給倩蓮很大的自由,他們共事期間,他已經看出她有理財能力,現在又是夫妻,完全信任她,由她自己去做決定。
要把一個荒廢的牧場變成一座可居住的花園,必須發一點功夫。倩蓮在園藝方面,的確有天分,哪個地方開魚池,哪個地方建涼亭,哪個地方做假山,她心中早有了一幅藍圖。冰果店老闆願意替她監工,請工人,不久就動工了。
倩蓮一早從大稻埕搭公車到九畹町,再走上那一段上坡路,到牧場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那時冰果店老闆已經在那裡指揮工人工作一段時間了。他們就站在一起談話,當然談的是工地的事情,她自知什麼都不懂,便很坦誠地把一切都委托給他,他遵照她的指示,確實去做,而且做得很好。
起初她在工地逗留的時間很短,後來慢慢地加長了。有時工人散工了,她還不想離開,他就陪著她。有一天他們談著臺灣的政治局勢,他很感嘆地說,國民政府來了,像他們這些受過日本教育的人都變成了抓耙仔的眼中釘,前幾年九畹町這個地方有幾個二中畢業的前輩就被抓走了,幸好他唸的中學較差,而他那個時候又在小學教書,可能因此逃過了一劫。
「有那麼恐怖嗎?」
「劉太太,我不能再瞞妳了,這座牧場原先是我父親養牛的地方,只有幾個工人住在這裡,有一天政府派了一排軍隊包圍城堡,把所有的工人都抓走了。我們的工人應該只有三個,結果抓走了十幾個。過幾天有兩個便衣人員,一高一矮,半夜來到我家,也把我父親抓走了。那天我不在家,不然我的命運也跟我父親一樣,」他說著情緒有點激動,眼睛茫然看著前面菅芒細長的葉片在風中顫抖著。
她心裡在想,這裡看不到有工寮,那十幾個人到底窩藏在什麼地方?難道他們躲到菅芒草叢中,像蛇類蟄伏著,而他父親又犯了什麼罪,為什麼也被抓走呢?
「劉太太,我不應該告訴妳這些事,不過妳早晚也會聽人家說。那時我父親被抓去哪裡,我們都無從打聽,失蹤了一年多,他被放回來了,無罪開釋,然而他回來不到一年就死了。」
這類事情經常發生,多說,人家聽都聽膩了,還會覺得厭煩(也許恐懼),但她卻耐心地聽顯得很同情他,令他非常感動。
接著他們談到求學時的種種事情,他謙虛地說:「我唸的中學是私立的,不敢跟妳公立的高女比。」
「能唸到中學已經相當不錯了,學校好壞,比來比去,實在沒有意義。」
「我們學校的確比較差,我有很多同學家境很好,喜歡玩,不把唸書當一回事。」
「那是個人的問題,即使唸了好學校,畢業不再進修,到頭來也是把所學的還給老師。」
「我看妳並不是那樣,妳是不是經常看書。」
「對我來說,看書是一種習慣,不看書覺得很難受。我在結婚以前看了很多書,以小說為主,不像我先生,他學有專長,現在做生意,確實派上用場。」
「妳先生是學什麼的。」
「他是高等商業學校畢業的。」
「哦!那麼高的學歷!」
「我先生人長得高高的,身體也很健壯,聽說,他在二中唸書的時候,是劍道和柔道的高手。幾年前,治安很壞,有四個人拿著武士刀找他尋仇,他只拿了一根棍棒,一下子就把四個人打得落花流水。我真不知道,會劍道的人有那麼厲害。」
他聽得瞪大了眼睛,在他那圓圓的臉上好像嵌了兩顆龍眼,不動了,很久才吐了一口氣說:「在這個年代,跟人家有仇可不是件好事,人家打不過你,可能還會用告密的方式來誣害你。」
「請放心,我先生跟那四個人根本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只是有點小過節,打一打就沒事了。」
「我倒擔心被打倒的那些人會記恨,只要寫一封莫須有的信告密,說妳先生是匪諜,那妳先生就完了。」
「這些人都是老實人,相信他們不會做這種事,現在他們都在我先生開的工廠裡做事,大家相處得很好。」
「妳先生一定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我真羨慕妳嫁了這麼一個好男人。」
兩人在一起工作也有半年了,各自的身世,以及經歷過的事情,大致聊得也差不多了。如果還想要談什麼文學之類的話體,以他所知的文學知識恐怕有限,因此談不起來,他們只好聊繪畫。他對繪畫倒是很感興趣,談得很開心。他說:「我在唸中學的時候,參加過校內比賽,有一位叫做藤井勇人的美術老師很欣賞我的畫,他現在已經回日本去了,我們還有連絡,他一直鼓勵我去日本學畫,我準備再過一兩個月就去找他。」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至少得等妳的山莊弄好,我才會走。」
「真難為你了,我把你綁在這裡。」
「我到日本得先看一下情況,等生活有了著落才可能去唸書,我不趕時間入學。」
「有你幫忙,做起事來,比較順手,看看這棟房子,自己也覺得很滿意。」
「劉太太,說真的,妳很有藝術天分。從我第一次帶妳到這裡看養牛場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妳具有某種其他女人無法企及鑑賞力,這裡的環境那麼髒亂,妳卻一眼就看出它美的所在。果然經過妳的精心設計,整理過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真是人間仙境。我跟妳多次的交談,發現妳對繪畫懂得很多,妳有學過畫嗎?」
「我學是學過,但學一學就放棄了。我國小五、六年級的導師是一位畫家,當年名氣很大,我從小就到他的畫室當模特兒。他喜歡畫我,每次他畫我的作品,一送出去參展,就會得獎,因此他乾脆叫我住到他的畫室裡,他想畫,隨時叫我擺姿勢。他收藏了很多畫冊,我有空就拿來翻翻,確實看了很多畫,也聽他說了很多畫家的故事,自然懂得一點皮毛。」
「可是妳懂的東西可真多,多到連我這個喜歡畫畫的人都不敢跟妳相比。妳先生是不是也很喜歡繪畫?」
「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商人,對繪畫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你對我這麼好奇啊?」她笑著問他說。
「我對妳很感興趣。」
「你說這種話很不禮貌。」
「我只是想多了解妳一點而已,」他說得很坦白。
「幹嘛了解我?」
他們坐在後院菅芒叢生的一塊大石頭上,旁邊還沒有種樹,太陽還是很烈,工人已經散工回去了,他們就喜歡在這個時候,多待一會兒,享受工作後休息的樂趣。
倩蓮告訴錦隆說,她和她先生是戀愛結婚的,犯了不少禁忌,一般人對她很不諒解,尤其她婆婆,一直不承認她這個媳婦,她一路走來,相當辛苦,但都熬過來了。她說:
「我們住在同一個小鎮,他住在街上,是有名的大地主的小兒子,當地的人都稱呼他小少爺。我是菜販的女兒,住在田莊,算是貧窮人家。兩人會在一起根本是巧合,我做夢也想不到。」
「妳長得那麼美,我看是他追妳吧!」
「北莊很小,人口也不多,到臺北唸書的學生,早上都搭同一班公車,我們是在公車上認識的。」
「你們的親事有沒有請媒婆做媒?」
「有,但被媒婆破壞了。」
「奇怪,媒婆是要撮合男女成親的,你們的好事,怎麼反而破媒婆破壞?」
「我想他母親找的媒婆心術不正,只想賺大錢,不顧道義。這位媒婆不久前才替我先生的哥哥做過媒,對象是有錢的名門閨秀,謝禮很多。她一聽到我婆婆說,要娶的媳婦是菜販的女兒,心裡早就有一千個不願意,這麼好的一個大富人家的兒子,怎麼可以娶一個非常貧窮人家的女兒,她心裡早就有一個打算,先不要讓婚事談成。她沒有去我家提親,在街上繞了一圈,隨便找幾個人聊聊,回去就說我不是好人家的女兒,低賤。」
「她為什麼要說妳這樣的壞話?」
「唉!聽說小少爺要娶親,在北莊是一件大事,就有一大堆有錢人的女兒在後頭排隊,媒婆幹嘛費那麼大的勁,去做我這門沒有謝禮的媒呢?」
「妳到底幹了什麼事,讓她說壞話?」
錦隆問得有夠魯莽,但倩蓮倒不覺得無禮,還是繼續回答他。
「我不是說過了嗎!媒婆說我低賤,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說,總之,有些事情我並不覺得怎麼樣,經過媒婆的嘴巴一說,渲染得全街的人都說我不好。」
「那些人真無聊。」
「不過我先生才不管媒婆說什麼?他就是要娶我,於是我們離開了北莊,到法院公證結婚,在大稻埕租房子住。」
他不便再問下去了,於是說:
「涼亭蓋了,魚池也挖好了,接下來要種一些樹,種什麼樹,由妳來決定。明天我過來清除這些雜草。」
「找工人做就好,何必自己動手。」
「就在這堆草叢,原先是有一棟小工寮,後來我父親被抓走了,我就放了一把火把它燒掉了。菅芒實在長得很快,才不過三、四年就長得那麼高,就把灰燼都掩蓋住了。我不想讓別人看到焚燒的遺跡,還是自己來清理好些。」
錦隆怕工人看到這裡有什麼殘留的東西,到外面亂說,又會引起檢調單位的注意。
而倩蓮聽了這裡所發生的事情,也感到非常恐怖,於是跟著他,默默地走出山莊,把新做的大門關上,然後慢慢地走下山去。
「上次妳說要幫我妹妹做媒,不曉得有沒有找到適當的人家?」
「對不起,我倒忘了這件事。」
「不急,她還年輕,可以再拖幾年。」
「我會把它放在心上的,請你放心。不過女孩子還是趁年輕嫁掉好些,婚事稍微一拖,青春很快就過去了,要找一個合適的對象,恐怕就難了。」
「我是有這個顧慮。」
「男孩子也是一樣啊!那你自己也該找個伴,這樣才可以把心安定下來。」
「問題是我還不能結婚,結婚了之後會有拖累。」
「你不打算把你妹妹一起帶去日本嗎?」
「我不能讓她冒這個險,到了日本,我還想唸書,生活恐怕不好過。」
「那這樣好了,她暫時留在這裡,由我來照顧。等她高中畢業,再去我先生的公司做事。」
「我很感謝妳這番好意。」
「不要這樣說,我們是有緣的了。」
「是啊!」
「不過這些日子我也麻煩你很多,真辛苦你了,等房子蓋好了,你妹妹就住到我家來。我想把小女兒帶回來,她可以幫我照顧。」
「這樣最好,我並不喜歡她去公司上班。」
他們回到冰果店,他妹妹已經放學回來了,坐在冰果店裡發呆,看到他們進來,趕快站起來迎接,於是三個人就坐下來聊天。不久天就暗了下來。他妹妹說:「劉太太,天太黑了,妳還是留下來過夜,不然回到家,恐怕太晚了。」
「不行,我先生在家,他會擔心我跑去哪裡,」她說著便站了起來,走出冰果店。他也跟著出來,陪她過馬路,到對面的招呼站等車。
「要不要我送妳到臺北車站,妳再自己轉車回大稻埕,」他說著看公車來,就跟著她上車。
3
到了七月,房子已經蓋好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是美化環境,哪些地方要種花,哪些地方要種樹,哪些地方要挖魚池,哪些地方要建涼亭,都由倩蓮自己規劃,親自監工。前院的雜草清除完了之後,錦隆便叫工人暫時不必來。其實整個戶外工程還未開始,後院還有一大片曠地長滿了菅芒,需要更多的人力去整理,但他說他要自己來,反正不急著完工;倩蓮也就由他了。
有一天錦隆工作得很晚,倩蓮覺得回去細姨街,路途遙遠,而且來回奔波,浪費了很多時間,因此她就決定在工地過夜。
傍晚天氣很熱,她沒蓋被就睡在樓上臥房的地毯上,到了凌晨,天氣突然變得很冷,她冷得醒了過來,身體一直發抖,只好起來做運動,暖身。
她從樓上走廊的一端,跑樓梯下樓,又從樓下的另一端,跑樓梯上樓,連續跑了幾圈,身體覺得暖和了一點,但還是抵擋不住奇寒,她跑得很累,正想停下來的時候,卻看到有一個黑影,從她要跑下樓的那端,爬樓梯走上來,她立刻認出那是錦隆,但她還是大聲叫喊:「誰呀!」
「是我,劉太太。」
彼此都發出聲音,方便辨認對方確實的身分,她便站在樓梯口,等他上來,立刻接過他懷裡抱的棉被。
「外面很冷,你還特地跑上山來,」她感激地說著,向他謝了又謝。
「山上的氣溫不比平地,到了凌晨,會變得很冷,我看妳穿的是夏天衣服,怕禦不了寒冷。」
「真是謝謝了。」
「妳自己保重!沒事了,我就下山去啦!」他說完,才轉身過去,就被她喊住了。「施先生,再過兩、三個鐘頭天就亮了,你還是留下來陪我。」
錦隆順著她的意,跟她走進臥房,脫掉較厚的外衣,一起坐在地毯上,背靠著牆,把棉被蓋在身上
「沒想到凌晨天氣會變得這樣冷,」她說。
「以前不會這樣,現在天氣變了很多。」
「明天會不會下雨?」
「希望不會,不過下雨也沒關係,我已經叫工人不要來了,後院那堆垃圾,我本來就準備自己來清理。」
「你在那裡到底藏了什麼東西?」
「沒有啊!我怕以前那些人留下來的東西,沒有燒乾淨,等我清理好了之後,再跟妳說。」
倩蓮穿的衣服很單薄,蓋著棉被還是覺得冷,於是錦隆建議她躺下來,由他抱著取暖。
由於屋子週圍都沒有樹,黎明太陽昇起的時候,他們都沒聽到鳥叫聲,一切安靜得有如在密室裡。溫度逐漸上升,睡夢中的人終於感到熱而醒過來。他先半躺著,手肘托著腮,側身看著她,然後俯下身去吻著她的臉,接著脫掉僵硬的襯衫和礙事的長褲,開始撫摸著她的身體。然後把她的內褲也脫掉了,自己則只穿著內衣,把棉被當墊被,就在上面翻騰起舞,時間過得很快,等他們累了,又睡了,醒來的時候,她先起來,走到窗口看外面的景色,藍色的天空非常耀眼,後院仍然是一片雜草,她回頭看到他一身淺黃色的胴體,光潔而明亮,像一座銅鑄著雕像豎立著。他好像想過來靠近她,但不敢動,兩人相對地看了很久,一直到形體模糊起來,然後各自默默地穿上衣服,才一起走出屋外,這時一彎月眉已經掛在山頭。
回到山下的冰果店,綺弘看到他們,便衝著錦隆說:「哥哥,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你不餓,劉太太可會餓啊!」
「我們早上起來,就一直忙到現在。」
「可是……」
倩蓮趕快說:
「昨晚天氣太冷了,我一夜沒睡,等太陽升上來,氣溫回升,我才睡著,沒想到一睡就睡到傍晚。我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看到施先生還在工作,我叫他該休息了,他才停下來陪我一起下山,」倩蓮解釋說。
接著錦隆對他妹妹說:「除草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但我習慣把事情做到一個坎站才會停下來。我一邊除草,也一邊等劉太太從屋子裡出來,我怕她一個人又待在那邊過夜危險。」
綺弘沒多說話,走進廚房,用托盤端了兩碗麵出來,一碗給倩蓮,一碗給錦隆。
忽然錦隆對他妹妹說:「綺弘,劉太太想要幫妳介紹男朋友。」
綺弘不置可否,顯得有點害羞。
倩蓮說得很坦白:「妳哥哥說得太早了一點,我可還沒物色到好對象!」
「他總是恨不得立刻把我嫁掉,」綺弘埋怨說。
「不要這樣說,妳哥哥疼妳,才會把妳的婚事放在心上,妳高中都快要畢業了,也應該找個歸宿。」
「他自己的生活都管不好,還想管別人。」
錦隆說得很懇切地說:「幫妳找一位好夫婿是我的責任,也是老爸的期待。」
可是綺弘聽不下去,轉過頭對倩蓮說:「劉太太,我哥哥說的這些話,誰會相信?我老爸死的時候,我還再念小學,他會想到我得婚事嗎?」
「那麼,換一個話題。劉太太想介紹妳去她先生的公司做事,妳要不要去?」
錦隆說話的口氣有點像在命令,立刻遭到綺弘的拒絕。
「我不去。」
「這是好個機會,妳竟然不去?」
錦隆有點失望。
「我不想當工人,」綺弘堅決地說。
倩蓮叫錦隆閉嘴,坐到綺弘的旁邊,用盡好話安慰她。同時綺弘也把她的疑慮說了出來,她恨她哥哥為了要去日本,把全部家產都變賣掉了,丟她一個人在這裡無依無靠,她非常恐慌。
倩蓮安慰她說:「妳把我當作姊姊。妳哥哥去了日本,妳就搬到山上住,我家裡除了我先生之外,還有一個小女兒,我需要有一位像妳這樣的妹妹陪伴,妳也可以幫我照顧孩子。」
聽了這番話,這位憂心重重的少女把臉埋進了倩蓮的懷裡,痛哭失聲。
錦隆實在也很難過,把他那一碗未吃完的麵收到廚房,然後躲進臥房,再也沒出來。
倩蓮說:「綺弘,我得回去了,明天我會再來,等山莊弄好了,我們相處的時間會更多,不要再跟妳哥哥嘔氣。」
倩蓮並沒吃她那碗麵,便站了起來想離去,綺弘也忘了要她吃完再走,只是擔心天黑了,她一個人過馬路不安全,堅持要陪,於是陪她過了馬路,又站在招呼站跟她聊到公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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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蓮一心只為了施家兄妹鬧彆扭而擔心,在車上,她根本都沒想到她自己的事,到了臺北火車站,還得轉一次公車,等了很久,公車一輛一輛來了,又一輛一輛走了,卻不是她要搭的路線,看看很晚了,她開始緊張起來。
也許昨天晚上她先生回來過,看她不在家,很不高興。所以,她必須先想出一個昨晚沒回家而今天又晚歸的理由,可是她心很亂,要搭的公車終於來了,還是沒想出一個好的說詞。
公車上的乘客很多,沒有位子坐,她只好站著跟別人一起擠,又得提防被人家吃豆腐,根本沒時間去想要緊的事,等她下了車之後,沒走多久就到家了,腦海裡還是一片空白。然而到了門口,並沒有看到有她先生的小轎車停放,而屋子裡也沒有看到燈亮,她鬆了一口氣,沒想到當她開門走進去,打開燈,卻赫然發現她先生坐在沙發上,兩眼瞪著她,嚇了她一大跳。她心虛,想要壯膽,搶先開口說:
「怎麼不開燈?」
「我很早就回來了,坐在這裡等妳,大概是睡著了。」
她知道他並沒有說實話,倘若真的睡著了,怎麼可能兩眼睜得那麼大,而且炯炯有神,還好,看起來,沒有怒意。
「今天怎麼沒有開車回來?」
「最近應酬多,經常喝醉酒,開車危險,我都叫阿成接送。」
「你有私人的司機當然叫他開,不然請他幹嘛。」
「公事當然由他開車,但私事我就不好叫他。今天我沒應酬,早一點下班,是搭公車來的,想帶妳去城內逛逛,很久沒陪妳在外面吃餐廳了。」
「先洗個澡,再出去,我去燒水。」
幸好她先生看到她回來,喜孜孜的,什麼都沒問,她就裝得跟平常一樣,邀他一起洗澡。她在浴缸裡讓他做了一些他喜歡做的事,讓他滿足地泡在溫水裡,很久才起來。
倩蓮本來就長得很秀氣,經過打扮顯得更高雅,讓永清帶出去外面亮相,很有面子。他們坐三輪車經過第一劇場的時候,看到看板上在演《金色夜叉》,她說:「我很想看這齣戲。」
「妳不是已經看過小說了嗎?」
「是啊!所以我才想去看。」
「我們吃過飯後,再走回來看。」
「不行啦!你不是說要去城內用餐嗎?哪有那麼多時間來來回回。」
「我是說妳想看電影的話,我們就去看電影,不一定去城內吃東西。」
「我還是想去城內逛逛,已經很久沒去那邊啦!」
「那我們先去城內用餐,西門町有很多電影院,或許也在上演這個片子。」
「還是去城內好了,看不看電影倒在其次,有時間的話再說。」
他們在西門町下車,到商店街逛了一圈,然後在成都路找了一家餐廳,叫了兩份簡餐,就吃了起來。
結婚之後,永清不再愛獻,倩蓮也不喜歡他在她身上多花錢,彼此就很平實地過著相親相愛的生活,不必刻意去討好對方。
「房子蓋得怎麼樣了?」他忽然問道。
「早就蓋好了,現在開始弄週圍的景觀,哪一天你上山去看一看,也許可以幫我出點主意。」
「那是妳的創作,我最好不要插手,等全部弄好了,我就跟妳搬過去住。」
「好,一言為定。」
倩蓮怕永清只是嘴巴說說,不一定會跟她一起住。她還說要請阿秀嬸和阿娟一起搬過來住,但永清知道倩蓮的孝心根本感動不了阿秀嬸,而阿娟就像跟屁蟲,阿秀嬸住哪邊,她就住哪邊,所以,他只是笑一笑,並沒說好或不好。其實倩蓮自己也明白,阿秀嬸和阿娟這兩位她一直很畏懼的人,不可能因為她釋出善意,就跟她的關係好了起來。
他們在西門町用過餐過後,時候已經不早了,還是決定回延平北路的第一劇場,看晚場電影,等電影散場,用走的散步回家就可以了。
等電影散場,他們回到家已經午夜後一、兩點了,兩人都很累,沒多說話就上床睡覺。
第二天阿成一早就開車來載永清去上班,倩蓮來不及起床弄早餐,她又睡到過午,才起床,草草吃了一點東西,就趕去延平北路的服裝店,買了一件短袖圓領花布的洋裝,想送給綺紅,然後再走到臺北車站搭公車,到達九畹町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四點了。
她又在冰果店跟綺弘談了很久,才用跑的跑上山去。到了圍牆外面的平臺,她已經滿頭大汗,心想要見到錦隆之前,還是先整飾一下儀容,走進圍牆裡面,她想先找個有水的地方洗臉。
水龍頭是在屋子後面,她便從屋子旁邊繞了過去,卻看到錦隆脫光了衣服在那邊沖洗身體,她想躲開他的視線,但附近沒有屏障,她一現身,立刻就被他看到了。
她只好硬著頭往前走。
「妳現在才來啊?」
「昨晚我睡晚了,早上起不來。」
「我已經把那片菅芒草叢弄掉了一部分,被葉子割得全身是傷,癢癢的,只好用水沖一沖。」他說著把一桶水從頭頂淋了下來,水從披在額頭的髮綹如細線般地流下來,流進眼眶,他一隻手提著水桶,只好用另一隻沒拿東西的手揉擦眼睛。
「不要用手揉眼睛,這樣會把眼睛弄瞎的。」
她走過去,用她的衣袖輕輕地擦著他眼眶週圍的水滴,然後把他披在額頭的髮綹往後撇過去,再擦拭他的臉龐。
他的手還是高舉著水桶,睜開眼睛對著她微笑,表示感激與謝意。
她看到他手肘有一條一條細細長長的紅色絲狀的傷痕,是被菅芒葉子割到的。她說:「你手肘還在流血。」
他把水桶放在地上,轉過手肘的另一面看一看,然後對她說:「沒關係,水乾了,血就凝起來。」
她本來想用衣襟幫他把血跡擦掉,卻被他阻止了,「不要擦,擦了會再流。」
他的皮膚光滑細嫩,她摸起來覺得很舒服。
然而她還是擔心他被割到的地方,待會兒會慢慢地紅腫起來,問他說:「家裡有沒有藥膏?我看你趕快回去塗一塗,比較安全。」
「不必啦!太陽曬一曬就好了。來,我看妳滿臉都是汗,連衣服都濕了,要不要把衣服脫下來,也沖洗一下身體。」
她毫不猶豫就把衣服脫了下來,靠了過去,站在他的旁邊。他替她裝了一桶水,提起來,準備從頭頂淋下去,她卻阻止他說:「不要這樣,我頭髮濕了很麻煩。」於是他從她背部肩膀倒了下去,一陣冰冷的感覺從脊椎透入體內,她說:「好涼哦!」
「妳大概沒有這樣沖過,我唸中學的時候,住在學生宿舍,每天都得洗冷水澡,就是這樣沖的。」
「難道連冬天都這樣洗嗎?」
「我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冷。日本教育就這樣。記得到了戰爭末期,即使天氣再冷,我們早上一大早就得起來集合,大家赤著背,下體只遮了一條很窄的布條,在操場跑步。」
「我先生說過乃木大將就這樣訓練他兩個兒子,教他們在下雪的時候,赤著背,在戶外練柔道。」
「日本人說,這樣可以訓練一個人的體魄。」
「感冒了怎麼辦?」
「才不管呢?」
「是不是死了就算了!」
「當然死了就算了,他們的目的是要訓練砲灰,像乃木大將的兩個兒子,就在日俄戰爭打頭陣,帶領敢死隊,戰死沙場。」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蹲下去裝水,等水桶水滿了,他又提起來要從她胸部倒下去。她又大叫著說:「不要這樣,讓我自己來。」
錦隆卻不聽話,故意將滿桶的水往她身上潑,連她的頭髮都弄濕了,她大叫說:「你怎麼這樣子!叫你不要弄濕我的頭髮,你是故意的。」
當然他是故意的,又去裝水,她便過去搶他的水桶,但沒搶到,她便動手打他,他就提著水桶跑了,又把半桶水向她身體潑了過去。
她真的生氣了,跑去追他,他溜得快,把水桶一丟,轉身就跑,然後跑了一段距離,又停下來,作些醜態招惹她,等她追上去,他又跑掉了。
他的身手矯健,她怎麼追都追不上,但在追逐的過程中,她氣卻消了,變成了在玩遊戲,跑一跑,覺得蠻好玩的。最後他跑到一塊大石頭前面,站住了,等著她追過來,突然把她抱了起來。
她立刻雙腳盤著他,雙手吊著他的脖子,開始接吻起來。
由於他身材並不是很壯碩,她這樣掛著,站久了很吃力,便把背斜靠在大石頭,盡力撐著,仍然覺得雙腳無力,漸漸地,背摩擦著石頭,滑了下去,最後坐在地上。
但他們還是抱著,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背部被太陽曬得有點刺痛,腹部也覺得有熱流在翻騰,終於聽他叫出她的名字來:「倩蓮。」
「嗯!」
「太陽已經西斜了,氣溫很快就會降下來,我們是不是該起來了。」
「再等一會兒,我們這樣抱著感覺很好。」
「不過我們該起來穿點衣服,要抱再去屋子裡面抱。」
「錦隆。」
四週的景色已經顯得昏黃而模糊,他們兩人一起走到水龍頭的地方,再洗一次身體。
她發現他的背部擦傷而流著血。她幫他沖洗乾淨,摸摸傷痕,疼惜地問道:「會不會痛?」
「還好啦!沒事。」
沒有毛巾,身體濕著,他們沒有立刻穿上衣服。屋子外面還是很熱,不過有點風。
「我們到裡面去,站在外面會著涼。」
他們各自拿著自己的衣服,走進屋子裡面去,到樓上的臥房,把衣服丟在棉被上,兩人站在窗口,觀賞著還未整頓好的後院,白色的菅芒花穗正在風中搖曳,然後漸漸地隨著日落而隱沒在黑暗之中。
「你把草叢中的東西都清理掉了沒有?」
「已經沒有東西殘留下來了,以前一把火把所有的東西都燒光,現在只剩下一些灰燼,早上我把那些灰燼拿去別的地方用土埋掉了。」
倩蓮相信錦隆做事很謹慎,不會留下任何東西讓她受到牽連,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
晚上氣溫一下子就降了很多,他們穿的衣服都很單薄,兩人就靠著牆壁,面對窗,坐了下來,把棉被蓋在身上取暖。彼此沉默了很久,終於他說:
「倩蓮,我這樣叫妳名字,妳在乎嗎!」
「有什麼關係!直接叫我的名字聽起來比較親切。」
「剛才我也聽到妳叫我名字,令我很感動,難道我真的跟妳在一起嗎?還是我在做夢?」
「你可以用手摸摸我的身體,看你是不是在做夢?」
他用手撫摸著她的赤裸的身體,令她感覺他那熱切的愛意,於是她躺了下來,讓他壓在身上,接著他漸漸地忍不住猛然搖撼了一陣子,然後就抱著她不動了。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他的呼吸漸漸地平穩下來,他的心跳也漸漸地趨於規律,而她覺得他整個人,好像就要融入她的體內,心貼著心,就連同思想也變得很一致,兩人做著同一個夢。
然而她確實被他壓得太久了,四肢有點麻木,只好把身體扭動了一下,他就把身體翻轉過來,仰躺著。
她坐了起來,低下頭,輕吻了他的嘴,接著他也坐了起來,肩並肩,如同他們剛進入這間房間的時候那樣,背靠著牆壁,面對著窗,坐著。今晚沒有月光,外面一片漆黑。
他們仍然沒出聲,又坐了一會兒,於是她說:
「我該走了。」
「是的,妳該走了,太晚回去不好。」
「明天我們還可以見面。」
兩人摸黑找著衣服,很快就穿上,然後手牽手,小心翼翼地下樓,走出屋子,外面反而明亮多了。
回到了冰果店,綺弘已經煮好了飯,想留倩蓮下來用餐,但錦隆卻說:「太晚了,還是讓劉太太回去,她先生可能等著她吃飯。」
於是綺弘送倩蓮過馬路,很感激地對倩蓮說:「昨天晚上我想了一整夜,終於想通了。我哥哥非離開臺灣不可,他不走很危險,他有沒有跟妳說我們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跟我提到牧場工人被抓的事,令尊也受到牽連,被抓去關了八個多月,後來無罪開釋,放了回來。」
「其實我父親是死在監獄裡的。」
倩蓮感到很驚訝,竟然錦隆騙了她,不過她跟他的關係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他騙她,是有隱衷的。她想到倘若她被牽連,恐怕依政府的連坐法,永清也一定會被牽累到,但她想到錦隆的處境和綺弘的無奈,還是管不了這些,非挺身出來保護他們不可。
「在外面,我們不要多說。」
「是的,倩蓮姊姊。」
「等我搬過來,妳就跟我住在一起,我先生人很好,相信他一定會喜歡妳的。好了,公車來了,妳自己要保重,待會兒過馬路也要小心。」
「明天見。」
「明天見。」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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