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7日 星期一

019 定情後


定情後


1  


  從那天開始,永清有空就會去葉厝找倩蓮,難免會遇到葉家的人,起初他有點難為情,不過碰過幾次面後,他也就漸漸地習以為常了。

  白天永清要上班,下班後,才去找倩蓮過夜,但家裡有阿秀嬸和阿娟,不敢天天去。有一天他興沖沖地走去葉厝,倩蓮不在房間。阿仁嫂說她去畫室。他聽了有點納悶,說是嫉妒,確實有那麼一點點,但她並非他包養她,沒有權力限制她不能去找別人,何況她是去探望她的恩師,這也是應該的。

  阿仁嫂看他臉色露出不悅,不敢多說話,就讓他離開了。

  晚上永清睡覺的時候,老想著倩蓮,明知她跟郭欽亮有染,卻難以割捨,換一句話說,情絲難斷,整晚想東想西,沒睡好。第二天起床,頭還是昏昏的,走進銀行的小房間才坐下來,就趴在辦公桌上睡了,不久聽到有人在敲門。

  「進來。」

  門開了,進來的竟然是倩蓮,永清看她滿臉愧疚,欲言又止,本來想好要說些絕情的話,突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站起來,把門關上,然後叫她坐到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和顏悅色地對她說:「昨天我去找妳,卻沒找到。」

  「我知道,阿仁嫂跟我說了,說你很生氣。」

  「哪有,我站在稻埕上跟她聊了很久。」

  「請原諒,我去畫室,晚了一點回來。」

  「有什麼好原諒的,妳去畫室是妳的自由,我總不能叫妳整天待在家裡。」

  「今晚你會來嗎?」她急著問道。

  永清說:「會,」倩蓮就站起來,準備離去。

  「坐下,我們再聊一聊。」

  他們就在小房間裡聊了很久。出來的時候,他跟在她後面,走出櫃臺,銀行裡的職員都轉過頭來看,只是沒有人像以前那樣大聲小叫而已。

  下班後,永清不想耽誤時間,逕自往街尾的方向走,經過張記布莊的時候,卻被阿財哥叫了進去。

  「親家大人,有什麼事嗎?」永清問道。

  「事情倒是沒有,不過我想提醒你,雖說都林鐵工廠的本金都還清了,但你忘了,還有兩個月的利息沒有給我。」

  「開會的時候,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利息不管,只還本金?」

  「那時大家怕連本無歸,只要拿到一點錢就可以了結,現在你既然有能力還錢,本金拿了,當然還想要點利息。」

  「沒這個道理,協議書上寫的清清楚楚,白紙黑字,每個債權人都蓋了章,我是按照協議行事的,況且我又不是債務人。」

  「你怎麼不是債務人,兄債弟還。」

  「那我也可以說,女婿的債務,丈人要還。」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如果劉阿舍在,決不會像你這樣說話,他一定會連本帶利還得乾乾淨淨。」

  「我老爸死的時候我很小,據我知道,他從來不欠人家錢,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像我這樣做?利息的事,不要再說了,我有事,沒有時間跟你扯下去。」

  永清說話很不客氣,掉頭就走了。時間耽誤了一些,怕又見不到倩蓮,走得很快,可是要到街尾的時候,又遠遠地看到阿燦蹲在路邊修理腳踏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

  阿燦看到他,突然站了起來,向他打招呼。

  「小少爺,難得到街尾來。」

  永清停了下來,心裡還是怕怕的,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跟阿燦握手,但阿燦手髒,在身上穿的衣服擦一擦,又拿到前面看一看,笑著說:「手太髒了,不好意思跟你握手,」還是不敢伸出手來。

  「生意還好嗎?」

  「不好啦!快沒飯吃了。」

  「不會吧!技術好,不怕沒有人找你修車。」

  「那可不見得,我好幾個修車的朋友都閒在家哩,快餓死了。」

  永清急著想離開,不得不應付阿燦,嘴巴在說話,心裡卻想著倩蓮。不管阿燦說什麼,他只應一聲,「嗯,」自己也不曉得他在說什麼?

  阿燦一直纏著他,不讓他走。

  「小少爺,我有幾個朋友以前都在都林鐵工廠做過事,他們希望讓他們再回去工作。」

  「都林鐵工廠不是我開的,我管不了這檔事,無法幫你忙。」

  「小少爺,你只是不肯幫忙而已,大家都知道,既然你能替大少爺還債,也只有你能讓都林鐵工廠復工,請你幫幫我幾個朋友有工作,求求你,看在我們是老同學的份上,開開恩吧!」

  我哥哥學機械,開鐵工廠,搞成這個樣子,「我學商的,不懂機械,我替他還債是不得已的事,千萬不要在把我拖下水,我並不想再替他開工廠。難道你還要我把我老爸留下來的田產全都賣掉不成?你叫你的朋友另外找工作。」

  「我不是這個意思。目前康林鐵工廠還在,廠房、機器都是現成的,只要你把舊員工找回來就可以動工了。你不必擔心不懂機械,工廠的事交由葉厝的董小姐管理就好了,她非常能幹,只要請她回來,萬事OK。」

  阿燦口才怎麼變得那麼好,說得令永清有點心動。

  「好吧!我們改天再談。」

  「小少爺,能不能馬上給我一個答案?」

  「我有急事,明天下午三點你來銀行一趟,我們再談,我走了。」永清說著匆匆地走向蹤貫道路。

  倩蓮在葉厝等了很久,未見永清到來,心很急,又不敢亂跑,懶懶地躺在床上假寐;他進來,竟然她都沒察覺到,等她轉過身來,才看到一個黑影站在床前,的確令她嚇了一跳。

  「是你!」她說著坐了起來,「怎麼這麼晚才來?」

  「我在街上碰到了阿燦,就站在他家門口聊了一會兒。」

  「你怎麼敢走街道,不怕他暗算。」

  「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我們又沒什麼深仇大恨,怕他什麼?」

  「不過你還是小心為妙。」

  「放心。」

  她起床高興地對他說:「我去炒一盤菜,把一鍋人蔘雞溫熱,你就可以吃了。」

  她到隔壁房間去煮東西,他跟在旁邊。

  「阿燦叫我去接管康林鐵工廠。」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讓康林鐵工廠就這樣倒了,實在可惜。」

  「妳是不是還很想上班?」

  「當然,我能有工作,比待在家裡好多了。」

  「如果要讓都林鐵工廠復工,又得投進去很多資金,我恐怕又得賣掉田產。」

  「阿舅肯嗎?」

  「阿舅離開了北莊,就很少管我們劉家的事。這次我賣掉一半田產替我哥哥還債,阿舅並沒有說話,我想我再把一半田產賣掉,他大概不會說話。」

  「目前阿舅生活還好吧?」

  「妳放心,他這個人很會享受生活,我去他那邊看過他幾次,養了一個小老婆,年紀很輕,有人照顧,過的很甜蜜。」

  倩蓮把那鍋溫熱的人蔘雞端到桌上,再把雞塊和湯舀在一個小碗裡,遞給他吃。

  「說起來很可笑,阿燦叫人拿武士刀來殺我,現在他卻替那些人求我給他們飯吃。我在想,等他們肚子填飽了之後,會不會又想拿槍來幹掉我。」

  「你不要把那些人看得那麼壞,他們都是老實人,我不曉得那天他們怎麼會去幹這種事?不過,聽說你不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了嗎?」

  說到戰績,他很得意,還自我吹噓說:「我在二中的時候,練過柔道和劍道,經常去校外比賽,都得到冠軍。」

  「原來你是柔道和劍道的高手,我們怎麼都不知道。」

  「報紙有登,只是妳們都沒有注意到。」

  「我對你真的要刮目相看了。」

  「聽阿燦說話,我最高興的是他一直稱讚妳,妳在鐵工廠到底幹了什令人稱讚的好事?」

  「我只管管內務而已,後來大少爺不管事,整天跟朋友去酒家,我只好把他該做的事挑起來做,派工作,調度資金,跑三點半,我不是經常去銀行找你嗎?員工都說我是他們的地下老闆。不過阿燦不是我們的員工,他怎麼會知道我在做什麼呢?」

  「大概員工傳出來的,妳很出名。」

  她炒了一盤竹筍炒肉絲和一盤四季豆,兩人吃過了之後,又回到隔壁房間,沒再多說話,就熄了燈,躺下來睡了。

 

2

   第二天早上,永清從葉厝回來,當他穿過中庭的時候,看到阿秀嬸坐在樓下後落的堂奧數唸珠,他恭敬地向他母親道個安,便坐在她的旁邊。阿秀嬸把手放下來,手指還在撥著唸珠,嘴巴卻對永清說話。現在都林鐵工廠的債務還清了,應該讓宗榮知道,她說:「永清,你住過臺南,看有沒有朋友能夠幫忙打聽宗榮的下落,至少放一點風聲,讓他知道他已經沒有債務了,可以放心回來。」

  「那我去登報尋人。」

  「千萬不能這樣做,這樣做,好像把你哥哥當作罪犯看待,對我們劉家也不好。」

  「我沒有這個意思。」

  永清從小說什麼話,阿秀嬸都往壞處想,不過這次還好,並沒有被他母親罵。

  「現在家裡已經不會再有人來騷擾了,宗榮不在家,思敏就住到娘家,但怕北莊人說話,不能老待在娘家,阿秀嬸叫永清去把她接回來。

  接到母親的命令,永清很樂,便銜命過街去張記布莊。

  阿財哥在店裡,看到永清進來,臉很臭,問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阿秀嬸要我來接思敏回去。」

  阿財哥覺得這個傢伙真不懂規矩,哥哥的妻子竟然直呼名字。「我女兒還沒起床。」

  「我進去裡面看看。」

  「我說我女兒還在睡覺,你聽見沒有?」

  永清早就看到思敏站在後落的門口向他打招呼,阿財哥也看到了,就是不讓他進去。

  「阿財哥,我來過了,思敏要不要回去,就看她自己了,我要去上班啦!」

  走進銀行,他才想到,今天下午三點阿燦要來找他,然而一談,就不曉得要談到幾點?最好再去葉厝告訴倩蓮,晚上不用等他,免得像前天,見不到人而疑神疑鬼。

  永清經過張記布莊的時候,聽到阿財哥對阿財嫂大聲呵斥,不曉得店裡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沒心去管張家的事,匆匆地趕去葉厝。到了葉厝,他走進房間,看到倩蓮還躺在床上睡覺。他笑著說:「懶鬼,日頭曬屁股了,還不起來。」

  「你怎麼又回來了?」她又驚又喜地問道。

  「想看看妳是不是又跑去畫室找郭欽亮?」他只是開個玩笑,卻惹得她很生氣。

  「你這個人疑心太重!」

  他這下子可慘了,一句無意的話,又得費一番唇舌去安撫她,乾脆又躺了下來,抱著她,甜言蜜語,討她歡心,終於她氣消了。她說:「把西裝脫下來。」

  他坐了起來,開始脫衣服,同時對她說:「我不能久留。」

  「那你跑來這裡幹什麼?」

  「我有件事想告訴妳?」

  「有什麼重大事情?」

  「今晚我有約,怕不能來。」

  「也真是的!你就為了這件事跑一趟,」其實她心裡很樂,他還掛念她。

  「我怕你空等啊!」

  「你不能來,我就躺在床上做夢,想你,」她特別強調「想你」。

  「既然你那麼愛做夢,以後妳就在夢裡跟我見面,用不著叫我跑來這裡!」

  「不過我還是喜歡看到你本人,像我剛才就夢到你會再來,果然你真的來了。」

  「到底妳說的是真是假,夢有那麼靈嗎?」

  「我做的夢經常都會成真!」

  「好吧!那就讓妳去做夢吧!我要回去啦!」

  永清並沒有離開這裡,只是嘴巴說,心裡覺得難得跑一趟,至少再待一會兒,於是他就躺下來,然而一躺就起不來了。中午起來吃飯,飯後覺得愛睏,又休息一會兒,到了下午三點,不得不起來,才匆匆地離去,趕回銀行赴約。

 下午六點左右,銀行裡的職員都走光了,只剩下黃副理一個人還在工作。他問道:「你還在忙啊!」

  「最近出入帳比較多,人手不夠,我怕弄錯了不好,多花一點時間校對一下。」

  「缺人就多請一個人來,你做這種工作,大材小用。」

  「沒關係,再過半個鐘頭,我就可以全部校對完了。」

  永清站在銀行門口,看了一會兒,沒見到阿燦,他想阿燦大概不會來了,便往張記布莊走過去,想再去接思敏回家。他才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阿燦。

  「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我下午三點就來這裡了,站在外面不敢進去。」

  「我怎麼沒看到你,我是下午三點多才來銀行,我應該在裡面。」他撒了謊,沒又那麼早趕到銀行。

  「我看你走過來,不敢正面去迎接你,躲在戶庭腳的柱子後面,我想等你下班出來才見你。」

  「老同學,還客氣什麼?你這樣足足等了三個鐘頭。」

  「沒關係。」

  「好吧!那我們去對面阿丁叔的酒樓,我請你喝酒,」永清把手搭在阿燦的肩上,橫過了街道。那時阿丁叔的女兒正在麵攤切豬肝連,忽然停下手來,看著他們在一起,傻了眼,不曉得兩人到底在演什麼戲?

  上了酒樓,阿丁叔笑著迎接他們,卻對阿燦狠狠地數落了一番:「你真的給天借膽,竟敢拿武士刀來殺小少爺。」

  「阿丁叔,下次我不敢啦!」阿燦哀求說。

  「還有下一次嗎?那天我應該當場把你劈成兩半。」

  「對不起!阿丁叔,是我太貪,觸犯了小少爺,請饒了我吧!」

  永清看阿燦怕得發抖,便對阿丁叔說:「阿燦是我小學同學,我們從小就在一起打打鬧鬧,長大了玩一下真刀真槍也蠻好有趣的!」

  「有趣?那可要玩命的。」

  「我露一手給他看看。」

  阿丁叔警告阿燦說:「小少爺可是劍道六段高手,那天他真的一刀砍下去,你早就沒命了。」

  「是,是,」阿燦謙卑地說。

  「阿丁叔,不要再嚇唬他了,我們老同學難得在一起,請幫我煮幾道菜,讓我們敘敘舊。」然後對阿燦說:「坐下來,阿丁叔只是嘴巴說說罷了,不會對你怎麼樣。」

  接著阿丁叔就在廚房裡大聲吆喝,叫廚師做這個做那個。而阿燦滿臉惶恐,對永清一再道歉說:「小少爺,其實不是我想拿你家的東西,鄰居說都林鐵工廠關門了,欠他們的工資都沒給,叫我幫他們去拿點東西抵償。」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好漢做事好漢擔,你到我家拿東西是事實,我把你抓起來送去派出所,說你是強盜,你就是強盜,你怎麼說都也沒用,沒有人會聽你說的,不過我相信你就是了。這次是你主動要跟我談康林鐵工廠復工的事,還是有人叫你來找我的?」

  「是我鄰居說,你是我小學同學,好講話,但我也跟他們說過,我跟你對殺過,怕已經埋下了仇恨,我實在不敢來見你,但他們才不管啦!非把我推出來替他們說情不可。」

  「那你說康林鐵工廠怎麼復工?你是不是早就有個計劃嗎?」

  「其實我什麼都沒想過,只是他們怎麼說,我就照他們的話說出來而已。」

  「阿燦啊!『你作業沒有寫,竟敢來上學,』難怪老師會打你!」

  這是鈴木老師的名言,永清引用它來取笑阿燦。

  「小少爺,鈴木老師是這樣提醒過我,但他可沒打過我啊!」

  「我看你是被鈴木老師打到忘了,每次我們兩人打架,鈴木老師只懲罰你,你還說鈴木老師不曾打過你。」

  「不過鈴木老師打我是對我好。」

  「是啊!」

  「我很想念他。」

  「聽說他去南洋戰死了。」

  「你知道鈴木老師跟葉老師的事嗎?」

  「不清楚。」

  「鈴木老師要去當兵的時候,葉老師已經懷孕了,阿壽伯怕家醜外揚,趕快隨便找個人把她嫁了。」

  「你從那裡聽來的?」

  「土水師親口說的,我們街尾的人都知道,你沒聽說過嗎?」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大戰快結束那一年吧!」

  「那一年我不在北莊。」

  「土水師就住在我家隔壁,每次喝醉了酒,就亂講話,說他花了很多錢娶了一個老婆,以為是什麼黃花閨女,結果是破荊妻,害得葉老師羞愧得不敢出門。」

  「後來他們不是離婚了?」

  「夫妻鬧到最後,各走各的路。卻沒聽說離什麼婚。」

  「土水師跟我哥哥是同學,我覺得他們那一屆出了好幾個怪人。」

  「是啊!郭老師也是大少爺的同學,這個人的確很怪,經常穿著一件短褲,滿街跑。他腳很短,毛又黑又長,很難看,但他卻不在乎。」

  菜還沒有端來他們就開始喝酒,酒一下肚,阿燦滔滔不絕地說起小時候的事。

  「在學校,學生都叫郭老師樺山的,但我們鄰居都叫他黑熊,他很兇,會打人,當然我們只敢在背後叫他這個綽號,在街上看到他能閃就閃,閃不掉,只好被打。」

  「你沒給他教過,他還會打你!」

  「他才不管咧!有一次我站在我家門口,沒看到他經過,他就走過來,啪!啪!在我的臉頰賞了兩個巴掌,對我說:『看到老師怎麼不敬禮。我被打得莫名其妙,那時我已經小學畢業了!」

  「幾年前他來銀行找我,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跟我談話,倒客氣。」

  「那是看人了,我看他不敢對你兇。」

  「那也不見得,」永清說著忽然想起了郭欽亮說他畫了一幅裸體畫,如果得獎的話,要送給他的事來,也就一五一十地說給阿燦聽。

  「那幅裸體畫老早得過獎了,他送給你了沒有?」

  「沒有啊!」

  「他這個人就是不講信用,我們鄰居都知道,他的話不能聽,他答應你的事,絕對不會實現的。你知道那幅畫畫的人物是誰嗎?」

  「不曉得呢?」

  「是董小姐呀!」

  永清仍然扮演著局外人,應了一聲:「是嗎?」

  阿燦說,畫展的那天,他的鄰居有人特地跑去看,回來卻搖頭說,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竟然脫得光光的,讓人家畫,

丟人現眼,實在不成體統。

  永清也莫名其妙跟著阿燦嘆息。

  阿丁叔親自端菜來,看他們兩人聊得很起勁,不便插話,立刻就離開了。永清一直替阿燦斟酒,阿燦也一直喝,永清也跟著喝,很快就喝掉了兩瓶日本清酒。

  阿燦有點醉,忘了今晚是來當說客,是有任務在身的,結果盡說些無聊的話,開始罵起郭欽亮來。

  「這隻黑熊不曉得蹧蹋了多少少女。我經常看他帶著高年級的小學生去畫室。你還記得嗎?不吉仔說,有好幾次他等天黑爬上畫室背後的那棵大榕樹,偷看裡面到底在幹什麼?小少爺,沒想到,一個當老師的人竟然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永清不想再談郭欽亮,便岔開話題問阿燦說:「我好久沒見到不吉仔,他人現在在哪裡?」

  「回家鄉去了,他是鹿港人,你記不記得他講話有個腔調,怪怪的,以前我們常取笑他。」

  「還有一個賣冰的?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我忘了,你知道他是不是還在北莊?」

  「我也不記不得那個賣冰的人叫什麼名字?當時我們只叫他賣冰的,從來沒有人叫過他名字。經過了這麼多年,老朋友都不知去向,現在街上遇到的人都是些陌生面孔。」

  永清拿起酒杯敬了阿燦,兩人乾杯,喝得滿臉通紅,又談了許多往事,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子阿丁叔就要打烊了,走過來問說,今天菜餚好不好?

  阿燦連稱好吃,而永清知道該走了,於是兩人親密地相擁相抱,然後一起勾肩搭臂地走下樓梯。等到了街上,才發現都是醉了,到底怎麼摸回家,沒有人記得。但永清回到了家,想要上樓,卻頭重腳輕,跌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就近抓住一張椅子的腳,想撐著站起來,結果又把那張椅子弄倒了,撞到阿秀嬸臥房的板兜,弄出很大的聲音來。

  阿秀嬸並未因此起床,走出來察看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阿娟是睡在樓上,卻被吵醒了,趕快下樓來,看到他坐在地上,就把他扶了起來,讓他坐在古椅上,然後去廚房燒水,準備洗澡。

  舊式房子沒有浴室,洗澡就得在天井,而是露天的。現在已經深夜了,天氣有點涼,他卻坐在大浴盆裡很久,等酒醉稍微醒了,才由她扶著上樓去。

  臥房裡面還是很熱,他不穿衣服,看她衣服濕了,藉口動手把她的衣服脫了下來,。

  「你到底要幹什麼?」她驚慌地問他。

  「想看看妳呀!」他嬉皮笑臉地說。

  她一絲不掛地坐在床上,被他這樣瞪著看,顯得有點害羞。

  「妳真美,」他說。

  「好了,我們該睡覺了。」

  自從他們送做堆到現在也有七、八年了,他不曾聽到這種肉麻兮兮的恭維,心中卻樂滋滋地任他擺佈。過了一會兒,他開始動手動腳,抱著她,然後躺下來,接著一直糾纏著她,到了將近破曉時分,忽然停了下來。

  「是誰在哭?」他問道。

  她緊繃的情緒也鬆懈下來,仔細聽了一會兒,才說:「好像是阿嫂的哭聲。」

  「她不是住在娘家?」

  「昨晚回來了。」

  哭聲實在有夠大,吵得他們想睡都睡不著。

  「再這樣哭下去,鄰居都聽到了,」他說。

  「你過去看她一下,」她說。

  「妳去吧!」

  「前落我不能去啊!」

  「我也不能去。」

  「你過去沒有人會知道。」

  他只好起床,披上一件薄睡袍,跑了過去。

  過陸橋的時候,忽然有一陣冷風吹過來,吹得他發起抖來,趕快衝進前落屋子裡,才又覺得暖和些。他走到臥房門口,看到思敏的身體縮成一團,抱著枕頭,哭得很傷心。出於憐憫,他沒去想什麼禮教,便走了進去,坐在床緣上,用手輕拍著她的背部。過了一會兒,哭聲停止了,她還是抽泣著。他便安慰她說:「不要難過,債都還清了,哥哥不久就會回來的。」

  看她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他想可以離開了,才想站起來,她突然轉過身來,抱住他,一起躺了下來,這樣一躺,再也起不來了。

  天亮了,阿娟看永清沒回來後落臥房,就下樓去做早餐。阿秀嬸起床,看到阿娟第一句話就問,昨晚樓下弄得乒乒乓乓的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阿娟說,永清喝醉了酒,跌倒,撞到板兜,才會弄出那麼大的聲音來。

  「他怎麼又喝起酒來了?」

  「他去應酬!」

  「我看他最近是不是又有問題了?」

  阿娟沒回答,做人家的妻子,丈夫一個禮拜三、四天都在外面過夜,當然是有問題,但她不能說,也不能管。

  到了中午,阿娟上樓,站在陸橋中央喊話。思敏才悄悄地走出來,告訴她說,永清受到風寒,發高燒。阿娟聽了,立刻奔下樓去,橫過街道,去找阿龍哥抓藥。但她不知道病情,胡亂說了一通,回來就把抓來的藥煎了。

  阿秀嬸冷眼旁觀,忍不住地問她說:「妳煎藥做什麼?」

  「永清生病了。」

  「嚴不嚴重?」

  「大概是小感冒吧!」

  「需不需要看醫生?」

  「我想不必啦!這是阿龍哥開的藥方,煎一煎吃了就會好的。」

  「我看他是太忙了,累壞了身體,妳去買一隻雞,幫他進補。」

  只要阿秀嬸說什麼,阿娟就會照做。

  接連好幾天阿娟就忙著煎藥,煮東西,可是就沒去想她夫婿身體有沒有好轉。有一天她在廚房工作,聽到有腳步聲,探頭去看,到底是誰進來?結果她嚇了一跳,竟然是大少爺回來了。她跑到客廳,站在樓梯口,向樓上大聲叫喊著:「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卻沒有聽到有人反應。

  宗榮已經踏進後落的客廳,阿娟只好趕快過去迎接。

  「大少爺請坐一下,我去叫阿秀嬸出來。」

  阿娟才一轉身,看到阿秀嬸早就站在她的背後;宗榮立刻走過去,跪了下來。阿娟趁機上樓,越過陸橋,衝進前落,闖進臥房,一把抓住了永清的胳膊,拖著往回跑,到了後落,才想起了他的薄睡袍還留在那裡,沒帶走,但她不能再回去了。

  等阿娟定下神來,看永清身體好端端的,有點生氣,但她又不能罵他,只是問他說,要不要下樓去看他哥哥?

  「不要,」他斷然地說。

  「那就躺在床上裝病,」她知道他心虛,犯了大忌,沒臉見他哥哥。

  永清躺下來,阿娟又下樓了。

  阿秀嬸對宗榮說:「康林鐵工廠欠的債務全都還清了,你不必害怕再有人來討債。」

  「阿嬸,是我不好,害了全家人受累。」

  「不用說了,回來就好了。」

  阿秀嬸說著也流下眼淚,宗榮也哭了,思敏卻一直沒有下樓來。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從前的事總是荒唐無稽,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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