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親
1
阿妗幫綺弘找到了一位北莊銀行的低級職員,人品好,工作認真,倩蓮說 ,那有什麼關係,能夠顧家就好了。當然要看當事人是不是對上眼。
綺弘隨倩蓮安排,相過親之後,這位叫做石丁蓀的年輕人確實愛上了綺弘,才交往了幾次,馬上就談到婚嫁。倩蓮覺得讓他們早一點結婚也好,算是對錦隆有個交代,也了了一樁心事。
婚禮辦得相當隆重,永清代表女方家長,並且請阿舅主婚,一位是都林公司的總經理,一位是赫赫有名的商界大老,北莊銀行的董事長,參加婚宴的人很多,真是官商雲集,給足了當事人面子,令男方的家長感到非常榮耀。
倩蓮想讓新組成的家有個起碼的基礎,便將山下道路旁的四棟平房送給綺弘當嫁妝,同時也給了她不少現金。而阿妗也毫不顧忌地介入銀行的人事運作,結婚才幾天,便把石丁蓀調去城中分行當襄理;他是空降部隊,但來頭不小,其他的資深職員很嫉妒,沒有人敢表示不滿。
結婚後,綺弘把冰果店租給別人,自己住到隔壁,而另外兩棟房子也陸續租出去,讓人家開店,不久,附近的空地也逐漸有人擺攤子,賣蔬菜、賣水果,賣雜什,漸漸形成了一個小市集。
倩蓮經常去看阿舅,綺弘也跟著去,阿舅把倩蓮當作兒媳婦;而阿妗則認綺弘做乾女兒,每一個人都各有所親,大家越走越親。雖然倩蓮覺得阿秀嬸不認她做媳婦,是她最大的恨事,但阿舅疼她疼得有如親生女兒,這就夠了。她知道,她再怎麼努力,也贏不回婆婆的心,不如把阿舅當作公公,倘若他老人家能夠愉愉快快地渡著晚年,也算彌補了她心裡的一點愧疚。
阿舅的健康一天不如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躺在床上,每次聽到倩蓮來,就從房間裡硬撐著起床,拖著衰弱的身軀走出來,看到立剛就想抱;而立剛長得很高,很重,阿舅實在沒有力氣去抱,就找一張椅子坐著,叫這位有他血緣的孫子站在他兩腿之間,再用手攬著依偎在他身上。倩蓮就像小女兒坐在他前面的小矮凳上,聽他敘說以前北莊的一些掌故。
阿妗站在旁邊,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沒聽幾分鐘就走開了,去找綺弘聊天。
有一天綺弘對倩蓮說:「阿舅的健康日漸惡化,來日不多,阿妗擔心阿舅一旦走了,什麼都沒有留給她,往後的日子,不曉得怎麼過?」
倩蓮知道阿妗是酒家女出身,年紀尚輕,當初阿舅跟她同居,怕她有一天爭產,早就把北莊銀行的股權轉移到永清的名下,自己只領薪水,並沒多少儲蓄。
倩蓮能夠體諒阿妗的擔憂,便對綺弘說:「妳告訴阿妗,阿舅百年後,我和永清仍然會像現在一樣孝順她。」
「我也這樣安慰過她。」
「並且我會叫永清現在就給她一些錢,不然她還會覺得我說的話是『放屁安狗心。』」
過了不久,永清就照倩蓮的意思給了阿妗不少錢,他真的變成了散財童子。
有一天倩蓮和綺弘坐在涼亭聊天,立剛跑到水池旁邊戲水,他的頭往前探,重重的,好像要掉落到水裡去。綺弘喊著:「立剛,危險。」
倩蓮笑著說:「別管他,水很淺,就算掉下去也不會怎麼樣,頂多喝幾口 水,嚇嚇他也好,以後他就不敢太靠近水池。」
「不行啊!水淺還是很危險。小時候,我哥哥和他同學在學校旁邊的水溝戲水,水溝的水很淺,他同學就溺死在那裡!」
「你哥哥在場嗎?」
「他在場。」
「那他同學怎麼死的,他一定知道。」
「他說,他們互相潑水玩,他同學嗆到鼻子,不玩了,正要離開的時候,踩到田埂一塊硬泥,滑倒了,跌落到溝裡,我哥哥把他拉起來,已經斷氣了。」
「有沒有撞到石頭?」
「沒有,聽說是溺死的。」
「人的命很脆,時常不知怎麼就死了。」
「我們上國小的時候,就有一個同學回家要翻山越嶺,有一天晚回去,天很黑,看不到路,掉落到坑底死了。」
「以前我住的地方也是田莊,竹圍前面會有一口埤仔,水很深,孩子不小心,掉落進去,就淹死了。所以我覺得一個人要長大到成年,什麼意外都可能發生。我先生有一次就掉進河裡,水很大,幸好有人把他救起來。」
「妳先生命真大。」
「他這個人生下來就跟別人不一樣。」
綺弘忽然問倩蓮說:「倩蓮姊姊,有一天阿妗問我,小少爺會不會是阿舅親生的兒子?」
「她怎麼會問妳這種問題?妳跟她說,阿舅姓李,永清姓劉,永清怎麼會是阿舅親生的兒子!劉阿舍有那麼多財產,他怎麼肯讓不是他親生的兒子來繼承遺產呢?」
「我也這樣對阿妗說,可是她覺得他們的外貌、聲音、動作都很像阿舅,妳說他們不是父子,誰會相信。」
「那我就不知道啦!」
俗語說:「兒子不能偷生的,」倩蓮就是擔心立剛長大會像錦隆,聽綺弘說到永清是阿舅的骨肉,這個疑問,其實思敏老早就跟她說過了,但她不想對別人說出永清的真正身世,於是她從石板凳站了起來,走出了涼亭,太陽直曬著她的頭髮,摸起來燙燙的,再看看她兒子,正想用手去抓魚,這次她就沒那麼放心,這個兒子可是阿舅的真正孫子呢,寶貝得很,有了他,她在永清的心目中可是嫡子呢,她真怕他掉進水裡,出了意外;她趕快過去把他抱了起來。
「我們回屋子裡面吧!」她對綺弘說。
2
倩蓮很討阿舅的歡心,阿舅的生活起居都由她照料,阿妗幾乎什麼事都不必做。其實倩蓮還有很多事要做,除了九畹町的家務之外,還得經常送立屏去北莊給阿嬤看。就在這個時候,她在劉家已經成為正牌的少奶奶,她的地位當然比阿娟高,她的肚子又膨脹起來,行動很不方便。也正巧,綺弘也懷孕了,兩人都得有人照顧,於是永清便提議,叫思敏過來九碗畹町陪她,可是倩蓮擔心,思敏來了,會像當年她住在細姨街的時候那樣,給永清開了方便之門。她很清楚,永清對思敏,情有獨鍾,到現在,對她仍然不忘情,他們有機會,男歡女愛,勢所難免。於是她提醒他說:「你有沒有考慮過你哥哥會怎麼想嗎?」
倩蓮是想用亂倫這個大帽子嚇唬永清,畢竟這是人倫的禁忌,她明知他有犯行,還是不敢說出來。
「管他怎麼想,最近哥哥又不知跑去哪裡了,已經好幾個禮拜沒來上班。」
「到底他又在搞時麼鬼?」
「誰曉得。」
「他在公司不適幹得蠻好的嗎?」
「見鬼,他的董事長是掛名,那有做事。」
「怎麼不給他一點事做?」
「公司的事不能讓他插手,他一插手,又會把公司搞得天翻地覆。」
「聽說他對你很不爽。」
「沒錯,他身邊又多了一個筱雲,老是在背後出餿主意,要求很多,想要把公司搶回去。」
提到筱雲,倩蓮也滿肚子火。唸書的時候,就是她對倩蓮很排斥,經常搬弄是非,挑撥思敏遠離倩蓮。
「我不該推薦筱雲去公司去當董事長的秘書。」
「不能怪妳,問題出在我哥哥,誰當他的秘書都一樣,他心裡有恨,他說劉家的財產是他的,這個公司也是他的,不管你對他多好,他都部會滿意。」
「他把他該的份,賠光了,這個公司跟他什麼關係?」
「可是他是我哥哥,他說話,別人會相信,我實在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那就隨他去說了。」
「最近他不只不來上班,連家都不回去,我不曉得跑去哪裡?」
「這樣,你還敢叫思敏來這裡住?」
「不然,讓思敏一個人住在北莊,那不是很可憐!」
「她那裡會是一個人住,北莊還有阿秀嬸和阿娟。」
「還有一個燕玲。」
「是啊!」倩蓮的意思是說,她有兩個孩子,已經照顧不了,又多了一個,不是要累死她嗎!可是永清卻說:
「我叫她把燕玲也帶過來,她已經五歲了,只比立屏小七、八個月,兩人可以玩在一起,而且思敏來了,多少可以幫妳一點忙。」
看樣子,這件事是沒有轉圜的餘地,倩蓮不想爭了,思敏和燕玲來了,家裡熱鬧一點也是好事。
這次思敏來九畹町住,比起上次在細姨街陪她的時候,能幹多了,煮三餐,照顧三個孩子,還利用下山買菜的時候,順便把衣服帶去叫人家洗,讓倩蓮省了不少家事。她們結拜姊妹的情誼,一直維持得很好,不做家事的時候,兩人就聊著各種事情,還是跟以前一樣很談得來。
立屏有大姊的模樣,帶著燕玲、立剛一起在屋子裡面亂跑,而屋子外面又有廣闊的庭院,樹木很多,他們經常玩起捉迷藏來,立剛年紀太小,找不到人就會哭,跑進屋子裡找媽媽討救兵。
倩蓮實在沒有辦法幫孩子的忙,就叫思敏去屋子外面把兩個躲躲藏藏的小女孩叫進屋子裡,然後弄一點水果給他們吃,孩子也很喜歡思敏。
這次倩蓮懷孕,除了有思敏陪她之外,連阿娟都從老遠的北莊搭公車過來看她,提著一鍋人蔘雞,說是阿秀嬸要她進補的,令她非常感動。
然而倩蓮心裡還是老掛念著阿舅的健康,可是她現在的情況,卻無法分身,她連爬樓梯都很吃力,大部分的時間都躺臥在床上休息。
事情可真湊巧,當她送進產房分娩的那個時辰,阿舅在家裡過世了。永清兩頭忙,阿舅那邊的喪事,委託黃總經理處理,倩蓮這邊,他非得親自趕來醫院不可。護士說,孩子已經出生了,是個男嬰,他就直接跑去育嬰室,隔著櫥窗看,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怎麼七孔縮成一孔,」並沒有去看倩蓮,掉頭就走了。
倩蓮在醫院裡住了三天,是思敏來接她回去九畹町。
阿娟從北莊帶來了煮好的雞尾酒,溫熱,由思敏端了一碗上樓給倩蓮吃。進入房間,看到嬰兒剛餵過母乳,偎在母親的懷裡,很可愛,便把那碗雞尾酒放在床頭櫃上面,接過嬰兒來抱。
倩蓮端起那碗雞尾酒,吃了一塊雞肉,喝了一點湯,便把碗放在床頭櫃上面,對思敏說:「我這次生產耗費了很多力氣才把這個孩子生出來,人家說生頭胎比較難產,沒想到,生第三胎反而把我折騰得半死。」
「多休息,慢慢就會恢復體力。」
思敏一邊搖著嬰兒,一邊唱著催眠曲。忽然轉過身來對倩蓮說:「這個孩子我怎麼看都不像永清,妳有沒有抱錯嬰兒!」
「怎麼會?嬰兒一生下來,手腕上立刻結了一個塑膠環,上面寫著這嬰兒是誰生的,不可能抱錯?」
思敏沒有再說什麼,又一邊搖著嬰兒,一邊唱著催眠曲。
倩蓮心裡明白,這個嬰兒的嘴臉像黑熊,是誰的種,思敏心裡有數。倩蓮閉上了眼睛,假裝睡覺,卻聽到樓下孩子的嬉鬧聲,不久,統統跑上樓來開門衝了進來。
立剛跑到思敏的身邊,要看嬰兒。由於他的身體不夠高,看不見嬰兒的臉,便墊著腳尖,拉著思敏的裙子,叫著:「阿姆,讓我看看弟弟。」
「立剛,不能這樣拉著阿姆的裙子,」倩蓮大聲喊著。
思敏把嬰兒交還給倩蓮,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走出房間,下樓了。
立剛爬上床,依偎著他母親,摸模他弟弟的臉,兩個女孩則圍在床邊看嬰兒。
思敏照顧倩蓮坐月子,差不多住了一個禮拜,又帶著燕玲回北莊。
嬰兒成長得很快,滿月的時候,倩蓮還想循著舊例宴請親友,可是永清怎麼說也不肯,倩蓮請求,結果永清很生氣,罵了出來:「這個嬰兒是誰的種,妳心裡明白,拜託,妳不怕丟臉,我可不想把臉都丟在地上讓人踩。」
「燕玲不是長得像你嗎,你怎麼不怕人家說話?」
真要命,倩蓮竟然敢這樣不知廉恥衝著永清說這樣的話,氣得永清差一點動手打她。
以前永清叫倩蓮不要再跟郭欽亮交往,她就是不聽,這次又犯誡,證據就寫在嬰兒的臉上。
「妳自己去養,」永清說著走了。
倩蓮哭了好久,不能怪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永清好幾天沒回來,嬰兒到現在還未報戶口,倩蓮替孩子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立勤,但要姓誰的姓呢?總不能讓孩子變成了私生子。想來想去,只有一途。有一天倩蓮把立屏和立剛託給綺弘帶,就抱著立勤,搭公車去臺北車站,再轉車到北莊。她用背巾揹著嬰兒,沿著縱貫道路走向葉厝,然後轉進通向河邊的一條小路,爬上河提,繞了一大圈,才走回菜園這邊,她不敢從街上這邊過來,雖然路途較近,但她怕遇到阿燦這家人。
八月的天氣很熱,尤其午後兩、三點,太陽曬得四週像個蒸籠,而立勤被背巾包得密不通風,卻沒有哭叫。
倩蓮走進畫室,直接上樓,聽到臥房裡有談話聲,走到門口一看,郭欽亮又跟一個女人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倩蓮大叫一聲,掉頭就跑下樓,立刻離開了畫室。外面的光線相當耀眼,她覺得昏天暗地,又爬上了河堤,坐在上面,眼淚潸潸地流了滿面。
「可憐的孩子!」她想著,她從來沒有想到她的放蕩行為所帶來的後果是如此的悽慘,以前她跟這頭黑熊有過一段恩愛的生活,他保證不會有事,果真如此,難道這一次他是有意下種嗎?他只顧自己爽,不管她會怎麼死!
陽光的威力漸漸地減弱下來,平靜的河面反映著紅色的彩雲,不久就消失了,黑暗也漸漸地籠罩下來。她看到河堤上有一個黑影靠近過來,用跑的,她想,會不會是郭欽亮?
倩蓮很想讓郭欽亮看一看他的兒子,可是黑影越來越近,越來越不像他,也許是有人在河堤上跑步運動,她站了起來讓路,可是她揹著嬰兒,動作慢一點,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黑影已經站在她的身邊了。
「倩蓮,」永清叫著。
她驚慌地想要從河堤上面跳進河裡,自盡算了,一了百了,卻被他從背後抱住。她沒有掙扎。兩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他先跳下河堤,伸手將她抱下來,母子都平安,到現在,這個嬰兒都還睡著。
他扶著她,穿過菅芒草叢的小徑,走到縱貫道路他停車的地方,他把車停在街尾,離這裡還有一段路。
她很累,又怕被人家看到,勉強走著;他走得很快,她想跟他說話,卻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坐進車子裡面,她把嬰兒從揹巾解下來餵奶,她看著嬰兒睜開了眼睛,吸吮著奶頭,雀躍地舞著雙手,踢著兩腳,令她感到非常內疚,這個小生命差一點連同她一起葬身在淡水河的急流中。
「我們回去吧!」
永清將車子掉轉過頭來,沿著縱貫道路往臺北方向行駛,經過市區,又往另一個方向開過去,回到了九畹町已經半夜了。
倩蓮下了車去冰果店把立屏和立剛帶出來。兩個孩子都從睡夢中被叫醒,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鑽進車子裡面,又趴著睡了。
車子慢慢地爬上小丘,快到家了,倩蓮的眼淚又開始如泉水般地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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