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 與迷惘
1
倩蓮送錦隆去基隆的那一天晚上,永清回到九畹町,卻進不了大門,在圍牆外面的平臺等了很久,等到天黑了,看裡面房間都沒有燈光,確定家裡沒有人在,只好把車子調轉頭開回北莊去了。
思敏快要分娩了,永清擔心她一個人住在前落,孩子生下來沒有人知道,再三叮嚀阿娟,隨時要留意,若有狀況,立刻打電話去公司給他。
宗榮已經好久不回北莊,思敏的生產似乎跟他無關。永清只好把責任扛在自己肩上,儘量抽空回北莊待命。終於有一天半夜,他聽到思敏大喊肚子痛,驚慌地從後落跑去前落,把她抱下樓,叫阿娟陪著,開車送去醫院,結果生下來了的是一個女嬰。
重男輕女的觀念仍然深植在思敏的心中,她很失望,不想養,想把女嬰送給別人領養,可是永清不肯,堅持留在身邊;他說,女嬰是他的骨肉,不能任人遺棄。他叫阿娟從醫院把女嬰抱回北莊,沒想到,阿秀嬸看到了女嬰,也搶著抱,要親自撫養。
生產過後,思敏便回娘家坐月子,人家怎麼勸宗榮,他死也不肯回來看妻子。這時正是春天,燕子在張記布莊的屋樑築巢,阿財哥認為這是吉祥之兆,便把外孫女取名叫做燕玲,然後永清越俎代庖,去鎮公所,替女嬰報了戶口,當然是宗榮的女兒。至此,事情總算告了一個段落。永清前後忙了將近半個月,等北莊這邊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又想起了倩蓮和立屏,早上去公司,事情很多,脫不了身,到了下午,他就交給程副總和李副總分頭去處理,自己便提前下班,急著回去九畹町。他把車停在平臺上,下車去按電鈴,心裡一直害怕,會不會像上次那樣,進不去裡面。正當他心頭七上八下的時候,綺弘抱著立屏出來開門。
「爸爸回來了。」
永清上前親了立屏一下,叫綺弘抱著立屏坐進車子裡面,慢慢地經過滿庭花圃的前院,開進車庫裡面。
「麻煩妳照顧立屏一下,」永清下了車對綺弘說,便衝上樓,闖進臥房。
倩蓮躺在床上,聽到永清叫她,突然翻過身來,等他過來便緊緊地抱住,很久很久,發不出聲音來。小別勝新歡,兩人過了纏綿了一整夜,發現她的身體非常虛弱,到了清晨,她已經不勝嬌力。永清回想,這些日子,放她們母女在這荒山野外,不聞不問,相當自責。
此後永清的行蹤一定會讓倩蓮知道,他仍然定期回北莊,但他儘可能留更多的時間陪伴她。有一天,永清終於告訴了倩蓮,思敏生了一個女兒。
「你哥哥知道嗎?」
「我告訴他了。」
「他有什麼反應?」
「他很冷淡。」
「是不是懷疑女兒不是他的種?」
「不必懷疑,他早就知道思敏跟我的關係!」
「他不在乎?」
「在學業上他是人生勝利組,但他出道做事後是人生失敗組,他回北莊開工廠破產後,變得非常消沉,什麼事都不關心,燕玲是不是他的種,他才不在乎。」
但倩蓮心裡明白,宗榮並不真的那樣,妻子有外遇,懷了孕,卻不能說,心裡的隱痛比他被人家羞辱更難以忍受。
倩蓮又聽到永清說,思敏不想養自己親生的女兒,她動了慈悲心說:「我實在想不通,大嫂為什麼連自己親生女兒都不要?難道她抱錯了女嬰嗎?那這樣好了,你把女嬰送到我這裡,由我來撫養。」
「妳已經有了一個女兒,再多一個別人的孩子,妳帶得來嗎?」
「你不必去管誰的孩子,把她送過來,由我養,這樣立屏也可以多了一個人作伴。」
永清說:「我不是不讓妳養,我是怕妳忙不過來,累壞了身體。」
「你不必擔心,我有綺弘幫忙。」
不久,思敏從娘家回來,心意卻改變了,要回了女兒,自己餵乳,不過阿秀嬸和阿娟,仍然隨時接手幫忙照顧,燕玲的地位,漸漸地取代了立屏。
永清看到這種情形,當然心很樂,然而他也覺得倩蓮這邊,立屏也是他的女兒,他應該付出更多的愛心,來補償她被燕玲奪走的歡心。
也許倩蓮也會在意這種改變,雖然阿嬤和阿姆(阿娟)仍然很疼立屏,但她年紀尚小,懵懵懂懂,感覺不出那種人間冷暖的細微差別,不過永清一定要做給倩蓮看,他並不偏心。
永清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九畹町,只利用上班時間回北莊探望他母親,同時也安慰一下阿娟。思敏仍然獨守空房,他也花了不少時間陪伴她。
他的時間分配得井然有序,每一個他所愛的女人,雨露均霑,因此彼此都相安無事。
過了一段時間,倩蓮的肚子又鼓了起來,這次他就得親自帶她去醫院定期檢查,顯得相當關心。
終於孩子順利地在醫院出生了,永清非常高興,生了一個可以延續姓劉的兒子,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立剛。
永清為了這個兒子,隆重地慶祝一番,邀請了公司裡的高級幹部,還有北莊的一些親朋好友,居然阿秀嬸和阿娟都出席了。
倩蓮儘量退居幕後,讓阿秀嬸抱著立剛,在宴席中到處穿梭,阿娟也跟在旁邊,親友向她們賀喜祝福,搶盡了風頭。不過倩蓮還是很高興,心想,也許藉這次機會,婆媳之間的關係,能夠獲得改善。然而熱鬧過後,永清的一切努力化為烏有,倩蓮仍然回不了北莊。
永清認為既然此路不通,應該另闢蹊徑,於是有一天他開車帶著全家人,包括綺弘一起,去安和路串阿舅的門。
阿舅身體狀況不是很好,近來很少過問公事,把以前他培養出來的黃副理(阿桃的老公),從分行調到總行,先在營業部當經理,然後三級跳一下子升為總經理,自己卸下重責大任,退休在家,由同居人照顧。他知道永清事業忙,還經常撥空來看他,令他非常感動。
阿舅未曾見過倩蓮,第一次見面,就非常喜歡,他摸摸站在旁邊立屏的頭,從倩蓮的懷裡把立剛抱過去,疼愛地搖著,然後問倩蓮說:「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妳?」
阿舅問這種話,令倩蓮很緊張,害怕他也看過她入畫的那幅裸體畫,嚇得答不出話來。
永清以為阿舅威嚴太重令倩蓮畏懼,趕快幫腔說:「阿舅,倩蓮也是北莊人,你可能在街上見過她。」
「也許吧!妳住在什麼地方?」阿舅一邊逗著立剛玩,一邊詢問說。
「她住在葉厝,」永清說。
「是葉厝的人嗎?」阿舅又逼問著。
「不是的,她家跟阿壽伯沒有親氣關係,只是向他租房子住。」
「貴姓?」阿舅直接問倩蓮說。
「我姓董,」倩蓮終於鼓起勇氣來回答。
阿舅想了一想說:「北莊姓董的人很少。以前我在鋸木場做總管的時候,有一位姓董的工頭叫做阿福,其他我沒有聽過有姓董的人。請問妳母親叫什麼名字?」
「我母親叫做罔市,她是周厝的人,」倩蓮怯怯地說。
「難怪我看到妳覺得很面熟。」
「阿舅,你見過我丈母娘嗎?」永清問道。
「當然見過,很熟。」
倩蓮鬆了一口氣,說話的聲音也相對大了起來,對阿舅說:「立剛由我來抱。」
立剛還是嬰兒,不好抱,阿舅還給她,然後對她說:「妳外公是我的好朋友,周厝和李厝是鄰居,兩家只隔一條小水溝,一跳就過去了,妳外公經常來找我喝酒。妳母親也喜歡跟阿秀玩,小時候,她們兩人蠻要好的。」
阿舅坐到一張特製的金交椅上,要倩蓮坐到他的跟前,聽他說話。永清看他們談得很投機,不好插嘴,便跑去找阿妗聊天。
「小少爺,你女兒長得很討人喜歡。」阿妗說。
「她就跟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你真會挑,挑了一個美女做太太,難怪生的女兒也很秀麗。」阿妗有說,多少有點恭維的意味,是在討好永清。
「算我運氣好,唸書的時候,我們經常坐同一班公車認識的。」
「你知道你阿舅從來不抱孩子,可是今天他看到你兒子卻抱著不肯放手。」
永清看到阿舅那副高興的樣子,感到很高興。
「最近你阿舅身體很差,整天無精打采,看到你們來,一高興,精神來了。」
「他有沒有什麼病痛嗎?」
「沒有,只是老人病。」
「真的要麻煩你費心照顧他。」
「那是應該的,以後你要經常帶孩子來看他,好讓他高興高興。」
「這次我突然帶全家來,很失禮,這樣會不會打擾妳!」永清突然客氣起來說。
「哪裡話,你們能來,我們高興都來不及了,說什麼打擾不打擾。」
「阿妗,謝謝妳,妳對我們真好。」
「自己人嘛!還說謝謝。」
這時綺弘跟立屏正玩得起勁,笑出聲音來。永清便趁機把綺弘叫過來介紹給阿妗認識。
「她是倩蓮的表妹。」
綺弘停了下來,很有禮貌地向阿妗鞠躬,然後又陪著立屏做遊戲。
「你太太那邊的人都長得都很漂亮,」阿妗說。
「是啊!」
「她結婚了沒有?」
「還沒有,今年高中剛畢業,不曉得阿妗有沒有適當的對象,介紹給她。」
「銀行裡應該有很多人選,我會注意一下。」
不管阿舅那邊,或阿妗這邊,兩邊的人都談得很愉快。到了中午,阿舅說:「我們一家人難得團聚,大家一起去外面餐廳吃飯。」
阿舅算是這個地方的頭人,經常宴客,大餐廳聽到他要駕臨,都會特別殷勤招待。
阿舅到了餐廳,還一直抱著立剛,頻頻拉著小男孩的小手放在他的嘴上撥弄,還說:「你是我的真孫哩!」
阿妗也對倩蓮特別親切。
永清帶著全家人離去的時候,阿舅很不捨,再抱一抱立剛,摸摸立屏的頭,才向大家說再見。
倩蓮說:「阿舅,我們還會再來看你的。」
「要常來喔!」
2
阿秀嬸仍然會想念立屏,囑咐永清有空就帶立屏回北莊。永清很忙,就叫倩蓮送去。有一天倩蓮很高興,想借這個機會踏進劉家的大門,一早就從九畹町搭乘公車,轉了幾次車,才到了北莊。她帶著女兒走在街上,覺得很得意,卻沒有人認識她;經過大廟口,就要到劉家了,忽然害怕起來,不曉得她在怕什麼,就是不敢跨過劉家的門檻,只好託阿丁叔的女兒幫她帶立屏進去裡面,自已轉身趕快離開。
她走回北莊車站,心裡還是很迷惘,看到公車來了,本來想上車,躊躇了一下,車子開走了,沒有上車。她就坐在候車室等了一會兒,看到車又來了,她卻不想上車,到底在等待什麼?她也莫名其妙,腦海裡一片空白,最後她決定不要馬上回去九畹町。
太陽強烈地照在白色的縱貫道路,熱氣從地面冉冉地上昇,她茫然地走向葉厝,前面的景物飄浮不定,看起來,好像是在空中遊蕩。她走了一段路,看到左邊那條泥石路,就轉了進去,看到兩旁的稻田已經收割了,斷頭的稻莖還一叢一叢地豎立著,現在還不到秋耕的時候,田還未犁,整片都是乾裂的黃土。有些很小的區域,種植著秧苗,有些地方種植蔬菜,勤奮的農民又忙碌起來。她想,如果她現在回去葉厝,可能阿仁嫂會在田裡忙著,不在家。這樣也好,她不很想遇到阿仁嫂,這位老鄰居是長舌婦,老喜歡問東問西,她很煩。
走進她父母住的房間,就坐到牆角的那張破床上,看到大灶旁邊的那張方桌,想起以前她趴在那上面睡覺,不覺得心頭又酸了起來。
屋裡仍然堆著半腐爛的蔬菜,她父母親一定還是吃著那些半腐爛的蔬菜,她曾經要他們不要再過這種生活,來九畹亭跟她住,但他們不肯。
離開北莊已經有五、六年了,她不曾回來過葉厝,雖然她父母不在家,但她想趁這個機會去看一下阿壽伯。
阿壽伯看到她走進來,非常高興,便從床上坐了起來,牽著她的手,仍然關心地問她最近生活的情況,只有簡單的幾句話,使她又沐浴在他的慈愛之中,他的關切令她感到很溫馨。然而她看到他身體很虛弱,談不了多久就累了,便幫他躺下來,坐在床頭上,哄他,過了一會兒,他閉上了眼睛睡著了。
倩蓮離開了阿壽伯的房間,踏上稻埕,正是炎陽高照,她沒遇見阿仁哥和阿仁嫂,整個葉厝只有阿壽伯一個老人家待在房間裡面。她覺得很難過,世間到處都是孤苦無依的人,她徒有一顆憐憫之心,卻無法施出援手。
走出了葉厝的竹圍,她又沿著那條泥石路往回走,橫過了縱貫道路,穿過一片菅芒草叢,走向河邊,爬上了河堤,看到河裡那塊大石頭,很想涉水過去。少女時代,她經常坐在那上面做夢,而現在她的夢都已經實現了。
她站在河堤上一會兒,然後跳下來,又往菜園的那邊走去,到了那棟二層樓房的籬笆前面,推開柴門,走了進去。
前院的花圃仍然開著她熟悉的紛紅色花朵,蝴蝶在上面飛舞著。她穿過菜瓜棚下的走道,走進屋子裡面,就像她以前回家那樣。
客廳裡沒有人,她爬上了樓梯,看到郭欽亮正在聚精會神地作畫。
她走進畫室,站在他的背後;他立刻察覺是她,但並未轉過頭來。
「倩蓮,妳回來了。」
「是的,郭老師,我來看你。」
「請稍等一會兒,我把這幅畫再修飾一下。」
畫室裡並沒有真人的模特兒在,郭欽亮憑著想像把真人的模特兒正面的身體,鉅細無遺地描畫出來,原來是她──倩蓮。
郭欽亮放下畫筆,站了起來,轉過身來,看到她,又想擁抱她,卻突然把手縮回來,在胸前擦一擦說:「妳怎麼有空過來?」
「我剛才去河邊散步,忽然想來這裡看你。」
「妳不是已經不住北莊了嗎?」
「是啊!這次我是送女兒給她阿嬤看。」
「妳過得還好嗎?」
「永清忙著事業,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不過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了,大女兒五歲,小男兒兩歲,生活過得蠻幸福的。」
「我去把衣服換掉,這件衣服已經穿了好幾天了,上面沾了很多顏料。」
「現在有人幫你洗衣服嗎?」
「沒有了,現在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住,什麼事都得自己來。」
「貞蓉呢?」
「她已經出嫁了,」他笑著說,又把手放在身上的衣服擦一擦。
這段期間,他很孤獨;她來看他,令他很感動。
「我去沖洗一下身體。」
浴室就在廚房正對面,裡面只有一個浴桶,是燒木柴的,點火很不方便。現在是夏季,天氣很熱,他不用熱水,用水桶裝滿了冷水,再拿著瓢子舀水,一瓢一瓢地沖洗身體。
浴室的門沒關,她就站在門口跟他說話。
「要不要我幫你燒一點熱水。」
「不必了,這樣沖一沖就好了。」
「我看你好久沒洗澡的樣子,最好用熱水泡一泡,讓毛孔裡面的冷汗冒出來,這樣身體會覺得舒服些。」
「也好,」他說。
她走進浴室,開始點火,燒柴,把浴桶裡的水加熱。這些工作她很熟練,等火旺起來,燒得轟轟作響,她心裡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因而興奮起來。
他的身體用冷水沖洗乾淨,然後爬進去浴桶裡面。
「妳要不要也一起來泡一泡?」
「也好,好久沒有這樣泡過。」
「那就爬進來啊!」
「會不會塌底?」
「以前我們不是都這樣一起泡嗎?除非妳變胖了。」
「你看我有變胖嗎?」
「看起來沒有。」
「最近我量過,體重沒有變。」
「劉先生喜歡妳胖,還是喜歡妳瘦?」
「我看我先生不會在乎我胖或瘦。」
「好吧!進來吧!」
浴桶只能蹲著,不像浴缸那樣可以躺著。雖然如此,由於水的浮力,兩腳並不覺得吃力。他們泡了很久才從浴桶爬出來,又用冷水沖了一下身體,擦乾身體,就一起上樓。
那天她陪他睡了一會兒,就起來煮飯。廚房裡沒肉沒魚,只有一顆甘藍,她只好到菜瓜棚摘了一顆菜瓜,加一點蝦米,就這樣炒了兩盤菜上桌。
郭欽亮已經很久沒有人陪著吃飯了,看樣子,經常有一餐沒一餐地過著,倩蓮關心地問:「最近周老師都沒來這裡嗎?」
「她跟她先生搬去高雄了。」
「有沒有寫信給你?」
「寫了一封,但我沒回,以後音信就斷了。」
以前倩蓮一提到周穎慧就很嫉妒,可是現在已經不是情敵了,就沒有什麼感覺,只疼惜郭欽亮沒有人照顧。
「周老師有沒有生孩子?」
「我幫她生了一個,但孩子卻登記在她先生名下,我又不能認領,它們夫妻兩人都不肯放棄養孩子的責任。」
「當時妳為什麼不娶周老師?」
「我叫人家去她家提親,她母親不答應,我有什麼辦法。」
「她懷有你的孩子,她先生知不知道?」
「我想沒有一個丈夫會那麼傻吧!妻子跟人亂搞,她不知道,她又不是白癡。」
「既然他知道她先生知道,還恁她去亂來。」
「天曉得,不過她結婚才沒幾天,她先生就去當兵了,後來她先生當兵回來,她肚子已經很大,知道妻子有問題,他又能怎麼辦?」
倩蓮想起了周穎慧霸佔了畫室,讓她回到葉厝過著無床可睡的日子,那時候無可奈何,現在想起來很恨。
吃過飯後,倩蓮開始把廚房整理了一下,接著又把他一大堆的髒衣服拿到浴室洗了,晾在後院的曬衣棚。
郭欽亮一直跟在她旁邊。
「倩蓮,妳做太多,該休息了。」
是的,她替他做了很多事,也累了,該休息了,於是他們又回到二樓的臥房。
「最近我的畫銷路很好。」
「哪一種畫?」
「裸體畫。」
「我沒看到你有模特兒讓你臨摹,那你裸體畫是怎麼畫出來的。」
「我畫的裸體畫都是妳,我對妳的胴體非常熟悉,不必看,閉起眼睛,妳的形像自然就浮現出來。」
「又是畫我!」
「畫商只喜歡妳,嫌貞蓉太嫩。」
「我們已經那麼久不在一起了,你畫我,真的能記得那麼清楚媽?需不需要再看看我的胴體?」
「最好能看著真人畫,畫起來比較逼真。」
她自動地把身上的衣服脫得一絲不掛,坐在床上,讓他觀賞。
「妳的體形沒有變,四肢還很均勻。」
「怎麼可能?」
「腹部的脂肪太多,肌肉也有點鬆弛。」
「我已經懷了兩個孩子,肚子不變形才怪哩!」
「我喜歡妳現在的這個樣子,那些名畫中的女人,肚子不是都大大的。」
「你在恭維我。」
她看他兩眼直盯著她的胴體,忽然害羞起來,很奇怪,從前她替他擺姿勢,跟他睡覺,他愛怎麼看,愛怎麼摸,她都不覺得怎麼樣,現在她嫁了人了,卻覺得他是外人,很難為情。
「你把衣服也脫下來,換我來看你,」她建議說。
他把衣服脫下來,站著,全身濃捲的黑毛,她突然心跳得很厲害。
「你身體保養得很好,像你到了這個年紀,還沒發福,實在很不簡單。」
「可惜我沒有小少爺那麼有錢。」
「有錢沒錢還不是一樣。」
然後她躺了下來,任由他擺佈,接著她感到他那毛茸茸的身體不斷地擺動,一陣一陣激動湧了上來,接著酥麻的感覺遍佈全身,在歡愉中,漸漸地因睏倦而睡著了。
睡了不久,聽到外面樹葉沙沙作響,有風,很強勁,吹得玻璃窗格格地響。她醒來了,看他還在睡,便穿上衣服,下床來,悄悄地離開了臥室,走進隔壁的房間。她看到櫃子上面撲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就拿起雞毛撣子撣了一下,然後從抽屜裡找出她的畢業證書和畢業紀念冊,以及一些舊照片,翻了一下,又從櫃子裡抽出幾本她已經看過的書,想帶回去,但又想了一想,還是把那些東西放回原處。
時候不早了,非走不可,回到九畹町,轉車再轉車,得花很多時間,她看他還在睡,便悄悄地離開畫室,趕去北莊車站。
3
回到九畹町天已經黑了,永清還沒有回來,倩蓮和綺弘一起吃了晚餐,也沒有多談,就抱著立剛回臥房。她窩著兒子睡覺到半夜醒來,永清還是沒有回來。於是她起床走出房間,看到綺弘房間的門縫有燈光,便走過去,輕聲叫了一聲,門開了。
「有什麼事嗎?」綺弘問道。
「我看妳房間燈光亮著,猜想妳還沒有睡,便過來看一看。」
「我在寫信。」
「對不起,打擾妳了。」倩蓮說著準備轉身就走,卻被綺弘叫住了。
「倩蓮姊姊,我哥哥有消息了。」
「真的,他安全抵達日本了嗎?」
「他到了日本已經兩年了,一直不敢寫信,最近託了一位鄉親帶回口信。」
「他說了什麼?」
「只給了我他的地址和他假的姓名。」
「妳寫信的時候,請幫我問候他一下。」
「我會的。」
倩蓮回到自己的房間,看立剛睡得很甜,圓圓的臉,兩頰鼓鼓的,很像錦隆,她躺下來,又窩著兒子,想起她跟錦隆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想著想著,便甜蜜地入睡了。
第二天清晨倩蓮看綺弘還未起床,她便帶著立剛在院子裡散步,現在兒子已經能夠走路了,而且走得很穩健,就在花圃裡看花,紅、藍、紫、白各種顏色都有,又有蝴蝶在花叢中飛舞,蜜蜂在花上採蜜,小孩子歡天喜地拍手追逐著會飛的昆蟲。她又帶著兒子走到涼亭,讓他在裡面玩,自己則坐在石板上,欣賞著她和錦隆規劃建造出來的那棟宏偉的建築物,以及他們所規劃整理出來的庭院,現在他們所栽的樹木也都長出了茂密的葉子,綠意盎然。
院子裡的景色改變了很多,只有那塊巨大的岩石仍然聳立在那邊。她再看一看立剛,想起阿舅說立剛是他的真孫,不覺有一種欺騙他的感覺。不過阿舅說的這句話,到底在暗示什麼?
錦隆在日本已經安頓下來了,他的計劃一步一步實現了,她能幫他的,也不過是掩護他偷渡而已,剩下來的責任,就是趕快替綺弘找一個歸宿。
午飯過後,倩蓮把立剛交給綺弘,說要去北莊帶立屏回來,就匆匆地下山去搭公車了。
到了北莊,她並未去劉家,繞道跑去畫室,為了她昨天不告而別向郭欽亮道歉。郭欽亮看到她再回來,歡喜萬分,告訴她,他又有新的靈感。不過在畫畫之前,還得培養情緒,等創作的能量儲備起來,自然會畫出驚天動地的作品來。
這些鬼話,她不曉得聽過多少次了,以前真的信以為真,現在聽起來覺得很荒唐,但她好奇地想要知道,他到底又要耍什麼花樣。
本來她只是想看他一下,說幾句話就走,沒想到,一待就待到晚上,她走出畫室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這個時候去接立屏,好像很不適宜,就她決定回去娘家看一看。
她母親正在煮飯,沒注意到她進來;她父親則坐在牆角的那張破床上,看到她突然出現,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爸,」她叫了一聲。
她母親高興地叫了起來:「倩蓮,妳回來了,」便放下手邊的工作,走了過來。
「昨天我來過,你們都不在。」
「妳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中午的時候,我知道你們賣菜還沒回來,只是想過來看一看。」
「阿壽伯說,妳去看過他,」她母親說。
她還沒有來的及回答,她父親突然插嘴問道:「妳現在住在哪裡?」。
「我住在九畹町,」她答得很不自在。
「那是什麼地方?」她父親又問道。
「我說不上來,從臺北車站坐車,往士林方向走,再過去還有一段路,是在山上。那個地方相當偏僻,不過環境幽雅。爸,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的。我在小丘上蓋了一棟很大的房子,有很多房間,希望你們能夠搬過來住。」
「妳哪有那麼多錢?」
「我結婚了,錢是小少爺出的。」
她父母親早就聽說她和小少爺同居,但沒有聽說她跟小少爺結婚,其實結婚不結婚對他們來說,都一樣,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可是想到小少爺肯花大筆錢在女兒身上,應該也是一件好事,算是他們緣分已定了。
「我替妳高興,」她母親說。
「我們已經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真的,妳應該帶來給我們看看,」她母親又說。
「昨天我帶女兒來北莊看她阿嬤,本來今天過來是想帶她回九畹町的,不過太晚了不好意思去打擾人家。」
「女兒多大了?」她母親問道。
「五歲了。」
「那兒子幾歲?」
「兩歲了。」
「時間過得很快,」她父親說,沒有多說什麼。
「所以我說嘛!你們搬到九畹町,也可以幫我帶這兩個孩子!」倩蓮很誠懇地邀請她父母親去跟她一起住。
「倩蓮,妳能夠嫁給小少爺,阿爸已經很高興了,其他的事情你不必多想。阿爸我目前好手好腳,雖然賣菜辛了苦一點,但還能夠過活。不想去住妳那邊給小少爺養,北莊人最喜歡說人家的背後話,我受不了。」
「管人家說什麼,你們搬過來,還可以抱抱孫子呢!」
她父親等不及吃飯,就從牆角那張破床站了起來,走到灶邊,翻開飯桶蓋,盛了一碗白飯,再從鼎裡挾了幾撮甘藍菜,便吃了起來,吃完了一碗,又盛一碗,一口氣呑了三碗,才填飽了肚子,然後把碗丟進水槽裡,又回到牆角的那張破床上躺下來,不久就呼呼大睡了。
她跟她母親也沒有說話,吃過了晚餐,才匆匆地趕去劉家,然而她走到大廟口的時候,看到人來人往,忽然又害怕起來,真的不敢再往前走,如果再往前走幾步,一定就會被阿丁叔的女兒阿寧看見,那時她想逃就來不及了。
可是她跟綺弘說是要來北莊帶立屏回去,綺弘會不會懷疑她又去找郭欽亮?其實綺弘根本不知道郭欽亮這號人物,她作賊心虛,心中老是疑神疑鬼,以為他出軌的是人家都會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想到這句話,不覺暗自笑了起來。
她回頭走了一小段路,轉進中街,趕去北莊車站,正好看到公車來了,便跳了上去,到了臺北車站,再轉車回九畹町。
到家已經很晚了,沿著那條通往山上的柏油路往上爬,以前她健步如飛,今晚爬得有點吃力,兩腳發軟,到了圍牆外面的平臺,站了一會兒喘氣,等身體恢復正常才按電鈴。
綺弘出來開門。
「小少爺回來了嗎?」她第一句話就問這個。
「早就回來了,」綺弘用手遮著嘴巴,打了個哈欠,顯然是熬夜等她,可是她卻連一聲謝謝都沒說,便匆匆地走進屋子裡,想著如何回答夫婿的詢問,心裡忐忑不安,然而當她走進臥房的時候,看到他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她就隨即把衣服脫掉,到浴室沖刷身體,在浴缸裡泡澡泡了很久。
泡完澡,她坐在梳妝台前面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過了一會兒,才起來穿上睡衣上床,剛躺下來;他就便轉過身來抱她,接著就動作起來,她只好將就,等他激情過後,又恢復了原來的睡姿,睡著了。
她覺得很累,睡都睡不著,直到清晨才有一點睡意,想睡,他卻睡得飽飽的,精力充沛,便開始騷擾她;她沒多大力氣應付,就隨他了,愛怎麼玩就怎麼玩,而她也在昏昏沉沉的狀況下,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等倩蓮醒來的時候,永清已經不在身邊了,她下樓來,看到綺弘帶著立剛從庭院散步回來,想起阿妗交代她的事,便對綺弘說:「待會兒我們去阿舅家,阿妗說,今天要相親,妳最好打扮一下。」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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