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難持
1
自從左秘書進入都林公司後,永清就一直提防他,看到別 家公司一家一家倒了,就是這種人搞的鬼。他是調查局長介紹的,人長得英俊蕭灑,能言善道,又會開車,宗榮看了就喜歡,雖然公司不需要人,但還是聘用,當他的司機,每天陪著他跟前跟後有如隨扈,或著說有如保鑣亦無不可,不久便住進他的家臥龍山莊。
永清早就預料到會有麻煩,不久便聽到很多謠傳,說這個年輕人經常陪著一位中年婦女在臺北街頭遊蕩,總經理便請徵信社查明真相,結果發現那位中年婦女是董事長夫人,於是加碼進一步調查,發現他們經常進出電影院、歌廳、舞廳,還有旅館,有照片為證。
董事長夫人可是思敏,他哥哥的妻子,他不是他嫉妒她另找男人,他覺得這對他是一種羞辱。本來他想找董事長談談,後來想想,還是算了,他對思敏沒有信心,這個女人不可理喻,觸犯了她,可能反而被她咬一口,他害怕他們有過不倫之事,還生了一個女兒,人證物證俱在,他很怕被人挖出來,鬥臭。
最近他回到北莊,思敏搬走了,她母親和阿娟,對他的造訪,視若無睹,只是一心唸佛。阿娟對他說,她跟阿秀嬸都想遁入空門,永清非常不捨,怎麼勸,她們都改變不了心意,他只好叫阿成幫她們尋覓一個好去處,找一家尼姑庵安單。
永清把事情處理了之後,心情非常沉重,回到這個老家,人去樓空,他從樓下後落走上樓,走過陸橋,進去後落的房間,看到他跟思敏睡過的棉被和雙人枕頭,還整整齊齊地擺著,這對雙人枕頭,理應宗榮和思敏都用過,他們搬家,為什麼沒有帶走,還擺在那裡?燕玲就在這個房間出生的。他走出臥房,站在客廳的窗前,揭開窗簾,看一看對面張記布莊,這時阿財哥還坐在店裡,就像當年阿廷叔那樣守著那片布店,父子兩人一輩子就像路樹一樣佇立著守在那裡,等待客人進去買布。
他以後再也沒有藉口闖進張家的後落找人聊天了,阿廷嬸已經過世了,而思敏不知何時會回娘家?即使他現在過街去找阿財哥,也沒多大興趣,想聊,也聊不了幾句,說穿了,只是在那裡裝模作樣,假裝還有一點交情。
他又走過陸橋,回到後落,坐在自己的書房椅子上,看到桌上一本日文的精裝本小說《金色夜叉》,還放在那裡,攤開著,這種情景令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跟倩蓮去第一劇場看電影,他正在熱戀著她,婚事受阻,他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想要從小說去看些什麼,每次他回北莊,就拿起來看,只看了一半,就沒再看下去了。
他走下樓來,就在後落的堂奧站了一會兒,看著案桌上劉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以及他母親坐的那張紅檜木製的古椅,這兩件東西都跟他成長過程有密切的關係,不管是敬畏,是恐懼,或是厭惡和壓迫感,現在阿舅走了,他母親也離開這裡,再也沒有人願意守著這些,劉家的傳承到了他這一代完全斷裂了。
只是他不明白,這裡的環境,可以提供他母親任何想做的修行活動,為什麼還會萌起非出家不可的念頭,難道她這一生最親的人阿廷嬸走了,對他兒子一點眷念都沒有?或許她看破了紅塵,寄望來世投胎能夠生活在更幸福的人家。可是阿娟啊!為什麼忍心棄離他,難道他虧待了她嗎?就算她對他不再愛戀,何必就此後一半生,埋藏在孤寂的佛海之中。
他雙手合十,向劉氏祖宗的牌位拜了一下,又想起了倩蓮,千方百計,想要進入劉家的大門,但他母親守著,不讓她進來就不讓她進來,現在她可以自由進出,看起來,她已經沒有什麼興趣。
永清鎖上了大門,把鑰匙交給阿丁叔的女兒,托她三不五時進去裡面看一看,但他不能要求人家替他向劉氏祖宗上香禮拜。
現在永清才剛過了三十歲,以當年的平均年齡來說,算是中年人了,再過幾年他就要邁進老年人,他覺得體力大不如從前,也許思敏另找新歡。他有什麼能耐再去挽回她的愛呢?
回到九畹町,見到倩蓮來開門,滿懷欣喜,就把車停在圍牆外面,陪著妻子慢慢地走在車道,女兒看到爸爸,迎面奔跑過來,而大兒子,小兒子也跟著姊姊,高興地喊著:「爸爸!爸爸!」然後這幾個孩子一個一個抱住了他的大腿,就是要他愛撫。這種無欲無求,純真的天倫之愛。他勉強壓制情緒,看到這種場面,差一點掉下眼淚來。
他一手牽著女兒,一手牽著大兒子,妻子則牽著小兒子,一家人興高采烈地走向屋子。這時花圃的各種花朵正盛開著,五顏六色,鮮豔無比。他轉過頭去看後院,在陽光下,涼亭、魚池,以及那塊大石頭,都顯得熟悉而親切,其他樹木也都長高了,葉子茂密而有生氣。
「進去吧!我替你煮了一鍋人蔘雞,吃過了,晚上早一點上床休息。」
2
永清不再回北莊,好像浮萍,隨波逐流,心裡非常茫然,躲在九畹町,好幾天都沒去上班。每天睡得很足才起床,從樓上走下來的時候,孩子都已經都上學了,而倩蓮則在廚房裡替他準備早餐。
他走進餐廳,不用等待,餐點就端了過來。然後坐在餐桌用餐,享受著溫馨的片刻。他吃飯的時候,很少說話,而她也不多嘴。這些日子他的行為有些改變,到底遭遇了什麼事,他不提,她也絕口不問。
永清知道倩蓮喜歡看書,他透過特別管道弄來了很多日文書;讓她填補孩子不在的時候那段空檔。她有空就看書,看完了一本書,找他談,他也喜歡聽她發表讀書心得,特別喜歡聽她唸日本的俳句,她記性好,看了就記得;有時在臥房裡面,心血來潮,就背一兩首給他聽。夫妻之間多了這份情趣,更加增進了他們濃情蜜意的恩愛。
有一天永清起得很早,便帶著倩蓮在花圃的小徑上漫步。這時太陽已經昇得很高了,耀眼的陽光照射在百花盛開的花圃上,這時黃色的菊花顯得特別鮮豔,倩蓮忽然唸了一首詩:
黃花無主為誰容,冷落疏籬曲徑中;
僅把金錢買脂粉,一生顏色付西風。
這可能是倩蓮心裡的話,只是用用國語唸,永清聽不懂,傻傻地問她說:「妳在唸什麼呀?」
她被他這樣一問,突然感到不應該說明首詩的意義,便敷衍地說:「我只是隨便唸幾句中文詩而已,練習發音,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妳真了不起,看懂中文詩。」
「這不算什麼,我高中唸了幾年中文,國語還算不錯,唸起來還蠻順口的。」
「我覺得妳唸得很好,到底這首詩在說什麼?」
「我說不上來,我中文的功力沒那麼好,只能領會大意,要我翻譯可就難了。」
「那妳就用日語把大意說給我聽聽就好了。」
「我看,還是換另一首詩吧!我被你考倒了。」
「那就算了。」
「那麼,我用臺語唸另一首詩給你聽。」
「哇!倩蓮,妳真是天才,妳也可以把中文詩用臺語唸啊!」
「小時候,我們唸過《千家詩》,就是用臺語唸的?」
「我沒有唸過《千家詩》,即使妳用臺語唸給我聽,恐怕我也聽不懂,不過我聽不懂,妳可別笑我。」
「我幹嘛笑你!」
「以前我們一起背《三字經》,我背錯了,妳就笑過我,一想起來,我覺得自己很遜。」
「那時我愛現,以為這樣會加深你對我的印象。」
「那麼妳再用臺語唸另外一首詩給我聽看看。」
她開始唸了,聽著:
昨夜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嬌欲語。
佳人曉起出蘭房,折來對鏡比紅妝。
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見語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
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
她唸完了,永清大叫起來:「妳今晚打算把我撇出戶外,不讓我跟妳睡覺?」
「我哪敢!」
永清是半開玩笑說,心裡其實也有點恐慌,思敏和阿娟才跟他分手,如果倩蓮也要離開他,那他就無處可去了。他買了很多日文書籠絡她,她卻不看,去看中文書,這意味著什麼?
他是不是有點驚嚇過度,或是有點杞人憂天?不過當務之急,把她穩住,對她多加憐愛,保持恩愛永駐。
永清每天如常外出,沒有去公司上班,整天待在新北投的小津旅館。這棟房子買來之後,一直空著,十多年來都沒有人住過,有些地方壞了,現在不整修不行。他叫來工人,自己監工。有時他會在他住過的房間裡躺一躺,重溫當年初次他跟小藝旦繾綣的餘韻;有時也會跑去浴室泡一下溫泉,想像阿卿赤裸著站在平臺上,雙手高舉,往背後去綰頭髮的那一幕。人生就像在演戲,小藝旦演完戲下臺,接著阿卿上臺又繼續演,現在都不演了。
所有的歡樂的時刻,稍縱即逝,所有他愛過的女人也一個一個離他而去,只有倩蓮還忠心耿耿地守著他,給他建立了一個溫暖的家庭,而這幾年來,他實在太冷落她了,不該讓她過得那麼孤獨,他應該多給她一點補償。
有一天永清又要出門,立屏纏著他說:「爸爸,我想坐小轎車去玩。」
「妳不是要去上學嗎?」
「今天是禮拜天呀!」
「哦!我倒忘了。」
「爸爸好用功啊!禮拜天還去上班。」
「那妳要去哪裡玩?」
「新公園。」
立剛、立勤聽到了新公園,也雀躍起來。「爸爸,我也要去。」
爸爸!爸爸!聽起來可真爽。
於是永清開著車,載著全家人去新公園。
他把車停在路邊,手牽著大女兒,而妻子則帶著兩個兒子跟在後面,一起走進了公園,走向音樂臺那邊。當經過拱橋的時候,他看到橋下水面上的荷花伸出了長長的莖,頂上托著一朵朵盛開的荷花,圓圓的荷葉上散佈著亮晶晶的水珠。博物館後面水池旁邊,那一張他跟妻子當年他們約會常坐的椅子,現在是空著的,那時他們一坐就是半天,到底他們在做什麼?現在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只是那種感覺,還留下一絲淡淡地回憶,卻不會遺忘。
孩子喜歡的還是音樂臺過去的遊樂園,在那裡溜滑梯,盪鞦韆,玩沙。然而夫妻兩人就站在旁邊,注意力都集中在孩子身上,他看她也無心說話,似乎不像他沉甸在回憶的思緒中。
到了中午,他才開口說:「我們該去吃飯啦!」
永清說話的口氣仍然像以前那樣,倩蓮笑著說:「是不是又要去那家西餐廳?」
「妳還是沒有去過,不過那家西餐廳早就關門了。」
他們走出了公園的邊門,看到左邊街角是賣酸梅湯的公園號,右邊的騎樓下有兩個攤子,一個攤子賣三色冰淇淋,另一個攤子賣陽春麵。立屏吵著要吃三色冰淇淋,倩蓮說:「不行,不准吃冰,」。
永清對倩蓮說:「要吃就買給她吃吧!難得出來玩。」
「那麼先吃麵,再吃冰,」倩蓮對女兒說。
永清選了一張桌子坐下來,讓立屏坐在他的旁邊,倩蓮也把立勤抱上椅子,立剛則自己會坐,選了一個座位坐在永清的對面。賣陽春麵那邊攤子的人過來問他們要點什麼?永清卻愣住了,說不出話來。
「先來五碗陽春麵,」倩蓮用國語說。
「還要湯嗎?」
「有什麼湯?」
「只有貢丸湯。」
「那麼再來五碗。」
永清很窘,堂堂一位總經理,竟然落魄到帶全家人吃路邊攤?他東瞻西望,神色有點緊張,生怕熟人看見。
倩蓮才不管什麼身分,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就滿足了。她勸永清把他那一份吃了,自己也吃。然後又叫另一個攤子,把五客三色冰淇淋送過來。
立屏吃了陽春麵、貢丸湯和三色冰淇淋之後,滿意了,不爭不吵,乖乖地坐上車,兩個弟弟也跟著上車,永清就把小轎車開回九畹町。
倩蓮向來不會要求什麼,丈夫和孩子就是她的一切。永清就是看到她這一點,越發愛惜她。
有一天永清回來,高興地對倩蓮說:「我已經叫人把小津旅館整修好了,我們隨時可以搬過去那邊住。」
「你想搬家?」
「不是,我只想把小津旅館當作別墅,我們高興去住就去住幾天,讓孩子有多一點活動空間。」
「現在你已經不去上班,房子租給人家不是可以多一點收入?」
「妳怎麼知道我沒去上班?」
「阿成那天來過,他說你好久沒去公司啦!」
「董事長管得好好的,我幹嘛去打擾他。」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不過你不想上班就不必勉強,在家裡休息一陣子再說。」
「妳不必擔心生計,我不去上班,薪水照領,還有北莊銀行那邊,我們還是大股東呢!」
「我擔心你在家待久了,會懶散下來,對身心都不好。」
全家人搬去小津旅館住的時候,正值冬天,庭院開滿了桃花,煞似當年他們去爬陽明山,路過此地所看到的景象。
他問她說:「妳知道我為什麼會買下小津旅館嗎?」
「該不會為了我吧!」
「就是為了妳。」
這樣的問答他們已經重覆過好幾次,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老喜歡老話重提,她只好默默地領受他的心意。
有一天早上,永清帶著立屏走出庭院,沿著山路往上爬,想重拾一些回憶,然而他並沒走多遠,女兒就說她走不動了,要他揹,他只好揹著她下山。
倩蓮陪著兩個兒子在大廳玩耍,看到永清回來,大聲對孩子喊著:「爸爸回來啦!」
立剛立刻跑過去給父親抱,立勤卻不敢靠過去,畏縮地站在母親的旁邊。
「你也過去給爸爸抱抱。」
立勤還是站著不動,倩蓮只好牽著小兒子走過去,但永清只用手摸摸他的頭,並沒有抱他。
「今天外面很冷,」永清說。
「那麼,我們全家都去泡溫泉吧!」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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