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6日 星期六

030 竟然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竟然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1

 

  離畢業還有兩個月,立屏對功課開始懈怠下來。家教時間到了,不見人影,放學很久,才匆匆地趕回來。她總是有很多理由,例如晚放學啦!公車太擠啦!明知她撒謊,卻不敢拆穿她的謊言。總之,見到人,他就高興,還是好好地教她。

  有一天劉太太對他說明了真象:立屏有一個男朋友叫做高罡,是高官的兒子,身分相當特殊,出門都有保鑣隨護;追她追得很緊,每天都在學校門口等她,她逃不掉。

  明咸傻傻地說:「跟這種人交往很危險,他只是玩一玩,玩膩了,就把她一腳踢開。我看不能不管。」

  「問題不在立屏,我沒有辦法不讓高罡追她。」劉太太說,「高罡的家就在立屏學校的正對面,立屏一放學,高罡就在校門口等她。女孩子長得漂亮就是麻煩,男孩子看到她就想追。」

  「難道高罡整天吃飽飯沒事幹,專門找女孩子玩嗎?」

  「他就是這樣,聽說他已經換過好幾所學校了,沒有一所學校待得下去,聽說下一學期他準備去念軍校。」

  「這樣也好,念軍校,就沒有時間出來找立屏了,離開久了感情,自然就淡了下來。」

  「希望如此!」

  「反正再兩個月,立屏也要畢業了,要玩就讓他玩個痛快吧!」

  「王老師,其實立屏很喜歡上你的課,只是高罡一直纏著她,不讓她回來。最近兩人還為了家教的事吵架。高罡威脅立屏說:如果她不想法子把家教老師攆走,他就要跟她分手。」

  「那不是更好嗎?」明咸說得好像這是他自己的事。劉太太聽了笑一笑,卻沒有說什麼。

  就明咸的個性來說,他不會去和高罡爭奪女朋友的,何況他根本不敢想立屏會是他的女朋友。這些日子他和劉家的成員融成一體,等不到立屏回來上課,就陪著立鳳玩。立鳳說她要學日語,他就教她日語。不久,立鳳也學會了用日語講些簡單的話。雖然如此,他的心還是放不下立屏,他覺得沒盡到責任,該找個時間跟她好好談一談。

  有一天下午,他就莽莽撞撞地跑去她的學校。學校門禁很嚴,他只好站對街的人行道等待。陽光很強烈,曬得他頭暈,他只好站到路樹底下避一避。背後圍牆內就是官邸,他沒注意到,一個理著平頭的年輕小夥子開始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看他站在那裡太久,便停下來問話。

  「先生,你站在這裡幹什麼?」

  「我來接我妹妹,」他解釋說。

  那個理著平頭的年輕小夥子並沒有趕他,他馬上意識到這個人是便衣,負責官宅安全,他知趣地離開那個地方,橫過街,站到學校這邊的人行道上。

  如他所料,下午兩點,立屏果然出現了,和一位身材高瘦的女同學走在一起,一出校門,兩人便分手了。立屏站在馬路旁邊,左右觀看了一下,然後過街。

  「立屏,」明咸喊著。

  立屏頓了一下,停在馬路中間,回過頭來,看到他,立刻拔腿就跑。一時他沒多想,就跟著追過去。她跑進對面的一條巷子裡面。這是一條死巷,他窮追不捨,終於追上她了。

  「立屏,妳幹嘛看到我就跑?」

  「你來這裡幹什麼?」她氣呼呼地問道。

  「我來等妳呀!」他理直氣狀地回答。

  「你以為我是你的什麼人?」

  他拉著她的手,正要轉身的時候,突然後腦勺子挨了一記拳頭。他制約地回手一揮,一個人應聲倒在地上,接著兩個身材矯健,練過功夫的人,開始向他攻擊。他怕她被他們挾持,用身體抵擋拳頭,退、退、退,退到牆角。這時有一個打手跳了起來,想用迴旋腿踢他,卻被他用手依次撂倒,摔得不輕爬不起來。另一個看到這情景,便像蠻牛般地衝過來,卻被他順勢抓著身體往牆壁上撞,又是昏倒了。剩下的一個已經不是對手,一個過肩摔,就把這個人摔倒在地上。四個人都被他打敗了,戰鬥結束了。明咸以戰勝者的姿態想把立屏帶走,可是她卻掙開他,奔向那個偷襲他的男孩子身邊,跪下來,哭著說:「高罡,你傷得重不重?」

  「那個人是誰?」躺在地上的男孩子問道。

  「我不認識他,」她撒了謊。

  「扶我起來,我要跟他握手,」高罡說。

  明咸站著,提高警覺,怕又被偷襲。等那個人站起來,出乎意料,伸出手來跟他握手。

  「你就是立屏的家教老師,是不是?」

  明咸吃了一驚。

  「我叫高罡,我打人,從來沒有人敢還手。我最佩服你這種人,我們做個朋友吧!」

  「對不起,把你打傷了嗎?」明咸膽怯地說。

  「腳扭到而已。」

  三個保鑣都站起來了,站在明咸背後,圍著他。高罡把手肘放在立屏肩上,讓她分擔一部分重量,看樣子腳傷得不輕。

  明咸怕三個保鑣突然從背後抱住他,一直提心吊膽地防著。如果有人真的從背後抱住他,恐怕他怎麼掙扎都掙脫不開,就得任高罡拳打腳踢,根本無法還手。然而高罡卻很有風度地揮一揮手,放他走了。

  明咸不敢再去拉立屏離開,趕快跑出巷口,攔住一部三輪車,直接回去宿舍去了。

  他很害怕,無緣無故捲入了這場毆鬥。他只是她的家教老師,幹嘛去管人家交男朋友的事;她要不要回家念書是她的自由,何況這一天又不是他家教日!

  他洗了個澡,抱頭就睡,但沒有睡多久就醒來了。他想起來吃點東西,頭很暈,又躺在床上昏睡。

  同寢室有十幾個室友,各個認真念書,挑燈夜戰,沒有人注意到他躺在床上是不是病了

  到了晚上九點多,有人來敲門,叫了一聲:「王明咸,外面有小姐找。」

  他想起床,卻起不來,接著又昏睡過去。

  後來又有一個同宿舍的人來敲門,說他晚上八點鐘出去的時候,看到一位小姐站在宿舍外面;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還看她站在那裡,問她要找誰?才知道她要找的是王明咸。

  明咸勉強從床上爬起來,走出宿舍。這是夏天的夜晚,一輪滿月高掛在天空,在朦朧的月光下,他看到立屏背著書包,站在圍牆外面,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這麼晚了妳還不回家?媽會擔心的,」他說話的語氣帶有責備的意味。

  「我是來看你的,」她怯怯地說。

  「妳幹嘛來看我?」他說得很衝。

  立屏被他的氣話給嚇到了,一時不敢出聲。

  「現在還有沒有公車?」

  「沒有了。」

  「那妳怎麼回去?」

  「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我送妳回去。」

  他走在前面,走得很快;立屏緊跟在後面,幾乎是用跑的。他們經過文學館的時候,他才放慢腳步,她也才漸漸地跟上,然後她伸手勾著他的臂彎,讓他挽著,兩人默默地並行走出校門。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明咸已經記起來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劉太太站在他面前,並且聽到立鳳叫喊著:「媽,王老師醒來了。」

  他想坐起來,劉太太輕輕地用手把他壓了下來,溫柔地對他說:「不要動。」

  「這是什麼地方?」

  「醫院。」

  他把頭偏過去,看到立鳳對他做著鬼臉。立鳳背後的一張床,躺著一個人,他沒看清楚是誰。然後轉回頭,閉起眼睛來,又睡著了。昏睡中他隱約地聽到有人和劉太太在說話。

  「危險期過了。」

  「謝謝你。」

  「醒來的時候,試著給他吃點東西。如果不再嘔吐,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猜想那是醫師,醫師走了,護士便過來把他搖醒,打針。

  「王先生傷得不輕,看起來是被打的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妳亂講,王老師才不會被打的,他一個打四個,還打贏呢!」立鳳不服氣地說。

  「沒有這回事,小孩子不懂事,瞎掰。」

  劉太太想隱瞞這件事,沒用。立屏送他到醫院的時候,已經講了實話。他和高罡打架的事,立刻在醫院裡傳開來;現在這個護士只是像個調查員,想追問一些細節,而劉太太否認,已經來不及了。

  「王先生是不是跟高罡爭風吃醋,挨了揍?」這個護士真多嘴,一點都不在乎人家的感受,問話也很奇怪。

  「我想那是一場誤會,」劉太太耐心地辯解說。

  「年輕人真是的,只憑一時的意氣,誰不能惹,偏偏在太上皇頭上動土。」

  「妳也是年輕人,」劉太太提醒她。

  這個護士並非惡意,想要說些關心的話,只是用詞不當,聽起來很傷人。

  護士做完了工作,站了一會兒,沒有人理她,便收地拾針筒,無趣地走了。

  劉太太坐到床緣,用手碰觸明咸的額頭,安慰地說:「燒退了。」

  「媽,我可以摸王老師的頭嗎?」立鳳說。

  「妳問王老師,」劉太太笑著說。

  他主動拉著立鳳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立鳳碰觸到他的額頭,模仿她母親的口吻說:「燒退了。」

  這時他已經完全清醒了,只是身體感到虛脫,不想多說話。他握著立鳳的小手,一邊玩著,一邊看著劉太太,心想:如果她是他的母親,那該多好。

  中午服務人員送便當過來,劉太太把病床的前半部托高,讓他坐起來吃東西。這時他才發現他住的是特等病房,這筆醫療費,他怎麼負擔得起?正在納悶之際,轉頭一看,旁邊另一張床上睡著的竟然是立屏。他嚇了一跳,以為那天晚上他們出了車禍,不然立屏怎麼也會躺在醫院?他滿懷狐疑地說:「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暈倒在地,立屏把你送到這裡來。」

  「她怎麼也躺在病床上?」

  「她照顧你三天三夜了,剛躺下去睡。」

  他聽了心裡很感動,但沒有用言語表達出來。然後他又看一看還在熟睡的立屏說:「吃飯了,是不是也叫她起來吃一點?」

  「她剛入睡,不要吵她。」

  劉太太把托盤端到他面前,立鳳問道:「媽,我來餵王老師好嗎?」然後爬上病床去,跪著,一手拿著碗,一手拿著湯匙,一口一口地把飯和菜送進他嘴裡。而她母親則忙著從盤子挾菜到她碗裡。立鳳好像在辦家家酒一樣,她是一個很稱職的家庭主婦,她的天真逗得在場的人都很開心。

  出院後,劉太太堅持明咸留在九畹町靜養,由她來照顧。這些日子立屏變得很乖順,按時回到家,好像和高罡斷絕交往了,不再一起鬼混。立屏知道明咸跟立鳳有一個約定,下午他得去幼稚園帶她回來,因此立屏從學校趕回來的時候,會先在街上的冰果店等他們。總之,立屏預測到他會帶立鳳來這裡騎電動木馬。然後他們三個人才一起沿著那條私人開闢的柏油道路爬上山去。

  明咸的健康漸漸地恢復了,早上便和立屏一起下山搭公車,到了臺北車站才分別搭車到各自的學校。這段期間,雖然他們經常在一起,但話不多,那種無言的感情是親情多於愛情,況且劉家給他的溫情,使他一心一意想融入他們的生活。幸福的日子總是稍縱即逝,一個月過去了,他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他覺得不能老待在人家的家裡,便推說要回去看他母親,劉太太只好放他走。

  回到家裡,明咸並沒有把他和高罡打架住院的事情告訴他母親,然而久未見面,他母親像是有預感似地問起劉家的事,最後表達了她強烈的願望說:「如果倩蓮的大女兒肯嫁給你,我真想娶她做媳婦。」

  「媽,人家已經有男朋友啦,而且是高官的兒子,我算老幾?」他答得酸溜溜的,也有一點尷尬。

  「你運氣真不好,如果你大舅在的話,託他去提親,永清和倩蓮一定會答應的,」他母親說得很有自信。

  「女兒不答應,任誰去說媒都沒用。」

  雖然他母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受害者,但遇到這種事,她還以為舊的那一套禮教有用。

  因此,他明白地告訴母親,最好不要做夢,一則立屏不見得愛他,一則高罡不是好惹的。可是母親就是聽不下去,還是傻傻地聒噪著。

  鞏叔坐在旁邊看報紙,故意咳嗽了幾下,母親才閉了嘴。

  他們住的房子,本來就是又小又簡陋,淺牆薄壁,鞏叔怕隔牆有耳,便把他帶到外面去談話比較無須顧慮。他們到空曠的河邊漫步。

  鞏叔問他說:「你愛不愛立屏?」

  「我只是她的家教老師,談不上愛不愛。一個月前我為了她,和高罡打了一架。高罡是她的男朋友,我那敢想追她!」

  「你竟然跟高罡打架!」鞏叔叫了起來。

  「他是個正人君子,打完了,大家握手言歡,沒事了,」明賢說。

  鞏叔不再說話,帶著他默默地往沙堆那邊走。等四處無人的時候,才停下來說:「明咸,你惹的麻煩可真不小,你知道高罡的父親是誰嗎?當年在大陸是以狠出名的,他的名字叫做高揚,他這個人,對付政敵和對付情敵的手段一樣毒辣。到了臺灣,他不知道交了什麼狗運,獲得老頭子的信任,高居要職,裝得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樣,體恤百姓,獲得百姓的愛戴。我不曉得高罡是怎樣的一個人,也許他比他父親仁慈,不過你還是不要做得太過火。我勸你,不管你多愛立屏,還是打消娶她的念頭吧!」

  「高罡向立屏保證,他不會找我報復,」明咸說。

  「我說的不是他會不會找你報復,我勸你少去沾惹高罡碰過的女人,」鞏叔說。

  「我並沒說我想要娶立屏啊,是媽自己在做白日夢。」

  回到學校宿舍,明咸仔細想過鞏叔對他所說的話,為了明哲保身,立屏是高岡的人,他還是不要去沾惹她;畢業在即,頂多再一個月就不必上山去當家教了;接著就是一年的兵役,剛開始迸出來的愛情火花,很快就會熄滅了。到時候,他又是一個無牽無掛的自由人啦!

  可是有一天劉太太卻對他說:「王老師,立屏就要畢業了,她老爸說,該替她找個對象,我看她對你蠻癡心的,不曉得你的意思怎樣?」

  「他不是有男朋友嗎?」明咸說。

  「你說高罡嗎?哎呀!他們只是玩玩。高罡怎麼可能娶立屏?即使他要娶她,他父親也不可能答應。」

  「妳怎麼這樣肯定?」明咸說。

  「人家要娶的媳婦也要娶個門戶相對的人家,輪不到我們啦!」

  「可是我還沒當兵呢!」

  「現在當兵很安全,一年很快就過去了,我想沒關係,她會等妳的。」

  這突如其來的喜訊,震得他頭都昏了,老早把鞏叔的話忘得一乾二淨。事實上,他早就默戀著立屏。劉先生、劉太太和立剛、立勤都看得很清楚,只有立鳳堅持說:「王老師愛的是我!」

 

2

  雖然明咸和立屏的婚事未經媒人撮合,但劉家的人都已經默認他們的關係。劉太太改口叫他名字,立鳳則叫他明咸哥,但立剛、立勤還是改不了口,仍然稱呼他王老師。劉先生有時會帶他去應酬,介紹給商場的朋友。他已經習慣了跟劉家的人一起到餐館吃飯;每次立鳳一定搶著座位坐在他旁邊,反而把立屏擠到一旁。

  畢業考試過了,劉太太覺得有必要帶立屏去見未來的公婆,這次由不得明咸有藉口,選了一個禮拜六下午,叫他帶路,還有立屏,三個人坐著總經理的私用小轎車,浩浩蕩蕩地到了他家的巷口。事先沒通知,這位多年不見的稀客,出其不意地出現,確實把他母親嚇了一跳。

  鞏叔見到客人,禮貌地打了招呼,便退到臥房裡去,而他母親見到二十多年不見的閨中好友,百感交集,哭了又哭,倒是劉太太安慰她好一會兒,才破涕為笑。

  「倩蓮啊!真沒想到,我此生還能見到妳。」

  「說什麼話?我們有緣,明咸是莊教授介紹來我們家當家教的,若不是這樣,我還不知道妳住在臺北呢!我早就該來看妳的,卻一直拖到現在。」

  「永清還好嗎?」

  「他好得很,跟他哥哥一起開一家公司,兩人幹得很起勁!」

  「他哥哥是誰呀?」

  「哦!我倒忘了告訴妳,他哥哥就是洪宗榮呀!妳還記得他嗎?」

  「你說大少爺啊!我何止記得,他是北莊家喻戶曉的人物。當年他考上了高等工業學校的時候,劉阿舍還在大廟口連演了上把個月的歌仔戲,辦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誰都可以過來吃,有很多羅漢腳從別的村莊湧過來,把北莊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有如大拜拜一樣,我們全家人也都去吃了,吃得好高興啊!。」

  「這件事我是聽說過,那一定很熱鬧,可惜我來不及參加。」

  「當然妳來不及啦?那時妳還沒出生呢!」

  「是啊!永清也來不及生出來,錯過了那場盛會,實在可惜。」

  兩人都笑了起來。

  「芳蘭姊,如果妳不提的話,我還感受不到這件事有多光彩,難怪永清對他哥哥崇拜得像神一樣,現在不管他哥哥叫他做什麼事,他都唯命是從。」

  「妳不知道,那個時候高等工業學校有多難考,臺灣人頂多錄取一個或兩個,如果不是非常優秀,根本考不上。」

  「芳蘭姊,妳也很優秀啊!」劉太太說,轉過頭來對明咸說,「你媽媽可是北莊第一個唸高女的才女呢!」

  「妳自己也是,」他母親高興地說。

  「噯呀!芳蘭姊,到了我唸高女的時候,人數已經很多了,一點都不稀奇,我上下屆連我在內就有四個。」

  「我只知道妳和張思敏,還有兩個是誰?」

  「一個是李雅惠,一個是黃筱雲,都是妳的學生。」

  「我的學生?」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妳教過它們的。」

  「真的啊!太久了,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聽兩位長輩在談古早的事情,明咸覺得很好玩,又看到立屏也在傾聽。劉太太終於談到正事了,她說:「對了,芳蘭姊,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請妳做主。」

  「由我做主?」

  「我直說好了。立屏想嫁給明咸,做妳的媳婦,妳覺得好不好嗎?」

  他母親一時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妳是說要把妳女兒嫁給我兒子?」

  「是啊!我想攀這門親事。」

  「不要這樣說,倩蓮,我沒想到明咸有這份福氣。」

  於是他母親的眼淚又漱漱地流了下來。

  立屏用奇怪的眼神凝視著未來的婆婆,有點驚慌,還是她母親拿出手帕來,幫她未來的婆婆擦眼淚。

  哭泣已經是他母親的一種習慣,哭過了之後,便噙著淚水說:「啊!倩蓮,這幾年來我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把兒子捏大,現在他要娶妻了!」

  這句話說得很令人心酸,劉太太忍著眼淚等他母親的情緒緩和下來才說:「芳蘭姊,我知道妳一個人養孩子很辛苦,不過孩子大了,總得成家啊!明咸是個很孝順的孩子,我相信立屏過門之後,一定會好好地侍候妳,這一點請妳放心。」

  「倩蓮,妳誤會了,我看到立屏,就想到妳小時候的模樣。我好喜歡她呀!真恨不得馬上迎娶過來。不過我轉念之間,又想到明咸畢業後還得當兵,擔心分發到前線去,那妳女兒可又要再等一年了。」

  「當兵就當兵有什麼關係,即使分發到前線,現在兩邊都很平靜,只是當一年兵,很快就回來了,立屏會等他的。」

  雙方家長對這樁婚事都覺得滿意。

  「倩蓮,明咸生下不久就被拋棄了,今天能遇到你們,我感到很安慰,」他母親感動地說。

  「立屏能夠找到明咸這樣的夫婿,是前世積下來的陰德。永清說,明咸的腦筋清楚,做事穩重,語文能力又強,要好好地培養他成為一流的經理人材。」

  「謝謝,倩蓮。明咸真的遇到貴人啦!我真不曉得怎麼謝妳才是。」

  「哎呀!謝什麼!自己的女婿不照顧,那要照顧誰?」

  他母親轉過頭來看到立屏靜靜地坐著,然後又轉過頭去對劉太太說:「倩蓮,妳女兒好文靜哦!真像妳。」

  聽了未來婆婆的誇獎,立屏臉紅了起來,羞澀地笑了。於是劉太太說:「這兩年來,多虧明咸細心地調教,立屏變了很多,功課也好了起來。」

  「立屏每學期都是第一名,」明咸得意地說。

  「真好,我喜歡會唸書的媳婦,」他母親笑得很開心,她當過老師,喜歡上進的孩子。

  接著劉太太談到康林公司的事情,輕描淡寫地說:「這個公司當初創業的時候,大部分資金都是由永清拿出來的,生意也都是他在做,現在公司已經經營起來了,可是宗榮開始有些貪念。」

  「這樣不太好,兄弟應該互相忍讓,以和為貴。」

  「問題是出在永清太過懦弱,宗榮軟土深掘,還叫外人欺負他。」

  「那很不應該。」

  「思敏的野心更大,想獨霸公司。」

  「張家的人可能有這種個性。本來張記布莊是葉家開設的,阿廷伯在店裡當夥計,娶了我姑媽,我祖父過世之後,店名就變成他的了。」

  「我和思敏處久了,才發現她也有那種個性。以前她需要我幫忙的時候,對我很好,後來她不需要我幫忙了,就把我甩得開開的。她女兒燕玲書唸得好一點,就看不起我女兒立屏,她還禁止小孩子交往,我已經很久沒跟她見面了。」

  「她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一點。妳們不僅是結拜姊妹,而且還是妯娌呢!」

  「結拜姊妹有什麼用,妯娌更不用說,人家是嫂嫂呢!她才看不起我這個做弟媳婦的,她對我很不好,而我又能對她怎麼樣?」

  他母親忽然換了話題,問劉太太說:「妳剛才提到妳還有兩個學妹,是誰家的女兒?」

  「李雅惠是李記藥行阿根叔的孫女,而黃筱雲是北莊郵局局長的女兒。」

  「妳說,她們兩個人現在都在做什麼?」

  「雅惠沒做事,在家裡管孩子,筱雲在都林公司做事。我跟她們都很少來往。雅惠個性比較隨和,比較好相處,筱雲則不然,生性惡毒,喜歡搬弄是非,我被她說得很難聽,公司不敢去。」

  「妳冒犯了她什麼?」

  「我想她恨我,她說永清本來是要娶她的,被我搶走了。她一味巴結思敏,只要聽到思敏對我有什麼不滿,她就加油加醬,到處散播,她這種人我怕死了。」

  「倩蓮,人情冷暖,我也受夠了,朋友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不必勉強。」

  她們談著,談著,劉太太終於找到了可以交心暢談的人,於是把二十多年來積壓的冤屈都向閨中好友傾訴。將近傍晚,鞏叔才從房間出來,靜靜地坐在客廳角落的書桌那邊,聽她們聊天。劉太太看看時候不早了,想要告辭。他母親則說:「倩蓮,我叫鞏叔帶你們去外面吃點東西再回去。」

  「好吧!」劉太太欣然接受。

  等要出門的時候,他母親卻不肯出門,只是叫鞏叔帶他們出去就好了,弄到最後,劉太太只好婉拒了。

  司機等在巷口,看到他們一夥人出來,趕快從車子裡跳出來,打開車門,讓劉太太和立屏坐進後座,而明咸則坐在前座。那個年代,小轎車叫做「黑頭仔車」,是大官貴人才能享用的交通工具。鄰居的小孩看到這種車子開到這裡的陋巷巷口,都很興奮,圍攏過來觀看;婦女也躲在窗口偷窺,而竊竊私語。鞏叔站在小轎車旁邊向劉太太揮手,車子便慢慢地開走了。

  明咸從後視鏡看到後面有一大群孩子跟在車子後面追趕,跑了一段路,追不上,才停了下來,慢慢地原路走回去。他想起小時候他也曾經有過這種瘋狂的行徑,這可能是孩子的一種夢吧!車子急速地奔馳著,兩旁的房屋一直往後退,往事也急速地在記憶中飛掠而過。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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