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3日 星期三

029 孩子長大了

 

孩子長大了

 

1


  日子過得真快,孩子一下子都長大了。立屏已經初中三年級,而立剛、立勤也都在唸國小,一個六年級,一個四年級。倩蓮曾經要求永清買一部小轎車,讓她送孩子上學,可是他說不能太嬌寵孩子,坐車上學,會使孩子變壞。

  立剛和立勤一向都很聽話,國小就在九畹町附近不遠的地方,每天哥哥帶著弟弟走路上學;立屏的學校是在臺北市區,每天要搭公車上學。初一、初二的時候成績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到了初三,交了男朋友,開始放學不回家,推說公車很擠,要晚一點回家。

  倩蓮一向信任孩子,立屏說什麼,她也不會去追究。就在女兒要升高中,最需要有人督促的時候,她又懷孕了。而這次的懷孕把她折磨得很痛苦,頭暈、嘔吐,全身無力,只好整天躺在床上。有一天綺弘上山來看她的時候,對她說:「倩蓮姊姊,立屏好像有男朋友。」

  「怎麼可能?她才初三呢!」倩蓮不相信有這種事情。

  「我常常看到有一個男孩子陪她下車,在冰果店逗留很久。」

  「小孩子嘛,交交朋友有什麼關係!」

  「是男孩子耶,妳能放心嗎?」

  「等她回來,我會問她。」

  綺弘看倩蓮並不在乎立屏有男朋友,不便多嘴,接著就開始談其他的事。倩蓮說到立剛,讚不絕口,讓綺弘聽了很高興,於是偷偷地告訴倩蓮,最近錦隆托人帶回口信,萬事平安。

  「他還好嗎?」倩蓮很興奮地問道。

  「他在日本已經安定下來了,娶了一個日本太太,生了一個女兒。」

  「女兒幾歲了。」

  「差不多三歲了。」

  「那真好。」

  「我哥哥很想念妳,叫我代他向妳問候。」

  「我也很想念他呀!」

  「他非常感謝妳,妳救了他一命。」

  這句話觸動了她的心,情緒一度激動起來,不禁淚水奪眶而出。

  「倩蓮姊姊,請妳不要哭,妳哭了我也想哭。」

  兩人互相抱著哭了起來。

  到了晚上永清回來的時候,倩蓮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了,下樓來弄點東西給孩子吃就上樓了。永清跟著走進臥房,倩蓮告訴他說,立屏晚回家,聽說有男朋友。

  「孩子嘛!交交異性朋友有什麼關係,」永清並不把它當一回事。

  「這麼晚了還沒來,我怕她上山危險。」

  「哎呀!擔心什麼?有男朋友,男朋友會送她到家門口。」

  「你對她太寵了,不管她做什麼事,你都護著她。我覺得她年紀還小就交男朋友,未免早了一點。」

  「當年我跟你約會不是也是這個年紀嗎?」

  「沒有那麼小啦!不要亂說。」

  「差兩、三歲,也差不了多少。」

  「差多了,以前人早婚。」

  倩蓮覺得累,需要休息,永清就陪著她躺下來,摸摸她的肚皮說:「這次是男的,還是女的?」

  「還沒有去檢查,不曉得。」

  「明天我帶你去醫院。」

  以前倩蓮懷孕的時候都有人照顧,可是這一次思敏、綺弘都不能來,永清不得不請一位女傭來照顧她。

  立屏仍然晚歸,功課完全荒廢掉了。到了高中聯考放榜的那一天,看到落榜才哭得很傷心。倩蓮心疼,但不曉得怎麼安慰女兒。永清說:

  「臺北學校多的是,不怕沒有學校唸。」

  「不過聽說私立的學校不容易考上大學,」倩蓮有點擔心。

  兩個高材生,面對女兒的升學問題,亂了手腳,最後永清安慰倩蓮說:「想開一點,再爛的學校也是高中畢業,女孩子嘛,找一個好對象嫁了,再高的學歷也是要嫁人的!」

  永清叮嚀倩蓮不能責備立屏,可是到了公司,他卻要去面對他最會唸書的哥哥的教訓,還好董事長指點他,讓立屏去念商專。

    再過幾年輪到董事長的兩個女兒燕玲與欣君考大學,雙雙金榜提名。

  永清上樓去董事長室,看到左秘書和筱雲,其實人家並沒有對他怎麼樣,只是沒說話,但看他們的表情,心裡就很不舒服。

  見到董事長表面上裝得很高興,面露微笑說:「恭喜了,燕玲和欣君雙雙入榜」

  「謝謝啦!燕玲真像我,很會唸書,」董事長得意地說。

  「當然啦!那要看是誰的女兒。」永清說,皮笑肉不笑,明明燕玲是他生的,結果光彩落在宗榮身上。這是他始料所未及,不過自己作的孽,他還能怪誰?

  然而董事長喜事臨門,高興都來不及了,根本不會去理會別人話中有話,只是面對著總經理不好意思提到落榜的立屏。

  永清下樓來,回到總經理室,秘書告訴他,有廠商打電話過來,有事找他。這時一股莫名其妙的憤怒湧上了心頭,覺得很煩,好像連外人都打電話來譏笑他。

  現在他後悔沒買小轎車給倩蓮,當初他害怕的是,買了小轎車,萬一她開著小轎車趴趴走,就像思敏那樣找個小白臉「設緣投」,他會很受不了。

  他自忖著立屏的資質不錯,起步也不差,初中唸的是名校,卻在升高中的這場競賽中輸給了燕玲,這是他的錯,是他自私所造成的結果,不能怪倩蓮。

  他想了很久,與其讓立屏去唸私立學校,不如讓她去唸五專,避開下一場大學聯考的競爭。

  終於立屏不負他所望,考上五年制商業專業學校,這時他才鬆了一口氣;為了鼓勵女兒,他還說:「立屏,我們是前後期同學呢!」

  看到女兒綻出了笑容,他感到非常興奮。

  倩蓮生了一個小女兒叫做立鳳,滿月的時候,親自去臥龍山莊向思敏報喜,很想藉這個機會,讓兩家重新修好。

  然而倩蓮很受不了思敏看不起她的孩子,立屏考不上高中聯考,立剛唸的初中不是什麼好學校,立勤還在國小,卻經常被思敏拿來消遣。

  「妳的小兒子像一頭小黑熊。」

  北莊人都知道,學生在背後都叫郭欽亮黑熊,倩蓮聽了很不是味道。她想,如果她再去臥龍山莊,思敏早晚會把她的糗事,向更多人說。到時候,永清在公司裡會沒有臉見人。

 

4

  永清不喜歡家裡有外人,倩蓮生產過後,就把傭人辭退了。她要照顧四個孩子,實在很累,然而時間過得也真快,一眨眼,又過了好多年。立屏已經是商專三年級了,立剛、立勤也都上了中學,而立鳳也有三、四歲了。

  只是立屏上了商專,仍然不用功,男朋友一個換過一個,功課勉強過關,到了四年級,終於應付不來。倩蓮幫她請了家教,老師來了就被她趕走,就是好玩。

  倩蓮拿她沒辦法。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莊瑞和寫的文章,打聽之下,才知道他已經從日本學成歸國,目前在一所著名的大學任教。她靈機一動,叫永清親自去拜訪,請這位老同學指點女兒唸書。

  永清跑去那所著名的大學,把車子停在校園外面的馬路旁邊,進入校園,沿著椰林大道走到商學系的那棟大樓。他一間一間地看著門牌,終於找到了莊瑞和教授的研究室。敲門過後,莊瑞和出來開門。

  「哦!原來是你啊!小少爺,你怎麼會來這裡找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先跟你約,就冒昧跑過來,打擾你了。」

  「見到你就很高興,老朋友還講那一套。」

  「我有事想麻煩你。」

  「進來,進來,進來再談,我的研究室很小,請你自己找一個位子坐。」

  永清就隨便坐在一張椅子上,瑞和仍然喜歡開他玩笑說:「小少爺,你是不是又紅鸞星動了,想找我幫忙出主意?」

  「哎呀!幾歲了,還談這些。今天我是為了女兒來的。」

  「是不是要我幫你物色一位好女婿?」

  「果真有好對象,再好不過了,不過我今天來的目的是想請你幫我找一位家教老師。」

  「這不是什麼大事,還勞駕你找到這裡來;打一通電話給我就可以了。」

  「我怎麼好意思這樣做,況且我也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這次找到這裡,也只想碰碰運氣。你回來多久了?」

  「少算也有八、九年了。」

  「回來那麼久了,怎麼不來找我?」

  「回來的時候,要找工作,又要忙升等,實在抽不出時間來。小少爺,聽說你經營一家很大的公司。」

  「什麼很大公司?只是跟我哥哥開了一家公司而已。」

  「我正在研究臺灣的企業發展,你的公司規模很大,很不簡單。」

  「我把全部的家產都投了進去。」

  「你這樣做是正確的,現在社會形態改變了,經濟的走向商業化,靠農業已經不能立國了。」

  「你現在住在哪裡?」

  「住在大學教職員宿舍裡面,只有我跟我太太兩個人,還沒有生孩子。」

  「有沒有回去過北莊?」

  「剛回來的時候,想回去看我姊姊,很忙,沒去成。我父母親都已經過世了,莊厝也被賣掉,回去看不到值得看的東西。」

  「世事變化很大。」

  「人生就是這樣。」

  永清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探頭。莊教授喊著:「進來。」

  於是一位學生出現了。

  「明咸,我幫你介紹,這位是劉先生,康林公司的總經理。」

  永清站起來想讓座給這位學生,莊教授笑著說:「小少爺啊!你是客人,研究室就這麼小,擺了兩張椅子就沒有空間了,讓年輕人站一站!」

  永清又坐下來,看了看明咸一眼,還沒來得及應話,莊教授說:「明咸,劉先生想替他女兒找一位家教老師,不曉得你願不願意教她?」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使明咸很為難。上次莊教授要推薦他出國,他婉拒過一次,這次再拒絕,怕對對不起莊教授不愛護。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不知如何回答。

  「王先生,莊教授告訴我,你是他的學生當中,少見的人材,我真希望你能教我女兒。」

  「我……」明咸還來不及把話說出口,莊教授就說,「就這樣決定了!約個時間,見見面。」

  莊教授挪動了一下身體,然後說:「我要去上課了,明咸,你留在這裡陪劉先生。」

  莊教授站了起來,從桌上拿了一本課本和一本講義,就要走了。永清也站了起來說:「莊教授,我也該走了。我太太說哪天請你和夫人一起來家裏坐一坐。」

  「好啊,好啊,好久沒見過她了,」莊教授說著笑嘻嘻地走了。

  他們一起走出了研究室,明咸跟在背後。到了系館的門口,莊教授突然轉過身來對明咸說:「你送劉先生到校門口。」

  走出了系館,陽光正強烈地照耀著那些紅磚灰瓦的建築物,路旁的大王椰長出了新芽,顯得生氣蓬勃。他們並肩地走著,永清利用這段時間,不斷地和明咸談話,但他國語很不流利,明咸回答的時候,改用日語,於是兩人便用日語暢談起來。

  「聽莊教授說,你也是北莊人,令尊尊姓大名?」

  明咸聽到劉先生知道他是北莊人,頗為驚訝,想一想,莊教授可能早就從他申請留學的表格中,得知他父母親的名字,可是此時此刻他一提起他父親就覺得可恥,一個拋妻棄子的男人,實在不好承認,因而一時說不出話來,沉吟了好久才說:「我父親叫做王水木,北莊人都叫他土水師。」

  「噢!那麼令堂是葉芳蘭先生啦?」

  「是的,」他怕對方看不起他,趕快補充說,他母親是國小老師。

  「我知道,她教過我太太。」

  「真的!」

  「我們真是有緣,希望你能教我女兒,我太太看到你一定很高興。」

  走到校門口,他們便停了下來。永清說:「回去請代我問候令堂,我太太很想念她,有空帶她來我家坐坐。」

  「謝謝,我會告訴她的。」

  「明天見啦!」

  「明天見。」

  永清再一次熱烈地握著明咸的手,然後坐進駕駛座,捲下窗玻璃向他揮手。

  車子才慢慢地開走。

  明咸走回來的時候,正是夕陽西照,椰林大道的兩旁,杜鵑花盛開著,像著火似地燃燒起來。今天的際遇,使他很興奮,三步併兩步走,像小孩子那樣跳著田田回到研究室。

 

 

2

 

  第二天上午明咸上了兩節課,便匆匆地走出校門,搭公車到臺北車站,然後轉另一路線的公車去九畹町。

  離開了臺北市區,出了郊外,便開始爬山,經過一段彎彎曲曲的山路,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深谷,接近九畹町的道路就開始變直了,坡度很陡,司機一再換檔才一頓一頓地像老牛拖車,開了上去。

  到了九畹町,下了車,他才想起來,沒有問劉先生地址,只好試一試運氣,跑進去一家冰果店問老闆。

  老闆帶他走出店外,站到路中央,指著山丘上一道土紅色的圍牆說:「就是那裡。」

  明咸向老闆道謝了之後,便走向街尾,經過一家幼稚園,再往一條私人的柏油道路往上爬,走了約莫十分鐘才到達山頂的平臺。他站在圍牆的門口按下電鈴,很久,才有人出來開門。

  「王老師嗎?」

  「是的。」

  「請進。」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穿一件深色有細花的直裙,看起來好像正在花園工作。明咸以為她是女傭,並沒有多作寒暄,便跨過門檻,跟著她沿著小徑,走向一棟佔地很廣,外觀相當宏偉的兩層樓房。

  「請坐,」她說著就上樓。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卡其制服的女生跟著她下樓來。

  明咸慌張地站了起來,禮貌地向這位千金小姐行禮。

  「這是我大女兒,」中年婦女說,這時明咸才驚覺到剛才他對女主人很失禮。那位少女並沒有回禮,躲在她母親的背後,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女主人又請他坐下,自己跟女兒則坐在他對面的長沙發上。

  「我是莊教授的學生,」他怯怯地說。

  「我知道,我先生回來的時候已經對我說過了,」劉太太說著停了一下,綻開笑容。「以前我們請過五次家教老師,但我女兒不喜歡,他們沒教多久就教不下去了。」

  「我是新手,不知道能不能勝任?」他聽了劉太太的說明,心裡有點害怕。

  「不會有問題的,莊教授介紹來的,一定是最優秀的人選,聽說你是他的得意門生。」

  明咸聽到人家這樣誇獎,心裡難免有一份喜悅,然而他看到那位千金小姐坐在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令他很不自在;他也愣愣地瞪著對方,但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女兒唸的是商專,現在剛升上四年級。這學期來了兩個剛從美國回來的博士,改用英文教科書,本來學生程度就不好,又是英文,根本無法學習。」

  「那我該怎麼幫她?」

  「我也不知道,待會兒你們談談,了解情況之後,請你指點她怎麼唸書。」

  「我才剛回來,妳就要叫我唸書,」那位千金小姐突然開口埋怨說。

  劉太太則輕聲地對女兒說:「我只是叫妳先跟王老師談談,看他能幫妳什麼,並沒有說,馬上要妳唸書呀!」

  那位千金小姐看了他一眼,很不耐煩地說:「至少讓我上樓換下制服吧!」

  劉太太看到女兒那種不尊重家教老師的態度,感到很抱歉,對他說:「王老師,我女兒被我寵慣了,很任性,以後請你多包涵,不過她一旦服了你,會乖得像小貓似的。」

  「我覺得她很好啊!我很喜歡她,」他答得莫名其妙。

  「喜歡就好了,」女主人笑了笑說。

  現在明咸面對著這麼一位和藹可親的貴婦人,款款地談著,沒想到,有錢人家不見得如他想像的那樣矜持,高傲、目中無人,因此他的緊張也漸漸地解除了。女主人告訴他說,她有四個兒女,眼前的這個是老大,叫做立屏,接下來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做立剛,一個叫做立勤,最小的女兒叫做立鳳,還在唸幼稚園小班。

  劉太太突然用日語問他:「聽說你日語講得很好。」

  「我只會說些普通話而已,」他也用日語謙虛地回答。

  「你日語從那裡學來的?媽媽教的嗎?」劉太太好奇地問。

  「因為媽媽不會說國語,我從小她就用日語跟我說話。」

  「聽莊教授說,你的日文程度不會輸給一般的日本大學生。」

  「莊教授過獎了。」

  「你在外面說日語,有沒有遇到人家說你是漢奸?」劉太太突如其來地問他這種敏感的問題。

  「我同學根本沒有人知道我會說日語,在外面我也不隨便用日語跟人家聊天,是莊教授叫我查資料,發現我看得懂日文,才追問我從那裡學來的。我們在研究室用日語講話的時候,都把門關得緊緊的。如果有人要進來,一定敲門,我們立刻改用國語說話。」

  「有一次我和我先生在公車上用日語談話,就被一個軍官當眾把我們臭罵一頓,指著我們說:『日本走狗,』害得我們以後在公開場合都不敢說話。」

  「我也有類似的經驗,我唸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不小心講了一句臺語,就被同學檢舉,掛上狗牌。以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就像啞巴,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講了一句臺語就掛上狗牌,那講日語不就要被抓去槍斃!」劉太太說著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感染了他,他也跟著笑了。

  「鞏叔老早就警告過我,在外面不准我講日語,幸好我從來沒有犯過錯,否則真的不堪設想。」

  他談得太高興,脫口提到鞏叔,突然想到,如果劉太太問他鞏叔是誰?那他該怎麼回答?幸好她沒有問,繼續談她的事。

  「光復的時候,我是高女三年級,中學改成三三制,不必考試,我就升了高中。雖然我學了一點中文,但還是沒有日語講得好。我在外面跟人家說話都用臺語,在家裡和永清講話才用日語,但我和孩子講話,起初是國、臺、日三種語言夾雜著使用,後來孩子長大了,他們都喜歡講國語,我只好用國語和他們講話。現在我的國語講得還可以吧?」

  「蠻標準的,」他稱讚她說。

  「但我先生就不行啦!他在外面做事,國語講得結結巴巴的,要跟政府官員打交道,就是行不通,真是苦惱。」

  劉太太講的日語,比明咸的母親更道地,現在有人用她熟悉的語言跟她聊天,她越談越起勁,卻忘了該上樓去叫她女兒下樓來。

  立屏洗過澡之後,換了一件短袖白襯衫和細紅花迷你裙,頭上別了一枚紅色髮夾,從樓上慢慢地走下來。她的容貌和她母親一模一樣,臉蛋兒稍圓了一點,眉彎目秀,嘴唇紅潤,身材沒有她母親那樣苗條,但她卻散發出一股青春的氣息。

  劉太太看她女兒下來,便站了起來對他說:「你們到餐廳談,那邊比較安靜。」

  於是他跟著劉太太走進餐廳,立屏跟在後面。餐廳的空間頗為寬敞,四面是白色粉牆,地板是淡紅花紋細密精緻的上等木料,擺著一張紅木橢圓形的餐桌,上方由天花板垂吊著一盞花燈,週圍繞著六張典雅的紅木椅子。從窗口看過去是大宅的後院花園,有魚池、有涼亭和拱橋,景色相當怡人。由於採光很好,整間房間明亮舒適。明咸選了對著窗的位子,立屏則選了較遠的斜對面的位子,兩人坐定了之後,劉太太便從另一道通往廚房的門出去了。

  他開始問話,立屏倒是蠻合作的。他問她商專四年級唸的是些什麼科目?用的是什麼課本?她馬上埋怨說:「學校不該聘什麼剛從美國回來的博士,國語講得很彆腳,上課滿黑板都是英文,而且動不動就罵人,說我們程度太差。我們學長都說:『你們這一屆很倒霉,遇到鬼了。』我們商專學生的英文程度本來就不好,用什麼英文教科書?其實我們畢業後英文根本用不著,學長不懂英文,還照樣當老闆。」

  「妳能不能把課本拿給我看一下?」

  這次立屏倒是心甘情願地上樓,把課本拿下來給他看。他感到很不能理解,那些課本是他大二唸的課本,當時他自己都覺得很吃力,現在要拿來給五專生唸,他們唸得來嗎?他隨手翻開一本經濟學,問她那些地方看不懂,她卻一臉茫然,根本無從答起。於是他指定一段課文叫她唸,她唸了老半天,問她講什麼?她只是搖搖頭。

  「沒關係,慢慢來,」他安慰她說。

  他把幾個術語列在一張活頁紙上,用英文把定義寫出來,然後幫她解釋那是什麼意思?她看他手不停地寫著,又聽他嘴滔滔不絕地講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敬慕之心。

  「開始的時候辛苦一點,以後課本多唸幾遍,英文看起來自然就會跟看中文一樣快,」這位天才老師說的,她不能不相信。

  劉太太從廚房的那道門端著托盤進來,給他們兩人各一杯咖啡和一小塊蛋糕,然後說:「你們休息一下!吃點東西。」

  他從來沒有喝過咖啡,也不知怎麼喝法,看立屏沒有加糖,也沒有加奶精,端起來就喝。他不知道她在惡作劇,就學她,一大口喝了,沒想到咖啡竟然那麼難喝,皺一下眉頭,把杯子小心放在瓷碟上。

  劉太太笑著說:「要加糖,加奶精,喝起來才不會苦。」

  他看到瓷碟上放著三包糖,便全部把它加了進去,然後端起咖啡杯一口灌進肚子。

  立屏看他那副土相,掩不住笑出聲來。

  「我幫你另沖一杯,」劉太太說著把他的杯子端到廚房裡去。

  他看到劉太太又端出一杯咖啡,心裡暗暗叫苦,不喝不行,喝了比喝苦藥還要難喝,確實有點不知所措。他到底要再喝咖啡,還是先吃蛋糕,不知道這戶人家有什麼規矩沒有?他怕他的舉動太過魯莽,不僅怕丟了他的臉,而且也丟了莊教授的臉。

  立屏故意用手拿起她的那一小塊蛋糕,往嘴裡塞,然後很誇大地鼓著腮幫子在那邊嚼著,吃相很難看。劉太太立刻罵她:「立屏,女孩子要學文雅一點!這種吃相,看了很不雅觀,以後哪一個男孩子敢娶妳。」

  「不敢娶就不要娶算了,誰希罕!況且現代的人不用相親,」立屏嘟著嘴說,一臉嬌嗔的模樣。

  「妳這個孩子!」

  他覺得立屏的稚氣很可愛,看她惡作劇,原先他很拘謹,也被她弄野了,抓起他自己盤裡的那一小塊蛋糕也往嘴裡塞。劉太太看到他的動作警告說:「趕快喝一口咖啡。」但話還沒說完,他就被蛋糕咽住了。

  他試圖吞下蛋糕,嚥了幾次口水,卻仍卡在喉嚨,吐又吐不出來,痛苦地揉搓著胸膛。

  立屏趕快端起她自己的杯子,握著杯柄送到他嘴邊;他也不管那是誰的杯子,接過來就喝,喝了幾口,才慢慢地消溶咽在喉嚨的食物,結果漲紅了臉,眼淚也迸了出來。他喘了喘氣才端起自己的杯子啜著。

  所有惡作劇都結束了,立屏規矩地坐著。明咸看到劉太太靜靜地觀察著他和她女兒的表情變化,他想也許她心裡在想,這ㄚ頭終於有人管住她了。

  「王老師,今天就教到這裡,我們去客廳坐吧!」劉太太很客氣地說。

  離開了餐廳,他想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應該告辭了,但劉太太卻挽留他說:「等一會兒,我先生馬上就回來,請你晚一點走,他很想再見到你。」

  他跟著劉太太回到客廳,坐了下來。立屏留在餐廳把杯子、碟子、湯匙收拾乾淨之後,也來客廳湊熱鬧。她坐在她母親旁邊。起初劉太太用臺語夾雜著國語和他聊天,漸漸地,她把話題談開了,不知不覺地用起日語來。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住在你外公的大厝裡面,和你媽媽隔著一間房間,同一個屋簷下,不是鄰居哦!」

  「真的啊!」

  「我能看到你真高興。好像看到自己的姪兒。你媽媽還好嗎?」

  「她身體還很硬朗。」

  「你有一個小舅住在北莊,你不知道嗎?」

  「我媽媽曾經提起過,但我從來沒見過他。」

  「他是莊教授的姊夫。」

  「真的呀!我還不知道我和莊教授有親戚關係。」

  「回去幫我問候你媽媽,哪天我會去看她的。」

  「謝謝,我會轉告她的。」

  他坐在客廳和劉太太談了很久,全部用的是日語,立屏應該聽不懂,卻專注地聽著,臉部流露出那種似乎是會意的表情。當他第一眼看到立屏的時候,就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難道他即刻愛上了她嗎?未免太快了吧!總歸一句話,也許是有緣。

  不久,從外面跑進來一個唸幼稚園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大聲叫著:「媽,你看!我是乖寶寶。」

  她的圍兜兜別著一張紅色紙條,上面寫著「乖寶寶」四個字。

  「你怎麼進來的?」劉太太問她小女兒說。

  「大門沒關啊!我就進來呀!」

  「立鳳過來,這位是姊姊的家教老師,叫一聲王老師,」劉太太教她小女兒說。

  這位小女孩很聽話,大概從幼稚園學來的規矩,先向明咸鞠了一鞠躬,然後拉長了聲音說:「王老師好。」馬上轉身問她母親說:「媽,他是誰?」

  「我不是說過了嗎?他是姊姊的家教老師,妳自己都已經叫他王老師了,」劉太太笑著說。

  「是不是莊教授?」小女孩天真地問道。

  「立鳳,王老師姓王,怎麼會是莊教授呢?」立屏糾正她妹妹說。

  「小妹妹,我是莊教授的學生,」明咸親切地自我介紹說。

  「嘿嘿,他叫我小妹妹。」

  由於過度寵愛,這位小女孩並不怕生,很快就和明咸混熟了。她搶著跟他講話,她母親和她姊姊只好看她表演。她跑過去站在他面前,用手提起別在圍兜兜的紅色紙條,指給他看,「王老師,你看,我是乖寶寶,」她說,然後撒嬌地把整個身子投進他的懷裡。

  「立鳳,不能這樣纏著王老師,不禮貌!」立屏叫著,阻止立鳳越軌。

  「沒關係!」他把立鳳抱在膝上,讓她坐著。

  劉太太毫不諱言地表示,真的令她高興,她兩個女兒都很喜歡他,說他很像他大舅,難怪劉先生第一次見到他,回來就一直讚個不停。

  終於他們聽到有小轎車上山的聲音了,劉太太知道這家主人回來了,立刻起身去屋外迎接。

  劉先生一進門,看到明咸,三步併兩步走到他面前。他趕快放開立鳳站起來,劉先生親熱地握住他的的手,然後一起坐到長沙發上。劉太太也坐到對面的椅子,三人開始用日語談起話來。立屏和立鳳都不肯離開,也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談話。

  劉先生又提起他大舅,開始回憶起小時候那段難忘的時光,「我放學回家,把書包一丟,就跑去找你大舅,他就帶我去田裡抓泥鰍,或到河邊草地上放牛。」

  「那一定很好玩。」

  「是的,很好玩,但我抓泥鰍弄得滿身都是泥,後來他只帶我去放牛。起初我很怕牛,他就抱著我騎在牛背上,讓我摸摸牛的身體,跟牛建立起感情來,日子久了,我自己一個人也敢騎了。」

  「我就沒那種經驗,」劉太太也很感興趣地說出她的遺憾。

  「妳是女孩子,阿祥哥不敢讓你去試,牛野起來,是很危險的。」

  「是啊!」劉太太恭順地回應著說。

  「你外公住的地方離淡水河不遠,河邊有一大片草地,我經常跑去那邊跟放牛的孩子玩。有時我們躺在草地上嬉戲,有時我們跳進河裡游泳,有時我們到人家田裡偷挖蕃薯回來,埋進太陽曬燙了的沙堆裡,一、兩個鐘頭蕃薯就被烤熟了。我們在河裡游泳游累了,就上岸來把蕃薯翻出來吃,我覺得用沙烤的比用炭烤的還好吃。」

  「那種烤法的蕃薯我也吃過,的確很好吃,」劉太太也忍不住地插嘴說。

  「雖然後來我考上了二中,就不再去找他,但他過年過節都會送雞、鴨、泥鰍和田蚌到我家。他會辦桌,就留下來幫忙煮東西,我很喜歡吃他做的菜,」

  「聽我媽媽說,他是被日本政府徵去當兵戰死的。」

  「是啊!像他那麼好的人,結果是這樣死了,」劉先生感傷地說,立屏和立鳳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劉先生談話很風趣,使明咸聽得很著迷,竟然忘了時間。不久立剛、立勤都回來了。劉先生看一看時間,提議去圓山大飯店吃飯。

  那時圓山大飯店只有政商名流才進得去,孩子聽到要去那種地方都很高興,明咸卻嚇到了,委婉地拒絕說:「我晚上還有事,現在得走了。」

  劉先生覺得很可惜,難得第一次見面就聊得那麼愉快,但明咸堅持要走,只好親自送他走出玄關。這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整個花園沐浴在夕陽的照耀之中。九藤葛在圍牆旁邊綻放著深紅色的花朵,與餘暉相映著。鳥兒聚集在濃密的樹林中,啁啁吱吱地叫個不停。他們沿著花園裡的小徑一直走到圍牆大門,最後劉先生再一次緊握著他的手說:「再見!王老師,記得啊!後天一定要來。」

 

6

  家教的時間是禮拜二和禮拜四,一個禮拜兩次。第一次去劉家是禮拜二,就受到他從未有過的親切對待,下次禮拜四上山還得隔一天,真有點等不及。

  平常唸書他非常認真,可是第二天上課,就無法專心聽講,腦海裡老是迴響著劉先生、劉太太所說的話;下了課,到圖書館看書,白紙黑字,就在他眼前跳躍著;閉起眼睛,腦還裡又浮現出立屏那張頑皮而又天真的臉孔,無論怎麼揮都揮之不去。慘了,大概他是著了魔了。由於心神不定,他不敢去研究室見莊教授,便抱著書,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回味著這份溫情,但他不想跟別人分享,而要自己擁有。

  他勉強熬到禮拜四下午,換了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和一條較新的卡其褲,迫不及待地搭上公車去九畹町。他到達劉家的時候是早了一點,不敢貿然地去打擾人家,而在街上來回走了幾趟,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上山去按電鈴。

  立屏已經放學回到家裡,老早把課本、筆記本、字典、原子筆和白紙都準備好了,坐在餐廳裡等待著。

  後來據倩蓮阿姨說:「以前家教老師來了,立屏總是推三托四,不是放學不回家,就是關在臥房不肯下樓來。」

  立屏的這種改變,使她母親感到很欣慰,也使明咸鬆了口氣,心想他大概不至於被她趕走,但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很認真地教她。

  每次上課上到一個段落,劉太太就會端著飲料和甜點進來。有一次她端著白木耳加蓮子和紅棗的甜湯進來,看他們還在上課,便坐在旁邊聽講。

  他把一章的大意說了一遍之後,再讓立屏自己看書。他告訴她不必一個字一個字死叩,只要抓住關鍵字,弄明白真正的意義最要緊,這種教法,非常磨時間。

  劉太太等了很久,終於說:「你們該休息了吧!來,吃點東西。」

  他看一看碗裡,又是不曾吃過的東西,遲遲不敢動手。劉太太說:「吃吧!趁熱吃才好吃。」

  立屏這次不再開玩笑,先做一個示範,用湯匙舀著吃,把紅棗的子吐出來放在墊盤上。由於上次他被她愚弄過,不敢太信任她,猶豫了好久,才開始慢慢地用湯匙舀著蓮子吃。

  劉太太問他說:「媽媽知道你來這裡來教書嗎?」

  「不知道。上個禮拜我沒回家,等這個禮拜我回去會告訴她。」

  「回去的時候,一定要代我問候她,好多年沒見面,我很想念她。」

  「我會的,她聽到我來這裡當家教老師,一定很高興。」

  「下次來的時候,順便帶她一起來。」

  這個邀請對他有點為難,他這人個性耿直,好像他一答應人家,就得立刻照辦;遲疑了很久,都不敢答應。

  劉太太不會強人所難,很理解地又問他說:「家裡除了你之外,還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我母親只生我一個人。」

  「爸爸是不是還在蓋房子?」

  他又被問倒了。

  「我的意思是我們公司還有很多廠房要蓋,如果他還在蓋房子的話,想要請他來蓋。」

  他只好說實話,他從來沒見過他父親,不曉得他現在人在哪裡?

  劉太太愣了一下,一臉錯愕,但很快就明白過來,看她的表情,可能她老早就知道他父母親已經佌離了,只是無意中提起,沒想那麼多,或一時忘了,令他覺得尷尬,難以回答。他沉默地坐著,立屏卻一直瞪著他看。

  那天他離開九畹町,並沒有回去宿舍,就直接回家了。剛好鞏叔出差,只有他母親一個人在家。母子兩人便坐在客廳裡聊著家常。他告訴他母親一連串的好事,讓她高興,可是他覺得很奇怪,當他提起劉太太的時候,他母親卻是一副茫然的樣子。

  「劉太太說她小時候住在葉厝,是妳把她帶大的。」

  然而他母親不曉得是真的忘了,還是假裝忘記?思索了久才說:「我記得北莊有一位小少爺,是姓劉,難道你說的劉太太是他的妻子,不過我並不知道他娶了誰?

  明咸一再解釋,一下子提起他大舅舅,一下子提起他小舅舅,又一下子提起莊瑞和教授,這一連串的人名,用意是想讓他母親恢復記憶,看她似乎聽煩了,站了起來,什麼話都不說,就回臥房去了。

  這些年來,他母親一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好像有意忘掉過去的一切,因此她的記憶力衰退得很厲害,就連她最親的哥哥弟弟叫做什麼名字,一時都想不起來。

  那天晚上明咸在家裡過夜,到了半夜,他聽到母親又在哭泣。他很後悔,不該提起那些令母親想起來會傷心的往事。第二天他起床,走出房間,他母親老早煮了一鍋稀飯,還特別為他煎了一顆合包蛋(平常他們都吃豆腐乳和醬菜)。這餐算是很豐盛。由於鞏叔薪水微薄,要養一家人,又供他唸書,生活實在過得很清苦。今天早上鞏叔不在,他就毫不客氣地挾起合包蛋往嘴裡送。

  「現在你能賺錢了,要多吃點營養的東西,不要太節省,生病吃藥,反而不划算。」

  「我還沒領到錢呢!」

  「領到錢,好好替自己補一下。」

  他看到他母親眼球白裡帶有紅絲,便問她說:「媽,昨晚妳是不是沒有睡好?」

  「我就一直在做夢,一下子夢見你外公,一下子夢見你大舅舅,他們都對我說起永清的事情……」

  「誰是永清?」他打斷他母親的話。

  「就是劉阿舍的兒子。」

  「妳說的永清就是劉先生嗎?他是大舅舅的好朋友,你記起來了。劉太太叫做董倩蓮,是妳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妳再想一想看,妳一定認識她,」他熱切地說。

  他母親過了很久才說:「妳說的董倩蓮是不是就是倩蓮?」

  真沒想到,僅一之差,又是一個姓,就讓他母親一時想不起來,不過既然她想起來了,他很高興地叫起來:「是呀!就是她。」

  「你說的劉太太,我還以為是思敏呢!」他母親仍然猶豫著,然後問道:「你確定那個劉太太就是倩蓮嗎?她對你說了什麼?」

  「她說她很想念妳。」

  「倩蓮這個小女孩很懂得人家的恩情,你外公總算沒有白疼她了。」

  「她還叫我轉告妳,外公死的時候,她就守在旁邊,葬儀是劉先生辦的,很隆重。」

  「真謝謝她。」

  「媽,我這次回來就是要告訴妳這件事。妳有什麼話要我向劉太太說的嗎?」

  「媽沒有什麼話要說,她嫁了一個好丈夫,能過得幸福快樂,媽就高興了。現在你可要好好地教她女兒,不要讓人家說我們做事馬馬虎虎。」

  「我會的,他們都對我很好。」

  「那真好,」母親終於綻出了笑容。

 

3

  有了這層關係,明咸對劉家每一個成員都有一種近似親人的感情,對立屏也不再以老師自居了。除了一個禮拜兩次的家教之外,有空便往九畹町跑。大部分的時間是找立屏聊天。有時候也教立剛數學,教立勤英文。劉家給他很優厚的待遇,讓他覺得虧欠劉家太多,因而更想替他們多做一點事。立鳳要他每天到幼稚園接她,然後陪她玩,他也很樂意這樣做。雖然劉太太對她小女兒說:「王老師很忙,不要這樣纏著他,」但她小女兒卻理直氣壯地說:「媽,我已經和王老師打勾勾了。」

  打勾勾是一種承諾,明咸對劉太太表示,他這學期就要畢業了,課選得很少,別的同學都忙著準備留學考試,只有他閒著。

  「你不準備出國留學嗎?」

  「很想,但沒有錢。」

  劉太太向他表示,如果他想出國留學,劉先生可以幫他忙。但他堅決地表示,不想平白拿人家的錢出國留學,要出國至少要等當完兵回來賺點錢再說。

  有一個禮拜六,他起床的時候,同寢室的人都走光了。他想去學校餐廳吃早點,但時間已經過了,只好到校外找東西吃。走在椰林大道,看到那個矮矮胖胖的俊鵬,騎著機車向他迎面駛過來。

  「喂!大牛。」

  明咸站住了,以為俊鵬會停下來和他說話,卻只叫了一聲,就很得意地從他面前緩緩駛過,後座載著一個女生。天氣晴和,這是郊遊的好時光,眼看同學那種春風得意的樣子,真令他羨慕。

  回到宿舍,他躲在寢室裡看了一上午的書,其實並沒有真正定下心來讀。他想,這麼好的天為什麼不去外面走走?但他能去哪裡呢?中午他去餐廳,伙食仍然是一塊肥豬肉,一垛煮得爛爛的,無法辨認是什麼菜的青菜,還有一撮鹹紅蘿蔔絲,每餐就是這些給豬吃的食物,然而他已經習慣了,能填飽肚子就好了。

  飯飽之後,走在校園裡,看到的儘是男女成對,以前他對這種情形總是視若無睹,今天心裡卻有點不一樣的感覺。還有幾個月他就要畢業了,同學都說離開學校之後,要交女朋友並不容易,但他就是沒有機會。

  走出校門,看到一輛公車開過來,停了,不假思索便跳了上去,就這樣坐到臺北車站,然後轉車去九畹町。

  立剛看到他來,高興地對他說:「王老師,你來得正好,我們要去看電影,你幫我們看家。」

  「立屏呢?」他問道。

  「姊姊說她要去街上買東西,一下子就回來,但到現在還不見人影。我們等不及了,電影快開演了,只得先走了,」立剛說著帶立勤和立鳳匆匆忙忙地往屋外走。

  站在玄關,看他們快走到圍牆大門的時候,立鳳突然轉身跑回來對他說:「王老師,姊姊不守信,我不會這樣,是不是?」然後又跑去追她兩個哥哥。

  走進屋子裡,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的長沙發上,沒東西可看,不知道要做什麼?畢竟這裡不是自己的家,不敢隨便到處走動,就乾坐著,等了好幾個鐘頭才看到立屏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

  他高興地站起來迎接她。

  「妳去哪裡啦?」

  「上街買東西呀!」

  「買東西怎麼去了那麼久?」

  「我遇到一位同學,聊得忘了時間。」

  「立剛在等妳回來,妳知道嗎?」

  「我知道。」

  「妳知道怎麼不趕快回來?」

  「我早料到他們等不及會先走,趕回來還是白趕的,沒用啊!」

  她把一個大背包放下來,丟在椅子上,然後對他說:「我去樓上,馬上就下來。」

  過了很久,她換了一件淡色細花的棉布直裙,頭髮濕潤潤的,赤著腳走下樓來,坐到他旁邊。

  「你肚子會不會餓?我去煮點東西吃。」

  「不必麻煩!我該回去了。」

  「急什麼嘛!」

  她雙手放在他肩上墊著她的下顎,臉貼著他的耳邊,熱氣從她的鼻孔呼出,直吹在他的臉頰上,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好吧!你去弄點東西。」

  雖然她嘴巴說著,但並無行動,反而雙手環抱著他的脖子,頭枕在他的胸口,就這樣依偎著他。屋外鳥啼的吵雜聲漸漸地沉寂下來,屋裡的光線也漸漸地暗了下來,只有窗口還透進來一點朦朧的微光。他不自覺地抱著她,感到她的身體很柔軟。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最後連窗口透進來的微光也消失了,屋內陷入了一片漆黑。

  「他們回來啦!」

  「不會那麼早吧!」

  「我聽到有車子開上山來的聲音。」

  「你聽錯了,那是街上公車的聲音。」

  「我們打開燈好嗎?」

  「不要,我覺得這樣很好。」

  在黑暗中,他們仍然這樣抱著,過了一會兒,她問他說:「王老師,你有女朋友嗎?」

  「妳問這個幹嘛?」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你想不想要有一個女朋友?」

  「誰要我呀!」

  「我。」

  突然他意識到他抱著她,一種踰越倫常的罪惡感使他驚覺到他不該放蕩自己,立刻把她推開,站了起來,走去開燈。

  頓時整個客廳明亮起來。

  「我該走了。」

  「不要嘛,我一個人在家會怕。」

  他看到她臉頰有他的衣襟和鈕扣的印痕,又坐下來,想用手去消除它,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卻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吻了她的嘴;她也回吻了他一下,就這樣一來一往,把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道德觀念都拋到九霄雲外,接著兩人便瘋狂地擁吻起來。

  即使熱情高昂,也抵不住饑腸咕嚕咕嚕地叫嚷,他們的遊戲只好停止。

  「我去煮點東西啦!」她笑著說,正要站起來時,卻看到她剛才揹的大背包還丟在椅子上,慌張地過去提起來,走進洗衣間。

  他隨後跟著她,好奇地問她說:「妳上街買了些什麼東西?」

  她回過頭來,滿臉通紅地說:「你出去一下好嗎?」把他推出洗衣間,把門關上了。

  他回到了客廳,坐在沙發上發呆。據他所知,她是不做家事的,幹嘛洗那一大包衣服?洗衣機開始起動了,隆隆的聲音震得他心很煩。他餓極了,留下來也不是,回去也不是,真希望她趕快洗完衣服,煮點東西給他吃。

  最後她烘乾了衣服,拿到樓上房間收好,又耗了一個多鐘頭才下樓來,很抱歉地對他說:「對不起,你肚子一定很餓,我就去煮麵,」,

  她才說完這句話,門鈴就響了。

  明咸出去開門。

  立鳳睡著了。立剛很吃力地抱著她,而立勤站在後面,疲倦得好像站都站不住。明咸趕快過去接過立鳳來抱,立剛才牽著立勤的手,慢慢地走過花圃的小徑,走進屋子裡。立屏看到明咸抱著立鳳進來,趕快過來接手,但明咸說立鳳太重了,她抱不動,還是由他抱上樓去。等他們把立鳳安置好,下樓來,立剛和立勤都已經回去自己的臥房。

  「我該走了,」明咸說。

  「稍等幾分鐘,我去下麵,吃了再走!」立屏說。

  他坐在餐廳,等待食物。他實在餓扁了,坐都坐不住,站起來走到廚房的門口探了一下頭。她正在裡面忙著。他又走回餐廳,等了好久,她才端出兩碗雜菜麵。

  兩人面對面坐著,開始吃麵。

  麵的量太少,他三、兩口就把一碗麵吞進肚子。

  她只吃了一口,放下筷子,看他那副饞相,笑著把她的那一碗推了過去。這一舉動,頗令他驚訝。習慣上,沾過口水的東西,不會再給別人吃的,何況他又不是她的親人。不過他看她是好意,便從她的碗裡挾了一小團麵放進自己的碗裡,然後又把她的碗推還給她。

  「都給你。」

  「夠了。」

  「下午我和同學吃了點東西,不餓。」

  「還是吃一點好。」

  立屏聽他的話,開始吃麵。以前他坐在餐廳裡,總是側著坐,沒有機會正面端詳她的臉。他一邊吃麵,一邊偷看她,覺得她那雙清澈晶瑩的眼睛,透漏出一種純真的光芒。

  「爸媽怎麼還不回來?」他學著他們叫,可以親一點。

  「他們去渡假,今晚不會回來的,」她說。

  「家裡沒有大人,生活誰來料理?」

  「自己呀!我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常去渡假,把我和立剛丟在家裡,叫外婆來照顧。」

  「你去過北莊嗎?」

  「小時候常去,現在功課忙,沒有時間了。我外公、外婆人很好,你看到他們一定會喜歡。」

  「我外公認識他們,」他自以為是地說。

  「真的啊!真巧,我們兩家很有緣,」她高興地說。

  「不過我該回去了,再聊下去,沒有公車了。」

  「王老師,今天你不要回去好嗎?陪我們。明天是禮拜天。」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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