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4日 星期五

祗園垂枝櫻花 作者 久喜酒造

 


 

    祗園垂枝櫻花

作者  久喜酒造

 

我酷愛樹木,所以旅行的時候,總會錯過每個地方的名樹。不僅在日本是這樣,在西方也是這樣,卻從未見過比京都祇園那棵著名的垂枝櫻花更美。過去幾年,每年春天都會去祇園觀賞那棵樹,我覺得它越看越美,也許是因為地點與背景的關係,引起我有這樣的感覺,在朦朧的春日的天空與翠綠的東山映襯之下,這棵著名的櫻花樹靜靜地倚在山坡上,展現它雄偉的姿態。夜晚,它顯得更加美麗。天空漸漸變成深藍色,山巒漸漸變成紫綠色。垂枝櫻花如夢似幻地漂浮著,全身沐浴在現代的燈光下。我彷彿親眼看到了美的化身。我繞著櫻花樹走一圈,就駐足觀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就像我在羅馬,或許是在那不勒斯(我不敢確定),凝視著阿芙羅狄蒂大理石雕像時的那種感覺一樣。熊熊燃燒的營火,無非是美之女神的紀念碑。 或許有人會覺得周圍的餐廳和茶館醜陋,但我並不這麼認為。對我來說,這位美之女神周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也喜歡那些拿著1.8公升酒瓶大吵大鬧的醉漢。我根本不在乎那個從人群中衝出來,在路邊肆意小便的男人。無論你做出多麼瘋狂的行為,無論你的行為有多麼魯莽,在這些櫻花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並不覺得煞風景。今年我連續三天去那裡散步,總是來得太早。第三天,櫻花才開了兩三分鐘,就下起雨來。我淋了雨,又忙於別的事,就把櫻花忘了。等到下午再想起來,櫻花已經和綠葉混在一起,零星地飄落。櫻花從七、八成到盛放,我錯過了一睹它的芳容。 幾天后,我又去了一次,做好了看不到櫻花的準備。當時大概是晚上八點左右。垂枝櫻花樹前的廣場上,一座塔樓裡放著唱片,下面大約有二十個人圍成一圈跳舞。他們有四十多歲的禿頭男子,也有留著波波頭的少女。有人戴著軟呢帽和便帽跳舞,有人穿著休閒的和服和西裝,還有穿著髒兮兮的工作服的年輕人拍手跳躍。木屐、涼鞋、鞋子、赤腳、藏青色的足袋襪、白色的足袋襪,都隨著音樂的節拍跳舞。她們有的綁著辮子,有的則盤著頭髮。我轉頭望向已完全變綠的櫻花,這時,穿著桃花衫的羽織和繫著紅色圍裙、頭頂髮髻的人們開始一起跳舞。我站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旁邊的男人嘀咕著人少就好了,看來花開時節跳舞的人肯定更多。 我獨自走在知恩院前的夜路上,思緒萬千。看到上班族、店員、司機、工廠工人、僧侶、辦公室女孩、街坊鄰裡、女服務生、女服務生、瓦斯店員一起跳舞,真是太美好了。春天的夜晚,正是男女共舞的好時節。如此自然的事情實屬難得。日本異性之間能一起玩耍的娛樂活動實在太少了。人們不可能一年到頭都愁眉苦臉地工作,從早到晚。如果不偶爾找個樂子,玩得開心,工作效率就無法提升。知識分子深刻洞察到這是意識形態和社會問題的根源,應該多為大眾創造這樣的機會讓誰都能加入進來,不花一分錢就能盡情跳舞玩樂;人生在世,誰都有自己的煩惱,然而繞著美麗的櫻花跳舞,就能忘卻一切煩惱 這是多麼美好的事 啊!此刻時尚的婚禮 Suchokorasuchokora 這首歌還在我耳邊迴響。不知為何,喜悅從我的內心湧起。我不禁從心底祈禱,願這些我既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也不知道他們是誰的人們都能幸福。嫁接的老櫻花樹,請你重獲新生。請你繼續弘揚美與愛,成為人類的守護神。


2025年7月3日 星期四

一個精神分裂的人by Aditi Rastogi



一個精神分裂的人



    「詹姆斯沃特斯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的好男人。其實我認識他不深。一小時前,我並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如果不是他那張傻乎乎的臉被框在棺材旁邊,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長得是什麼樣子。甚至可以說,我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好吧,現在已經走了,我說的這些話,毫無意義。

 

    當時我還不確定這是不是我說的最大謊言——這要看這個謊言是不是會被戳穿。如果我沒有說出來,那麼,這個謊言肯定會變得更大,房間裡的人還在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一年前,我第一次在「美好時光」的聚會裡見到他,覺得他是個混蛋。」

    在我後面有人倒吸了一口氣說;交織的低語聲在小小的教堂裡迴盪。我看到前排座位上的幾個人用鄙視的眼神看著我。一個女人用揉皺的紙巾擦著眼睛,怒視著我,彷彿在等待上帝的憤怒降臨到我身上。

    你和我都一樣,女士。我當時也在想,我是不是快要火冒三丈了。

    「我們分享著各自的故事時,他只是坐在那裡,毫無表情,像塊木頭一樣。」

    詹姆斯沃特斯從未參加過「美好時光」的聚會這個憂鬱症互助小組,因為這個小組根本不存在。

    或者說,它確實存在。畢竟,這個名字聽起來還蠻好聽的。

     「就為了開窗戶,他會早到,——他說他不想被我們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有時他的暴躁得會讓人中途退場。」

    人顯然在座的人在挪動 房間裡的氣氛越來越不安,強烈到好像這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了。有幾個人偷偷地環顧四周,彷彿在挑釁其他人,阻止我繼續侮辱它們對詹姆斯的記憶。

    我毫不動搖,繼續說道:「但有一天,另一位與會者珍娜正在分享她的故事的時候,詹姆斯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抱住了她,哭得像個孩子。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人真有心。從那時起,他就成了我們團隊的後盾。」

    人們傾身向前,有些人摀著胸口,緊緊抓住我說的每一個字。

    「他開始給我們一些小紙條,上面寫著上次聚會時我們自己說的話——提醒我們那些故事讓我們聽起來比實際而能鼓舞人心。有一天,他帶來了幾本兒童著著色書,是要『給我們內心的孩子』。這太俗氣了,我們決定給他塗臉。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讓我們這麼做了。我們很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天哪,我真是太誇張了。但說謊本身就是一門語言,一旦你練習得夠多,它就會變得和其他語言一樣容易。

    「當我舊病復發,不再來的時候,他製作了一張『鯨魚音樂』的播放列表,我告訴他這能讓我平靜下來——然後他出現在我家。當我在門口看到他的時候,我徹底崩潰了。他一言不發地走進來,放上音樂,我們整天都靜靜地聽著鯨魚的聲音。」

    那女人臉上沾滿了濕漉漉的紙巾,像五彩紙屑一樣,她大聲地對著那團用過量了的紙巾擤了擤鼻子。淚水從她眼眶湧出。在她周圍,其他人也開始抽泣起來。

    一瞬間,我感到內疚一股酸湧了上來,我把它吞了下去,再次像吸入的氣息一樣消失在我的胸膛裡。我覺得鯨魚的聲音令人平靜,彷彿我能理解它我 這樣說並非謊言。

    「他曾經說過,『只要我們一直飛翔,就永遠不會死。』」

  他曾經對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團體說過這樣的話, 但 誰知道詹姆斯會不會對別人說過,至少他並沒有對我說過,我還懷疑,真的有人會對別人說這樣的話?

    但那時,我的腦海裡已經浮現出他的一個版本 ── 我認識的詹姆斯,正是那種會說出這些話的人。

    「我記得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我翻了個白眼。我是說,誰不會翻白眼呢?」

    房間裡傳來一陣不經意的笑聲。我意識到,人們什麼都能笑;只需要把聲音調到適當的程度。

    「當我問他,他是不是覺得我們是某種永生的吸血鬼?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我不假思索地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彷彿我的詹姆斯本人在告訴我接下來該說什麼。

    「也許他以為自己是吸血鬼,所以才從屋頂飛下去的?」

    突然,房間裡陷入了緊張的沉默。對一個確實從屋頂飛下去的人說這種話真是粗魯。顯然,他就是這麼死的。他們不得不為這個可憐的傢伙舉行一個封閉的靈柩瞻仰儀式。但我有話要說,而且必須盡快說出來——以免有人朝我丟鞋,或是上帝親自揮舞著閃電出現。

     「即使他試圖飛走,我們沒能抓住他——但他沒有讓我們失望。

    在他顯然毫無希望的時候,他給了我們「美好日子」的希望。即使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他也把我們團結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地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拯救了生命——也絕對拯救了我的生命。」

    我低著頭,用恰到好處的語氣對人群說:「詹姆斯沃特斯或許已經不見踪影,但他永遠不會……

    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哽咽了,淚水刺痛著我的眼角。


***


   身為一個經驗豐富的不速之客,我不應該犯下像今天這樣的錯誤。

    通常情況下,我只是在一旁觀察,試圖拼湊出事情的經過。但當我遇到羅斯奶奶時,事情變得有點失控了。我本來就對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怎麼會這麼年輕就去世感到好奇,而且她似乎很容易被問到問題。

    或者,我以為是這樣。

    通常情況下,我會問問題,然後用更多的問題來回答問題。這樣,我帶著謎團的碎片離開,留給人們的只是我找到他們時留下的東西。

    但羅斯奶奶——那根像脆弱的木棍一樣劈啪作響的煙頭——卻成了我始料未及的陷阱。

    也許是她那雙隨著我每說一句話就瞪得像雞蛋一樣大的眼睛吸引了我。又或許是她清醒的認知:她相信她的孫子在放棄之前曾經努力活下去。

    不管怎樣,她讓我滔滔不絕,直到我費力地跟上詹姆斯沃特斯那虛構的秘密生活。

    她一度湊近我,佈滿皺紋的臉上眼神銳利,問道:「你覺得他為什麼會這麼做?」

    汗珠順著我的背流下來,我們之間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我終於打破沉默,承認:「我希望我知道。但我不知道。」 因為有些問題不該用謊言來回答,即使它們永遠得不到答案。

    接下來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濕漉漉的臉貼著我的胸口,淚流滿面地把我推上講台,催促我分享詹姆斯那些從未被人知曉的掙扎細節。這些謊言輕易地被吐露,是多年練習的成果。擁抱和哭泣接踵而至,彷彿人們正試圖透過我的肌膚吸收詹姆斯的記憶。

    在我簡短的演講結束後,我害怕接下來的問題。

    當然,有人會問:這個小組是哪天開的會?其他成員在哪裡?為什麼叫做「美好日子」在Google搜尋裡找不到?為什麼我的名字(假名)沒有出現在詹姆斯的電話簿裡?

    我一直在等待那個能解開謎團的問題。

    但它始終沒有出現。

    就好像他們也想相信我版本的詹姆斯。


***


    當我從詹姆斯的家人和朋友的包圍中抽身而出時,我已經準備好睡上好幾天了。對著滿屋子的人說謊,說一個死去的人,比我想像的還要累。

    我不記得是什麼吸引我第一次去參加陌生人的葬禮,一旦開始,我就停不下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停。

    大多數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有什麼吸引我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我不需要放棄自己的任何部分,就能成為某件事的一部分。又或許是在那幾個小時裡,我可以成為別人──任何別人──而不是我自己。也許是瀰漫在空氣中的絕望,對遙不可及之事的渴望。又或許是那個挑戰:今天我會不會說出一個彌天大謊,讓它不攻自破?以及對謊言的期待。

    但我猜想,正是我凝視棺材的那一刻——它就在那裡——死亡的安寧。它並非抽象,卻真實得觸手可及。看到生命並不重要,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解脫——因為它永遠都在這裡終結,是所有謊言中唯一的真相。

    離開之前,我最後一次沮喪地看了一眼詹姆斯的照片,照片周圍環繞著白玫瑰——因為我認識的詹姆斯更喜歡紅玫瑰。

    然後我向他豎起兩指——感謝他是我從未認識過的最好的男人。



 



2025年7月1日 星期二

夏至是個好日子 卻一去復返 By Georgia Brown

 



夏至是個好日子 卻一去復返

By Georgia Brown


    我們總是在夏至那天野餐,夢想著陽光和永恆。「一年中最長的一天,」我小時候問我母親,為什麼夏至如此特別,她總是這樣告訴我。「別浪費它。我們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於是,我們真的沒有再去野餐。夏天是我們再次愛上這個世界的時候,愛上了花兒、鳥兒和草莓的味道。我一直希望那些日子永遠不要結束。上次的野餐幾乎讓我確信它們不會結束。

    天氣很熱,我們躺在樹枝繁密的油加利樹蔭下,聽著蟬鳴聲和我們準備午餐的草坡上傳來的潺潺溪流。那真是一片雜亂無章的景象。兩塊野餐墊散落在一片三葉草上。幾包打開的薯片。一個水果拼盤吸引了懶惰的黃蜂。墊子和寬邊帽被遺棄了。風景如畫。上次家庭野餐簡直能描繪出完美的夏日景象。我和姊姊橫躺卧在藍白格子毯子上,仰望著藍白相間的天空,雲朵彷彿隨時都會飄過。

    夏洛特翻了個身。她剛才睡著了,沉浸在正午烈日帶來的那種夢幻般的半昏迷狀態。我覺得她看起來很安詳,被白天的溫暖和過多的糖分浸潤著,睫毛輕輕顫動,彷彿沉浸在某種奇異的夢境中。她眨了眨眼睛。

    「露西,好熱啊,」夏綠蒂低聲說著,從額頭上拂去一縷黑髮。我稍微撐起身子,誇張地用剛才翻閱的雜誌搧風。姐姐笑著把雜誌從我手中拍掉。

    「女孩們,別打人。」我母親一邊乾巴巴地說道,一邊順著杏子的中心線整齊地切著,刀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杏汁粘在她的手指上。

    「我們只是在玩而已,」我反駁道,又一次抓住了雜誌。夏洛特越過我的肩膀,朝河岸望去,我從她手中把雜誌搶了過來。

    「奧利在哪裡?」她問。

    「在水坑邊跟你爸爸一起游泳。」我母親回答。 “怎麼了?”

    「他們說會回來吃蛋糕。」我母親的頭也沒從杏子上抬起來。「他們沒事。妳爸爸會照顧他的。」

   整個叢林瀰漫著一種午後的困倦。蟬鳴仍在,但鳳頭鸚鵡卻安靜下來,不再撕扯附近桉樹的樹皮,空氣靜止了。

    夏洛特坐起身,撣掉大腿後面的草。「只是……太安靜了。」

    我也坐了起來,熱氣像一隻手壓在我的胸口。水潭不遠,順著河岸往下走一小段路,穿過光滑的黑色岩石,繞過小溪的拐彎處,就到了清涼碧綠的溪水匯入平靜水潭的地方。我還能聽到小溪裡潺潺的流水聲,但那確實是真的。沒有說話聲,沒有水花聲。只有蟬鳴在灌木叢中狂熱地鳴叫。

    母親用黏糊糊的手遮住眼睛,心不在焉地望著遠處的樹林。「他們沒事。你想去看看嗎?」夏洛特已經站了起來,我也跟著站了起來。我們把遮陽帽都丟在了身後。

    小溪在斑駁的陽光下波光粼粼,像遠處的鐘聲般輕輕叮噹作響,蜻蜓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隨意飛舞,翅膀在綠意映襯下閃閃發光。我們先穿過茂密的草叢,然後沿著人跡罕至的小路,穿過水邊生長的錐形百合花。我停了一會兒。在這裡,人們可能會忘記時間,整天沉浸在陽光下,卻以為只是過了幾個小時。人們可能會迷失在樹林中。我曾經喜歡這樣。

    「露西,一起去嗎?」夏綠蒂在我前方不遠處喊道。我點點頭,很快我們就爬上了石頭。

    剛過小溪的轉彎處,水潭就在我們面前,靜謐、黑暗,等待著我們。水潭異常平緩。夏洛特第一個喊道。

    「奧利,爸爸,你們在哪裡?」

    回應的是一片寂靜,妹妹困惑地皺起眉頭看著我。除了他們留在一棵高聳的尤加利樹腳下一塊陰涼岩石上的涼鞋、毛巾和飲料瓶外,再也沒有他們的蹤影。我看了看夏洛特,她已經安靜下來了。這條小路沒有延伸到水潭。我們等了一會兒。

   「夥伴們?這可不好笑。」我提高了音量喊道。一片寂靜。水邊的百合花開始泛黃,邊緣捲曲,蟬鳴聲如同一支令人抓狂的管弦樂團。

    酷熱逼人,我不記得自己尖叫過。但我記得夏洛特尖叫過。我記得尖叫聲穿過樹林,劃破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空氣。我記得光著腳跑回長滿青草的山坡,尖銳的小籽掛在我們的衣服上。我母親把杏子掉在地上。杏汁在她手上閃閃發光。刀子在草地上閃閃發光。

    那天我們甚至沒有收拾野餐。隔天清晨,我們和當地警察一起回去時,地毯、墊子和特百惠容器都還在那兒,上面沾滿了露水。他們派出了護林員、警犬、潛水員和偵探,但什麼也沒找到。沒有打架的痕跡,也沒有謀殺的痕跡。就這樣,幾個月後,搜尋也隨著疑問的消散而結束了。我們再也沒有野餐過。

    從那天起,太陽在水潭上升起落下無數次,無數次野餐,無數個家庭在寧靜的碧水中嬉戲。我仍然會去那裡。百合花依然在岸邊成群生長。我記得杏樹和鳳頭鸚鵡,我躺在毯子上,以為一切都永遠不會改變。但我當然錯了。我們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有時我會坐在水邊,想著自己潛入水中,突然沉浸在一片碧綠的液體中,氣泡在我的頭頂旋轉,頭髮高高揚起。有那麼一刻,我彷彿瞥見一隻蒼白的手,或是一雙靜止無神的目光。從那以後,夏洛特就不再游泳了,我們兩個也不再提起這件事。母親也安靜下來了。我的夢想也變得綠意盎然。

   就這樣,夏天結束了,一如既往。白天變短,酷暑消退,小溪乾涸,一切都被收了起來,彷彿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野餐。





 







 








2025年6月17日 星期二

穀莊紀事(15,16,17)


 

 

15

 

  張觀把公司克明負責後,公共工程一件也標不到,他只好承包人家標到的下流工程承包又承包,承包了好幾手的工程撿人家的肉卒仔,而工程做完了收不到錢,做一件虧一件。張觀說:「不要幹了,回家去抱老婆。」說得很露骨,罵到痛處。

  秀屋也看不下去,她對兒子說:「你已經是有家有眷的人了,要有一點責任感,你老爸老了,不能靠他養你一輩子!

  克明嘻皮笑臉回老媽說:「我有個當醫生的兒子,靠他,他會養我。」

  秀屋聽了,啼笑皆非,警告他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老一輩的人都說:「孩子養到能夠自立,各自成家,就像雛鳥翅膀硬了,就會飛走。」克明聽不懂他老媽的暗示,還醉生夢死,不肯奮發,還說:「溫順孝順得很,他會照顧我們的。」

  「那很好,」秀屋嘆了一口氣說:「我把你寵壞了,什麼事都幫你安排得好好的。你從小就是「食碗內看碗外」,做什麼事都無要無緊,我年紀大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要走,我實在很擔心,等我走了,不曉得你怎麼辦?」

  「放心,嗎,船到橋頭自然直。」

  「好像你很有辦法,有時候船不聽你指揮,撞到橋墩,你就慘了,不知你慘,全家人都完蛋。」

  「不是啦!老天會保佑我。」

  「平時不燒香,臨時報ˇ佛腳,老天還會照顧你,我才不相信。」

  「我命好,佛不保護我,妳會保護我,媽,不是嗎?我知道你娘家很有錢,你可以去找大舅要錢,只要一點點,我就可以吃到冬尾。」

  「那,一年過了,接下來,你要吃什麼?」

  「麻煩妳再去替我找大舅要啊!他是大善人。」

  「你在戆想,一家一家代,神明隨人祀。我是嫁出來的,你免數想。」

  當年妳出嫁,沒有嫁妝,現在可以要,二舅和阿姨都不知去向,娘家只剩下你跟大舅兩個人,財產那麼多,妳有權分他一半。」

  「做夢!」秀屋罵他說。

  「媽,法律明文規定,祖先的財產,男女都有份,林家當年是穀莊大地主,留下很多土地,妳是林家的千金小姐,應該去爭取啊!」

  「林家哪裡有田產留下來,光復都被徵收光了。你大舅的財產是自己賺來的,他蓋房子,賺大錢;你老爸蓋房子虧得一大胡塗,還欠銀行一屁股債。你憑什麼跟大舅分財產?」

  克明這個孩子,腦筋不靈光,罵他,還死皮賴臉地糾纏。秀屋被糾纏得又好,又好笑氣,確定對他可說沒有指望。她擔心,一旦她走了,乖孫女溫淑沒有人照顧,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想了好幾天,決定去找她大哥傑一。那天她帶溫淑,她傑一的長孫林夫正好在家,看到溫淑就被迷住了,要求讓他帶這個表妹到外面走走。溫淑也是有意,林夫便牽著溫淑的手,往外面跑。

  「現在的年輕人都很敢,但很可愛,」傑一 搖搖頭笑著說。

  「林夫是不是還在念書?」

  「是啊!他母親是日本人,他高中沒畢業,就把他帶去日本在日本,現在京都大學念書。」

「那他現在怎麼會在台灣?」

「現在日本是obon,他回來度假。我看他們兩個表兄妹處得蠻談得來的,溫淑現在還在念書嗎?」

  「高二了,念北二女。」

  「妳幾個孫子都很會念書,聽說溫順是念醫學院,快畢業了吧?」

  「當兵去了,他還想出國留學。」

  「很好,我很喜歡上進的孩子。」

  「溫和雖然書是念得很好,帶他喜歡出風頭,經常惹事,很傷腦筋。」

  秀屋沒有再多說話,雖然她很少回娘家,他大哥對她家裡的情況,看樣子瞭若指掌,家裡的經濟狀況她不想說了,便告辭回家,而溫淑跟林夫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就隨她去了。

  過了幾天傑一便叫媒人來提親。媒人是穀莊人都很熟。  

  秀屋說說:「我孫女還在念書,能不能再等一年等她高中畢業才結婚。」

  媒人則說:「這麼好的婚事不能等了,俗語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溫淑正當二八年華,有如一朵牡盛開,不要等了林夫夫是看上她貌美,再等,時間過了,花就謝了,唐詩有一句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秀屋聽了很不高興,在心裡罵道:「你這冬烘先生,你是來做媒的,念這首唐詩幹什麼?「不要以為我沒有念過唐詩,我能背出來的唐詩比你多很多,不要以為我念的是日本書,我還念過私塾呢!別在這裡臭屁,今天你來這裡,是要做媒,傳媒人錢,我是林家的人,這樁婚事,不必你來囉嗦。」

  不過秀屋還是不敢多說話,怕媒人回去造謠,她一直很警惕,人言可畏。

  媒人看秀屋沉默不語,以為她不答應,有點急,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又說:「女孩子高中沒有畢業有什麼關係,林家少爺也還在念書,就讓他們兩人一起去日本念書,有個伴。」

  秀屋聽得很煩,只是沒有再開口說話。

了。媒人又說:「女孩子書念多了,沒有什麼用,結婚後,還是要拿烘爐扇,」這句傷秀屋心。秀屋是日制的高女畢業,光復後,她的學歷變成了中學肄業,她下嫁給一個國小畢業的尪張觀,,雖然他後來當過鎮長,做了建商,但她看不起他。當年她聽他大哥的話,把心愛的人士賓讓給她姊姊秀如,忍受了失戀與屈辱,現在又被人家拿來當例子做比喻,對秀屋來說,情何以堪,不過溫淑即將成為林家的人,是她一手策劃出來的,心願達成,讓寶貝孫女,有個歸宿,不再重蹈她的覆轍,她相信,林夫會是個好丈夫。

  秀屋已經該做的事都做了,心無罣礙,便想到自己該想個去處,兒子不可靠,她向她大哥要了一筆錢,找了一個尼姑庵安單,遁入空門,不問世事。

  張觀離家後,克明到底撐不起這個家,而溫順當兵回來,馬上就出國了,生活就靠溫和一個人撐。

  秀屋嫁給張觀本來就很不情願,結果生了生了一個低能兒,傷透了她的,從此跟張觀斷絕了實質的夫妻關係。

  張觀其實很愛秀屋,為了討好她,從政,在政壇上相當得意,可是秀屋一點都不覺得光彩,她心目中只有士賓,士賓才是她的至愛,別人無法取代。雖然張觀生意做得很好,也賺了很多錢,卻得不到她的歡心,女人可以守貞,男人受不了性慾的煎熬,另尋別的女人發洩,這個癡呆兒子,有樣學樣,他也找暗娼玩,妃伶發瘋,克明玩得發狂,父子兩人就這樣玩,家產都玩光了。

  秀屋讓克明娶妃伶,是想讓兒子安分一點。克明的確很愛妃伶,沒幾年,陸續替生了二男一女,成果豐碩。長孫溫順聰明伶俐;第二個孫子溫和挑皮搗蛋,一點都不溫和,小孫女溫淑很乖巧,這是她做阿嬤希望所寄。

  溫順念書很順,唸到臺大醫學系,學成之後,想當醫生,賺大錢。溫和書也念得很好,在學校很出風頭,是個領袖人物。中在穀莊念書,就表現得很優異。高中到臺北投考,穀莊只有他一個人考上,聲名大噪。

  俗語說:「譽之所至,謗必隨之,古今皆然。」果然不錯,嫉妒、毀謗、捏造黑資料,層出不窮,這些黑資料,竟跟他一輩子,到處跑,如影隨形。

  溫和念的高中是名校,功課好,又會寫文章,問題來了。學校警告他不能投稿,他不投,但投出去的搞,要不回來。國文老師便把他的作文簿送到訓導處,導師找他來問話,沒事,他放心回去上課。

  有一天秀屋去接溫淑放學,只有妃伶一個人在,有幾個便衣帶著一小隊荷槍的軍人衝了進來,樓上樓下,翻箱倒匱搜了一番,士坤的手稿,被找出來,丟在地上,等那些軍人離去後,妃伶才把散落滿地的稿紙撿起來,上面踩著鞋印,她細心地把這些稿紙整理好,捲了起來,用保鮮膜包好,拿在手上,坐在椅子上,直發抖。等秀屋回來,妃伶已經把凌亂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可是秀屋眼尖,一眼就看出家裡有人來搜過,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嚇得什麼話都說不出話來。

  溫和放學回來,便躲進他的房間,溫淑上樓叫他下來吃飯,她說,小哥哥在睡覺。

  一家人圍着餐桌,少了一個人,她公公突然大聲罵道:「孩子該吃飯不吃飯,睡什麼覺。」

  她婆婆說:「溫和晚上念書都念到半夜,他才從學校回來,大概累了,讓他睡一會兒,等他睡飽了,起來再吃。」

  「妳就是這樣把孩子寵壞了。」

  「下午便衣才帶人來搜,當時只有妃伶一個人在家,把她嚇壞了,你都沒有說一句安慰她的話,吃飯就吃飯,還罵大罵小。」

 「妳知道溫和惹了大麻煩嗎?妳寶貝孫子在周記上亂寫東西又去參加示威,真的不要命了,今天他導師叫我去學校面談,他把穀莊搶糧的事寫在周記上,洋洋灑灑幾千字,把整本周記都寫完,他導師不曉得怎麼處裡,照學校的規定,他的周記要往教務處送,送到教務處很麻煩,教務主任會怎麼處理不曉得。前幾天才有一個學生被抓去關,被打得半死;「我不希望我的學生,又有第二個學被抓,妳把這本周記戴會去,好好管教妳孫子。」導師是好意,看在我曾當過鎮長,給我面子。」

張觀在家裡說話沒有人敢吭聲。

  說她小兒子,妃伶很緊張,低著頭,把飯含在嘴裡,沒有咀嚼,就想吞下去,結果卡在喉嚨,嗆到了,飯粒噴出來,噴得滿桌都是。

  張觀厭惡地看了他一眼。

  妃伶想哭卻不敢哭,忍著,她大兒子溫順問道:「媽,妳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這個念醫學院的大孫說話ˋ,阿公不再罵,這時阿嬤便叫克明扶他老婆上樓回房休息;克明上樓,立刻下樓,回坐到他原先坐的位子,聽他父親訓話。

  張觀沒有再說話,接下來溫順說:「媽整天忙著家事,太累了,而最近天氣很不穩定,她可能有點感冒。」

  溫順是準醫生,說這樣的話應該沒有錯,可是張觀聽了很不爽 克明看她父親臉色不好看,怕她大兒子多說話,刺激到他父親,趕快說: 「媽身體沒有什麼大礙,休息一下就好了。」

  張觀看大家只關心妃伶,對他的一言一語都不理會,他今天遇到許多事,而溫和的事令他很煩;而稽徵處又來查帳,搞得公司一團亂;回到家聽到有人來家裡搜查,他幾乎要抓狂,這絕不是單一事件,他被盯上了。正好看到妃伶那樣的吃相,突然冒出一句話說:「娶了潘家媳婦帶屎氣。」

  張觀罵到潘家,不得了,秀屋聽了很生氣大聲吼了起來:「誰帶屎氣?」

  這時張觀才驚覺到說錯話了,一言既出駟馬,駟馬跑起來太慢了當然追不上,現在連愛國飛彈飛彈都追不上,這顆攻擊的飛彈可把潘家的聲譽炸得隻字不留。他不是有意說出這樣的但他他不管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他老婆不聽。

  「我沒有說什麼啊!」張觀說。

  「怎麼沒有,你是在罵妃伶帶屎氣,我們娶了一個姓潘的媳婦,」秀屋說載載

  「我沒有這個意思,老區長對我恩重如山,當潘家受到迫害的時候,我想救,卻無從救起,生殺大權在那些人手裡,要殺要剮,任他們宰割。你可憐 妃伶,我也跟妳一樣可憐她,我跟妳一樣,從小看他長大,妳疼她,我也疼她。」

  「口是心非。」秀屋罵他說。

  「我不是那種人!」張觀自我辯解說。

  「偽君子!」秀屋罵得更兇。

  張觀不再辯解,秀屋卻繼續罵:「我跟你多年,你是什事麼樣的人,我不知道嗎?你就一直欺騙我。說一套,做一套,摸摸你的良心,你對得起老區長,對淂起妃伶的父母親給你的恩惠媽?不要裝了,你在外面幹了什麼事?我不好在孩子面前說出來,早晚他們會知道的。」

  張觀臉色大變,把筷子往桌上一丟,站起來,往外走,走出了大門。

 秀屋不再吭聲,,兒子和孫子默默地吃著飯,吃完了,看溫順先行離席,克明也離席,只剩下溫淑陪阿嬤,兩人坐了一會兒,溫淑收拾了桌上的碗盤,拿去廚房沖洗,回來便帶阿嬤回房間休息。

 其實張觀每天下班回來都會在吃晚餐,吃過晚餐就離家,家人都知道他外面有另一個家。

 那天 妃伶睡到半夜起床,偷偷地跑去溫和的房間,門是關著,從門縫看,還漏出一點燈光;她沒有敲門,便開門走了進去。

  溫和在看書,不是念課本,是在看雜誌,冷不防被她搶過來,是一本黨外雜誌,她大發雷霆,一把掌打下去,把溫和打得莫名其妙。

  「死囝仔,書不念,看這些害人的東西,你知道今天軍警到家裡搜查嗎?原來是你在看禁書。」

  溫和這個孩子挨了母親打,不痛不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看他母親,妃伶突然抱著他痛哭失聲。

  睡在樓下另一個房間的溫順,聽到他母親的哭聲音,立刻匆匆地跑上樓,把他母親帶出來;這時他父親也走出房間,把他母親帶進房間。

  溫順留在溫和的房間。那天晚上,兩個兄弟談了整夜。

  第二天早上妃伶起床,兩個兒子早就出門了,她沒有起來做飯,他們沒沒有帶便當,她急忙地進走進餐廳,看到婆婆陪著溫淑吃麵包,她覺得很抱歉,想要說話,婆婆不理她帶著溫淑離開去上學了。

  她又回到臥房,看到她丈夫已經醒了,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她問他說:「你不去公司嗎?」

  「晚一點去。」其實他好久都沒有去公司了,公已是他老爸在經營,沒有他的份。

  「現在工程不是正在趕工嗎?」

  「是啊!」他還在騙她,把她拉了過來,坐在床緣,然後對她說,「豬頭孔死後,對我們家並沒有好處,現在換了另一個便衣整天待在公司,到底要幹什麼?搞不清楚。」

  克明說些五四三,敷衍妃伶的問話,他好久沒有在外面走跳,外面的情況變成怎麼樣子,他一點都不清楚,但他對他精神有問題的老婆面前,還夸夸其談,說得好像有一支柄。    

  「爸當鎮長的時候,有人壓迫他,他都不敢反抗,他說如果你反抗,就說你是臺獨。我二舅舅是臺獨,現在流亡海外,回不來。如果他回來被抓子,是叛國,「二條一」,唯一死刑。我二舅是阿嬤的親哥哥,二等親,連坐法,論起罪來,我們逃不掉,爸當然也逃不掉,所以爸一輩子什麼話都不敢講。昨天早上溫和的事他被導師叫去學校談話,回來又遇到那個便衣,纏得他很煩。他看到妳吃飯嗆到飯粒噴得滿桌都是,一時怒氣衝上來,亂罵人,他不是罵妳,他只是把牢騷發洩出來,……」

  克明瞎掰,妃伶不管他說什麼,聽不下去,經不在聽了,最後她說:「爸不是跟豬頭孔很要好嗎?」她說的又是另一件事。

  「不可能,」他說。

  「那為什麼治喪委員名單中有爸的名字,而且他又是主任委員!」

  「那是人家把他安上去的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爸昨晚沒有回來過夜,你知道嗎?」

  「誰都管不了他,哪是他們兩個老人的事。」

  「那是你爸媽呢。好啦!起床上班去,晚上不要換你不回家。」

  克明起床抱了一下妃伶,換好衣服,就出門去了,但他沒有地方去,不知道要去哪裡?


16 


  張觀離家後,仍然掛念著小孫子溫和,他以為導師說的話可信,結果沒多久溫和就被抓了。

   溫和被抓,張觀都很緊張,還好只關了幾天,就放他出來。張關對他小孫子說,政府這招很有效,他們把溫和抓去封嘴,從此溫和變得沉默言,見人就怕,不敢去上學,張觀逼他,叫他克服這種恐懼感,至少把高中念完,以後好找事,「不然你半途而廢,以後只能做苦力的工作。阿公怕他逃學,把他叫到身邊一起住,好監督他。 

  阿公是跟一個女人同居,這個女人在光復前,是富貴家的媳婦,丈夫被拉去南洋當軍伕死了,夫家不認她是家己人,連同女兒一起趕出家門,她生活無著,搭上張觀,把女兒養到十四歲,賣給拉皮條的人帶去南部賣淫,這種作為,當年很盛行,叫做「落下港」,傳賣淫的錢。

士賓溫和住到阿公這邊,再也不看黨外雜誌;阿公叫他不要參加任何社團,他也就不參加了,學校拉他入黨,他打死也不肯入黨,他慘了被整得一塌胡塗。他高中畢業是前幾名名,當年有保送,就是沒有他的份,但他以高分考上醫學院,家裡沒有錢給他註冊,他就放棄了了,去找工作,先去大同公司應徵,考試要背沙包,跑操場,結果他被刷下來。人家告訴他:「你阿公從當過鎮長,不妨去鎮公所當職員看。」可是他不是黨員,不採用。他就遊好閒,混了一年。第二年他想不念書,就得當兵,他打聽到師大是公費,他就第一志願考上了。他母親說,他每可必中,意思是說這次也可不去念了,家裡沒有錢給他註冊,再延一年,他母親不知道他上的是公費學校,還有錢拿,也許她是關心他,想要安慰他,可是他聽起來,很不是味道。

  更令溫和感慨系之的是世間冷暖,大學放榜那一天,有一位國小同學跑到他家,跟他說:「你跟我去林道銘家,我跟劉老師打賭,請你做公道人。」

  「你們賭什麼?」

  「大學已經放榜了,我跟劉老師說你考上了,我看到你報紙登出來榜上有你的名字。」

  劉老師說:「絕對不會是他。」

  「報紙寫得清清楚楚,白紙黑字,是他不會錯的。」

  「我不相信他能夠考上。」

  「不信,我們打賭!」 

  「打賭就打賭。」 

  「賭什麼?」

  「賭我的頭!」

 「好,你說的哦,不要跑!我去找溫順過來,我要你的頭!」

  那位國小同學和溫和都是劉老師的學生,林道銘也是,而且林道銘是溫和最要好的同學。溫和帶著報紙和大學錄取通知單,跟那位同學一起趕去林道銘家,溫和也想看看怎麼把劉老師的頭砍下來,可是他們趕到林道銘家,劉老師早就逃之夭夭了。

  雖然那一年溫和考上了臺大電機,沒有錢註冊。他跑去大同公司應徵工人,要測驗體力,揹沙包跑操場,他體力不支,跑半圈,跌到在地,立刻被淘汰了。這是他第一次考試失敗,很傷自尊心。在阿公家吃白飯,第二年重考還是考上,依然沒有錢註冊,他再去找工作,連鎮公所的雇員都要黨員,又被拒絕了。第三年不考就要當兵,聽說師大是公費,他第一志願考物理系,上了。

  林道銘考了三年都沒有上,便去當兵,剛好遇上八二三炮戰,可是他當兵回來考進臺灣銀行,由小職員升到資深副總,相當風光。  

  溫和念師大,每個月有60 公斤糙米主食,150   副食,他沒有住校,領回來,糙米一半給阿公,一半給老爸,家裡只剩下老爸,老母已經住進精神料養院了,醫療費誰負擔他不知道,他就把150元全部交他老爸,他自己就這樣半飢半餓過日子,後來找到家教,生活才好過一點。

  溫和是第一名考進物理理系,第一學期還拿了獎學金,期中考每科都是90分以上,這下慘了,就有同學密告說他作弊,事實上恰恰相反,全班作弊,他不肯作弊,便排擠他。他的同學有軍隊派來的的,有僑生,有師範學校保送進來,這些同學都很優秀,但他們不是正軌考進來的,畢竟學習起步慢了半拍,其他普通高中考進來的同學都是名校畢業,應該很有競爭力,結果他們考進來就得入黨,經常開會,檢舉同學有沒有做非法的事。

  溫和不是黨員,卻沒有人拉他入黨,他在學校,我行我素,其實是被孤立,被監視。他在大學四年中,難得交了幾個好朋友,後來離開學校後,才發現是在監視他,打小報告,說他壞話,害他。所以他畢業後考公費留學考上,結果他師大的成績單上特別註明操行50分,不能出國。

  他當兵也是大災難,在兵工學校受訓訓完了,100個受訓同學,要分發部隊,挑挑去,只挑兩個人,直接派去馬祖報到,他是其中一個,然而到了馬祖,一個留在南竿,一個去北竿,北竿要打戰,結果是他去北竿。

  最危險的第就會有他的影子,他出生入死,建立了奇功,戰事平息了,馬防部給他記了兩大功,他的頂頭上司把功勞轉給別人,獎金私吞了,他就退伍了。老天保佑,人家要他死,他就死不了,功勞不功勞是身外物,他是榮退。

  溫和從前線解甲歸鄉,他老媽發瘋死在醫院,他老爸被逼債自殺身亡,而他阿公也在那一年老死了,阿公的女人,霸佔那棟房子,招她女兒回來住,,他無家可歸。

  我的好朋友阿德鎮公所做事,便把溫和安置到我家來,那時我還沒有結婚,他便跟我睡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在一起就聊天,後來我父母親都去世了,兄弟爭產,房子被拍賣掉,溫和只好另找住處,而我也沒地方住,就離開了穀莊,從此勞燕分飛,再也沒有見過面。


17

  我在臺被住了三十多年,後來移居美國,結婚後要養家,什麼地方有飯吃就到什麼地方謀生無所謂臺灣人美國人,我是昭和的時候出生的,也曾經是本人。可是年紀大了,還是想念家鄉,落葉歸根,毅然搬回臺灣,孩子也回來,在台北工作,我就跟孩子住在臺北。

  我每天會寫一點東西,消遣,上面的事是發生在60 年前的事,現在我穀莊,我認識的人都過世了,阿德倘若還活著應該100多歲,想找他應該已經不在了。我有一次在穀莊街上走,遇到一個老人,聊了起來,他想知道光復後那幾年在穀莊發生的事,我告訴他我親身經歷的事,也問我一些我不知 道的事,原來他是文化工作者,我想我就講到這裡,其他的他們去補正了。









 

2025年5月31日 星期六

穀莊紀事(13,14)

 


13

 

  妃伶看她父親每天都在寫東西,工作了將近一個月。有一天她從學校回來,看她父親趴在桌上死了,臉壓在稿紙上,滿地都是血,她不敢靠近,等她母親回來才處理她父親的死體,同時也把沾滿血跡的稿紙燒掉。

  那時妃伶才國小六年級。失去了父親,她只是不知所措,但她母親失去了丈夫,求生意志突然崩潰了。晚上哭泣,白天工作,身體便逐漸衰敗下去,撐到她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她母親也去世了。

  秀屋阿姨幫她料理後事,辦完了喪事,便叫她住到張家來,卻不讓她繼續上學,念完高中,表面上,秀屋阿姨很照顧她,其實心裡早有磐盤算,要娶她做媳婦。秀屋阿姨和張觀只有一個兒子克明,不成器,他不是癡呆,是寵壞了,不求上進,農校畢業,大學考不上,便去當兵,退伍回來有好幾年了,就是不肯到外面找工作,窩在家裡當媽媽寶。

  妃伶住進來沒多久就被克明搞大了,實在不好看,秀屋阿姨乾脆順勢把他們送做堆,妃伶很快就生了一個兒子,看這個孩子上相,不吵不鬧,肚子餓了餵過奶,拍拍他的背,就睡了,看起來性情很溫和,養起來很順,那麼就叫他溫順好了。張觀很高興,想宴客,向親朋好友宣告家中有喜,添丁,宴客,鋪張一下,但秀屋勸他不要太囂張,張家娶的是潘家的女兒,怕有人會找麻煩。果然,過多久,不出所料,就有便衣在門口張望。雖然沒有破門而入,搞得張觀很緊張,秀屋的顧慮沒有錯。張家跟潘家聯姻,馬上被人家貼上標籤,不過木已成舟,事實就是這樣,要發生的事總是會發生,雖然很無奈,但只好忍受,認命了事。

  張觀的建設公司,本來很容易慓到公共工程,後來競爭者越來越多,他漸漸標不到,只能靠搓圓湯,分一點工程,利潤少,勉強經營下去,卻要應付便衣,稽徵處的人,很累。克明是做不來,也怕,不敢去公司,待在家裡,努力生孩子,第一胎生男的,趕緊生第二胎,也是男的,脫胎的時候,哭聲特別大,連屋蓋都要掀翻了,哭過了之後,餵奶滿足,樂起來,天不怕地不怕,拳打腳踢,生龍活虎,一 副土霸王的架式,張觀希望這個孫子性情能夠溫和一點,便用名字來改造他,每天叫他溫和幾次,他就溫和起來。

溫順念書很順,一路念念到臺大醫學院,準備當兵回來當醫生;但溫和的長相就沒有哥哥好看,猴頭鳥鼠耳,張關說:「這個孩子生性不好,長大後,恐怕會惹事,」便帶他去找相命師改運。溫和的命有沒有改好,不得而知,但他書念得很好,不會比哥哥差。

  張觀很喜歡溫和,回到家裡就抱著他玩,克明看他老爸喜歡溫和,以為他一個接一個都是生男的,讓他老爸高興,他便努力生第三胎,他確實是神射手,妃伶立刻懷孕,結果第三胎是是女的,這下子,他老爸不高興了,叫他把女嬰抱去給別人養。

秀屋捨不得,把女嬰抱到她房間,由她餵奶,換尿布,誰都不能碰。秀屋把這個女嬰照顧得好好的,越看越喜歡,長大後會是個美女,由她命名叫做溫順,是她私有的財產,張觀沒有分。

  妃伶連續生了幾胎,壓力過大,得了憂鬱症,不煮飯,不洗衣服,整天胡思亂想,幻覺幻聽,病情越來越重,有時會像瘋子發作起來。

 看了醫生,醫生說最好住院,克明離不開她,妃伶受不了他糾纏,要求說:讓我回娘家。」

克明不敢對她說:「妳已經沒爹沒娘,哪有娘家!潘家早就家破人亡,親人都死了。」

  秀屋聽到妃鈴又在亂,跑進來房間安慰她,她說要回娘家,回去街頭那棟紅磚綠瓦的二層樓住,一個人住,不要任何人打擾她。

  秀屋很感,心情非常沉重,她想告訴妃伶,有一次她去申請戶籍謄本,想要辦理房屋轉賣登記,發現潘家的人全被除戶了。

  妃伶不瘋的時候鼓勵克明要有擔當,她說:「爸,年紀大了,不可能一輩子養你,替你養孩子,」勸他要自己挑起養家的責任。

  克明很聽話,一早就出門,到了公司,待不了半天,就跑回來了,回到家,往房間裡鑽,找妃伶恩愛去。他老媽罵他「不識鬼,」他只嘻皮笑臉,他老媽拿他沒有皮條。妃伶雖然瘋了,但克明要求做丈夫的權力,她不肯就不肯,從此不再,生孩子了。

  有一天妃伶又問起街頭那棟座落在街頭紅磚綠瓦的二層樓,克明守不住秘密,老老實實地告訴她,那棟二層樓的老房早就有人住了,產權不是潘家所有,「我們沒有權力要人家搬。」

  「誰把它賣掉的?」妃伶問道。

  「我不清楚。」克明說。

  「那麼你幫我去問一下,到底是誰把它賣掉的?」她逼她丈夫去查。

  「我要問誰?」她丈夫回答說。

  「你是搞建築的,對房地產的買賣應該很熟悉,你去地政事務處調一下資料來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克明調到的資料,赫然發現這棟房子早在妃伶父母親在世的時候就賣掉了,用來分期付款給秀屋阿姨,難怪她母親向秀屋阿姨借錢,有求必應,妃伶知道了交易的底細,她很氣,對她丈夫吼叫了起來。

  秀屋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又跑走進房間,安撫妃伶。

  「房子的產權屬於誰的並不重要,就算登記在我的名下,繼承人還是你的孩子,龜腳龜內肉,房子終究還是歸妳所有。」

  妃伶不敢對秀屋阿姨發脾氣,她知道婆婆很照顧她,可是難免想起這件事,很恨,又瘋了,瘋就瘋,沒有人敢對怎麼樣,瘋了一陣子,只是鬧得雞犬不寧,她不會打人,不會破壞東西,風暴雨過去了,就像颱風後一樣平靜。

  光復後,潘家的財產都被接收光了,連她本人也被當物品拍賣。她書念得很好,念的是名校,別人想考,考都考不上,而且只要高中畢業,考大學穩上,她婆卻不讓她繼續念,即使不念大,高中畢業,也很容易找到工作,就可以養懷自己。可是秀屋阿姨居心不良,早就設計好了,要娶她作媳婦,看她母親一死,就立刻收養她,其實心懷不軌,現在昭然若彰。

  克明大妃伶四、五歲,念的是鄉下高級農校,畢業後大學考了好幾年都沒有考上,便去當兵;剛好遇到八二三砲戰,差一點把命送掉,退伍回來,她父親張觀希望他繼續升學,但要他念書,真要他的命,他父親只好讓他在自家的建設公司做事。

  克明看妃伶住在他家,上班不上班,整天都窩在家裡,陪她。

  妃伶並非不喜克明,也並非嫌他學業不如她,她還年輕,不想結婚,看同學(都是大官的女兒)個個念大學,又個個出國,而她卻落魄到嫁給小鎮的小市民做糟糠之妻,當人家生孩子的白臉婆,因此,當她心情不好時脾氣很大,動不動拿她丈夫出氣,克明卻很能忍,不管她怎麼罵,他都不會生氣,依然和顏悅色對待她,鄰居都說:「克明是個好人,像他這樣的丈夫哪裡找?」她想一想,她丈夫確實如此,她一點點小事就怪他,雞蛋裡挑骨頭,她從不考慮,她現在已經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寄人籬下,人家小主人沒有養她的義務,她用這種態度對待他,沒有好處。她想通了,於是他想要生幾個孩子,就生幾個孩子,隨他了,而生孩子也是一種樂趣。

  雖然她心裡對她婆婆還是有點疙瘩,但她儘量保持著婆媳之間的良好關係。事實上,她婆婆一直很疼她,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家務事都不敢讓她做,讓她當個吃飽飯沒事幹做個少奶奶。

  人家都說她,好命喔!

  老大、老二上學都是她丈夫送,老三還小,喜歡找她婆婆。她無聊就跑去睡。有一天她在夢中聽到好像有東西爆炸,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立刻從臥房跑出來,看到她婆婆驚嚇得臉都白了,她趕快過去抱緊她婆婆和她女兒。外面雷雨交加,室內燈全熄,昏天暗地,突然一襲強風猛撼著門窗,閃電一閃,雷聲又轟然作響,氣氛相當恐怖。

  第二天所有的頭條新聞都報導偉大的領袖逝世了,全國軍民如喪考妣,哀聲不絕於耳。從此她公公和她丈夫上班都得手臂圈一個黑色布條,至少有一個禮拜之久,不敢拿下來。她以驚訝的口氣問她丈夫:「你真的非戴這個黑色布條圈圈嗎?我父親過世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不要戴孝,她說戴孝上學,教官會認為妳穿著別出心裁,觸犯校規,處罰妳。」

  「你老媽言過其實啦!教官權力沒有這麼大,他們不會幹這種事!」

  「不要跟你辯,教官會不會這樣對待我,我不知道,我去學校,根本沒有戴孝。現在總統蔣公走了,沒有人管你有沒有戴孝不戴不行,不過我要跑政府機構,別人戴,我不戴,可能人家會找我麻煩。」

  「你害怕是你自己的事。」

  過幾天,妃伶跟她婆婆談起那天的事,她婆婆說:「偉人逝世都很奇怪,好像天氣會出現異象,我記得念高女的時候,同學都很喜歡看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他有一篇叫做〈龍〉的短篇小說,就是描寫龍升天的故事。有沒有龍這種動物本來就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和尚無聊蹲在池邊看水面,有一個阿婆路過,問他看什麼?「這池子有一條龍要升天。」阿婆便跟他一起蹲在池邊。路過的人看他們蹲在池邊,問他們蹲在看什麼?「看龍升天!」後來蹲下來看龍升天的人越來越多,池面平進無波豪毫無動靜。和尚說,某月某日再來看,龍會升天。到了那天,很多人從遠道過來,圍在池邊觀看,等待又等待,終於那一天烏雲密佈,電光一閃,從池底冒出黑煙,越來越濃,往上竄升,形成一條像龍的神物往天上飛去,「龍升天了!」

  她婆婆說得很動聽,她聽得很入迷,她想找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來看,她婆婆說,她有《芥川龍之介全集》,是日文的,可惜她日文不夠好,便找了一篇中文翻譯對照一下,看完了,在跟她婆婆談。

「我看和尚早知道哪一天會濃雲密佈雷雨大作,就說那天龍會生天。」

「不過當年沒有氣象局,他怎麼會預測得那麼準。」

「聽說一個人修行到家,會有這種預知能力,我相信,古籍記載很多。」

秀屋不想跟妃伶談下去,如果談日本的文學,還有興趣,談神話一點興趣都沒有。

  「


  妃伶一向對政治人物很反感,例如念中國歷史,看到明朝萬曆死的時候,宮女都送去陪葬,造成萬人塚。尤其光復後,從中國來的人。她想:「人死了就死了,幹嘛要別人陪葬?

  這些所謂的偉大人物,他們的豐功偉業都是用別人的的死體堆起來,坐上高位,權力抓到了,便養了一些爪牙保護他。

  她父親常說:「那個姓孔的豬頭就是那批特別的特務,他的長相就像媽祖宮慶典的時候,擺在廟埕獻神的豬公,豬公是農家養來獻神的,殺了內臟都拿掉,只是一張皮,披在竹架上,嘴巴咬著一顆柚子,頸上用紅布條掛著一個金牌,拜拜完了之後,就被人切割分食掉。」

  自從那天開始,她對她婆婆收購她家的財產,有了另一個看法,她不再怪她婆婆,倘若那棟街頭紅磚綠瓦的二層樓房,不是她夫家買走,搞不好又被那個姓孔的豬頭假借名義弄走了。雖然那個姓孔的豬頭現在不知去向,但她兩個姊妹花的老婆卻還在穀莊落地生根,她們兩人都生了兒子和女兒,仍然過著優渥的生活,難保他們的兒女,有一天又握有權力,勢力茁壯起來,對她公公的地位構成威脅。

  她丈夫愛她,這是人生的至福,她不再排斥他的親密,也不再怨恨其他人。她慢慢地走出屋外,跟她婆婆去菜市場買菜,見到人也會親切地打招呼,甚至還會站在路旁跟人家聊天。

  她婆婆很得意地對人說:「這是我的媳婦,她是老區長的孫女。」

  看起來老區長比鎮長更有名,人人都會以羨慕的眼神看著她婆婆,她在穀莊所受的尊敬似乎快就要取代她婆婆了。

  「克明,我母親跟我說過,媽祖宮斜對面的那棟房子叫做公館,其實是我阿公的,是私人的財產產,不是公家的。」

  「我早就知道啦!但要不回來,目前是黨部佔用。」

  「我們有房契有地契去法院提告!」

  「拜託,我可沒有那個能力,跟它們爭,搞不好會被砍頭的,我可沒有兩個頭,一個頭砍下來,我就去見閻羅王了那那你怎麼辦?我們還有兒女呢,算了吧!不要去想那要不回來的身外之物啦。」

  「但我很不甘心,法律應該站在我們這邊!」

  「世間事,如妳想的那麼公平的話,就不會有被冤枉的人了。」克明不敢說,「如你們潘家那樣被迫害,」他怕傷到妃伶的心。

 

 

14

 

  臺灣的氣候本來就很不穩定,有時晴,有時雨,氣象局經常出現這樣的天氣預告:「天晴時陰偶陣雨,」妃伶不信這種唬嚨騙人的官方說法,出門的時候,帶不帶傘,只憑直覺,遇到下雨,就淋著回趕家,惹得她婆婆碎碎念,但她還是不改,她婆婆愛怎麼罵,就讓她去罵,她心裡明白,她婆婆並不是罵她,是怕她淋雨淋出病來,怕她的孩子沒有媽媽。

  溫順已經念大學了,學醫,承嗣潘家的衣缽;溫和念高中,個性很不溫和,功課好,愛出風頭,經常被教官叫去問話,她公公最疼這個孫子,有事他出面,幸好沒有闖出禍來;她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生溫淑,這個女兒還小,外出的時候都由她婆婆帶,以前陪她一起上市場,現在送她女兒去上學,上市場就只有她一個人。

  有一天早上妃伶出門的時候,還出了大太陽,這是夏天,她只穿了一件短袖的襯衫和直裙,衣服單薄,但很清爽。她買菜,不會討價還價,菜販對她都很好。她人很隨和,買一個菜,東聊聊,西聊聊,菜買完了也將近中午。那天她正要打道回府,天氣忽然轉陰,沒風沒雨,卻冷得令人直打顫,她趕快叫了一部三輪車趕回家。一進門,她把菜籃子往廚房一丟,就跑進臥房,躲進棉被裡,還是冷,好像冷氣從脊椎裡滲出來。她又起來,找冬天的衣服穿,把身體一層又一層包得像一顆洋蔥,又鑽進棉被裡,還是發抖。

  過午,她婆婆從學校帶著她女兒回來,看她躲在棉被裡蒙著頭,不是罵她睡懶覺,而是罵她睡覺怎麼可以這樣睡,會悶死人的。這時她想起家裡裝有冷暖器機,她就不會用,她婆婆開了暖氣,臥房的溫度慢慢高起來,她也慢慢地覺得暖和起來,才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

  晚上一家人都回來了,沒事,只有她著了涼躺在床上,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這時大家長張觀說話,其他的人,她婆婆,她丈夫,還有她兒女,只有默默地聽,囝仔人「有耳無嘴」,尤其吃飯的時候,除非家長問話,孩子半句話都不能說。

  張觀說:「最近天氣很奇怪,明明現在是六月天,六月火燒埔,很熱,卻忽然冷得像寒冬。我回來前,就有人告訴我東村的賣菜阿婆回家的時候倒在路上死了,街上的殺豬炎仔,平常都赤著背,再冷也不穿衣服,卻癱在豬覘上死了。更怪的是那個拳頭師身體壯得很,刀槍不入,聽說準備赴宴,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才踏出門,就死在騎樓……」

  妃伶的臥房就在餐廳旁邊,隔著一層木板,餐桌上的談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公公說話,粗聲大氣,整個屋蓋都要翻開來,談的又她今天遇到的天氣奇象,她覺得自己很慶幸,幸好她很機警,趕快坐三輪車回來,逃過一劫,不然走在街上,她可能跟東村的賣菜阿婆一樣,死在路上。

  雖然那天晚上她沒上桌圍爐,但看到孩子都平安回來,也感到很安慰,想著想著,不久便昏昏入睡了,至於她丈夫什麼時候上床,她都不知道。

  睡了一晚,她身體好轉,心情也好些,她丈夫拿她沒開冷暖器機取暖這件事開她玩笑。自從她們結婚以來,她丈夫對她事事奉承,現在他似乎對她的態度有了改變,夫妻相處變得自在而有情趣多了。

  第二天天氣如常,仍然是夏天天氣,她婆婆送她女兒上學,順便去市場幫她買菜,回來的時候對她說:「妃伶,那個害你們全家的豬頭孔死了。」

  妃伶對潘家的遭遇不是很清楚,這下子,他婆婆一五一十,話說從頭什麼事都說了。她才知

  道潘家在穀莊曾經顯赫一時,由於她父母親怕她知道太多,會惹麻煩,從來不對她說。因此,她一直以為她父親生來就是殘廢,靠她母親外出賺錢維持生計。妃伶結婚後,想到她母親,就會想到她父親,她就不明白,她父親到底有什麼魅力能夠讓她母親死心踏地奉獻她一生侍候他,而且這樣愛他,願意嫁給他?難道愛情是一道魔法,是一帖迷魂藥,是一種障眼法嗎?她一直想不通。

  豬頭孔來到穀莊,看到在這個地方最有權勢,而且最有錢的就是潘家,根據黨的意思,先要朝這種家庭開刀,他不是第一批接收人員,第一批接收人員賺飽了都回中國去了,他不是接收人員,他來到穀莊已經沒有日產可接收了,他先接受美女,娶了有名的姊妹花的姊姊,住進丈人的家,跟鄰近的人親近,掌握民情,於是開始發展組織,替黨工作。雖然姊妹花在當時不是時麼名門閨秀,確實長得很漂亮很多人追,所以她們對男人有這種魅力,可以蠱惑對方,正好吸黨員,因此短短的一兩年,穀莊的人幾乎都是黨員。二二八別的地方場有抗爭,穀莊一片平靜。豬頭孔權力大起來,大到為非作歹,沒有人敢治他。

「他是光復後最早來穀莊的接收人員,其實他的身份相當特別,別人都不知道他是和人物。妳公公是鎮長得經常跟他接觸才知道他來頭不小,他是屬於軍統系,我跟你說了這些,妳可能聽不懂我再什麼?時間過了很久,很多他們做的壞事都被滅證了,好人變成壞人,壞人變成好人,俗語說,『好心倒咧餓,歹心戴紗帽;做惡做毒,騎馬碌硞;好心好行,無衫通穿;好心予雷唚。」關係,總歸一句話,豬頭孔對穀莊的人來說,操有生殺大權。當然妳公公怕他,而他指示妳公公做的事,是用命令的,非做不可。妳公公帶他去接收老區長的公館,手段相當殘忍,把妳父親趕走,活活把妳祖父從床上拖下來摔死,但妳公公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壯漢折磨老區長,什麼話都不敢說,旁邊有兩個軍人拿著槍押著他,他怕都怕死了。他回來告訴我這些事,老區長對他有恩,他卻見死不救,內心很愧疚,但他對我說了這些事卻叫我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實在忍無可忍,老區長對我很好,其實我跟妳叔叔從小就在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只是我姊姊年紀比較大,還未嫁,老區長任認為妳叔叔要娶就得娶姊姊,我還年輕,還可以等幾年,嫁給別人。雖然老區長這樣絕地,我並不恨,看他慘死,我恨不得替他報仇。被統治的人只能把冤屈埋在心裡,不知向誰申冤。我就等著看豬頭孔這個惡魔能夠囂張多久,終於給我等了,看他這樣死,老天有眼。」

  「但他死的很痛快,算不得惡報,有人還認為他這樣的死是好死呢。」

  「妳說的沒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是那些王八自以為風流,寫些不看入目的詞句,騙騙自己,不過我認為這是個人認知的問題。豬頭孔死後,穀莊的黨部開始籌備追悼會,由現任的鎮長當治喪委員會主任,妳公公也被列為治喪委員,我罵他:『你還為仇人治喪啊!』他說:『身為穀莊的頭人,不得不出面,身不由已。』我們不能怪他。」

  「妳父親生前寫了一些東西,妳母親囑咐我,等妳長大了才交給妳。我覺得現在是時候了,等一下我去找出來交給妳。」

  「不是都燒掉了嗎?我親眼看到的,」妃玲說。

  「假動作,做給人的。」

  「聽說豬頭孔不是很早就離開了穀莊嗎?這裡已經沒有親人了,他的死,消息怎麼傳得那麼快?」

  「他的兩個姊妹花妻子要去告小三害死她們老公,找律師卻找到穀莊來,律師就把豬頭孔死亡的消息傳出來。」

  「豬頭孔又不適什麼大人物,死就死了,律師為什麼還要把死網消息放出來?」

  「穀莊人被他害的人很多,律師把他死亡的消放出來,應該另有用意,我想律師是要告訴家鄉的人,這隻害蟲無疾而終,是遭天譴。」秀屋說得很高興,沒想到溫和卻插嘴說:「阿嬤,妳想像力太豐富了,老天是不管事的。」

  「溫和,你能不能少說幾句,」問順罵他弟弟說。

  「囝子人有爾無嘴,」張關說。

  「人都死了,小三有什麼好告的?」溫淑居然也開口說話。

  「大概爭產吧!」溫和又說。

  「豬頭孔有那麼肥嗎。」

  「他撈了很多錢只是有沒有留下來,他財產很多 ,」克明有加入議論。

  「你看,他到穀莊多久了,又碰到最好撈的時候,光潘家一家就夠他吃得飽飽的,幾輩子都吃不完。他到別的地方也是會用同樣手法撈錢,他養小三,不止養一個,若不是很肥,女孩子怎麼肯心甘情願做她的小三?」

  「聽說,姓孔的豬頭死的那天,天氣奇冷,不曉得他為什麼還會像是在趕場,連跑了幾個地方人家說他是找小三喝酒作樂,搞到深夜,他又衝到海邊找另一個小三,大概路上受到了風寒,結果死在那個小三家裡的床上。」溫和消息特別多,說個不停。

「你從哪裡聽來的?」溫順也感興趣問道。

  「這樣,兩個姊妹花就有告訴的對象人了?」

  「不過律師說,這只是傳言,在法庭上很難獲得法官的採信,贏的機率很少,勸姊妹花不必去告。」

  「姊妹花大概以為姓孔的豬頭權力還像他活的時候那麼大,可以指揮法官,人在,人情在,不相信法官還會聽她們說的。」

  穀莊人都說的,法院是他們開的。

「他們」指誰?溫和說的不明而喻。

  「這個姓孔的豬頭,剛來穀莊的時候,身穿中山裝,有兩個方形的口袋,


到公所要人迎接,一進接待室,便大剌剌地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聽人家向他作簡報。忽然他看到桌上有一包菸,便自己拿出一根,站起來,用燈泡點火,公所的職員都看得傻眼了。他當然點不著,很氣,便狠狠地把菸甩在地上,說:『臺灣的菸真爛!』然後坐下來,開始談正事。他操有生殺大權,誰都不敢得罪他。」

  「所以他就在穀莊為非作歹,為所欲為。」

  「確實如此。我還要妳公公做媒,娶妳母親,被妳父親罵了出來,懷恨在心。後來康福檢舉妳父親包庇妳叔叔犯法,就把妳父親抓去用刑,打得妳父親變成殘廢。本來妳父親長的很英俊,不是妳看到的樣子。」

  「我從來沒有看過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

  豬頭孔霸佔老區長的公館,把人趕走,潘家的所有東西不准拿走,那些重要的證件、地契、房契,還有妳想看的照片都被燒毀了,這個人最會湮滅證據,他怕有了證據,有一天人家找他算帳。」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那兩個姊妹花還會嫁給他?」

  「那兩個姊妹花長得很漂亮,被姓孔的豬頭看上,她要的人逃都逃不掉。先娶姐姐,住丈人家,房子不大,妹妹就被他半推半就,搞上了,一箭雙鵰,從此享齊人之福,」她婆婆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對她說,「妳父親留下幾張稿紙,是他親筆寫的手稿,妳母親生前交代我親手交給妳,到底寫什麼我沒有看,大概想告訴妳潘家的一些事吧,也許是傳說、歷史。妳祖父是很有名的醫生,光復後,當過區長,所以在媽祖宮斜對面的棟房子,穀莊的人都叫它老區長的公館,它是在日本人統治的時代妳祖父用自己賺來的錢買的,不是日產。妳母親說,部過妳父親的手稿並沒有提到這件事,可是更重要的事,叫我特別提醒妳。」

  妃玲回去臥房,看完了手稿,只見滿紙都是日文,看了老半天就是看不懂,便把它收起來。

  晚上她夫婿回來,她告訴他說,老區長的公館是她的祖產,被豬頭孔霸佔了,搶去當黨部,現在豬頭孔死了,是不是可以想辦法把它要回來。克明說:「我不敢去要,去要,就得打官司,萬一說出妳祖父是豬頭孔把他搞死的,法官說我胡說,我怎麼舉證都沒有用,我就慘了,特務馬上門來,找我麻煩,我老爸很怕,我也很怕。」

  「財產是我們的,去國稅局去查,一定有資料,可以替我們作證。」

  「證明房產是你們的有什麼用?我老爸當鎮長的時候,替你們潘家去國稅局查過,很多田產都是你們的,結果被人家霸佔了,立刻就轉賣,有一條法律是這樣規定『善意第三者。』你根本沒有辦法把產權要回來,法律保護強盜土匪。」克明說得很激動,很氣憤,而妃伶覺得他是個懦夫,不敢替她討回公道。人家男孩子追女孩子的時候,常說一句話,『我為了妳,蹈湯赴火在所不惜,』你呢?」

  克明這個老實人,不會花言巧語,他說:「妳不在外面走跳,不知道人心險惡,妳在家裡不怕人家害妳,我在外面做事,隨時有人桶妳一刀,我怕。人家隨便安你一個罪名,你就立刻就被抓,現在的人說請你喝咖啡,沒有那麼爽了,臺語說的,叫你食屎,有屎可食,你就得謝天謝地了,妳不在乎,我可不想死,我不會為了妳要回一棟房子,把我的性命拿去賭,我還有父母兒女要養呢,我死了,妳會好過嗎?不要叫我去做那種事。」

 妃伶心裡很看不起克明,他有時會妄想,如果讓他繼續念書,念完大學,搞不好找到一個大官的兒子,嫁給他,他會替她討回公道,消說理不是酒很多這種情節嗎?

  「啊!等來世吧!」

  妃伶仍然做個賢妻良母,對兒女不用說,照顧得無微不至,對夫婿也很恩愛,但有時也會心情不好,便自顧自地蒙著頭睡覺。她整夜都沒有入睡,而他則呼呼大睡,她很氣,想到她父親那幾張手稿到底在寫什麼?她要告訴她什麼?但她看不懂,她沒有學過日文,而她婆婆懂日文,卻不肯翻譯念給她聽,她有時看到她婆婆一個人偷偷地看,一邊看,一邊流眼淚,她又不敢問她婆婆哭什麼?她只好期待溫淑學日文,以後念給他聽。

  她生了溫順就有這種想法,溫順念書很專注,功課很好,從小學念到大學都是名列前茅,老師說,他要念什麼,不要讓他分心,他很順利考進醫學院。時間過得真快,瞬轉間,溫順就快要畢業了,準備當兵,打算當完兵就去美國留學,他整天就聽電台鵝媽媽(趙麗蓮)的英語,根本沒有時間念什麼日文。

  二兒子溫和是高中生,興趣在理工,性情一點都不溫和,一天到晚被教官叫去訓話,阿嬤不敢叫他學日文,她認為這種語言會讓他惹事。既然兩個兒子都不可能學日語,阿嬤只能期待小孫女溫淑順她的意,她就把所有希望寄託在這個小孫女身上。

  溫淑年紀尚小,語言能力很強,現在就可以用日語跟婆阿嬤談話,阿嬤相信,在她有生之年,一定可以如願以償,把那本他外公寫的東西翻譯出來。讓穀莊人知道潘家到底夫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