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籬下
1
每次欣君遇到困難,就會想到倩蓮阿姨,她離開了臥龍山莊就直接去九畹町;下了車,走到幼稚園門口,剛好遇到立鳳,兩人便一起爬上那條斜坡的道路。
立鳳突然問她說:「欣君姊姊,什麼叫做結婚?」
欣君並沒有直接回答,問立鳳說:「妳幹痲問這個問題?」
立鳳坦白地告訴欣君:「立屏姊姊要跟明咸哥結婚啦!」
「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
「那妳不知道,誰會知道?」欣君挑逗著她道。
「誰都不知道,」
「難道立屏姊姊也不知道嗎?」
「他們怎麼會知道?這是我說的,」
「小孩子不能亂說話。」
「我沒有亂說話。妳不信就算了。」
「我相信妳說的話,」
「我是隨便說的,他們不會結婚的,是我要跟明咸哥哥結婚。」
「妳確定明咸哥會娶妳嗎?」欣君戲弄她。
「一定會,他很愛我啊!」
「是啊!妳也很愛他嗎?」
「當然!」
「很好,男女相愛才能夠結婚。」欣君這樣教立鳳,「不過妳年紀太小了,還得等上十幾年,他會等嗎?」
立鳳沒有回答問題,卻說到別的,問道:「為什麼要等麼久?」
「要等到妳發育成熟了才可以結婚呀!」
欣君自以為是什麼是婚姻專家,對小孩子說得天亂墜,她說結婚,就得生孩子,令立鳳感到很迷惑,好奇地問了一大堆誰都難以啟口的事情,欣君只好胡謅一番。
她們終於爬上了斜坡,倩蓮阿姨出來開門。
「妳怎麼有空來這裡,今天不是要上課嗎?」
「我剛從臥龍山莊那邊過來,」欣君說。
「妳回去臥龍山莊?」
「我去看燕玲。」
「燕玲怎麼啦?她不是跟妳住在一起嗎?」
「她跟男朋友出去玩,晚回來,我通知爸媽他們從臥龍山莊趕過來,把她帶回家了。」
「她還好嗎?」
「她把自己關在臥房裡不出來,也不跟我說話,我不曉得她怎麼了。」
倩蓮阿姨猜想欣君還沒有吃午餐,肚子一定很餓,問她說:「妳午餐吃了沒有?」
「沒有。」
倩蓮阿姨便帶她去餐廳跟立鳳一起吃飯,然後問欣君一些事情。
欣君說:「爸不讓燕玲去上學!還怪我沒有好好照顧她。」
「董事長把責任完全推給妳?」
「媽把我趕出家門,」欣君終於說到了她自己的遭遇,再也忍不住哭了。
「唉!思敏這個人怎麼會這樣做!」
「我不是她生的女兒,她老早看我不順眼,」欣君哭著說。
等欣君哭完了,倩蓮阿姨說:「我會幫妳的,這樣好了,妳先回去學校,現在妳還有錢嗎?」沒等欣君回答,倩蓮阿姨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些錢來。
立鳳這個鬼精靈,吃飽了飯,並沒有離開餐廳,只是靜靜地聽著她們說話。
欣君並不打算立刻就走,不久立屏、立剛、立勤都放學回來了,大家一起坐到客廳裡聊天,最後永清叔叔也回來了。
「欣君,妳也在這裡啊?」
欣君還沒來得及回答,看到永清叔叔立刻轉向倩蓮阿姨說:「妳知道燕玲出事啦!今天早報的頭條新聞報導她跟男孩子夜遊,很晚才回到家。」
「欣君就是為著這件事來的,」
永清叔叔又立刻轉向欣君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欣君把昨晚所發生的事情,又敘述了一遍給永清叔叔聽,永清叔叔搖著頭說:「燕玲這麼乖的孩子 怎麼會鬧出這樣的事來!」
「女孩子交男朋友,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報紙幹嘛登那麼大一篇,真無聊!」
「這一下子,記者可挖到了金礦了,公司又得花錢堵住報社的嘴巴。」
「不要理它,要登就它去登!」
「話可不能這樣說,這件事對公司會有損害,董事長今天已經叫左秘書去報社把這件事壓下來,以後不會再有人登了。」
「這樣做會把記者養壞的,以後公司有什麼雞毛蒜皮的事,他們一定爭相報導,那你不是又要花更多的錢去堵他們的嘴嗎?」
「所謂輿論本來就是這樣,不管公司有事沒事,記者經常都會來探一下頭,要錢,不給,就亂寫文章。」
「燕玲是董事長的千金,不好好地寫她一下,他們怎肯罷休!」倩蓮阿姨說。
這時聽到有電鈴聲,立屏立刻出去開門,過了一會兒,明咸進來了,立鳳就纏著他,於是他們三個人一起上樓了。
倩蓮阿姨說:「妳看他們親密成那個樣子!」欣君沒有回答,倩蓮阿姨又說,「等他當兵回來,就讓他們結婚。」
永清叔叔說著忽然問欣君說:「妳有沒有男朋友?」
「我?」
「該交個男朋友了。」
「是啊!這樣也有個人照顧,」倩蓮阿姨說。
「妳現在大學幾年級了?」永清叔叔又問道。
「大學三年級了,這學期結束,再一年就畢業了。」欣君回答說。
「真快。」
倩蓮阿姨忽然對永清叔叔說:「思敏把欣君趕出來,不讓她再回去。」
「她怎麼可以這樣做?」
「媽說我沒有管好燕玲,」欣君還是叫思敏媽。
「這個瘋女人!」永清叔叔恨恨地罵道。
倩蓮阿姨想辦法安慰欣君說:「不要哭,回不去臥龍山莊就住到這裡來。」
「是啊!妳本來就住在這裡的,只是再回來住就是了,」永清叔叔說了這些話,令欣君很感動。然而一想起被董事長夫人趕出家門,眼淚又簌簌地掉落個不停。
倩蓮阿姨說:「欣君,不要哭,不要哭,我們一起去廚房準備晚餐。」
2
總經理夫婦很關心燕玲的事,把欣君安頓在家裡住下來,兩人立刻趕去山腳。天黑了,他們把車停在臥龍山莊的圍牆外面,按了電玲,很久才看到燈亮了,來開門的也是左秘書。
左秘書說「我正要離開這裡,聽到電鈴順便出來開門。」
總經理夫婦老早知道這個傢伙一直住在這裡,只是假裝一下要回家,並無意讓他們進去,不管了,他們一入門,便往前衝。
董事長夫婦坐在客廳裡,看到他們來了,並不驚訝,只是董事長說他累了,要回房休息,把招待客人的事推給董事長夫人。
倩蓮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意,董事長夫人的態度還相當節制,對他們來訪表示謝意。
「燕玲這個孩子被寵壞了,太過任性,隨便一個男生用機車載她,她就跟著去,那天晚上玩到天快亮了才回來,你說我們怎麼會不擔心?」
「罵她一頓就好了,犯不著把她關在家裡。」
「誰敢罵她?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來,她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了。」
「那怎麼可以,不吃不喝會死人的。我上樓去勸她,」倩蓮說著站起來,準備行動。
「沒用的。倩蓮,不必勸她了。今天欣君回過,在門外求她開門,她連理都不理,讓她餓死算了,」董事長夫人故意提高嗓子說話,目的是要讓燕玲聽到,希望她女兒的態度能夠軟化。
倩蓮上樓,站在門口,用溫柔的語氣勸燕玲,可是裡面一點反應都沒有。
永清也上樓,對燕玲喊話,同樣沒有效果。
永清暗示倩蓮晚了該回去了,下樓來,倩蓮還是想跟董事長夫人說話。永清怕倩蓮說話太直,激怒了董事長夫人,便搶著說:「我們來這裡只是關心一下!希望燕玲氣消了能夠上學。」
董事長夫人臉色相當凝重,對永清說:「燕玲上不上學,問題不在我。你哥哥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讓燕玲上學,誰都改不了他的決定。」
「我來勸他,」倩蓮自告奮勇地說:
「他已經回房間睡了,別想叫他起床,」董事長夫人說。
「那妳明天去公司勸他,」永清說。
突然倩蓮忍不住地插嘴說:「人家大學考都考不上了,妳卻要她退學,實在很可惜!」
「女兒是我生的,發生這種事我心也是很疼,是她老爸不讓她上學,妳怎麼說是我,」董事長夫人開始顯得不高興,但倩蓮還是不肯閉嘴。
「大姊,燕玲年紀不算小了,交一下男朋友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早晚她也是要嫁人的。」
「妳說這些幹什麼?報紙登了那麼大一篇,是頭版呢!你看,出去見到人,叫我的臉往那裡擱。」
「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謠言一下子就過去了,」倩蓮自討沒趣,說了這種話。
「我又不像妳那麼不要臉,我可會被她羞死了,」董事長夫人生氣了。
兩個結拜姊妹談話很不對嘴,說著說著又吵起來了。永清看情勢不對,趕緊說:「女兒的事還是要嚴加管教,不然她傻呼呼地被騙了會吃很大的虧。妳就把這件事當作一個教訓,叫她以後小心一點,還是讓她去上學,不要住在外面就好了。」
「是啊!當初我也捨不得讓她住外面,只是你哥哥說,女兒大了,就像鳥兒長了翅膀,該讓她到外面飛一飛。當時我以為有欣君作伴,她不敢在外面亂來,沒想到,欣君這個孩子靠不住,養了她那麼大,當姊姊的卻不會照顧妹妹。如果那天燕玲下樓打電話,欣君陪著,那個啤酒桶的男生再怎麼引誘,燕玲大概也不會被他用摩托車載去郊外玩,」董事長夫人越說越生氣。
「大姊,這種事妳不能怪欣君,燕玲自己想交男朋友,誰都管不住,」倩蓮想替欣君脫罪。
董事長夫人突然大聲吼著:「為什麼我不能怪她?妳不要替那個壞胚子說話,她滿肚子壞主意,妳怎麼知道不是她故意慫恿那個啤酒桶的男生來勾引燕玲,然後打電話回來打小報告,讓她老爸認為她才是好女兒。」
「欣君幹嘛陷害燕玲?」倩蓮問道。
「爭寵呀!」
「阿嫂,欣君不會做這種事,請妳不要多心,」永清插嘴說。
「連你都說這種話!那是我不對,我錯怪了她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永清趕快辯解說。
「那天左秘書不要報警就好了,」倩蓮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左秘書到底得罪妳什麼?老是說他這個說他那個,那天左秘書看我們擔心得要命才會報警,他可是好心呢!」董事長夫人的情緒失控,發起飆來。「妳說左秘書那裡不對。從他進公司,妳何曾說過他一句好話?永清也一樣,對他有偏見,他想幫公司做點事,你們就故意誣蔑他。我不曉得你們今天來這裡幹什麼?難道是來看我們笑話?你們不必貓哭老鼠假慈悲,我們自己惹的麻煩,自己會處理。時候不早了,你們也該回去了。」
董事長夫人並沒起身送客,永清拉著倩蓮自已開門離去,出了大門,看到圍牆旁邊停放著一部黑色的小轎車,顯然左秘書還在屋子裡面。
在車上,倩蓮一直沒有吭聲,一股無名的火在心裡悶燒。她想起了她是怎麼對待思敏,結果得到的回報卻是這樣,令她非常痛心。
過了一會兒,永清終於開口了,關心地問她說:「倩蓮,妳在氣什麼?」
「沒有啊!」
「妳騙不了我的,我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不曉得他們會怎麼處置燕玲?」
「那是人家的女兒,我們管不了那麼多。我想過幾天思敏氣消了,又會疼得像個寶。」
「我倒不是氣她這個,我搞不懂左秘書是她的什麼人?只要我提到那個臭小子,她就衝著我罵,我實在不知道她在罵什麼?二十多年的情誼,敵不過一張小白臉,」她恨恨地說。
「倩蓮,妳不要把她說得那麼難聽!」
「說真的,哪有一個職員上班不上班,一天到晚到陪著董事長夫人?你公司是請一位職員,還是請一個家奴?」
「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左秘書剛進公司來的時候,我哥哥就曾經跟我提過,他想把燕玲許配給他。那時左秘書差不多是二十來歲,燕玲是十六、七歲。他想要左秘書入贅,曾經問過我的意見,我叫他最好考慮一下。」
「你幹嘛那麼雞婆?」
「雖然燕玲傳承的是洪家香火,不是劉家的香火,但她是劉家的子孫,要找夫婿,我史是長輩,我也很關心,況且左秘書在臺灣沒親沒戚,在大陸有沒有家室,我們無從打聽,雖然燕玲的喜歡他,但思敏跟這個人有扯不清的關係。我勸我哥哥不要這樣倉促就決定了。」
「思敏不是十八歲就出嫁了嗎?」倩蓮說。
「以前的人比較早婚,現在十八歲還是個小女孩。」
「我覺得洪家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其實我並沒有反對左秘書入贅的意思,但我哥哥以為我不贊成這樁婚事,對我很不高興。」
「我看你是搞錯了,你哥哥氣你,是你還掌控公司,有一陣子你倦勤,他就趁機把魔手伸進公司,調動部門主管。」
「他說公司本來是他的,他有權力用他的人,」永清說。
「他是準備爭產,」倩蓮說。
「雖然他是董事長,但我是公司的大股東。如果他真敢動我這個總經理的位子,我會讓他會死得很難看。」
「你只是嘴把說說,事情真的發生,你一定會讓。」
「不會啦!」
「我不希望你們兄弟為了爭產撕破了臉。不過妳要明白,都林公司丟了,我們什麼都沒了,你還有妻子兒女要養。」
「我知道,」永清說,其實他不知道怎麼辦。
「你哥哥是一隻老狐狸,你千萬可要小心,以前你在銀行幹得好好的,我不該勸你辭掉那裡的經理,現在你跟他鬥,鬥輸了你沒有退路了。」
「不必想那麼多了。商場上,像我哥哥那樣的很多我覺得他只是貪婪了一點,不會那麼狠。」
「也許他是你哥哥,擺脫不了親情,把他這個人美化了。我對他的看法不像你那麼天真。」
「我哥哥的想法有點愚笨,他想利用左秘書來鬥垮我。我是生意人,他的那一套把戲行不通的。如果他真的把我弄垮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搞不好,公司也垮了。」
「你對事情總是很自信,不過公司搞垮了,對我們也不利啊!」
「話是沒錯,如果最後結局演變成那個樣子,確實很不好。剛才妳說妳有點後悔叫我辭掉銀行經理,如果我不這樣做,今天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事業!妳知道嗎?北莊銀行的資本額,到現在為止,還不及康林公司的五分之一呢!」
「這是你打拚出來的,跟我無關,不過若是你要感謝我,我當然樂意接受。你能多賺一點錢,以後孩子的生活也會過得舒適一點。」
「倩蓮,雖然我跟很多女人糾纏不清,但我最愛的是妳,我創了康林公司也是為了妳,這一點妳應該很清楚吧!」
「哎呀!說這些幹嘛!你這個人就是很容易動感情隨便感謝人。你就是因為感謝你哥哥替我們做媒,才為他還債,你把公司建立起來,還請他當董事長。現在你哥哥這樣對待你,換成別人,早就拆夥了。我們做什麼事都為別人著想,但人家可不這樣對待我們,我真不知道你哥哥腦袋瓜裡在想什麼?兄弟爭來爭去,有什麼好處?」
「他想爭多一點錢留給子孫。」
「他又沒有兒子!」
「我說他貪就貪在這一點,他的這種心理,也是天下父母心,只是他的做法,很令人心寒。不過我看他為著燕玲,處心積慮地爭產,倒使我想到自己太沒有打算了。立剛天性善良,但鈍了一點,如果把事業交給他,一定弄得一團糟;立勤年齡太小,遠水救不了近火,培養一個接班人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我看家業還是由立屏來繼承好些。我是這樣想,她和明咸的感情很好,等明咸大學畢業,當完兵回來之後,就立刻讓他們結婚。我很喜歡明咸這個孩子,他雖然年紀不大,但老成持重,好好培養他一定成為第一流的經理人才。以他現有的商業知識,加上他的語言能力,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總經理夫婦在車上談論著,不知不覺就到家了。立鳳從樓上跑下來叫著說:「媽,欣君姊姊沒人陪她,留不住,回去了。」
「她有沒有留話?」
「留話?什麼叫做留話?」
永清笑著摸一摸小女兒的頭,逕自上樓去了。倩蓮卻往餐廳探了一下頭,看到明咸和立屏仍然在那裡用功,便回到客廳坐。
「媽,今天我拿獎狀給王老師看,王老師說我很棒,明天他要帶我去看小飛俠!」立鳳爬上她母親的膝上,面對面說話。
「明天姊姊不是要考試嗎?」
「媽,妳好笨哦!當然要等姊姊考完了試,我們才會去看電影囉!」
「媽是很笨!」
「不會了,我剛才只是亂講的,妳和我是同一國的,不會很笨的。」
「我們是同一國,那麼我看妳跟媽去看電影好了,不要老糾纏著王老師,王老師要帶姊姊去看電影,難道妳要去當電燈泡嗎?」
「媽,什麼是電燈泡呀?」
「電燈泡嗎?如果王老師和姊姊一起去看電影,而妳也跟著去,電影院很暗,妳就得替他們帶路呀!」
「那我要拿手電筒去嗎?」
「不必,妳身上就會發光。」
「我又不是螢火蟲。」
倩蓮笑了起來,立鳳也跟著笑了,母女兩人便抱在一起,笑得連立屏都受到感染,明咸就放立屏出來,陪她母親說話,他一個人還在餐廳裡看書。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