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9日 星期二

032寄人籬下


寄人籬下

 1

  每次欣君遇到困難,就會想到倩蓮阿姨,她離開了臥龍山莊就直接去九畹町;下了車,走到幼稚園門口,剛好遇到立鳳,兩人便一起爬上那條斜坡的道路。

  立鳳突然問她說:「欣君姊姊,什麼叫做結婚?」

  欣君並沒有直接回答,問立鳳說:「妳幹痲問這個問題?」

  立鳳坦白地告訴欣君:「立屏姊姊要跟明咸哥結婚啦!」

  「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

  「那妳不知道,誰會知道?」欣君挑逗著她道。

  「誰都不知道,」立鳳說。

  「難道立屏姊姊也不知道嗎?」

  「他們怎麼會知道?這是我說的,」立鳳嘻嘻哈哈地說,很樂。

  「小孩子不能亂說話。」

  「我沒有亂說話。妳不信就算了。」

  「我相信妳說的話,」欣君說想討好她,不敢嗆她。

  「我是隨便說的,他們不會結婚的,是我要跟明咸哥哥結婚。」

  「妳確定明咸哥會娶妳嗎?」欣君戲弄她。

  「一定會,他很愛我啊!」

  「是啊!妳也很愛他嗎?」

  「當然!」

  「很好,男女相愛才能夠結婚。」欣君這樣教立鳳,「不過妳年紀太小了,還得等上十幾年,他會等嗎?」

  立鳳沒有回答問題,卻說到別的,問道:「為什麼要等麼久?」

  「要等到妳發育成熟了才可以結婚呀!」

  欣君自以為是什麼是婚姻專家,對小孩子說得天亂墜,她說結婚,就得生孩子,令立鳳感到很迷惑,好奇地問了一大堆誰都難以啟口的事情,欣君只好胡謅一番。

  她們終於爬上了斜坡,倩蓮阿姨出來開門。

  「妳怎麼有空來這裡,今天不是要上課嗎?」

  「我剛從臥龍山莊那邊過來,」欣君說。

  「妳回去臥龍山莊?」倩蓮阿姨覺得一定有事發生,她問道。

  「我去看燕玲。」

  「燕玲怎麼啦?她不是跟妳住在一起嗎?」

  「她跟男朋友出去玩,晚回來,我通知爸媽他們從臥龍山莊趕過來,把她帶回家了。」

  「她還好嗎?」

  「她把自己關在臥房裡不出來,也不跟我說話,我不曉得她怎麼了。」

  倩蓮阿姨猜想欣君還沒有吃午餐,肚子一定很餓,問她說:「妳午餐吃了沒有?」

  「沒有。」

  倩蓮阿姨便帶她去餐廳跟立鳳一起吃飯,然後問欣君一些事情

  欣君說:「爸不讓燕玲去上學!還怪我沒有好好照顧她。」

  「董事長把責任完全推給妳?」

  「媽把我趕出家門,」欣君終於說到了她自己的遭遇,再也忍不住哭了。

  「唉!思敏這個人怎麼會這樣做!」

  「我不是她生的女兒,她老早看我不順眼,」欣君哭著說。

  等欣君哭完了,倩蓮阿姨說:「我會幫妳的,這樣好了,妳先回去學校,現在妳還有錢嗎?」沒等欣君回答,倩蓮阿姨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些錢來。

  立鳳這個鬼精靈,吃飽了飯,並沒有離開餐廳,只是靜靜地聽著她們說話。

  欣君並不打算立刻就走,不久立屏、立剛、立勤都放學回來了,大家一起坐到客廳裡聊天,最後永清叔叔也回來了。

  「欣君,妳也在這裡啊?」

  欣君還沒來得及回答,看到永清叔叔立刻轉向倩蓮阿姨說:「妳知道燕玲出事啦!今天早報的頭條新聞報導她跟男孩子夜遊,很晚才回到家。」

  「欣君就是為著這件事來的,」倩蓮阿姨說。

  永清叔叔又立刻轉向欣君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欣君把昨晚所發生的事情,又敘述了一遍給永清叔叔聽,永清叔叔搖著頭說:「燕玲這麼乖的孩子 怎麼會鬧出這樣的事來!」

  「女孩子交男朋友,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報紙幹嘛登那麼大一篇,真無聊!」

  「這一下子,記者可挖到了金礦了,公司又得花錢堵住報社的嘴巴。」

  「不要理它,要登就它去登!」

  「話可不能這樣說,這件事對公司會有損害,董事長今天已經叫左秘書去報社把這件事壓下來,以後不會再有人登了。」

  「這樣做會把記者養壞的,以後公司有什麼雞毛蒜皮的事,他們一定爭相報導,那你不是又要花更多的錢去堵他們的嘴嗎?」

  「所謂輿論本來就是這樣,不管公司有事沒事,記者經常都會來探一下頭,要錢,不給,就亂寫文章。」

  「燕玲是董事長的千金,不好好地寫她一下,他們怎肯罷休!」倩蓮阿姨說。

  這時聽到有電鈴聲,立屏立刻出去開門,過了一會兒,明咸進來了,立鳳就纏著他,於是他們三個人一起上樓了。

  倩蓮阿姨說:「妳看他們親密成那個樣子!」欣君沒有回答,倩蓮阿姨又說,「等他當兵回來,就讓他們結婚。」

  永清叔叔說著忽然問欣君說:「妳有沒有男朋友?」

  「我?」欣君愣了一下。

  「該交個男朋友了。」永清叔叔說。

  「是啊!這樣也有個人照顧,」倩蓮阿姨說。

  「妳現在大學幾年級了?」永清叔叔又問道。

  「大學三年級了,這學期結束,再一年就畢業了。」欣君回答說。

  「真快。」

  倩蓮阿姨忽然對永清叔叔說:「思敏把欣君趕出來,不讓她再回去。」

  「她怎麼可以這樣做?」

  「媽說我沒有管好燕玲,」欣君還是叫思敏媽。

  「這個瘋女人!」永清叔叔恨恨地罵道。

  倩蓮阿姨想辦法安慰欣君說:「不要哭,回不去臥龍山莊就住到這裡來。」

  「是啊!妳本來就住在這裡的,只是再回來住就是了,」永清叔叔說了這些話,令欣君很感動。然而一想起被董事長夫人趕出家門,眼淚又簌簌地掉落個不停。

  倩蓮阿姨說:「欣君,不要哭,不要哭,我們一起去廚房準備晚餐。」

 

2

  總經理夫婦很關心燕玲的事,把欣君安頓在家裡住下來,兩人立刻趕去山腳。天黑了,他們把車停在臥龍山莊的圍牆外面,按了電玲,很久才看到燈亮了,來開門的也是左秘書。

  左秘書說「我正要離開這裡,聽到電鈴順便出來開門。」

  總經理夫婦老早知道這個傢伙一直住在這裡,只是假裝一下要回家,並無意讓他們進去,不管了,他們一入門,便往前衝。

  董事長夫婦坐在客廳裡,看到他們來了,並不驚訝,只是董事長說他累了,要回房休息,把招待客人的事推給董事長夫人。

  倩蓮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意,董事長夫人的態度還相當節制,對他們來訪表示謝意。

  「燕玲這個孩子被寵壞了,太過任性,隨便一個男生用機車載她,她就跟著去,那天晚上玩到天快亮了才回來,你說我們怎麼會不擔心?」

  「罵她一頓就好了,犯不著把她關在家裡。」

  「誰敢罵她?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來,她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了。」

  「那怎麼可以,不吃不喝會死人的。我上樓去勸她,」倩蓮說著站起來,準備行動。

  「沒用的。倩蓮,不必勸她了。今天欣君回過,在門外求她開門,她連理都不理,讓她餓死算了,」董事長夫人故意提高嗓子說話,目的是要讓燕玲聽到,希望她女兒的態度能夠軟化。

  倩蓮上樓,站在門口,用溫柔的語氣勸燕玲,可是裡面一點反應都沒有。

  永清也上樓,對燕玲喊話,同樣沒有效果。

  永清暗示倩蓮晚了該回去了,下樓來,倩蓮還是想跟董事長夫人說話。永清怕倩蓮說話太直,激怒了董事長夫人,便搶著說:「我們來這裡只是關心一下!希望燕玲氣消了能夠上學。」

  董事長夫人臉色相當凝重,對永清說:「燕玲上不上學,問題不在我。你哥哥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讓燕玲上學,誰都改不了他的決定。」

  「我來勸他,」倩蓮自告奮勇地說:

  「他已經回房間睡了,別想叫他起床,」董事長夫人說。

  「那妳明天去公司勸他,」永清說。

  突然倩蓮忍不住地插嘴說:「人家大學考都考不上了,妳卻要她退學,實在很可惜!」

  「女兒是我生的,發生這種事我心也是很疼,是她老爸不讓她上學,妳怎麼說是我,」董事長夫人開始顯得不高興,但倩蓮還是不肯閉嘴。

  「大姊,燕玲年紀不算小了,交一下男朋友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早晚她也是要嫁人的。」

  「妳說這些幹什麼?報紙登了那麼大一篇,是頭版呢!你看,出去見到人,叫我的臉往那裡擱。」

  「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謠言一下子就過去了,」倩蓮自討沒趣,說了這種話。

  「我又不像妳那麼不要臉,我可會被她羞死了,」董事長夫人生氣了。

  兩個結拜姊妹談話很不對嘴,說著說著又吵起來了。永清看情勢不對,趕緊說:「女兒的事還是要嚴加管教,不然她傻呼呼地被騙了會吃很大的虧。妳就把這件事當作一個教訓,叫她以後小心一點,還是讓她去上學,不要住在外面就好了。」

  「是啊!當初我也捨不得讓她住外面,只是你哥哥說,女兒大了,就像鳥兒長了翅膀,該讓她到外面飛一飛。當時我以為有欣君作伴,她不敢在外面亂來,沒想到,欣君這個孩子靠不住,養了她那麼大,當姊姊的卻不會照顧妹妹。如果那天燕玲下樓打電話,欣君陪著,那個啤酒桶的男生再怎麼引誘,燕玲大概也不會被他用摩托車載去郊外玩,」董事長夫人越說越生氣。

  「大姊,這種事妳不能怪欣君,燕玲自己想交男朋友,誰都管不住,」倩蓮想替欣君脫罪。

  董事長夫人突然大聲吼著:「為什麼我不能怪她?妳不要替那個壞胚子說話,她滿肚子壞主意,妳怎麼知道不是她故意慫恿那個啤酒桶的男生來勾引燕玲,然後打電話回來打小報告,讓她老爸認為她才是好女兒。」

  「欣君幹嘛陷害燕玲?」倩蓮問道。

  「爭寵呀!」

  「阿嫂,欣君不會做這種事,請妳不要多心,」永清插嘴說。

  「連你都說這種話!那是我不對,我錯怪了她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永清趕快辯解說。

  「那天左秘書不要報警就好了,」倩蓮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左秘書到底得罪妳什麼?老是說他這個說他那個,那天左秘書看我們擔心得要命才會報警,他可是好心呢!」董事長夫人的情緒失控,發起飆來。「妳說左秘書那裡不對。從他進公司,妳何曾說過他一句好話?永清也一樣,對他有偏見,他想幫公司做點事,你們就故意誣蔑他。我不曉得你們今天來這裡幹什麼?難道是來看我們笑話?你們不必貓哭老鼠假慈悲,我們自己惹的麻煩,自己會處理。時候不早了,你們也該回去了。」

  董事長夫人並沒起身送客,永清拉著倩蓮自已開門離去,出了大門,看到圍牆旁邊停放著一部黑色的小轎車,顯然左秘書還在屋子裡面。

  在車上,倩蓮一直沒有吭聲,一股無名的火在心裡悶燒。她想起了她是怎麼對待思敏,結果得到的回報卻是這樣,令她非常痛心。

  過了一會兒,永清終於開口了,關心地問她說:「倩蓮,妳在氣什麼?」

  「沒有啊!」

  「妳騙不了我的,我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不曉得他們會怎麼處置燕玲?」

  「那是人家的女兒,我們管不了那麼多。我想過幾天思敏氣消了,又會疼得像個寶。」

  「我倒不是氣她這個,我搞不懂左秘書是她的什麼人?只要我提到那個臭小子,她就衝著我罵,我實在不知道她在罵什麼?二十多年的情誼,敵不過一張小白臉,」她恨恨地說。

  「倩蓮,妳不要把她說得那麼難聽!」

  「說真的,哪有一個職員上班不上班,一天到晚到陪著董事長夫人?你公司是請一位職員,還是請一個家奴?」

  「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左秘書剛進公司來的時候,我哥哥就曾經跟我提過,他想把燕玲許配給他。那時左秘書差不多是二十來歲,燕玲是十六、七歲。他想要左秘書入贅,曾經問過我的意見,我叫他最好考慮一下。」

  「你幹嘛那麼雞婆?」

  「雖然燕玲傳承的是洪家香火,不是劉家的香火,但她是劉家的子孫,要找夫婿,我史是長輩,我也很關心,況且左秘書在臺灣沒親沒戚,在大陸有沒有家室,我們無從打聽,雖然燕玲的喜歡他,但思敏跟這個人有扯不清的關係。我勸我哥哥不要這樣倉促就決定了。」

  「思敏不是十八歲就出嫁了嗎?」倩蓮說。

  「以前的人比較早婚,現在十八歲還是個小女孩。」

  「我覺得洪家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其實我並沒有反對左秘書入贅的意思,但我哥哥以為我不贊成這樁婚事,對我很不高興。」

  「我看你是搞錯了,你哥哥氣你,是你還掌控公司,有一陣子你倦勤,他就趁機把魔手伸進公司,調動部門主管。」

  「他說公司本來是他的,他有權力用他的人,」永清說。

  「他是準備爭產,」倩蓮說。

  「雖然他是董事長,但我是公司的大股東。如果他真敢動我這個總經理的位子,我會讓他會死得很難看。」

  「你只是嘴把說說,事情真的發生,你一定會讓。」

  「不會啦!」

  「我不希望你們兄弟為了爭產撕破了臉。不過妳要明白,都林公司丟了,我們什麼都沒了,你還有妻子兒女要養。」

  「我知道,」永清說,其實他不知道怎麼辦。

  「你哥哥是一隻老狐狸,你千萬可要小心,以前你在銀行幹得好好的,我不該勸你辭掉那裡的經理,現在你跟他鬥,鬥輸了你沒有退路了。」

  「不必想那麼多了。商場上,像我哥哥那樣的很多我覺得他只是貪婪了一點,不會那麼狠。」

  「也許他是你哥哥,擺脫不了親情,把他這個人美化了。我對他的看法不像你那麼天真。」

  「我哥哥的想法有點愚笨,他想利用左秘書來鬥垮我。我是生意人,他的那一套把戲行不通的。如果他真的把我弄垮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搞不好,公司也垮了。」

  「你對事情總是很自信,不過公司搞垮了,對我們也不利啊!」

  「話是沒錯,如果最後結局演變成那個樣子,確實很不好。剛才妳說妳有點後悔叫我辭掉銀行經理,如果我不這樣做,今天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事業!妳知道嗎?北莊銀行的資本額,到現在為止,還不及康林公司的五分之一呢!」

  「這是你打拚出來的,跟我無關,不過若是你要感謝我,我當然樂意接受。你能多賺一點錢,以後孩子的生活也會過得舒適一點。」

  「倩蓮,雖然我跟很多女人糾纏不清,但我最愛的是妳,我創了康林公司也是為了妳,這一點妳應該很清楚吧!」

  「哎呀!說這些幹嘛!你這個人就是很容易動感情隨便感謝人。你就是因為感謝你哥哥替我們做媒,才為他還債,你把公司建立起來,還請他當董事長。現在你哥哥這樣對待你,換成別人,早就拆夥了。我們做什麼事都為別人著想,但人家可不這樣對待我們,我真不知道你哥哥腦袋瓜裡在想什麼?兄弟爭來爭去,有什麼好處?」

  「他想爭多一點錢留給子孫。」

  「他又沒有兒子!」

  「我說他貪就貪在這一點,他的這種心理,也是天下父母心,只是他的做法,很令人心寒。不過我看他為著燕玲,處心積慮地爭產,倒使我想到自己太沒有打算了。立剛天性善良,但鈍了一點,如果把事業交給他,一定弄得一團糟;立勤年齡太小,遠水救不了近火,培養一個接班人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我看家業還是由立屏來繼承好些。我是這樣想,她和明咸的感情很好,等明咸大學畢業,當完兵回來之後,就立刻讓他們結婚。我很喜歡明咸這個孩子,他雖然年紀不大,但老成持重,好好培養他一定成為第一流的經理人才。以他現有的商業知識,加上他的語言能力,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總經理夫婦在車上談論著,不知不覺就到家了。立鳳從樓上跑下來叫著說:「媽,欣君姊姊沒人陪她,留不住,回去了。」

  「她有沒有留話?」

  「留話?什麼叫做留話?」

  永清笑著摸一摸小女兒的頭,逕自上樓去了。倩蓮卻往餐廳探了一下頭,看到明咸和立屏仍然在那裡用功,便回到客廳坐。

  「媽,今天我拿獎狀給王老師看,王老師說我很棒,明天他要帶我去看小飛俠!」立鳳爬上她母親的膝上,面對面說話。

  「明天姊姊不是要考試嗎?」

  「媽,妳好笨哦!當然要等姊姊考完了試,我們才會去看電影囉!」

  「媽是很笨!」

  「不會了,我剛才只是亂講的,妳和我是同一國的,不會很笨的。」

  「我們是同一國,那麼我看妳跟媽去看電影好了,不要老糾纏著王老師,王老師要帶姊姊去看電影,難道妳要去當電燈泡嗎?」

  「媽,什麼是電燈泡呀?」

  「電燈泡嗎?如果王老師和姊姊一起去看電影,而妳也跟著去,電影院很暗,妳就得替他們帶路呀!」

  「那我要拿手電筒去嗎?」

  「不必,妳身上就會發光。」

  「我又不是螢火蟲。」

  倩蓮笑了起來,立鳳也跟著笑了,母女兩人便抱在一起,笑得連立屏都受到感染,明咸就放立屏出來,陪她母親說話,他一個人還在餐廳裡看書。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2022年11月28日 星期一

031新鮮人

 

新鮮人


1

  宗榮掌控了公司後,左仲深立刻擢升為公司執行秘書,開始有所圖謀,只是公司的營運的大權仍然操在永清手裡,雖然如此,他還是想辦法調動高級主管,重新佈置他的人。正在這個時候,傳來喜訊,他親生女兒燕玲考上了大學,連寄養在他家的欣君也考上同一所大學,同一所大學的外文系,他認為這是個好徵兆,時來運轉,心花怒放,因此燕玲要求什麼,他都答應,不想通學,想住校,學校分配不到宿舍,只能在外面租房子住,於是他叫左秘書幫她女兒找學校附近的住宿,找到了一個二樓的房間這一帶的房子都是兩層樓房,樓下是商店,住戶住樓上,有樓梯直通上去,算是獨門獨戶,不過裡面的隔間是兩房一廳,一衛,雖然有廚房,但廚房不准煮東西。房間是用三夾板隔間,隔音很差,兩邊房間有人談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燕玲和欣君剛搬進來住的第一個晚上,就聽到如下的談話。

  「俊鵬,隔壁房間搬來兩個女生,長得很不賴哦,你喜歡那一個?」

  「我喜歡高的。」

  「你那麼矮,還選高的,」接著說話的人便壓低聲音說,「一高一矮,站著接吻,可要用凳子墊著,」然後是一陣笑聲。

  這時欣君故意製造一點聲音。

  「噓!隔璧有人。」

  說話的人不敢再出聲了。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一天見面好幾次,久了兩邊的人就熟悉了。

  燕玲每天傍晚都得下樓打電話向她老媽報告一天的生活,一定要欣君作陪,而她們母女談話的時間很長,欣君只能站在一旁,很無聊。有一天燕玲又以命令的口吻對欣君說:「我要去打電話,陪我下樓!」

  欣君本來就不很願意,加上那天心情不好,聽她這樣命令,便斷然拒絕:「妳自己下樓去就好了,我不想動。」

  「妳不怕我走丟了?」

  「電話亭就在樓下,打完電話就立刻上樓來,妳又不是三歲小女孩,還會走丟?」

  「好,妳不陪我,我幹嘛再上樓?我打完電話就去吃飯,妳要吃飯就自己來餐廳找我。」

  「隨妳!」

  燕玲在樓梯口看到俊鵬正在發動摩托車。俊鵬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兜風?

  「我老爸不准我騎摩托車。」

  「上來吧!我載妳,很安全,妳老爸不會知道的。」

  「好吧!我讓你載載看,」她興奮地跨上摩托車後座,雙手抱著他的腰,這是她和男生第一次出遊。

  「抱緊一點,我要加速啦!」

  他往郊外車流量較少的道路奔馳而去。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正落向西邊的山巒,夕陽的餘輝照在田野,呈現著一片金黃色。他瘋狂地馳騁了一陣子,天色漸漸地暗淡下來,到了一家茅屋前面,把車停了下來。

  屋裡面擺著一個像路邊賣麵的攤子,俊鹏站在屋外,點了一盤豬耳朵,滷蛋、海帶、花干和兩碗麵。

  燕玲看到老闆拿了兩朵細麵條,掀開鍋蓋丟了進鍋裡,頓時水蒸氣冒上來,把對方的臉弄模糊了,過了一會兒,水蒸氣散了,才又露出來。老闆下完麵後,開始切小菜。刀法相當利落,把豬耳朵切成絲絲的細條,黃白相間,看了就已經垂涎欲滴了,她看呆了,整個身體出現在門口。老闆剛好把頭轉過來,看見她站在外面,便大聲說:「小姐,請進。」

  燕玲聽到老闆的招呼,趕快把頭縮回來,害羞地躲進黑暗之中。不久俊鵬端著一盤海帶、花干和豬耳朵的拼盤走出來,選了一張擺設在路旁的桌子坐下來,對她說:「先吃小菜,麵馬上就好了。」再過一會兒,老闆便把麵端了過來。

  俊鵬從拼盤挾了一個滷蛋放到燕玲的碗裡,表示體貼,然後開始吃麵,等肚子填飽了才對她說:「我經常跑到這裡吃麵。」

  「為了吃一碗麵,老遠跑這裡!」她很驚訝地問道。

  「其實這裡離學校並不遠,剛才我們只花了一個多鐘頭就到了。」

  「一個多鐘頭的路程還不算遠?那要多遠才算遠?」

  「車子在跑,又不是人在跑。」

  「我看你不是為了吃碗麵才專程跑到這裡吧?」

  「我跟老闆很熟,他是退伍軍人,曾經參加過好幾次戰役,我喜歡聽他說故事。」

  「那種故事有什麼好聽的?」

  「當然我不完全聽他講故事,有時候客人多,他也很忙,我就一個人坐在這裡欣賞夜景。」

  「這裡哪有什麼夜景可欣賞的?」她抬頭環視了一下,除了近處的燈光照得到的地方有點模糊的景物之外,四周都是黑墨墨的,什麼都看不見。」

  「我喜歡黑暗。妳不覺得在黑暗中可以無拘無束地放鬆自己,好像胎兒躲在母親的子宮裡,既安全又舒適。」

  「我從小就怕黑暗,即使現在我還是要欣君陪我一起睡,只要燈一熄,我就趕緊抱著她,否則整個人好像被黑暗吞噬了,很害怕,」她說得好像她很膽小。

  「以前我們寫作文的時候,常用『伸手不見五指』來描寫黑暗,城裡的人大概不了解那是什麼的景象。妳不要以為我們躲在棉被裡看不見手指就是伸手看不見五指,那種黑暗可就跟我說的黑暗完全不一樣的。我是山頂人,家住在一個很小的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上山下山要靠兩條腿步行。我唸高中的時候,補完習差不多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搭最後一班公車到山下的一個公車招呼站,然後沿著羊腸小徑爬上山回家。我沒有手電筒,頂多只能點一炷香,靠那一點火光辨別路徑。路徑兩旁都是看不見的樹木和野草,望去黑墨墨的一片,尤其夜晚下著毛毛雨,風吹草動,好像各種鬼魂都從黑暗中跳出來活動,怪恐怖的。」

  「你一個人走回家?」她問道。

  「還有誰會陪我?整個村子只有我一個人唸高中,」他說著笑了一笑,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像海獅,「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得意,那時走在街上,每個人都會跟我打招呼,可是上了大學後,村裡有很多人也唸高中了,這些後輩,把我的光彩都搶走了,我再回去家鄉變成了陌生人。」

  「你離開家鄉多久?」她一邊說著,一邊挾著小菜吃著。

  「大概有三、四年了。」

  「難怪。」

  「不過我後來想一想,其實我離開家鄉也有好處,做什麼事都沒人管,要是在家鄉,我和妳在這兒吃麵,明天就會有人把這個消息傳得滿村子裡的人都知道,議論紛紛,搞得滿村子裡的人雞飛狗跳,」他說著看了她一眼,然後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這樣看起來,生活在那裡的確不好。一點隱私都沒有。」

  「山頂人還懂什麼隱私,沒有把妳脫光光看個夠,算是老天爺保佑妳。」

  「不要開黃腔!」

  他是在引誘她,把話說到別的地方去了,她說:「大學畢業後,我準備出國留學。」

  在那個時代,男孩子有這種雄心壯志,頗能引起女孩子的豔羨,很多女孩子也很想放洋。因此,在她眼裡,這個小男生,的確與眾不同,志氣可真不小,他從山上走到平地,從小島走向新大陸,哪天他不想跳離這個地球才怪啦!

  她以敬仰的眼光看著他。

  「妳想不想出國?」

  他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意,問了這個問題,好像一枝仙女棒觸動了她的心,在她眼前開展了一幅美麗的憧憬,癡癡地望著他,出神了。

  然而她的身分非常特殊,她自己心裡明白,她有傳承洪家香火的重責大任。雖然她跟其他同學一樣,也曾經夢想過遠渡重洋,體驗異國的生活,但她的夢想很快就被現實的問題給弄碎了。

  她無法回答。

  這時他才注意到茅屋的門關了,老闆已經就寢了,特地留了一盞燈,讓他們繼續聊天下去。他看時間太晚了,於是說:「我們回去吧!」

  「這些碗盤怎麼辦?」

  「留在桌上,老闆會來收。」

  俊鵬選擇了不同路線,沿著另一條較平坦而寬廣的公路馳騁著,四週很暗,只能看到車燈照著不到五尺的路面,馬達聲規律地響著,風瑟瑟地從耳邊吹過。由於車速太快,這次燕玲把他抱得更緊,她的胸部緊壓住他的背部,摩擦著,有一種奇異的快感。突然車子轉進一條小路,路況不是很好,顛朴得很厲害,她的手滑落下來,碰觸到那塊隆起的硬物。雖然隔著一層褲子,但她能感覺到那種突然暴發的性慾。

  「休息一下。」

  他把車停住了,讓她先下車,自己仍然騎在上面,慢慢地把車滑到樹林裡面,然後熄了燈。眼前一片漆黑,很久她才恢復了視覺。就在她處於迷惘的時候,他的手試探性地碰觸著她的胸部,然後伸進她的衣服裡面摸索。這時兩人都在黑暗之中遁了形,他在明亮處不敢做的事,這時便毫無忌憚地做了,不過她也感到很興奮,快感一陣一陣地湧了上來,就像水面上的漣漪,一圈又一圈地擴散開來,突然身體顫抖了一下,一股熱流溢了出來。由於她的心跳得很厲害,頭有點暈。

  接著他站直了,鬆開褲子的拉鍊,拉著她的手去握住那個東西,嘴裡喃喃地說著:「握緊!握緊!」屁股前後擺動,最後噴出熱熱黏黏的液體,沾滿了她的手。

  他滿足地吐了一口氣,撥開她的手,開始整理衣褲,然後對她說:「我們回去吧!」

  她陷入一片狂亂之中,情緒依然餘波蕩漾,呆呆地站在那裡,他卻走開了,走到停放車子的地方,忽然車燈一亮,照得她狼狽不堪。

  「不要躲開,讓我看看,妳的身材真美,」他叫喊著。

  她趕快把衣服穿整齊,再度上車,情緒已經平息下來了。她仍然環抱著他的腰。幾分鐘後離開了小路,接著是平坦的大道,市區的燈光就在眼前。

 

2

  欣君看燕玲下樓去了很久,沒再上樓來找她,肚子也餓了,便下樓來,到電話亭看一看,燕玲已經不在那裡了,便走去她們常去的那家餐廳,人很多,她不想進去,就在街上逛了一下。天氣很熱,她走進一家冰果店,叫了一碗紅豆冰,一邊吃著,一邊看報紙。

  附近有一所高中,剛剛放學,店裡湧進了一大群學生,男的女的,鬧烘烘地聚在一起。欣君看到坐在離她很遠的位子有一對情侶,額頭頂著額頭,親密地用兩隻吸管吸著同一杯果汁。她很羨慕,但不好意思多看一眼,便低下頭來,再把那堆放得亂七八糟的報紙拿來翻著看。突然她看到頭版有一條醒目的標題寫著:「有一位富商的女兒被綁架,歹徒要求天價的贖金。」她心裡在想:「要是燕玲被綁架,那贖金一定更高。」她讀了一下本文,覺得很乏味,就翻到演藝版,看那些當紅的大明星的八卦新聞。等她吃完了冰,放下報紙,看看時間已經八點多了,便回到住處。屋裡都沒有人,她也無心看書,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到了九點多,她有點睏,想回房間睡覺,可是燕玲還未上樓,她不敢去睡,便躺在長沙發上等待。

  「燕玲會不會回家去?」她想。

  十二點過後,她很累,便睡著了,但她還是掛念著燕玲,一聽到附近有什麼動靜,立刻驚醒過來。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中,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她趕快坐起來,原來是高個兒國邦。

  「只有妳一個人坐在這裡啊!燕玲怎麼沒陪妳?」

  「她不曉得跑去哪裡了,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人影。」

  「我看她跟男朋友私奔了。」

 她沒頭沒腦地說了這樣的話:「私奔了倒是件好事,我怕她被人家綁架。」

 欣君說完了,高個兒國邦說倒沒有把她說的話當玩笑看,卻很認真地安慰她:「校園附近治安好,不會有人綁架,你回房看看,說不定燕玲早就回來了,在房間裡睡覺?」

  「我剛才睡著了,倒沒有注意到她是不是回來了,」欣君說著,卻沒有站起來回房間看看。

  高個兒國邦說:「不必看了,如果燕玲回來的話,還能讓妳在這裡睡嗎?一定把妳吵醒。」

  欣君好像睡夢初醒似地說:「對啊!」

  高個兒國邦說著便坐了下來,看她一個人孤孤單單,便問她說:「妳怎麼沒有找一個愛人約會?」

  「愛人,我要找誰約會啊?」

  「妳長得那麼漂亮,竟然沒有男同學追妳!這些男同學真瞎了眼,可惜今天太晚了,不然我帶妳出去外面兜兜風。」

  「你不怕你女朋友看到,醋桶翻了,當場把你鎚死!」

  「她把我鎚死,對她有什麼好處,以後誰娶她?」

  「你真有自信,難道她非你不嫁嗎?她不會再去找別人呀?」

  「妳有這種想法,真可怕!下次我不敢帶我女朋友來這裡啦!」高個兒國邦說。

  「為什麼?」欣君沒頭沒腦地問道。

  「怕妳教壞她!」

  「我有那麼壞嗎?」

  「妳自己想想,妳現在才知道啊!」高個兒國邦強調說。

  「那我壞給你啦!」欣君說著比一下手勢要搥高個兒國邦,他也假裝要防衛,舉起手來,閃了一下。

  「妳真兇!男女授受不親。」

  「我讓你嚐一下我潑辣的滋味。」

  「我現在才看出來,妳真兇,誰敢追妳。」

  他們嬉鬧了一會兒,高個兒國邦才回房間去睡覺,現在只留下欣君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打盹。十二點過去了,接著是凌晨一點,她大概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兩點多了。

  燕玲還沒有回來。

  欣君開始不安起來,責任感迫使她非要打一通電話回家不可,她走下樓去。商店的門都關了,街上冷清清的。她走到電話亭,拿起電話筒,打回家,把董事長夫人給吵醒了。

  「現在幾點了還打電話,」欣君還沒開口說話,就挨了董事長夫人一頓臭罵。

  欣君搶到一個可以說話的機會,嗚咽地說:「媽,燕玲……」

  聽到燕玲兩個字,董事長夫人忽然氣急敗壞地問道:「妳說燕玲怎麼啦?」

  這時董事長也立刻搶過電話來問道:「欣君,妳說燕玲怎麼啦?」

  「燕玲到現在還沒回來。」

  「她去哪裡?」

  「我不曉得。」

  「難道妳沒跟她在一起嗎?」

  「昨晚她下樓去打電話回家,我沒跟她下樓,她就沒再上樓來,會不會……」

  「妳說話大聲一點!」董事長也著急起來。

  「會不會被人綁架?」

  董事長掛斷電話。

  欣君就回到樓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神智仍然沒有完全清醒。

  一個鐘頭後,董事長夫婦和左秘書都趕過來,接著打電話向警察局報案,過了一會兒,有一個警察跑來作筆錄,聽到是康林公司董事長的千金,立刻向上層秉報。不久分局長也趕過來表示關切,把一件很單純的事情弄得很複雜,然而尋人的行動卻遲遲未見展開。

  到了清晨四點多,他們聽到樓下有機車熄火了,接著樓梯間傳來男女的嘻笑聲。突然燕玲和一個貌似哈巴狗的矮小男生,出現在董事長和其他人面前,場面非常尷尬。

  董事長夫人跳起來,狠狠地摑了燕玲一巴掌,馬上拖著她下樓去。欣君也跟著下去,卻不讓她上車,不久董事長和左秘書也下樓來,坐進車子裡,只丟下她一個人,就把車子開走了。

  欣君上樓來,俊鵬卻像瘋子似的,指著她破口大罵,幸好高個兒國邦從房間衝出來,把他架開了,拖進房間,不然俊鵬可能會動手打她。

  欣君滿肚子委屈,回到房間,抱著枕頭哭了一陣子,一直沒睡,到了六點半,她趕快起床,沒有梳妝,就出門去趕搭第一班公車。

  回到山腳已經八、九點了,出來開門的是左秘書,每次這位仁兄見到她,就沒有好臉色看,這一次也不例外,她走進屋裡,董事長夫人劈頭就問她說:「妳來這裡幹什麼?」

  董事長也坐在客廳,就把她叫過去坐在他旁邊,然後對她說:「欣君,妳當姊姊的應該好好照顧妹妹才是,但妳沒有盡到責任,卻讓妹妹一個人亂跑。這次可闖出了大禍了,事情鬧得很大,今天頭條新聞登出來,連我都扯了進去,我看燕玲不用去上學了,去學校念書好的不學,盡學些壞事,以後妳一個人住在外面,可要多加保重。」言下之意,叫他不用回來了。

  欣君上樓,想去安慰燕玲,燕玲卻不肯開門,只好站在門口,大聲說話,燕玲沒有回應。她很無奈,下樓來,看到董事長夫人一個人坐在客廳,而董事長和左秘書已經上班去了。

  董事長夫人對她說:「燕玲被妳害成這個樣子,她老爸不准她再去上學,那妳還想上學,就自己想辦法,以後請不要再來這裡找麻煩。」

  欣君知道這是下逐客令,這個家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她再也回不來了,那種被逐出家門的羞辱,深深地刺傷了她的心。自從她母親死後,她就像一顆在比賽中的足球,被人踢來踢去,她還以為董事長是她的親生父親,會照顧她,看樣子,臥龍山莊不再是她的家,她只好含淚離開了。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2022年11月26日 星期六

030 竟然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竟然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1

 

  離畢業還有兩個月,立屏對功課開始懈怠下來。家教時間到了,不見人影,放學很久,才匆匆地趕回來。她總是有很多理由,例如晚放學啦!公車太擠啦!明知她撒謊,卻不敢拆穿她的謊言。總之,見到人,他就高興,還是好好地教她。

  有一天劉太太對他說明了真象:立屏有一個男朋友叫做高罡,是高官的兒子,身分相當特殊,出門都有保鑣隨護;追她追得很緊,每天都在學校門口等她,她逃不掉。

  明咸傻傻地說:「跟這種人交往很危險,他只是玩一玩,玩膩了,就把她一腳踢開。我看不能不管。」

  「問題不在立屏,我沒有辦法不讓高罡追她。」劉太太說,「高罡的家就在立屏學校的正對面,立屏一放學,高罡就在校門口等她。女孩子長得漂亮就是麻煩,男孩子看到她就想追。」

  「難道高罡整天吃飽飯沒事幹,專門找女孩子玩嗎?」

  「他就是這樣,聽說他已經換過好幾所學校了,沒有一所學校待得下去,聽說下一學期他準備去念軍校。」

  「這樣也好,念軍校,就沒有時間出來找立屏了,離開久了感情,自然就淡了下來。」

  「希望如此!」

  「反正再兩個月,立屏也要畢業了,要玩就讓他玩個痛快吧!」

  「王老師,其實立屏很喜歡上你的課,只是高罡一直纏著她,不讓她回來。最近兩人還為了家教的事吵架。高罡威脅立屏說:如果她不想法子把家教老師攆走,他就要跟她分手。」

  「那不是更好嗎?」明咸說得好像這是他自己的事。劉太太聽了笑一笑,卻沒有說什麼。

  就明咸的個性來說,他不會去和高罡爭奪女朋友的,何況他根本不敢想立屏會是他的女朋友。這些日子他和劉家的成員融成一體,等不到立屏回來上課,就陪著立鳳玩。立鳳說她要學日語,他就教她日語。不久,立鳳也學會了用日語講些簡單的話。雖然如此,他的心還是放不下立屏,他覺得沒盡到責任,該找個時間跟她好好談一談。

  有一天下午,他就莽莽撞撞地跑去她的學校。學校門禁很嚴,他只好站對街的人行道等待。陽光很強烈,曬得他頭暈,他只好站到路樹底下避一避。背後圍牆內就是官邸,他沒注意到,一個理著平頭的年輕小夥子開始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看他站在那裡太久,便停下來問話。

  「先生,你站在這裡幹什麼?」

  「我來接我妹妹,」他解釋說。

  那個理著平頭的年輕小夥子並沒有趕他,他馬上意識到這個人是便衣,負責官宅安全,他知趣地離開那個地方,橫過街,站到學校這邊的人行道上。

  如他所料,下午兩點,立屏果然出現了,和一位身材高瘦的女同學走在一起,一出校門,兩人便分手了。立屏站在馬路旁邊,左右觀看了一下,然後過街。

  「立屏,」明咸喊著。

  立屏頓了一下,停在馬路中間,回過頭來,看到他,立刻拔腿就跑。一時他沒多想,就跟著追過去。她跑進對面的一條巷子裡面。這是一條死巷,他窮追不捨,終於追上她了。

  「立屏,妳幹嘛看到我就跑?」

  「你來這裡幹什麼?」她氣呼呼地問道。

  「我來等妳呀!」他理直氣狀地回答。

  「你以為我是你的什麼人?」

  他拉著她的手,正要轉身的時候,突然後腦勺子挨了一記拳頭。他制約地回手一揮,一個人應聲倒在地上,接著兩個身材矯健,練過功夫的人,開始向他攻擊。他怕她被他們挾持,用身體抵擋拳頭,退、退、退,退到牆角。這時有一個打手跳了起來,想用迴旋腿踢他,卻被他用手依次撂倒,摔得不輕爬不起來。另一個看到這情景,便像蠻牛般地衝過來,卻被他順勢抓著身體往牆壁上撞,又是昏倒了。剩下的一個已經不是對手,一個過肩摔,就把這個人摔倒在地上。四個人都被他打敗了,戰鬥結束了。明咸以戰勝者的姿態想把立屏帶走,可是她卻掙開他,奔向那個偷襲他的男孩子身邊,跪下來,哭著說:「高罡,你傷得重不重?」

  「那個人是誰?」躺在地上的男孩子問道。

  「我不認識他,」她撒了謊。

  「扶我起來,我要跟他握手,」高罡說。

  明咸站著,提高警覺,怕又被偷襲。等那個人站起來,出乎意料,伸出手來跟他握手。

  「你就是立屏的家教老師,是不是?」

  明咸吃了一驚。

  「我叫高罡,我打人,從來沒有人敢還手。我最佩服你這種人,我們做個朋友吧!」

  「對不起,把你打傷了嗎?」明咸膽怯地說。

  「腳扭到而已。」

  三個保鑣都站起來了,站在明咸背後,圍著他。高罡把手肘放在立屏肩上,讓她分擔一部分重量,看樣子腳傷得不輕。

  明咸怕三個保鑣突然從背後抱住他,一直提心吊膽地防著。如果有人真的從背後抱住他,恐怕他怎麼掙扎都掙脫不開,就得任高罡拳打腳踢,根本無法還手。然而高罡卻很有風度地揮一揮手,放他走了。

  明咸不敢再去拉立屏離開,趕快跑出巷口,攔住一部三輪車,直接回去宿舍去了。

  他很害怕,無緣無故捲入了這場毆鬥。他只是她的家教老師,幹嘛去管人家交男朋友的事;她要不要回家念書是她的自由,何況這一天又不是他家教日!

  他洗了個澡,抱頭就睡,但沒有睡多久就醒來了。他想起來吃點東西,頭很暈,又躺在床上昏睡。

  同寢室有十幾個室友,各個認真念書,挑燈夜戰,沒有人注意到他躺在床上是不是病了

  到了晚上九點多,有人來敲門,叫了一聲:「王明咸,外面有小姐找。」

  他想起床,卻起不來,接著又昏睡過去。

  後來又有一個同宿舍的人來敲門,說他晚上八點鐘出去的時候,看到一位小姐站在宿舍外面;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還看她站在那裡,問她要找誰?才知道她要找的是王明咸。

  明咸勉強從床上爬起來,走出宿舍。這是夏天的夜晚,一輪滿月高掛在天空,在朦朧的月光下,他看到立屏背著書包,站在圍牆外面,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這麼晚了妳還不回家?媽會擔心的,」他說話的語氣帶有責備的意味。

  「我是來看你的,」她怯怯地說。

  「妳幹嘛來看我?」他說得很衝。

  立屏被他的氣話給嚇到了,一時不敢出聲。

  「現在還有沒有公車?」

  「沒有了。」

  「那妳怎麼回去?」

  「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我送妳回去。」

  他走在前面,走得很快;立屏緊跟在後面,幾乎是用跑的。他們經過文學館的時候,他才放慢腳步,她也才漸漸地跟上,然後她伸手勾著他的臂彎,讓他挽著,兩人默默地並行走出校門。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明咸已經記起來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劉太太站在他面前,並且聽到立鳳叫喊著:「媽,王老師醒來了。」

  他想坐起來,劉太太輕輕地用手把他壓了下來,溫柔地對他說:「不要動。」

  「這是什麼地方?」

  「醫院。」

  他把頭偏過去,看到立鳳對他做著鬼臉。立鳳背後的一張床,躺著一個人,他沒看清楚是誰。然後轉回頭,閉起眼睛來,又睡著了。昏睡中他隱約地聽到有人和劉太太在說話。

  「危險期過了。」

  「謝謝你。」

  「醒來的時候,試著給他吃點東西。如果不再嘔吐,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猜想那是醫師,醫師走了,護士便過來把他搖醒,打針。

  「王先生傷得不輕,看起來是被打的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妳亂講,王老師才不會被打的,他一個打四個,還打贏呢!」立鳳不服氣地說。

  「沒有這回事,小孩子不懂事,瞎掰。」

  劉太太想隱瞞這件事,沒用。立屏送他到醫院的時候,已經講了實話。他和高罡打架的事,立刻在醫院裡傳開來;現在這個護士只是像個調查員,想追問一些細節,而劉太太否認,已經來不及了。

  「王先生是不是跟高罡爭風吃醋,挨了揍?」這個護士真多嘴,一點都不在乎人家的感受,問話也很奇怪。

  「我想那是一場誤會,」劉太太耐心地辯解說。

  「年輕人真是的,只憑一時的意氣,誰不能惹,偏偏在太上皇頭上動土。」

  「妳也是年輕人,」劉太太提醒她。

  這個護士並非惡意,想要說些關心的話,只是用詞不當,聽起來很傷人。

  護士做完了工作,站了一會兒,沒有人理她,便收地拾針筒,無趣地走了。

  劉太太坐到床緣,用手碰觸明咸的額頭,安慰地說:「燒退了。」

  「媽,我可以摸王老師的頭嗎?」立鳳說。

  「妳問王老師,」劉太太笑著說。

  他主動拉著立鳳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立鳳碰觸到他的額頭,模仿她母親的口吻說:「燒退了。」

  這時他已經完全清醒了,只是身體感到虛脫,不想多說話。他握著立鳳的小手,一邊玩著,一邊看著劉太太,心想:如果她是他的母親,那該多好。

  中午服務人員送便當過來,劉太太把病床的前半部托高,讓他坐起來吃東西。這時他才發現他住的是特等病房,這筆醫療費,他怎麼負擔得起?正在納悶之際,轉頭一看,旁邊另一張床上睡著的竟然是立屏。他嚇了一跳,以為那天晚上他們出了車禍,不然立屏怎麼也會躺在醫院?他滿懷狐疑地說:「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暈倒在地,立屏把你送到這裡來。」

  「她怎麼也躺在病床上?」

  「她照顧你三天三夜了,剛躺下去睡。」

  他聽了心裡很感動,但沒有用言語表達出來。然後他又看一看還在熟睡的立屏說:「吃飯了,是不是也叫她起來吃一點?」

  「她剛入睡,不要吵她。」

  劉太太把托盤端到他面前,立鳳問道:「媽,我來餵王老師好嗎?」然後爬上病床去,跪著,一手拿著碗,一手拿著湯匙,一口一口地把飯和菜送進他嘴裡。而她母親則忙著從盤子挾菜到她碗裡。立鳳好像在辦家家酒一樣,她是一個很稱職的家庭主婦,她的天真逗得在場的人都很開心。

  出院後,劉太太堅持明咸留在九畹町靜養,由她來照顧。這些日子立屏變得很乖順,按時回到家,好像和高罡斷絕交往了,不再一起鬼混。立屏知道明咸跟立鳳有一個約定,下午他得去幼稚園帶她回來,因此立屏從學校趕回來的時候,會先在街上的冰果店等他們。總之,立屏預測到他會帶立鳳來這裡騎電動木馬。然後他們三個人才一起沿著那條私人開闢的柏油道路爬上山去。

  明咸的健康漸漸地恢復了,早上便和立屏一起下山搭公車,到了臺北車站才分別搭車到各自的學校。這段期間,雖然他們經常在一起,但話不多,那種無言的感情是親情多於愛情,況且劉家給他的溫情,使他一心一意想融入他們的生活。幸福的日子總是稍縱即逝,一個月過去了,他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他覺得不能老待在人家的家裡,便推說要回去看他母親,劉太太只好放他走。

  回到家裡,明咸並沒有把他和高罡打架住院的事情告訴他母親,然而久未見面,他母親像是有預感似地問起劉家的事,最後表達了她強烈的願望說:「如果倩蓮的大女兒肯嫁給你,我真想娶她做媳婦。」

  「媽,人家已經有男朋友啦,而且是高官的兒子,我算老幾?」他答得酸溜溜的,也有一點尷尬。

  「你運氣真不好,如果你大舅在的話,託他去提親,永清和倩蓮一定會答應的,」他母親說得很有自信。

  「女兒不答應,任誰去說媒都沒用。」

  雖然他母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受害者,但遇到這種事,她還以為舊的那一套禮教有用。

  因此,他明白地告訴母親,最好不要做夢,一則立屏不見得愛他,一則高罡不是好惹的。可是母親就是聽不下去,還是傻傻地聒噪著。

  鞏叔坐在旁邊看報紙,故意咳嗽了幾下,母親才閉了嘴。

  他們住的房子,本來就是又小又簡陋,淺牆薄壁,鞏叔怕隔牆有耳,便把他帶到外面去談話比較無須顧慮。他們到空曠的河邊漫步。

  鞏叔問他說:「你愛不愛立屏?」

  「我只是她的家教老師,談不上愛不愛。一個月前我為了她,和高罡打了一架。高罡是她的男朋友,我那敢想追她!」

  「你竟然跟高罡打架!」鞏叔叫了起來。

  「他是個正人君子,打完了,大家握手言歡,沒事了,」明賢說。

  鞏叔不再說話,帶著他默默地往沙堆那邊走。等四處無人的時候,才停下來說:「明咸,你惹的麻煩可真不小,你知道高罡的父親是誰嗎?當年在大陸是以狠出名的,他的名字叫做高揚,他這個人,對付政敵和對付情敵的手段一樣毒辣。到了臺灣,他不知道交了什麼狗運,獲得老頭子的信任,高居要職,裝得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樣,體恤百姓,獲得百姓的愛戴。我不曉得高罡是怎樣的一個人,也許他比他父親仁慈,不過你還是不要做得太過火。我勸你,不管你多愛立屏,還是打消娶她的念頭吧!」

  「高罡向立屏保證,他不會找我報復,」明咸說。

  「我說的不是他會不會找你報復,我勸你少去沾惹高罡碰過的女人,」鞏叔說。

  「我並沒說我想要娶立屏啊,是媽自己在做白日夢。」

  回到學校宿舍,明咸仔細想過鞏叔對他所說的話,為了明哲保身,立屏是高岡的人,他還是不要去沾惹她;畢業在即,頂多再一個月就不必上山去當家教了;接著就是一年的兵役,剛開始迸出來的愛情火花,很快就會熄滅了。到時候,他又是一個無牽無掛的自由人啦!

  可是有一天劉太太卻對他說:「王老師,立屏就要畢業了,她老爸說,該替她找個對象,我看她對你蠻癡心的,不曉得你的意思怎樣?」

  「他不是有男朋友嗎?」明咸說。

  「你說高罡嗎?哎呀!他們只是玩玩。高罡怎麼可能娶立屏?即使他要娶她,他父親也不可能答應。」

  「妳怎麼這樣肯定?」明咸說。

  「人家要娶的媳婦也要娶個門戶相對的人家,輪不到我們啦!」

  「可是我還沒當兵呢!」

  「現在當兵很安全,一年很快就過去了,我想沒關係,她會等妳的。」

  這突如其來的喜訊,震得他頭都昏了,老早把鞏叔的話忘得一乾二淨。事實上,他早就默戀著立屏。劉先生、劉太太和立剛、立勤都看得很清楚,只有立鳳堅持說:「王老師愛的是我!」

 

2

  雖然明咸和立屏的婚事未經媒人撮合,但劉家的人都已經默認他們的關係。劉太太改口叫他名字,立鳳則叫他明咸哥,但立剛、立勤還是改不了口,仍然稱呼他王老師。劉先生有時會帶他去應酬,介紹給商場的朋友。他已經習慣了跟劉家的人一起到餐館吃飯;每次立鳳一定搶著座位坐在他旁邊,反而把立屏擠到一旁。

  畢業考試過了,劉太太覺得有必要帶立屏去見未來的公婆,這次由不得明咸有藉口,選了一個禮拜六下午,叫他帶路,還有立屏,三個人坐著總經理的私用小轎車,浩浩蕩蕩地到了他家的巷口。事先沒通知,這位多年不見的稀客,出其不意地出現,確實把他母親嚇了一跳。

  鞏叔見到客人,禮貌地打了招呼,便退到臥房裡去,而他母親見到二十多年不見的閨中好友,百感交集,哭了又哭,倒是劉太太安慰她好一會兒,才破涕為笑。

  「倩蓮啊!真沒想到,我此生還能見到妳。」

  「說什麼話?我們有緣,明咸是莊教授介紹來我們家當家教的,若不是這樣,我還不知道妳住在臺北呢!我早就該來看妳的,卻一直拖到現在。」

  「永清還好嗎?」

  「他好得很,跟他哥哥一起開一家公司,兩人幹得很起勁!」

  「他哥哥是誰呀?」

  「哦!我倒忘了告訴妳,他哥哥就是洪宗榮呀!妳還記得他嗎?」

  「你說大少爺啊!我何止記得,他是北莊家喻戶曉的人物。當年他考上了高等工業學校的時候,劉阿舍還在大廟口連演了上把個月的歌仔戲,辦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誰都可以過來吃,有很多羅漢腳從別的村莊湧過來,把北莊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有如大拜拜一樣,我們全家人也都去吃了,吃得好高興啊!。」

  「這件事我是聽說過,那一定很熱鬧,可惜我來不及參加。」

  「當然妳來不及啦?那時妳還沒出生呢!」

  「是啊!永清也來不及生出來,錯過了那場盛會,實在可惜。」

  兩人都笑了起來。

  「芳蘭姊,如果妳不提的話,我還感受不到這件事有多光彩,難怪永清對他哥哥崇拜得像神一樣,現在不管他哥哥叫他做什麼事,他都唯命是從。」

  「妳不知道,那個時候高等工業學校有多難考,臺灣人頂多錄取一個或兩個,如果不是非常優秀,根本考不上。」

  「芳蘭姊,妳也很優秀啊!」劉太太說,轉過頭來對明咸說,「你媽媽可是北莊第一個唸高女的才女呢!」

  「妳自己也是,」他母親高興地說。

  「噯呀!芳蘭姊,到了我唸高女的時候,人數已經很多了,一點都不稀奇,我上下屆連我在內就有四個。」

  「我只知道妳和張思敏,還有兩個是誰?」

  「一個是李雅惠,一個是黃筱雲,都是妳的學生。」

  「我的學生?」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妳教過它們的。」

  「真的啊!太久了,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聽兩位長輩在談古早的事情,明咸覺得很好玩,又看到立屏也在傾聽。劉太太終於談到正事了,她說:「對了,芳蘭姊,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請妳做主。」

  「由我做主?」

  「我直說好了。立屏想嫁給明咸,做妳的媳婦,妳覺得好不好嗎?」

  他母親一時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妳是說要把妳女兒嫁給我兒子?」

  「是啊!我想攀這門親事。」

  「不要這樣說,倩蓮,我沒想到明咸有這份福氣。」

  於是他母親的眼淚又漱漱地流了下來。

  立屏用奇怪的眼神凝視著未來的婆婆,有點驚慌,還是她母親拿出手帕來,幫她未來的婆婆擦眼淚。

  哭泣已經是他母親的一種習慣,哭過了之後,便噙著淚水說:「啊!倩蓮,這幾年來我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把兒子捏大,現在他要娶妻了!」

  這句話說得很令人心酸,劉太太忍著眼淚等他母親的情緒緩和下來才說:「芳蘭姊,我知道妳一個人養孩子很辛苦,不過孩子大了,總得成家啊!明咸是個很孝順的孩子,我相信立屏過門之後,一定會好好地侍候妳,這一點請妳放心。」

  「倩蓮,妳誤會了,我看到立屏,就想到妳小時候的模樣。我好喜歡她呀!真恨不得馬上迎娶過來。不過我轉念之間,又想到明咸畢業後還得當兵,擔心分發到前線去,那妳女兒可又要再等一年了。」

  「當兵就當兵有什麼關係,即使分發到前線,現在兩邊都很平靜,只是當一年兵,很快就回來了,立屏會等他的。」

  雙方家長對這樁婚事都覺得滿意。

  「倩蓮,明咸生下不久就被拋棄了,今天能遇到你們,我感到很安慰,」他母親感動地說。

  「立屏能夠找到明咸這樣的夫婿,是前世積下來的陰德。永清說,明咸的腦筋清楚,做事穩重,語文能力又強,要好好地培養他成為一流的經理人材。」

  「謝謝,倩蓮。明咸真的遇到貴人啦!我真不曉得怎麼謝妳才是。」

  「哎呀!謝什麼!自己的女婿不照顧,那要照顧誰?」

  他母親轉過頭來看到立屏靜靜地坐著,然後又轉過頭去對劉太太說:「倩蓮,妳女兒好文靜哦!真像妳。」

  聽了未來婆婆的誇獎,立屏臉紅了起來,羞澀地笑了。於是劉太太說:「這兩年來,多虧明咸細心地調教,立屏變了很多,功課也好了起來。」

  「立屏每學期都是第一名,」明咸得意地說。

  「真好,我喜歡會唸書的媳婦,」他母親笑得很開心,她當過老師,喜歡上進的孩子。

  接著劉太太談到康林公司的事情,輕描淡寫地說:「這個公司當初創業的時候,大部分資金都是由永清拿出來的,生意也都是他在做,現在公司已經經營起來了,可是宗榮開始有些貪念。」

  「這樣不太好,兄弟應該互相忍讓,以和為貴。」

  「問題是出在永清太過懦弱,宗榮軟土深掘,還叫外人欺負他。」

  「那很不應該。」

  「思敏的野心更大,想獨霸公司。」

  「張家的人可能有這種個性。本來張記布莊是葉家開設的,阿廷伯在店裡當夥計,娶了我姑媽,我祖父過世之後,店名就變成他的了。」

  「我和思敏處久了,才發現她也有那種個性。以前她需要我幫忙的時候,對我很好,後來她不需要我幫忙了,就把我甩得開開的。她女兒燕玲書唸得好一點,就看不起我女兒立屏,她還禁止小孩子交往,我已經很久沒跟她見面了。」

  「她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一點。妳們不僅是結拜姊妹,而且還是妯娌呢!」

  「結拜姊妹有什麼用,妯娌更不用說,人家是嫂嫂呢!她才看不起我這個做弟媳婦的,她對我很不好,而我又能對她怎麼樣?」

  他母親忽然換了話題,問劉太太說:「妳剛才提到妳還有兩個學妹,是誰家的女兒?」

  「李雅惠是李記藥行阿根叔的孫女,而黃筱雲是北莊郵局局長的女兒。」

  「妳說,她們兩個人現在都在做什麼?」

  「雅惠沒做事,在家裡管孩子,筱雲在都林公司做事。我跟她們都很少來往。雅惠個性比較隨和,比較好相處,筱雲則不然,生性惡毒,喜歡搬弄是非,我被她說得很難聽,公司不敢去。」

  「妳冒犯了她什麼?」

  「我想她恨我,她說永清本來是要娶她的,被我搶走了。她一味巴結思敏,只要聽到思敏對我有什麼不滿,她就加油加醬,到處散播,她這種人我怕死了。」

  「倩蓮,人情冷暖,我也受夠了,朋友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不必勉強。」

  她們談著,談著,劉太太終於找到了可以交心暢談的人,於是把二十多年來積壓的冤屈都向閨中好友傾訴。將近傍晚,鞏叔才從房間出來,靜靜地坐在客廳角落的書桌那邊,聽她們聊天。劉太太看看時候不早了,想要告辭。他母親則說:「倩蓮,我叫鞏叔帶你們去外面吃點東西再回去。」

  「好吧!」劉太太欣然接受。

  等要出門的時候,他母親卻不肯出門,只是叫鞏叔帶他們出去就好了,弄到最後,劉太太只好婉拒了。

  司機等在巷口,看到他們一夥人出來,趕快從車子裡跳出來,打開車門,讓劉太太和立屏坐進後座,而明咸則坐在前座。那個年代,小轎車叫做「黑頭仔車」,是大官貴人才能享用的交通工具。鄰居的小孩看到這種車子開到這裡的陋巷巷口,都很興奮,圍攏過來觀看;婦女也躲在窗口偷窺,而竊竊私語。鞏叔站在小轎車旁邊向劉太太揮手,車子便慢慢地開走了。

  明咸從後視鏡看到後面有一大群孩子跟在車子後面追趕,跑了一段路,追不上,才停了下來,慢慢地原路走回去。他想起小時候他也曾經有過這種瘋狂的行徑,這可能是孩子的一種夢吧!車子急速地奔馳著,兩旁的房屋一直往後退,往事也急速地在記憶中飛掠而過。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